這是一座小鎮,這座小鎮,名喚高碑店。
高碑店,沒有多少户人家,大半以耕作為主,農家樸實,靠雙手,憑勞力養活一家老少,知足而常樂。
高碑店鎮不大,可是相當熱鬧,如果扳手指頭算算,高碑店的酒肆、客棧,一雙手十個指頭就數不下來。這一天,時方正午。
雖然已屆楓葉遍紅,丹桂飄香的季節,但白天裏,高懸的豔陽依然炙熱逼人。
由西南出鎮,直通官道的那條小路上,塵土足有寸厚,偶然一陣風過,能捲起彌天黃霧。
加上這正午豔陽,這條路上,已是行人絕跡,別説看不到一絲人影兒,便連飛鳥也難見一隻。
本來是,大熱天的,誰在這時候趕路?這時候,誰要不是抱着一壺涼茶,拿着一把薄扇,倒在樹蔭下打盹兒,便是躺在那屋檐下的涼椅上乘涼。
於是,那高懸的豔陽,塵土厚積,空蕩蕩的道路,那路旁被豔陽曬得發焦的老樹,還有那光禿禿的枝椏……
這一切一切,構成了一幅靜的畫面,可惜,這幅靜的畫面,不能維持永久。突然,隨着熱風,飄送過來一陣既緩慢又輕微的得得蹄聲。
就這陣得得蹄聲,劃破了這幅靜的畫面,也劃破了這寂靜,空蕩的一切……
蹄聲,來自西南那條官道上,隨着這陣劃破寂靜的蹄聲,那西南方天邊一線處,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白點。
近了,近了,越來越近了,漸漸地,小白點越來越大,越大也就微微地顯得有點黃意。
接着蹄聲也越來越清晰了,那帶着黃色的白影,也就清晰地呈現在視線之內,那是一人一騎。
馬,是匹罕見的異種龍駒,毛色白裏帶黃,昂首踢腿,迎風輕嘶,並未因長途跋涉,千里奔馳,而失去絲毫神駿。
馬鞍上的人兒,卻是位面色金黃的白衣書生,他,人鬢劍眉輕皺,雙目呆呆前視,似乎有着很重的心事。
因之,他懶得拂去那一襲雪白儒衫上那層淡淡黃塵,其實,拂也沒有用,剛拂乾淨,待會兒一陣風過,準又立刻布上了一層新的。
這書生,孑然一身,別無長物,不但是沒個行囊包裹,便連個讀書人起碼具備,那長年不離身的書篋也沒有。
你説他是走遍名山大澤,盡覽古蹟勝地,探幽尋勝去玩兒的吧,他不該眉鋒輕鎖那一股愁。
要説他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出外遊學,以廣眼界,以增見聞的吧,他卻又沒帶行囊,包裹,書篋。所以,一眼看上去,很難斷言他是幹什麼去的。
有人説,讀書人都有點兒痴傻勁兒,如今看看,是一點兒也沒有錯,大熱天裏,誰在這時候趕路?就偏偏只有他,頭頂着炙熱逼人,能曬出油來的大太陽,冒着熱風,浴着熱風,浴着漫天黃塵,而且是策馬徐徐緩緩地行進,似乎一點兒也不急,一點兒也不熱。不信你看,那匹神駿坐騎的身上已見了汗,而他先生身上,臉上,卻點滴汗漬不見,八成兒是讀書讀出了修養,心靜自然涼。轉眼間,這一人一騎到了官道分岔口,往左的一條小道,便是直通小鎮高碑店內。書生,他猶豫了一下,隨即一抖繮繩,帶轉坐騎,轉入通向高碑店這條小道。就在這時候,他這一人一騎適才出現方向的官道上,突然塵頭大起,蹄聲大作,兩匹高頭健馬快如閃電飄風疾馳而來。先來的慢,後來的快,轉瞬間,兩匹高頭健騎,也來到了官道分岔口上,馬頭一偏,下了小道。後面健馬快似電,書生卻是頭也未回,緩緩地將坐騎帶向一旁,讓出路來。適時,兩匹高頭健騎已追上書生,鐵蹄捲起陣陣塵土,風馳電掣般自書生身旁掠過。任它黃塵彌空,灑了一身都是,書生仍是低着頭,策馬緩行,連眼皮也未抬一下,別説彈拂了。馬壯,那兩匹高頭壯馬上,人也似兩尊鐵塔,是兩個腰帶長劍,氣宇軒昂的錦袍大漢。就在這兩匹健騎擦身而過的剎那間,兩名錦袍大漢中,突有一人發出一聲輕噫,一陣馬嘶起處,二大漢同時勒馬控繮,兩匹健騎一齊飛旋,人立即而起,好精湛的騎術!接着,又一聲帶着嘲弄的輕笑:“背影兒有八分像,前面嘛,十足的窩囊窮酸!”話落,健騎前蹄着地,潑刺刺灑開,飛馳而去。
不知是因為又一陣黃塵迎面,抑或是那句令人如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的話兒,書生皺了皺眉。但那只是皺了皺眉,不錯,讀書人雖然個個呆痴,迂腐,卻都有着一份難得的好涵養!本來嘛,讀聖賢書,所學何事,就是要知書達禮。
不過,那也或許是因為有自知之明,看看自己,再瞧瞧人家,身上沒有人家壯,拳頭沒有人家半個大,一條大腿也比不上人家胳膊粗,憑什麼跟人家橫鼻子豎眼兒?難不成就憑他那合起來也沒有四兩力氣,難以縛雞,那雙又白又嫩,幾乎吹彈得破的拿筆桿兒的手?
忍了吧,文質彬彬的讀書人,幹什麼要跟那斗酒塊肉,狂放,蠻橫,動輒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粗俗武夫一般見識?他跟在人家後面進了鎮,轉個彎,進入了鎮西街。
鎮西街,是高碑店的中心地區,那酒肆,客棧,幾乎全都集中在這條街上,因之,這條街也最為熱鬧。書生緩策坐騎,在一家名喚杜記老號的酒肆門前停了下來,不錯,這讀書人有眼光!杜記老號是高碑店最大的一家酒店,店主人杜掌櫃的常對人這麼吹,説他是杜甫的多少世子孫!究竟是與不是,沒法稽考,喝酒的人只嗜杯中物,懶得去翻他的家譜,同時,只要你的酒好,也用不着管你是誰的後人,不過,吹儘管吹,杜掌櫃的招牌的確硬,字號的確老,釀出來的酒,能讓你喝了一杯還想喝第二杯,三杯下了肚,更叫你不到爛醉如泥,絕不想走。因此,既有了這一套高明手藝,別人也不管他瞪着眼吹,翹着鬍子説瞎話了,悶着頭喝酒是真。那兩匹高頭健馬,就拴在杜記老號前的拴馬樁上,按説,書生他該敬鬼神而遠之,避為上策。豈料,理雖如此,事卻不然,他看都未看那兩匹高頭健馬一眼,便慢騰騰地離鞍下了馬。自有夥計躬身哈腰,滿面堆笑地一邊接過了繮繩,一邊往門裏讓客,書生他微微點頭示意,負着手昂然走進店門。那年頭,讀書人到那兒都吃得開,到那兒都受敬重,裏面的夥計,又讓着他直上雅座。書生落了座,那副座頭,靠近東隅,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那兩名半截鐵塔般錦袍大漢,就坐在他左邊相隔兩席的一副座頭上,擄胳膊袒胸,正在那兒斗酒塊肉的據席大嚼。豪放是豪放,可是顯得有點兒粗野。
一見書生居然也進此店打尖,而且毫不避忌地坐到眼頭上來,似乎是頗出意外,兩個人互覷一眼,其中一個嗤地一笑:“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瞧不出這窮酸一陣風兒能吹倒的樣兒,一副膽子倒是不小!”書生,他似乎是沒有聽見,連正眼也沒看他倆一眼,一雙眼望着門外出神,好像在想着什麼,有心事。那人沒能逗惱書生有點沒趣,粗裏粗氣的帶笑又道:“怎麼樣,要不要給他點兒樂子?”另一人有點不耐煩:“那來那麼好興致,大熱天的,頭上能曬出油來,我正一肚子的牢騷沒地方發呢,算了吧,人家又沒招惹你,你何必拿人家開心,正事兒要緊,吃完了還得趕路呢!”
先前發話那人噫了一聲,道:“往日老兄殺人不眨眼,今天怎麼連逗樂兒尋尋開心都心軟如棉?難得,難得,行,衝着你啦!”
“叭”地一聲,酒壺砸在了桌子上,杯盤一陣猛跳,引得人人注目,那人又拍着桌子大叫:“喂,夥計,爺兒們不給錢是什麼的?快拿酒來,慢一步小心你們的腦袋,惹得爺兒們不舒服,哼!”
要人腦袋?花錢吃酒,用不着這麼橫,這麼兇啊!
也許,夥計們吃這一套,話聲猶未落,裏間已然飛步搶出一名店夥,手捧酒壺,面色如土,還躬身哈腰地作出心驚膽顫的滿臉笑容,一個勁兒的賠不是:“兩位爺多包涵,小號人手少,侍候不周,還望您兩位……”“少廢話,滾到一邊兒去,別讓爺們瞧着討厭,要是擾了爺們的酒興,我要你的命。”先要腦袋後要命,夥計聞言方自一震,一隻蒲扇般大巴掌,已既沉又實地飛到了臉上。瞧那巴掌能打死一條牛,夥計他不是鐵打金剛,銅澆羅漢,一個活生生的血肉之軀,如何受得了?殺豬一般地一聲慘嗥,踉蹌暴退而出,差點兒沒離地飛起,砰地一聲摔在了地上。等他捂着臉跑人後面時,地上多了一片血漬與幾顆門牙,那張臉,準已腫起老高了!這一來,滿座酒客驚了心,破了膽,臉色刷白,顫抖着腿,一下站起了好幾個,想溜,打算走為上策,遠遠避開這兩個煞神,免得城門失火,殃及魚池,沾上一身血。但,砰地一聲,那名靠裏的錦袍大漢又拍了桌子,濃眉倒豎一副兇像,瞪着那滿布血絲的銅鈴眼,發了話:“爺們沒走之前,那個敢動,我打斷他的狗腿!”一句話真靈,站起來的那幾個,一哆嗦,連忙又坐了下去,坐下去是坐下去了,可已沒心情再吃喝了。於是,剎時間全店一片寂然,鴉雀無聲,沒人敢喘大氣。
書生他皺了皺眉,臉上神色變了變,雙目之中,閃過比電光還亮十倍的光芒,可是他沒動,也沒看那兩個錦袍大漢一眼,一個人若無其事,照樣吃喝他的。適時,櫃枱裏站起個身材瘦削的老者,老者面貌清癯精神矍鑠,毫無一絲龍鍾老態。他剛站起,耳邊,突然響起輕若蚊蚋的清朗話聲:“掌櫃的,動輒拔劍,那不是勇,真勇要能忍人所不能忍,創業不易,何必輕易為自己惹禍?”瘦削老者神情一震,驚訝四顧,他愣住了!
憑他那雙閲人無算,精而又精的老眼,他竟未能看出發話的是誰,因為除了那兩個煞神惡霸外,滿店酒客沒有一個扎眼的。定了定神,他終於又坐了下去,可是,一雙老眼仍然滿座搜尋,希望能找出那示警的高人。適時,兩名錦袍大漢酒足飯飽,抹抹嘴,雙雙站了起來,靠外的一名,轉過身去,面對櫃枱:“掌櫃的,爺們出外公幹,隨身銀子帶的不多,賒個賬,記下來,以後有空,到京裏拿去!”敢情好,逞蠻逞橫,打了人,到頭來還是喝的霸王酒,吃的白食,漂亮話人人會説,那不就等於不給了!那年頭,百姓見官三分怕,誰敢上衙門要賬去?
櫃枱裏,那瘦削老者杜掌櫃的拱了拱手:“沒關係,兩位公幹,為百姓,一路辛苦,百姓們招待吃喝,那是應該的,算小老兒孝敬二位了的!”夠落開,夠慷慨的,那名錦袍大漢,目光深注,咧嘴一笑,道:“想不到這小地方還有善解人意之人,掌櫃的,你很知機,也很識趣,不錯,不錯!”一招手,與靠裏的那名一起離了席,整個杜記老號好靜,就等他兩個走,他兩個走到門邊,卻突然又停了步。居左那名轉過身,兇狠目光一掃全店,多少人不自覺地連忙低下了頭,他,那橫肉遍佈的大臉上,綻開了一絲得意而冰冷的笑意:“瞧清楚了,窩藏叛逆,同罪論斬,通風密告,賞銀千兩,不論死活,緝獲送官者,白銀萬兩!”居左那名,從懷裏取出一卷白布,拔下門邊兩根釘子,竟以拳頭當鐵錘,硬生生地把那塊白布釘在了門上,杜掌櫃的臉色為之一變,那名錦袍大漢轉身要走。背後,突然響起一聲冰冷輕喝:“斯可忍,孰不可忍,你兩個,站住!”誰敢叫他兩個站住,那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壽星公公上吊,八成兒是活得不耐煩了,叫人替他捏一把冷汗!兩名錦袍大漢一怔,霍然轉身,四道驚怒目光投注處,不由同時呆了一呆,那本難怪——東隅裏那副座頭上,負手站起了面色金黃的書生。
這讀書人真是膽上長了毛了,就算痴、呆、迂腐,也總該知道一條命值多少錢,想死也不該找這麼個死法呀!居左錦袍大漢突然咧嘴笑了,笑得好不怕人:“窮酸,是你叫爺們?”
人人替他書生提心吊膽,書生他自己卻沒把那無價的命當做一回事,仍面無表情,冷然點頭:“不錯,叫你兩個的,是我!”是誰倒黴,居左錦袍大漢咧着嘴,道:“那麼,窮酸,有何貴幹?”
誰都知道這不是好話。
可是,書生他似乎就不懂,冷冷説道:“要你兩個做兩件事兒,另外答我一問,要不然,你兩個誰敢跨出這杜記老號一步,我就打斷誰的狗腿!”敢情這後面一句,是借兩名錦袍大漢那適才的一句加以回敬。
居右錦袍大漢勃然變色,猛地抬手,卻被居左的那名伸手氣!
住:“別慌,幹什麼那麼沉不住氣?你不是要逗樂子,尋開心幺?如今我酒足飯飽,有勁了,瞧我的!”居右錦袍大漢放下了手,居左錦袍大漢轉向了書生:“窮酸,難得今天我脾氣好,就憑你麼?”書生冷然説道:“我懶得跟你兩個廢話,不信你兩個就試試!”
居左錦袍大漢哈哈狂笑,聲震屋宇:“八成兒你窮酸是個深藏不露的高人,行了,爺們今天喝舒服了,就陪你窮酸玩玩,走!”
他走字方落,居右那名錦袍大漢當先轉了身,但是,他還沒邁步,便突然兩腿一軟,砰然一聲跪在了地上,矮了半截。
那該是突然衝風了,因為全店,包括那櫃枱裏的杜掌櫃的在內,沒人見書生他動一動。
可是,居左錦袍大漢肚子裏明白,臉色一變,倏然獰笑:“我得改一改,不是八成兒,你窮酸十成十是個深藏不露的高人,我走了眼了……”
杜掌櫃的幾疑眼花,滿臉驚喜。滿店酒客更是暗暗稱快,人人出了一口氣。
適時,居左錦袍大漢彎腰探手,一掌拍向居右錦袍大漢膝彎,意料中,居右錦袍大漢必然是穴道立解,應掌躍起。豈料,大謬不然,一掌拍實,別説那居右錦袍大漢沒有穴道立解,應掌躍起,便是連動也沒動一下。
這夠難堪,居左錦袍大漢立刻紅了臉,轉註書生,狠毒地冷笑説道:“沒想到你用的竟然是獨門手法……”
書生冷笑説道:“看你那目中無人,桀傲狂妄,自以為了不起的樣子,我懷疑你究竟學到了多少,這叫獨門手法了?”
姑不論是不是獨門手法,居左錦袍大漢他解之不開是實,聞言立即更漲紅了臉,儘管平日裏兇殘強橫,不可一世,北京城的大小官見了都讓他三分。
儘管他此刻羞惱激怒,殺機狂熾,可是他眼睛雪亮,書生適才那一手驚人,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單那一手兒,他就得再學上個十幾年,心知今兒個倒了運,遇上了深藏不露的硬手,他沒了脾氣,沒敢動。
兇睛一轉,道:“朋友,我明白了,可是我兄弟欽命在身,另有公幹,不敢多事耽擱,朋友你高抬貴手……”他軟化了。
“可以!”書生也毫不猶豫地點了頭:“要我抬抬手,讓人一步,可以,我適才説過,替我做兩件事兒,答我一問,我立刻放你二位上路!”
居左錦袍大漢可不知道那是兩件什麼事,略一猶豫,點了頭:“彼此交個朋友,你説吧!”他打的好算盤,書生胸中雪亮,可也不含糊,冷冷一笑,道:“這頭一件,酒資多少,如數給人家留下!”
居左錦袍大漢似乎是隻求息事,書生話聲才落,他已然探手人懷:“這容易,就衝着你朋友的面子了!”
摸出的,是一錠銀子,隨手放在身旁一張桌上,對掌櫃的道:‘這不但如數,而且只多不少,不用找了……”,“不!”書生一擺手,淡淡説道:“我不讓你吃虧,杜掌櫃的也未必是那愛佔便宜的人,是多少,你給多少,一個不要少,一個也不要多!”杜掌櫃的向書生投過敬佩的一瞥。
而,居左錦袍大漢卻皺了眉,但是他忍了,伸手拿起桌上銀錠,兩指只一捏,立刻裂為數塊,他丟一塊在桌上,其餘的放回懷中,抬眼望向書生,道:“朋友,行了麼?”書生淡淡氣笑道:“好俊的鷹爪功,怪不得你那麼蠻橫驕狂,這第一件算是通過了,第二件……”笑了笑,轉註櫃枱內,接道:“掌櫃的,勞個神,請剛才那位挨打受氣的朋友出來一下。”杜掌櫃的目中異采一閃,略一猶豫,拱手笑道:“這位相公,您恐怕還不知道,這兩位是……”“我知道!”書生目光掠視二錦袍大漢一眼,淡淡説道:“這兩位是原屬侍衞儀仗,京城禁衞軍,如今則專任巡察緝捕,主理詔獄的京都錦衣衞!”此言一出,舉座皆驚,錦衣衞,正如書生所説,專掌巡察緝捕,理詔獄,多以勳戚領之,其作威作福,兇殘驕橫,目中無人的作風,不下東西兩廠。別説百姓,就是朝廷的大小官員,天下各處的衙門,無不忌憚三分,甚至連怒都不敢,更別説敢言了,而且,錦衣衞與東西兩廠一樣,欽命有生殺予奪之權,緝訪叛逆妖言大奸惡,自京師及天下,旁午偵事,便是王公卿相也難免。文弱書生人何來鐵膽?有幾個腦袋,竟敢招惹這般權勢無邊,殺人不眨眼,以皇上為靠山的凶神煞星?杜掌櫃的呆了一呆,連忙又拱手,強笑説道:“所以,所以,咳,咳,相公該明白,咳,咳……”想必讀書人都有好智慧,書生一笑説道:“我明白了,掌櫃的是説,適才那位挨打受氣的朋友,已嚇破了膽,便是拉也拉他不出來,是麼?”杜掌櫃的將頭連點,口中一連應了好幾個是。
“那容易!”書生笑道:“苛政猛於虎,百姓本畏官,我不敢相強,這樣吧,杜掌櫃的是掌櫃的,我想請杜掌櫃的代表,受他三個響頭,如何?”這書生夠捉狹的,杜掌櫃的他那兒敢,只怕殺了他他也不敢點頭,臉色一驚,剛要搖手。那居左錦袍大漢已然變色獰笑説道:“朋友,你不知道我二人身分,那還情有可原,既知我二人身分,那便罪無可恕,你是藐視皇上了!”這項帽子可不小,論罪足誅連九族!可是,書生偏偏他就不在意,更沒把皇上二字放在眼內,淡然一笑道:“你,別拿大帽子來扣我,也別拿皇上來壓我,我不妨告訴你,就是皇上在此,他今天也得講理!”天!他簡直想造反,杜掌櫃的一陣緊張,瞪目張口。
那居左錦袍大漢臉色鐵青,戟指顫聲:“大膽狂民,你,你敢……”
“少廢話!”書生一擺手,冷然説道:“就是站在朝廷之上,我也要這麼説,你叩頭不叩……”第二個頭字未出,居左錦袍大漢突然嘶聲厲喝:“大膽叛逆,你還不納命……”更大的帽子壓了下來,話落,騰身而起,掠過幾張桌子,飛撲而至,單掌一拋,是那歹毒霸道的鷹爪功。書生陡挑雙眉,目中威稜一閃,冷然説道:“你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真章不叩頭,跪下!”單掌隔空緩按,一晃而回,錦袍大漢如中千鈞重擊,悶哼一聲,一個半截鐵塔般高大身形,連翻倒射而回。
適時,書生出指遙點,錦袍大漢落地後,沒能站着,竟直挺挺地面內跪在門口,正好跟同伴跪個對背。
書生淡淡-笑,道:“你自己説,叩不叩頭?”
那名錦袍大漢一張臉鐵青,兇睛突出,牙關緊咬,不説話,有心想掙扎站起,無奈兩條腿卻偏不爭氣。
書生目中威稜再閃,揚眉笑道:“好-副鐵錚硬骨頭,我倒要看看你是鐵打的金剛,還是銅澆的羅漢,我話説在前頭,我這五陰絕脈手法,便真是鐵打的金剛,銅澆的羅漢也經受不起,你最好估量着點兒!”説着,揚指作勢欲點。
那錦袍大漢機伶一顫,突然大叫説道:“朋友,我認栽就是!”
砰,砰,砰,當真向着櫃枱內叩了三個響頭,杜掌櫃的白了臉,慌忙搖手道:“小老兒福命兩薄,生受不起,生受不起,折煞了……”
書生望着杜掌櫃的笑了笑,然後又轉註那錦袍大漢:“這才是,有道是:識時務者為俊傑,知進退才算高人,大丈夫能伸也要能屈……”臉色一沉,接道:“如今,答我那一問,蕭涵秋他犯了何罪?”錦袍大漢到底是作威作福慣了,依然還是嘴硬,道:“告示上寫的分明,朋友不會自己看看!”叛逆就是叛逆,罪名是莫須有,前例也屢見不鮮,為此冤死的,不知有多少,書生他沒看,道:“這種罪名可大可小,可有可無,蕭涵秋他乃是一代奇才,蓋世英豪,天生俠骨,深識大義,我不以為他會……”錦袍大漢截口説道:“這個我也知道,只是他不該勾結瓦刺,妄謀不軌……”書生目中威稜怒閃,道:“這話是你説的?”
錦袍大漢一震説道:“我那有那個膽,我説的話也不能算數!”
書生冷冷一笑,道:“那麼,是誰説的?”
錦袍大漢兇睛閃過一絲狡黠光芒,道:“朋友何必問我,要知道詳情,不會到京師走一趟麼?”“説得是!”書生想仰首長笑,但終於忍住了,一笑説道:“你怕我不去?北京城中你們那號稱無敵鐵衞的錦衣衞,東西兩廠,禁衞軍,我還沒放在眼內呢,替我帶一句話回去,有事兒只管找我,蕭涵秋,你們最好少惹他,滾!”話落,單掌微抖,兩名錦袍大漢應聲飛起,如肉球般直射門外,砰然兩聲着了地,隨聽一陣馬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如驟雨般,滾滾而去。書生威態一斂,搖頭失笑,手剛探懷,杜掌櫃的由櫃枱裏一個箭走迎了出來,老眼發直兩手發顫,環腮的山羊鬍子直打哆嗦,迎着書生直哈腰:“相公,小老兒作這門買賣,眼皮最雜,今天可走了眼,原來相公您是個既讀書又學劍的大俠客……”書生淡然一笑,道:“掌櫃的好説,我讀書不成,學劍不成,是兩無所成。”杜掌櫃的陪了個乾笑,那裏是笑,分明比哭還令人難受:“不過,相公,咳,咳,今天您這禍可就闖大了,惹了那般爺們還得了,輕則個人性命難保,重則株連九族,那可不是鬧着玩的呀,相公,小老兒奉勸一句,現在走還來得及,越遠越好,北京城更是去不得……”雖萍水相逢,緣僅買賣,難得他古道熱腸,一番好意1書生目光深注,直欲透視肺腑,笑了:“掌櫃的,謝謝你了,是非只因多開口,災禍皆由強出頭,這個禍既然闖下了,就躲不掉了,錦衣衞何等神通,只消一紙公文,快馬傳送,你就是躲到天涯海角,他們也能找到,與其如此,何如干脆到北京城去碰碰運氣。掌櫃的,我,落拓半生,萍飄四海,到處為家,沒有什麼身家之累,你,這份兒產業掙來不易,你受人三個響頭,只怕……”杜掌櫃的嚇白了臉,剛一哆嗦,書生已然接着説道:“不過,你我都不差,我不在乎,你掌櫃的也未必把這份產業放在心上,對麼?”手一鬆,一錠碎銀落在了桌上,書生他一笑邁了步。杜掌櫃的不知怎地,突然老臉通紅,剛一怔,睹狀忙跨前一步,急道:“相公,這酒錢説什麼小老兒也不敢收,您……”“怎麼?”書生停了步,揚眉笑道:“掌櫃的,我不是拿官威壓人,動輒摘人腦袋,扣人帽子的錦衣衞,也不是來自東西兩廠,住店有店錢,吃飯有飯錢,喝酒當然得給酒錢,何謂不敢收,再説,我不讓人喝霸王酒,吃白食,你掌櫃的要我自己打自己的臉?”
杜掌櫃的老臉又復一紅,搓着手,窘笑説道:“相公,您錯怪了,小老兒做的雖是掙錢的買賣,可不是睜眼只認孔方的人,也向來厭惡生意人那既奸又滑的滿身銅臭,打年輕時起,就仰慕朱郭之流,今兒個小老兒碰上了,您相公也替百姓們出了一口氣,實在是……”
書生截口淡笑:“掌櫃的,是想交朋友,還是什麼聊表寸心”
杜掌櫃的道:“相公,您明鑑,交朋友,小老兒自慚形穢,不敢高攀,誠如您相公所説,這,小老兒請客了,聊表寸心!”
夠誠懇,夠大方,豈料,書生他不領受,搖了頭:“掌櫃的,恕難從命,那越發地不敢吃白食了,天下人管的是天下事,學劍,為的是拔刀助人,剷除不平,倘若我以此博頓酒飯,那不是我的本意,也説不通,更讓我愧對所學!”
書生好犀利的詞鋒,杜掌櫃想必自知不如,甘拜下風,眉鋒一皺,道:“那,那就算是小老兒高攀吧!”
書生笑了:“杜掌櫃的,感榮幸的是我,朋友可以交,你掌櫃的答我一句,你掌櫃的未必會把這份產業放在心上,對麼?”
杜掌櫃的不答不行,可是他也不含糊,略一沉吟,答了話,答的很妙,也顯得胸襟灑脱:“相公,錢財身外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一旦伸腿瞪眼嚥了氣,誰稀罕誰拿去!”
這,該行了,也該令人滿意了,豈料——書生他又搖了頭:“掌櫃的,交朋友,貴在坦誠,披肝瀝膽,你掌櫃的,這些都不夠,所以我不敢攀交……”
説着,轉身又要走,杜掌櫃的突然伸手一攔,苦笑説道:“相公,您,是小老兒生乎所僅見,小老兒服了,而且五體投地,您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行了麼?”
他,終於低了頭,書生眨眨眼,笑了:“掌櫃的,這還湊和,還有點像當年北六省的那位沒奢遮的好漢,掌櫃的,服,我不敢當,五體投地,也沒那麼嚴重,更使我消受不起,掌櫃的只要記住,武林之中,有我這麼一個讀書學劍兩不成的人就行了!”杜掌櫃的搓搓手,咧着嘴笑了,笑得真誠,笑得爽朗,可也帶着點兒神秘,眨動了一下老眼,道:“相公,那可不是現在,也不用您相公吩咐,打小老兒儕身北六省那年開始,小老兒就記住了,至今未敢片刻或忘,除非有一天小老兒真的伸腿瞪眼嚥了氣!”書生眉鋒一皺,搖頭笑道:“掌櫃的,我直説一句,你自作聰明,弄錯了,當年你記的是一個,如今我要你記的,是另一個,這兩個交情不淺,但絕非一個人,懂麼,掌櫃的?”杜掌櫃的沒放鬆,笑道:“相公,開封大相國寺前那回事兒,怎麼説?您指教!”書生一驚,隨即淡笑説道:“掌櫃的好靈通的消息,寶刀不老,雄風依舊,令我佩服,不過,掌櫃的,恐怕你沒聽完全!”“那也有可能!”杜掌櫃的聳了聳肩,笑道:“人一老,就難免眼花耳重,不過,當面的話還聽得清楚,言猶在耳,相公的訓示,交朋友,貴在坦誠,要……”
“夠了,掌櫃的!”書生仰天大笑,手掌落上杜掌櫃的肩頭上:“人言薑是老的辣,一點不錯,六月裏的債,你掌櫃的還得真快,看來,厲害的是你,服的是我,掌櫃的,我借你一句,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杜掌櫃的老眼中異采一陣閃動,難掩激動,啞聲説道:“我説麼,有誰有這高手?相公,那除非是您,您恐怕還不知道,這兩年,北京城裏那三個衙門可不比當年了,那每一個都是一等的,差一點兒根本不要……”書生揚了揚眉,笑道:“掌櫃的,物是人非,所以我要到北京城裏去走走。”杜掌櫃的沒再攔,也沒再勸,眼角一溜那門頭上的啓示,皺眉説道:“那麼,相公,這回事……”書生目中威稜電閃,笑道:“屢見不鮮,朝廷大員都難免,何況我一介落拓書生,掌櫃的,也是我所以要去北京的原因之一!”杜掌櫃的眉梢兒挑了挑,道:“他們瞎了眼,也得看看對誰,咱,也該看看是誰那麼大膽,相公,小老兒不敢再攔您了!”“那麼,我謝了,也告辭了!”書生一笑邁了步。
杜掌櫃的一眼瞥見桌上碎銀,忙道:“相公,這……”
“我説過!”書生笑道:“住店有店錢,吃飯有飯錢,喝酒當然也得給酒錢,天下沒有那種便宜事兒,難不成你當我是個酒肉朋友?”那怎能把他當成酒肉朋友?杜掌櫃的剛一怔,書生已然跨步到了門邊,一抬手,揭下那張告示,出門而去。
隨即,門外響起了一陣得得蹄聲,杜掌櫃的定了定神,那張老臉上,浮起了一絲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