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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意外之變

    山中無甲子,住在這“泰山‘極巔之上,能看到的,只是日升日落,可是誰又記得清那是個多少日升日落,誰又會去數它。

    在這一段日子裏,譚秀每天早起跟黎玉一起,就在這“玉皇觀”外跟着陳慕南打根基,做些入門的工夫,等待日頭老高之後,他就得腰裏揮斧頭,肩上扛着扁擔,在“玉皇觀”附近山林裏去打柴了,到了吃晌午飯的時候,他得挑兩大捆柴去,譚秀從沒偷過懶,也就因為他從沒偷過懶,所以他手上的繭子一個連一個地都起來了。

    在譚家的時候,他不是沒幹過活,可是那時候幹得都是輕鬆細活,譚老爺子對他視同己出,拿他當親生的兒子,也從沒讓他幹過粗活,可是如今不同了,每天得早起,還得一擔柴一擔柴地往觀裏挑,實在夠苦的。

    起初,譚秀每天晚上睡的時候,都是拖着個精疲力盡的身子往炕上一躺,就人事不省了,早上起來兩胳膊跟腿肚子發酸,一雙手跟腰疼得要命,可是譚秀都咬牙忍着,一聲氣兒沒吭,跟譚老爺子這多年,武雖然沒學者,卻養成他一種堅毅的性格跟不屈的傲骨,這該是他最大的收穫,對今後的一生,有着莫大的裨益,要不是因為這,他將來不可能有那麼大的成就。

    可是過沒多久,手跟腰不疼了,胳膊跟腿肚子也不酸了,他覺察的,是身輕體健,結實了不少,力氣也增加了不少,他沒覺察的,是每天挑回觀裏那兩捆柴,越來越大,而且在他肩上輕若無物。

    在這一段日子裏,有兩件怪事,可是譚秀都沒留意。

    頭一件怪事是在他沒上“

    泰山“之前,他聽黎玉説過”泰山“絕頂每天夜裏都有一道光在夜空裏竄來竄去,可是自他上得”泰山“之後,他就從沒在夜裏見過那道光。

    第二件事是黎玉從沒跟他一塊兒去附近山裏打過柴,而且吃過晚飯就沒了影兒,一直過了三更才回來,每天如此,誰也不知道他幹什麼去了。

    在這一段日子裏,譚秀沒見過其他的師兄弟,“玉皇觀”就那麼幾個人,他只跟兩個人處得來。彼此間的感情與日俱增,那是陳慕南跟黎玉。

    也就因為這,譚秀對這兩個人也瞭解得很清楚,陳慕南為人仁厚而正直,只覺得像有什麼心事,很難看見他一天笑過幾回,黎玉有小聰明,人機靈,可是有的時候不免顯得滑了些,整天價總是笑口常開,很難瞧見他皺皺眉頭。

    譚秀認識黎玉在先,他也欠黎玉不少情,可是慢慢地他跟陳慕南在一起的時候多,只覺得跟陳慕南較為近些,其實,除了每天早起,晚上睡覺,很難見到黎玉的面兒,怕這也是原因之一。

    這一天,譚秀跟每天一樣,到了時候又擇着斧頭,扛着扁擔出了“玉皇觀”,進了觀下的山林裏。進了樹林子,他歇都沒歇,放下扁擔便揮了斧頭,那砰砰然的砍樹之聲震得空山四響,傳出老遠。

    驀地,在那砰砰然的伐木之聲中,夾雜着一個有點熟悉,還帶着點冷意的話聲傳入譚秀耳中:“小夥子,你好啊!”

    譚秀為之一驚,很自然地停下斧頭往身後那話聲傳來處望去,一看之下,他不由怔了一怔。

    眼前,不到一丈處站着個瘦而乾癟的老頭兒,赫然竟是那天晚上在山下那不知名的小村子裏,那賣吃喝的小店裏碰見的那個鄉巴老頭兒。

    瘦老頭仍是那身打扮,所不同的是那天晚上他手裏端着酒杯,如今手裏則拿着他那根旱煙袋,煙袋窩裏還在冒煙。

    譚秀定了定神,身不由已往後退了一步,驚聲説道:“

    老人家,是您……“

    瘦老頭兒咧嘴一笑道:“難得小夥子你還認得我,這一點使我頗感欣慰。”

    譚秀道:“老人家怎麼也上‘泰山’來了。”

    “怎麼。”瘦老頭兒兩眼一眯道:“這‘泰山’又不是誰的私產,許你來不許我來麼?”

    譚秀忙道:“老人家,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問問……”

    瘦老頭兒道:“這麼説你想知道我為什麼也上了‘泰山’?”

    譚秀勉強笑笑道:“老人家要是不願説,我不敢勉強。”

    “小夥子,會説話。”瘦老頭兒微微地笑了笑道:“我願意説,也非説給你聽聽不可,小夥子,你聽真切了……”

    笑容一斂,臉色一沉,接道:“小夥子,你冤得我好苦,我找你算帳來了。”

    譚秀聽得一怔,訝然説道:“老人家這話……我何曾冤過老人家……”

    “沒有麼?”瘦老頭兒手裏旱煙袋一指譚秀道:“你還嘴強牙硬,那天晚上你騙我説要上‘泰安’去,害得我跑了一趟冤枉路不説,更害得我一夜沒合眼兒,跟沒頭蒼蠅似的,東撞一頭,西撞一頭,馬不停蹄地找遍了‘泰安城’所有的客棧,只差沒把地皮翻過來了,這還不叫冤麼?”

    譚秀想起來了,他不安地一笑道:“老人家請原諒,那天晚上我只當老人家是……”

    住口不言,他沒好往下説。

    “是什麼?”瘦老頭兒道:“你不好説,我來替你説吧,你把我當成了那下五門的賊,那剪徑的強盜,是也不是?

    “

    譚秀勉強笑笑説道:“那我不敢,只是我初趟出門兒,不得不小心點兒……”

    “小夥子,你的確會説話。”瘦老頭兒淡然一笑,隨即沉下臉色,冷冷説道:“躲一槍,挨一刀,你真要那麼怕賊怕強盜,你就不該往賊窩裏跑,不該往強盜門口送。”

    譚秀為之一怔,道:“老人家這話……”

    瘦老頭兒道:“你不明白麼,你知不知道‘玉皇觀’裏那夥人,是吃哪行飯的,乾的是什麼買賣?”

    譚秀猛然想起黎玉的話,但他搖了頭:“老人家,我不知道……”

    瘦老頭兒兩眼一睜,道:“小夥子,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跟我裝糊塗?”

    譚秀臉上微微一熱,道:“老人家,我是真不知道。”

    瘦老頭兒冷冷一笑道:“

    要不是你説你的家在‘大明湖’邊兒上,我準拿你當那不上進,自甘墮落的賤骨頭看,你先告訴我,你從‘濟南’老遠跑到‘泰山’是為了什麼?“

    譚秀道:“老人家,我想學武!”

    瘦老頭兒目光一閃,道:“小夥子,你想幹什麼?”

    譚秀只當他沒聽清楚,道:“我想學武!

    “

    瘦老頭兒老眼猛地一睜,旋即斂態冷笑説道:“放着現成的名師你不要,卻捨近求遠跑到這兒來,小夥子,你真找對了地兒。”

    譚秀道:“老人家……”

    “少跟我廢話。”瘦老頭兒旱煙袋一揮道:“

    如今你唯一該做的,就是放下手裏那斧頭跟我走……“

    “跟老人家走?”譚秀一怔,忙道:“老人家要我上哪兒去?”

    “那你別問也別管。”瘦老頭兒道:“無論上哪兒去,就是上刀山,下油鍋,進那十八層阿鼻地獄,也比待在這‘玉皇觀’裏好,小夥子,你要再待下去,或可以學個一招半式,可也把自己毀了,把你這一蜚子也斷送了,那太可惜,我既然知道若不拉你一把,那也是我的罪孽。”

    譚秀道:“老人家……”

    “

    少廢話了!“瘦老頭兒截口説道:”放下斧頭跟我走吧!“

    譚秀道:“我想請老人家把話説明白……”

    瘦老頭兒道:“離開這是非地兒後,我自然會一五一十地告訴你,讓你明明白白。”

    譚秀道:“

    老人家現在為什麼不能説?“

    瘦老頭兒道:“因為現在你我是在這塊是非地兒上,小夥子,這話你明白麼?”

    譚秀微一搖頭道:“老人家,我不明白!”

    瘦老頭兒灰眉一聳,道:“看你挺機靈的,怎麼點不透?要等他們發覺了,再想走可就遲了,別説會毀了你,就是連我怕也要坑在這兒,這你明白了麼?”

    譚秀道:“我明白了,這麼説老人家怕他們。”

    瘦老頭兒道:“你説着了,我還真怕。”

    譚秀道:“這麼説,‘玉皇觀’裏的那些人,真是有能耐的……”

    瘦老頭兒道:“這幫人來頭大了,小夥子,這你一時不會明白的,再羅嗉個沒完就走不了了……”

    譚秀道:“老人家至少該讓我知道一下老人家是誰,是幹什麼的……”

    “我是誰?是幹什麼的?”瘦老頭兒道:“

    我是我,就算我是個賊,我是惡魔也比‘玉皇觀’裏那一夥強!“

    譚秀道:“老人家……”

    瘦老頭兒眼一睜,跺腳説道:“小夥子,你到底走是不走?”

    譚秀微一搖頭道:“老人家,我不能……”

    “不能?”瘦老頭兒道:“你非毀了你自己,非斷送了你的一輩子後才能走,才死心麼?小夥子,那由不得你。”

    突然閃身欺進,抖手遞出了旱煙袋。

    譚秀只覺脅下一麻,隨即人事不省。

    不知道過了多久,譚秀覺得原先脅下那一麻處像什麼硬東西撞了一下,接着人就有了知覺,耳邊也聽見了幾聲鳥叫。

    他猛然睜開了眼,定眼一看,只見自己置身在一個樹林子裏,他立刻看出這樹林不是“玉皇觀”附近的山林。

    再一看,那瘦老頭兒坐在不遠處一塊石頭上,嘴裏正刁着那根旱煙袋一口一口地吸個不停,一見他睜開了眼,立即衝他咧嘴一笑道:“小夥子,你可真不輕啊!”

    譚秀翻身坐了起來,道:“老人家,這兒是……”

    瘦老頭兒用旱煙袋往林外一指,道:“小夥子,你拿眼往外看看。”

    譚秀忙循着他所指向林外望去,他看見了,林外約摸近百丈處,有一圍高高的城牆,往左是城門,城門口那條路上,大太陽底下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的人還不少,他忙收回目光道:“老人家,那是……”

    瘦老頭兒道:“

    那天晚上你要來而沒來,卻冤我白跑了一趟的那地方。“

    譚秀一怔道:“泰安?”

    瘦老頭兒一點頭道:“對了,小夥子。”

    譚秀苦笑一聲,沒説話。

    瘦老頭兒目光一凝,問道:“小夥子,你笑什麼?”

    譚秀道:“老人家,你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瘦老頭兒在鞋底上磕磕旱煙袋,站起來走了過去,走到譚秀跟前盤腿往地下一坐,抬眼望着譚秀道:“小夥子,你先告訴我,你究竟住哪兒?”

    譚秀道:“我不是告訴過老人家麼,濟南‘大明湖’邊兒上?”

    瘦老頭兒道:“沒錯?小夥子。”

    譚秀道:“我自己住在哪兒還能不知道麼,再説我也犯不着騙老人家——”

    “那就好!”

    瘦老頭兒一點頭道:“小夥子,你再告訴我,你究竟姓什麼。”

    譚秀道:“我姓李。”

    瘦老頭兒道:“不姓譚?”

    譚秀道:“老人家知道……”

    瘦老頭兒截口説道:“別管我知道什麼?答我問話。”

    譚秀遲疑了一下道:“老人家,我也姓譚。”

    瘦老頭兒為之一怔,眨動了一下老眼道:“小夥子,你把我弄糊塗了。

    “

    譚秀道:“老人家。我是譚老爺子收養的孤兒,我本姓李。”

    瘦老頭兒“哦”地一聲道:“原來是這樣兒啊,咦,小夥子,那又不對了,據我所知,譚老爺子家裏除了他之外便是三位少爺,你是……”

    譚秀道:“老人家,我行三。”

    瘦老頭兒兩眼一睜,道:“你就是譚家的三少?”

    “不敢當。”譚秀道:“老人家,我叫譚秀。

    “

    瘦老頭兒點了點頭道:“這就對了,‘大明湖’邊兒上何時出了個姓李的人家,三少,那我就又不明白了,難道譚老爺子沒把一身絕學傳給你,就要你往外跑……”

    譚秀道:“不瞞老人家説,老爺子他不希望我涉足江湖,所以一直沒教我什麼。”

    瘦老頭兒道:“那他怎麼又讓你往外跑呢?”

    譚秀微一搖頭道:“這不是他老人家的意思,是我……”

    瘦老頭兒道:“我明白了,三少是偷跑出來的?”

    譚秀忙搖頭説道:“老人家誤會了,不是的。”

    瘦老頭兒訝然説道:“那是怎麼回事兒?”

    譚秀心裏一陣刺痛,神情一黯,道:“

    他老人家已經過世了。“

    瘦老頭兒一怔,急道:“三少,怎麼説,這……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兒?”

    譚秀道:“就是老人家碰見我的前兩天夜裏。”

    瘦老頭兒瞪大了老眼,道:“老爺子好端端的怎麼會……據我所知,譚老爺子身子一直很……”

    譚秀頭微微一低,道:“

    不瞞老人家説,老人家是被害了!“

    瘦老頭兒伸手抓住譚秀胳膊,這瘦老頭兒勁兒不小,疼得譚秀眉鋒一皺,只聽瘦老頭兒震聲説道:

    “怎麼説,三少,譚老爺是被人……這是誰,能害了……”

    譚秀毫不隱瞞地把那夜的慘事説了一遍。

    聽畢,瘦老頭兒半天沒説話,良久,良久,才聽他説道:“這是誰,這是誰心這麼狠,手這麼辣,這是誰有這麼好的身手,竟能毫不費事地……”

    目光一凝,改口説道:“三少,你把撿到的那東西讓我看看,説不定我能從那東西上看出是誰來。”

    譚秀忙探懷取出了那枚制錢遞了過去。

    瘦老頭兒一見制錢,老臉上立即浮現一片訝異神色,接過制錢正看看,反看看之後,他又皺了眉。

    譚秀忍不住問道:“老人家,可知道……”

    瘦老頭兒微一搖頭道:“三少,説來慚愧,我肚子裏裝得不算少,可是憑我肚子裏裝的,除了看出這枚暗器是專門破穴,破橫練的暗器之外,別的我什麼也看不出來,事實上我也沒聽説過江湖上誰慣用這種暗器,因為這種暗器不好使,功夫稍微差一點兒的就不敢用它……”

    譚秀眉頭為之一皺,心裏也不免一陣失望。

    瘦老頭兒接着説道:“不過不管怎麼説,這總是條線索,總比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好,只要有這東西,將來也不愁找不着這東西的主人。”

    譚秀微一點頭道:“老人家説得是。”

    瘦老頭兒默默地把那枚制錢又遞了過來,譚秀也默默地把那枚制錢接了回來,看了看,然後藏進了懷裏。

    瘦老頭兒突然開口説道:“我明白了,三少所以上‘泰山’去學武,是為了有一天能給譚老爺子三位報仇,可是?”

    譚秀點了點頭道:“

    是的,老人家,要不是為這,我不會急着學武,老爺子不希望我涉足江湖,我自己也不希望自己將來成為一個江湖人!“

    瘦老頭兒道:“恐怕現在由不得三少了。”

    譚秀沒説話。

    瘦老頭兒又道:“我本打算把三少接下‘泰山’後,就把三少送回去,如今……”

    搖搖頭,住口不言。

    譚秀目光一凝,道:“我還沒有請教……”

    瘦老頭兒道:“怎敢當三少這兩個字‘請教’!我姓彭,叫彭千里,三少聽説過麼?”

    譚秀道:“老人家,在家的時候我很少出門,老爺子也很少跟我提起江湖事。”

    瘦老頭兒彭千里道:“我在江湖上薄有聲名,當然,要比起譚老爺子來,那還差得多……”

    譚秀道:“老人家認識他老人家?”

    彭千里微一搖頭道:“我有多大造化能認識老爺子,我只是仰慕老爺子,一向福薄緣淺,連老爺子的面都沒見過。”

    譚秀道:“老人家客氣了!”

    彭千里搖頭説道:“三少,我這是一折沒打的實話,你不是不知道,譚老爺子當年在江湖上有多大的名頭……

    “

    譚秀道:“老人家,我知道譚老爺子當年是個江湖人,除此我一無所知!”

    彭千里呆了一呆,道:“怎麼?三少。”

    譚秀道:“他老人家很少跟我提起過當年,我知道他老人家當年是個江湖人,還是聽譚大爺跟二爺説的。”

    彭千里輕嘆一聲,點頭説道:“越是名氣大的人越不願提他當年的英雄事蹟,反之越沒名氣的人逢人便吹他的當年勇,三少被譚老爺子一手帶大,竟對他的當年一無所知,真是……”

    搖搖頭,住口不言。

    譚秀羞愧地道:“慚愧得很。”

    彭千里道:“三少別這麼説,那也是老爺子沒對三少爺提過,其實,我對譚老爺子知道的也不多,不只是我,江湖上的人都知道譚-東譚老爺子是一代大俠,英雄蓋世,憑掌中一柄九環刀。睥睨四海,威震八荒,行俠仗義。可是卻沒一個人知道他老人家的出身,他的來路……”

    譚秀道:“這一點老爺子倒跟我提起過……”

    彭千里忙道:“三少知道麼?”

    譚秀微一搖頭,苦笑説道:“老爺子説,關於他的一切,都在那具革囊裏,而那具革囊卻在他老人家被害的那天晚上不見了,不知道是被那兇手拿走了,還是老爺子把它放在了身上……”

    彭千里目光一凝,道:“我記得三少剛才説,老爺在在被害之前,要三少拿着那具革囊,離家去找他一位朋友,可是?”

    譚秀點頭説道:“老爺子説革囊裏有樣東西是當年一位朋友託他老人家代為保管的,讓我踏遍江湖找他老人家那位朋友,把那樣東西歸還原主!”

    “三少。”彭千里搖頭説道:“我看不是這麼回事兒。”

    譚秀道:“老人家的意思是……”

    彭千里道:“讓我大膽地猜一猜,以我看老爺子分明是知道禍事之將至,而要三少遠離家門去避禍的……”

    譚秀心裏一陣悲痛,道:“我也這麼想!”

    彭千里道:“這猜測應該不錯,老爺子不會那麼巧地偏在那一夜把三少叫到書房裏把藏了廿年的那具革囊給了三少,還告訴三少姓李不姓譚,要三少去找自己的親人……”

    頓了頓之後接着説道:“既然這猜測不錯,老爺子是知道禍之將至,而讓三少離家門去避禍,那樣東西就不會是老爺子的朋友當年託老爺子代為保管的,而該是老爺子自己的東西。老爺子讓三少把它帶離家託付給他一位朋友的,如果這説法不錯,那兇手所以殺害老爺子一家三口,怕志就在那樣東西,如果這猜測也沒錯,那兇手絕不會空手而回,他必找遍了所有的地方,當然也不會放過老爺子身子……”

    譚秀神情一震道:“老人家的意思是説,那具革囊被那兇手拿走了?”

    彭千里點頭説道:“九成九是這樣!”

    譚秀道:“那究竟是樣什麼東西,竟使得那兇手……”

    彭千里道:“你我並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但可想而知,那樣東西必然十分貴重,要不然那兇手不會為它殺人,老爺子一家三口也不會為它落下殺身之禍……”

    譚秀點頭説道:“老人家説的不錯!”

    彭千里道:“只要有辦法,還是趕快找出那兇手,要回那樣東西,我越想越覺得那具革囊裏的東西貴重,那裏頭有關於老爺子的一切,還有那樣東西……”

    譚秀苦笑一聲道:“老人家,像我這樣能找出那兇手麼,就算能,我又憑什麼要回那具革囊。”

    彭千里眉鋒一皺道:“三少當真連一招半式都不會麼。”

    譚秀道:“老人家,一招半式有用麼?”

    彭千里呆了一呆,默然未語。

    譚秀道:“老人家是不是能指點我一位名師?”

    彭千里道:“三少,江湖上不乏奇人,也不乏名師,只是這些人平日行蹤不定,可遇不可求,就是機緣巧合能遇上他,他收不收你這徒弟還很難説……”

    譚秀道:“只要老人家指點我一位名師,我就是跪在地上磕破頭也要求他收我。”

    彭千里搖頭説道:“那倒不必,三少不知道,有些人怪得很,你求他,他未必收你,你要是不理他,説不定他會纏着你不放。”

    譚秀道:“有這種事?”

    彭千里勉強地笑説道:“三少,江湖上稀奇事兒多着呢,不涉足江湖永遠碰不上這些稀奇事兒,只一涉足江湖,隨時都會碰上這稀奇事兒。”

    譚秀道:“就老人家所知……”

    彭千里道:“就我所知,三少只有拜在一個人的門下,才能報得譚老爺子這一家三口的血仇,也只有從這個人獲得一身絕藝,才能跟那兇手抗衡……”

    譚秀忙道:“老人家,這個人是誰?”

    彭千里道:“一個和尚……”

    譚秀忙道:“是‘少林’還是‘峨嵋’?”

    彭千里搖頭説道:“這和尚既不屬於‘少林’也不屬於‘峨嵋’,他跟‘少林’、‘峨嵋’沒一點淵源,甚至跟當世的任何處一淨地都沒有淵源…

    …“

    譚秀“哦”地一聲道:“這……這是怎麼個説法。”

    彭千里道:“他是在中年出家的,自己落的發,自己剃的度,頭上沒有戒疤,沒個一定的修道處,只到處雲遊,到處掛裼,儘管這樣,連‘少林’、‘峨嵋’的兩位掌教跟幾位得道高僧,論起佛理來也難望他項背……”

    譚秀“哦”地一聲道:“有這種事?”

    彭千里道:“他是位奇僧,也是個奇人……”

    譚秀道:“這麼説他在出家之前也是位……”

    彭千里微一搖頭道:“三少,沒人知道他是誰,也沒人知道他的過去。”

    譚秀道:“那怎麼會?像這麼一位奇僧,在出家前定然也是位奇人,也是位很有名的……”

    “三少。”彭千里道:“真有能耐的人並不一定個個有名,有名的人物也不一定個個真有能耐。”

    譚秀呆了一呆,道:“多謝老人家指教。”

    彭千里道:“這位和尚就是那有能耐而沒有名的人,論文,他胸羅淵博,無所不通,無所不精,論武,當世之中恐怕找不出一個能跟他相頡頏的,‘少林’一向執武林牛耳,‘武當’劍術也一直享譽宇內,可是‘少林’絕藝,‘武當’劍術比起他那身所學的,只怕那還要差上一大截。”

    譚秀道:“真的麼,老人家?”

    彭千里道:“我還會幫誰吹噓,騙三少麼?”

    譚秀赧然一笑道:“老人家別誤會,是我孤陋寡聞,不知道世上還有所學的要比‘少林’絕藝,‘武當’劍術還高的人。”

    彭千里道:“三少只要今後在江湖上走走就知道了。”

    譚秀話鋒一轉,道:“老人家,這位奇僧在……”

    彭千里道:“我剛才不是説過麼,他沒有一定的修行處,行蹤飄忽不定,到處雲遊,到處掛裼?他就是個可遇不可求的人。”

    譚秀眉鋒一皺道:“這麼説要找他也不容易。”

    彭千里道:“事實如此,三少。”

    譚秀道:“就是能找到他,他收不收我還很難説,是麼?老人家。”

    彭千里微一點頭道:“是的,三少。”

    譚秀道:“老人家,世上難道沒有第二個名師可求麼?”

    彭千里道:“也不是沒有,我剛才説過,江湖上不乏能人,自然也不乏可求之名師,説近一點,河南‘陳家溝’,太極陳就是個可求的名師,只是三少,你求師的目的不只是在學武,你所以要學武只是為譚老爺子一家三口報仇,這就非那位奇僧不可了,這道理三少明白麼?”

    譚秀道:“老人家是説,除了那位奇僧所學之外,當世之中任何一人的絕藝都不足與那兇手抗衡?”

    彭千里道:“三少,譚老爺子一身所學已列當世江湖一二人間,那兇手既能毫不費事地害了譚老爺子三位,一身所學可想而知,當然當世之中也許還有別個足以讓三少報仇的名師,只是我所知道的只有這位奇僧。”

    譚秀皺眉深了三分,沒説話。

    彭千里看了他一眼道:“三少不該這樣,世間事十九講求一個緣字,有緣不必求,無緣求也求不到的。”

    譚秀道:“謝謝老人家明教。”

    彭千里道:“我看這樣子好了,事雖然急,但這又不是急的事,三少如今等於是無家可歸,不如跟我做個伴兒到處走走,也許機緣巧合時碰見那位奇僧也説不定……”

    譚秀道:“怎好給老人家添累贅。”

    “別這麼説,三少。”彭千里搖頭説道:“在譚老爺子生前我無緣拜識,如今他過世了,我能照顧三少,也算我對他盡一份仰慕心意。”

    譚秀感激地道:“那我就謝謝老人家了。”

    彭千里遲疑了一下,道:“三少,我有個不情之請。”

    譚秀道:“不敢當,老人家有話請只管吩咐。”

    彭千里道:“那我更不敢當,是我要三少跟我做個伴兒的,可是在人前,無論在那兒,我請三少跟我保持個距離,最好裝作彼此不認識,別讓人看出三少跟我是一路,我打個譬喻,要是上飯館兒吃飯,咱倆別坐一張桌……”

    譚秀訝然説道:“老人家,這是為什麼?”

    彭千里笑笑説道:“在江湖上混的人,誰都難免有一兩個仇家……”

    譚秀截口説道:“我明白了,老人家是怕連累我?”

    彭千里微一點頭道:“可以這麼説。”

    譚秀揚了揚眉道:“老人家……”

    彭千里臉色一莊道:“我請三少務必答應,否則三少萬一有什麼差池,我無以對老爺子在天之靈。”

    譚秀沉默了一下,點頭説道:“老人家,我遵命就是。”

    彭千里笑了,從地上一躍而起,把旱煙袋往腰裏一擇,道:“三少,天快黑了,到了吃飯的時候了,咱們先進城去找個地方吃喝頓去,走吧。”

    譚秀抬眼往外一看,可不是麼,林外暮靄已垂,林內更黑,當即也從地上站了起來,剛站起,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臉一紅,道:“老人家,我的包袱沒帶出來……”

    彭千里往腰間一拍,笑道:“不要緊,三少,我有,你吃不窮我的。”

    譚秀臉更紅了,道:“那怎麼好,往後去不是一天兩天,怎麼能老讓老人家花……”

    彭千里道:“三少,你別跟我客氣,在江湖上走的不講究這一套,你要是認為不好那也不要緊,我花多少,三少你記住,等你將來有了再還我,這總行了吧。”

    譚秀明知這只是説説,可是自己沒有,不花人家的又怎麼辦,只好窘迫地點了頭:“那我就先謝謝老人家了。”

    彭千里笑了笑,拍了拍譚秀,道:“三少,出門在外,誰都有個難時難處,走吧,天快黑了。”

    於是,老少二人一前一後地出了樹林子,剛出了樹林子,譚秀忽然想起了黎玉,停步説道:“老人家能不能找個時候再上一趟‘泰山’?”

    彭千里回過頭來道:“拿包袱?”

    譚秀窘笑説道:“不,包袱裏除了幾兩銀子外就只幾件換洗的舊衣裳,我還有個朋友在‘玉皇觀’裏……”

    彭千里“哦”地一聲道:“三少還有朋友?誰?”

    譚秀道:“他叫黎玉,也是‘濟南’去的……”

    彭千里道:“三少是讓我也把他帶出來?”

    譚秀點了點頭道:“只不知老人家方便不?他也是個好人家的弟子,跟我很合得來!”

    彭千里倏然一笑道:“三少,咱們邊走邊説好不?”

    譚秀微一點頭又邁了步,走了兩步,彭千里側轉頭望着譚秀道:“三少跟這個叫黎玉的朋友認識多久了?”

    譚秀道:“我是在離開家的那一天,在”關帝廟‘裏碰見他的,算算也沒多久。“

    彭千里道:“我説句話三少可信。”

    譚秀道:“什麼話,老人家?”

    彭千里道:“休説三少是讓我再跑一趟‘泰山’帶他下來,就是三少派四個人抬頂轎去接他,他也未必願意離開‘玉皇觀’,離開那一夥人,三少不信?”

    譚秀呆了一呆,道:“老人家,這是為什麼?”

    彭千里淡然一笑,道:“不瞞三少説,我昨晚上就到了‘玉皇觀’牆外了,當時我沒找着三少,人卻在‘玉皇觀’旁另一個小院子裏看見了三少那位朋友……”

    譚秀“哦”地一聲道:“他到那兒去幹什麼……”

    彭千里微微一笑道:“這我不知道,可是我看見他跟那個不正經的花道姑…

    …三少,我不便往下説了。“

    譚秀是個聰明人:自然懂,一怔説道:“真的麼,老人家,不會吧……”

    彭千里道:“三少,無中生有,那有損陰德。”

    譚秀道:“這……這怎麼會,老人家沒看錯人麼?

    “

    彭千里道:“三少,我並不認識黎玉。”

    譚秀聽得一怔,道:“那老人家怎知道是他?”

    彭千里道:“我聽見那花道姑叫他了。”

    譚秀又復一怔,半晌才道:“這怎麼會,這怎麼會,黎玉他怎麼會……”

    彭千里淡然一笑道:“三少是不知道這幫人,要是知道這幫人就不足為怪了。”

    譚秀道:“老人家,‘玉皇觀’裏的那幫人究竟是幹什麼的?”

    彭千里道:“三少可聽説過有個‘崆峒派’?”

    譚秀點頭説道:“聽説過,難道那幫人是‘崆峒’…

    …“

    彭千里道:“三少可聽説過‘崆峒三子’?”

    譚秀微一搖頭道:“這我倒沒有。”

    彭千里道:“崆峒派也算得名門大派,只是這‘崆峒三子’卻是‘崆峒派’的敗類,這三個無惡不作,尤其那花道姑,她除了惡之外還要兼一個淫字,年輕小夥子只要長得俊一點的,她都中意,也不知道毀了多少人了……”

    譚秀道:“老人家,我還見過一個老全真,那道姑叫他大師兄……”

    彭千里道:“那就是‘崆峒三子’中的老大,還有個老二不在‘泰山’?”

    譚秀道:“那黎玉是個好人家的子弟,他怎麼……”

    彭千里淡然一笑道:“那沒有用,三少,一個人是好是壞,為正為邪,只在他自己,黎玉這個人有小聰明,但浮而不實。

    邪而不正,花道姑只一句:我教你真本事,傳你絕藝,你説他上鈎不上鈎,入彀不入轂,像黎玉這麼個人。他既得人又得本事,又何樂而不為?“

    譚秀沒説話,心想:“怪不得黎玉不用砍柴,怪不得黎玉吃過晚飯就沒了影兒,不過三更不回來,回來就……”

    心裏雖這麼想,嘴裏可沒便説出來。

    只聽彭千里道:“三少,人心隔肚皮,你實而厚地對人,人家可不見得也實而厚對你,三少以後難免涉足江湖,為人處事要小心些為是,害人之心雖不可有,但防入之心卻不可無。”

    譚秀應了一聲道:“謝謝老人家指教。”

    彭千里道:“別客氣,我的年紀虛長三少幾歲,在江湖上也混了不少日子,經過的多,見過的也不少,要比三少這初離家門的人經驗歷練多一點,既然跟三少做了伴兒,我應該提醒三少……”

    話鋒一轉,道:“就拿‘崆峒三子’來説吧,他三個原也算得正派人物,可是隻為爭那一席掌教寶座就全變了,照説只為爭那一席掌致寶座,對付的就只該是他‘崆峒派’的人,可是不然,他們還殘害‘崆峒派’以外的人,不提那花道姑,單拿那位老大來説,他就不知道吃過多少個人心……”

    譚秀一怔道:“吃人心?

    “

    彭千里道:“三少,這並不新鮮,江湖上吃人心的也不只是他一個。”

    譚秀驚怒地道:“這叫什麼,這還算是人麼?”

    彭千里笑笑説道:“三少往後就知道了,我不説過麼,只一涉足江湖,什麼稀奇事都碰得上。”

    譚秀沒説話。

    彭千里突然一拉譚秀道:“三少,咱們就在這一家隨便吃點兒吧,我先進去了。”

    譚秀抬眼一看,敢情已進了城,來到大街上了,只見彭千里進了身左一家酒肆,他當即也跟着行了進去。

    進了酒肆,他看見彭千里又揀了靠裏的一付座頭落了座,他遂也在彭千里鄰桌坐了下來。

    彭千里不願意連累譚秀,他所以這麼做,是怕一旦有事免得譚秀遭池魚之殃,顧慮可以説是相當的周全。

    這一頓吃,很平安,平平安安地吃完了之後,彭千里招來了夥計,會了帳,會帳的時候,他跟那夥計低低説了幾句,那夥計往譚秀這邊看了一眼,隨即彭千里站起來走了出去,譚秀明白,也立即站起來跟了出去。

    彭千里出門沒事,譚秀趕得巧,出門差點沒跟一個人撞個滿懷,那是個身材順長的灰衣人,頭上戴頂寬大草帽,那帽寬得遮住了他的臉,加上帽沿下的陰影,讓人根本沒辦法看見他的長相。

    這灰衣人反應極快,眼看譚秀就要碰上他,譚秀剎不住步,更來不及躲閃,心裏剛一驚,那灰衣人身形飛快一閃,就像一縷棉絮被譚秀帶動的風吹開了一般,立即閃向一旁,碰也沒碰譚秀一下地便進了酒肆。

    譚秀眼看彭千里已走出老遠,顧不得多説,匆匆一句:“

    對不起,恕我冒失。“放步向彭千里趕去。

    那灰衣人怔了一怔,他低低地説了聲:“難得。”

    可惜譚秀走得太快,沒聽見。

    灰衣人説完這句話後,那帽沿陰影下突然閃過一道奇光,比電還亮,譚秀他背向着人,自然也沒看見。

    灰衣人站在那兒遲疑了一下,旋即跨步出了酒肆,當然譚秀也不知道。

    譚秀加快步履,很快地便趕上了彭千里,只聽彭千里道:“三少,今晚是在泰安住一宿,還是……”

    譚秀道:“我是跟着老人家的,隨老人家了。”

    “那好。”彭千里含笑點頭,道:“今兒晚上咱們就在‘泰安’歇一宿好了……”

    譚秀剛待答應,忽聽彭千里冷哼一聲道:“好精的東西,我還沒能躲掉,三少,你走你的,我要拐彎兒了!”

    話落,他立即折向左邊街心行去。

    譚秀聞言一怔,忙抬眼看去,彭千里步履飛快,這時候他已走到了街心,只見對面有兩個跟彭千里年紀差不多大的老頭兒,嘴角各噙着一絲冷笑,向着街心彭千里快步趕了過去。

    這兩個老頭兒一個瘦高,一個身材跟彭千里差不多,都穿一身黑衣,比彭千里那鄉巴老打扮要氣派得多,只是這兩個老頭兒一個是馬臉慘白陰森,一個是尖嘴猴兒腮,一望而知都不是善類好路數。

    就在這觀望間,彭千里已然走到對街,沿着廊檐下轉了方向往回走去,那兩個黑衣老頭兒尾迫不捨,但始終保持一段距離,既不近,也不遠。

    譚秀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心裏緊了一緊,遲疑了一下,他立即邁步跟了過去。

    譚秀就是這麼個人,他天性仁厚,也得力於譚老爺子平日的教誨,他雖然不會武,明知幫不了彭千里多少忙,可是他在這時候絕不願置身事外,讓彭千里一個人去應付。

    他看見彭千里步履飛快,直往城門走去,他知道彭千里是想把那兩個黑衣老頭兒引出城去,越遠越好。

    果然,很快地彭千里出了城,一出城,他便折轉方向,離開官道,往左邊那片曠野中行去。

    這時候天已經很黑了,儘管“泰安城”中萬家燈火,這城外曠野裏卻是夜色低垂,黑黝黝的。

    不遠處黑忽忽地一片,那是彭千里跟他去過的那片樹林子,彭千里正朝着那片樹林子走。

    走着,走着,彭千里突然騰身掠起,電一般地向着那片樹林子撲去。

    只聽那兩個黑衣老頭兒叫了聲:“老朋友多年不見了,見了面該份外親熱才對,你怎麼跑啊?”

    隨見他兩個跟着掠起,兩縷輕煙也似地追了過去。

    譚秀急了,他不會輕功,只會跑,忙提一口氣趕了過去。

    他這裏剛起步,彭千里跟那兩個黑衣老頭兒已然先後掠進了樹林,沒入那黑忽忽的一片中,等他趕到了樹林邊上,樹林裏都靜悄悄地,聽不見一點動靜。

    他只以為彭千里躲起來了,那兩個黑衣老頭兒正在遍搜樹林找彭千里,一時他沒敢冒失,把身子隱在林邊一棵樹後,沒敢進去。

    又過了一會兒,樹林裏只是靜悄悄地聽不見一點動靜,他忍不住了,躡手躡腳,一棵樹挨一棵樹地摸了進去。一邊往裏走,他還一邊凝神細聽,樹林裏仍是沒有動靜。

    難不成彭千里從那邊跑了,那兩個黑衣老頭兒也趕去了,都不在樹林裏?

    譚秀一路躲躲藏藏地摸索着往裏走,心裏一邊想,他不比會武的人,樹林裏到處都是枯枝敗葉,不管躲得怎麼好,腳下卻難免一步一步響,沙沙沙地,連譚秀心裏都既氣又恨。

    突然,一聲沉喝從前面不遠處傳了過來:“你兩個至少得留下一個陪我姓彭的。”

    譚秀陡然一驚,忙縮身藏在一棵大樹後,緊接着一陣勁風從身旁掠過,砰然一聲,身後一棵樹一晃,“譁!”枯枝敗葉落了一地。

    譚秀明白了,忙道:“老人家,是我。”

    只聽前面彭千里傳來一聲驚叫:“三…

    …三少怎麼是你?“

    緊接着像是有重物,墮地一般,傳來砰然一響。

    譚秀忙伸出頭從前面望去,嘴裏跟着問道:“老人家,你怎麼了?”

    前面黑黝黝的,他什麼也看不見,卻聽彭千里喘着,斷斷續續地道:“三少,我……我不礙事,你……你快來。”

    譚秀一聽不對,心裏一緊,忙自樹後閃出跑了過去。腳下沒留神,差點被根樹枝絆了一交。他跌跌撞撞的,一腳踩在一個軟軟的東西上,耳邊聽得彭千里哼了一聲。

    他明白踩着了什麼,忙收腿而退,道:“老人家,我踩着你了麼?”

    彭千里的話聲傳入耳中,就在腳下:“不要緊,三少,踩一腳算什麼,我還吃得住。”

    一個受了傷的人又被他踩了一腳,那還得了,譚秀一急忙蹲下身去。現在他看見了,眼前地上橫着個黑影,看不見臉,不過看身材正是彭千里,他左胳膊一抄,忙扶起了彭千里,右手卻摸了一手既濕又黏的東西,他又是一驚,忙道:“老人家,你心口都是血……”

    彭千里強笑説道:“那是個要命的地兒,我吃他倆個在心窩上插了一指頭,還好我躲得快,不然早就了帳了。”

    譚秀既驚又急,道:“老人家,你……”

    “不礙事,三少。”彭千里話聲微弱地道:“一時半會兒我還死不了,三少,你別打岔,聽我説……”猛然一陣急喘。

    譚秀髮急地道:“老人家,你別説了……”

    “不,三少。”彭千里喘着説道:“現在要不説,就永遠沒機會了……”

    譚秀道:“老人家,你別説這種話,我抱你進城去……”

    “不行,三少。”彭千里道:“你聽我説,聽完後趕快走,那兩個待會兒會轉回來的……”

    譚秀一驚,旋即揚眉説道:“那正好,我要當面問問他兩個,為什麼……”

    “三少。”彭千里道:“這是江湖事,也是我的事,像我這身功夫都不是他們的對手,你何必白白的陪上一條命,你也不必問他倆,我這就告訴你……”

    喘了幾喘之後,接着説道:“三少,你知道闖賊?”

    譚秀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提起闖賊,呆了一呆道:“老人家是説李自成?”

    彭千里吃力地點了點頭道:“就是他,就是李自成,他自稱闖王,我卻要叫他一聲闖賊……”

    譚秀道:“老人家提他是……”

    彭千里道:“不瞞三少説,我當年是闖賊的八衞士之一……”

    譚秀一怔,叫道:“怎麼?老人家你……你是李自成的八衞士之一……”

    彭千里苦笑説道:“也是我一念糊塗,投身於暗,才落得今日這般下楊,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所以説,為人在世,無論男女,是一步錯也走不得的……”

    譚秀道:“老人家,你怎麼會投在……”

    彭千里截口説道:“三少,不提過去了,我沒那麼多工夫,三少也不能在這兒久待,只有長話短説,反正我曾是闖賊的八衞士之一就是了……”

    頓了頓,接道:“我離開闖賊是在京師淪落闖賊之手之後,我所以離開他,所以唾棄他,是因為他逼死了崇禎,我恨他,也恨自己,我是他八衞士之一,不就成了他助紂為虐,為虎作倀的幫兇。我想殺他,可是我沒機會下手,也許是這賊氣數還沒有到,那另七個處處不離他的身。我找不着一點機會,沒奈何只有退求其次離開了他,可是我不願太便宜他,臨走我順手偷了一樣重要的東西,那是張藏寶圖,只有半張,聽説那半張落在別人手裏,這個人是崇禎爺的貼身侍衞,崇禎爺煤山殉國後,他就沒了影兒,我本想把這半張藏寶圖交給他,可是找不着他,也不知道他是誰……”

    也許是話説得太多,力氣耗費得太多,話説到這兒,他突然喘了起來。譚秀好着急,忙叫道:“老人家……”

    “我不礙事,三少。”彭千里吃力地搖了搖頭,支持着道:“我要趁這口氣沒斷之前把話説完,要是等這口氣一斷那就糟了……”

    譚秀道:“老人家,別這麼説。”

    彭千里笑笑説道:“三少,江湖人過的是刀口舐血生涯,還諱言什麼死?我也不怕死,唯一的恨事,唯一難讓我瞑目的是我沒機會贖我這身罪孽了……”

    譚秀剛要説話,彭千里已然又道:“聽我説,三少,你既然是隨後跟來的,定然也看見了那兩個,那兩個也是闖賊八衞裏的,他兩個是奉命追殺我,奉命奪回那半張藏寶圖的……”

    譚秀道:“老人家,李自成不是死了麼?”

    彭千里點頭説道:“不錯,闖賊已死,賊亂已平,我聽説闖賊死在‘九宮山’‘玄帝廟’裏,是被鄉兵亂刀劈死的,他的一部份部屬都投在了湖廣總督何騰蛟帳下,可是闖賊還有個兒子,闖賊當年的衞士都跟了他這個兒子,我聽説闖賊的這個兒子有意思料集闖賊昔日舊部,舉事驅清復明,可是這瞞不了我,別人不知道我清楚。

    他是想逞私慾,坐上那張龍椅……“

    一搖頭,接道:“不説這個了,三少,你拿着這個……”

    他抬左手遞過了他那根旱煙袋。

    譚秀一時沒弄懂他的意思,忙接了過來,他接過了那根旱煙袋,彭千里接着又道:“我告訴那兩個説那半張藏寶圖藏在‘泰安’東城根兒下,實際上那半張藏寶圖就在我這根旱煙袋杆兒裏……”

    譚秀吃了一驚,忙道:“怎麼,老人家,那半張藏寶圖……”

    彭千里道:“合該它不落賊手,匆忙間沒人好託付,我只有把它託付給三少了,聽説那藏寶堆積如山,能派上大用,不然闖賊不會把這半張藏寶圖當命根兒……”

    譚秀忙道:“老人家怎麼能把這麼重要的東西交給我,我既不會武又……”

    彭千里道:“這時間三少讓我把它託付給誰,難不成帶在身邊,任它落入賊手,三少如今是不會武,但將來必有會武的一天,那半張藏寶圖藏在這煙袋桿兒裏,除了三少外,誰也不知道,我這煙袋銅鍋竹杆既不名貴也不顯眼,三少帶在身邊,只要小心收好,別丟了,相信任誰也不會想到三少身上帶着半張藏寶圖,那半張藏寶圖就在這煙袋桿兒裏,至於將來三少怎麼用它,那就任憑三少了,三少找那位崇禎爺的侍衞,把這半張交給他也好,永遠帶在自己身上也好,還有,三少,我腰裏有個小皮袋,那裏頭裝得有東西,足夠三少一個人花用的,三少也把它掏出來吧……”

    譚秀忙道:“不,老人家……”

    彭千里笑笑説道:“難道我還能帶它走麼,拿去吧,三少,你的包袱留在‘玉皇觀’裏沒帶出來,這年頭兒身上沒銀寸步難行!”

    他這話説得不錯,銀子,生的時候不能帶它來,死的時候也不能帶着走,留在彭千里身上,丟了也是白丟的。

    譚秀遲疑了一下,只得伸手進去從彭千里腰裏掏出了那皮袋,那是隻鹿皮袋,皮又滑又柔,可是掂在手裏沉甸甸的,想必裏頭裝的不少。

    譚秀掏出了那皮袋,彭千里跟着又是一句:“揣起來吧,三少,收好了。”

    譚秀有點羞愧地道:“謝謝老人家,我省得。”

    “別客氣,三少。”彭千里道:“不管怎麼説,咱們倆認識了,也做過一個時候伴兒,三少沒有親人,我也孑然一身,説起來現在咱們倆算最近,想想我很難受,也很不安,我沒辦法再照顧三少了,從今後三少又得一個人去闖了……”

    諄秀也覺得難過,不由地把頭低了下去。

    彭千里吃力地抬手拍了拍譚秀,含笑説道:“三少,別這樣,你要這樣我更難受,更不安,世上無不散之筵席,這就跟三少遲早得離開自己的家,離開自己的親人一樣,就是我沒碰上這檔子事兒,我也不能跟三少做伴兒一輩子,三少,我不再耽誤你了,我這兒有幾句話三少千萬記住,人心陰惡,尤其江湖上,詭譎陰詐,比比皆是,害人之心不必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三少千萬小心……”

    譚秀道:“謝謝老人家指點,我記下了。”

    “還有,三少。”彭千里道:“別老把人家當自己人,你責而厚對人,人家可不會實而厚對你,江湖上險惡陷阱到處是,三少為人做事要千萬小心,也請逢人但説三分話,莫要盡掬一片心,好了,三少別管我了,你走吧。”

    嘴一合,眼一閉,沒再説一句話。

    譚秀道:“不,老人家,現在我説什麼也不能撇下老人家一人……”

    彭千里猛然睜開了眼,嘴張了幾張,也沒説出一句話來,一縷鮮血卻順着嘴角流下,敢情他已經把舌頭咬斷了。

    譚秀心頭猛然一震,叫道:“老人家……”

    彭千里眼一閉,頭一歪,身子軟了,氣絕了!

    譚秀明知彭千里難免,可是究竟彭千里剛才還能説話,他心裏還好一點,如今彭千里這一嚼舌氣絕身死,他才突然地感到驚急,忙叫了彭千里兩聲,搖了彭千里幾搖,彭千里沒反應,只有嘴角那縷鮮血不住地往外湧,譚秀大感悲痛,緩緩地垂下頭去。

    就在這時候,背後突然響起了一個清朗而略帶冷意的話聲:“年輕輕的不學好,怎麼幹起謀財害命的勾當來了。”

    譚秀吃了一驚,放下彭千里往上一竄,霍然轉了過去,他看見了,眼前不到幾尺之處站着個頭戴大帽的灰衣人,林內本來就黑,再經那頂大帽一遮,整個腦袋都看不見了,譚秀只覺這個人好眼熟,一眨眼間猛然想起這灰衣人正是在城裏那家酒肆門口,差點跟他撞上的那個人,他一怔問道:“你是……”

    那灰衣人截口説道:“我在問你,為什麼年輕輕的不學好,偏幹這種謀財害命的勾當。”

    譚秀道:“你誤會了,這位老人家是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灰衣人笑了笑道:“小夥子,你今年才幾歲,他又多大年紀,他會是你的朋友?”

    譚秀道:“我説的實話,不信你可以問……”

    倏然住口不言。

    灰衣人淡淡一笑道:“死無對證,小夥子,你讓我問誰呀,我人-俱獲,這官司你吃定了!”

    譚秀道:“什麼人贓俱獲,……”

    “你不承認了。”灰衣人抬手一指譚秀手裏那根旱煙袋道:“在城裏這根早煙袋本是別在這位老人家腰裏的,如今它卻在你手裏,還有你懷裏有個皮袋,也是這位老人家的,這不是謀財害命是什麼?”

    他怎知道譚秀懷裏揣着彭千里的皮袋。

    譚秀為之一怔,但他畢竟是個聰明人,旋即恍然大悟,道:“你早來了……”

    灰衣人一點頭道:“不錯,你很機靈,我是早來了,你躲躲藏藏摸進樹林的時候我就到了……”

    譚秀道:“那你就該知道這位老人家是我的朋友。”

    灰衣人道:“可是我要指你謀財害命,死無對證,你賴得掉麼。”

    譚秀一聽這話不禁有氣。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灰衣人道:“你是問我為什麼跟你,還是問我為什麼要冤你。”

    譚秀道:“我二者都問。”

    灰衣人淡然一笑道:“你這頭一問我這麼答覆,在城裏,我看你跟在這位老人家之後出了酒肆,我認為你必然是在酒肆裏見財起意,暗起不良,所以跟了來……”

    “你胡説。”

    譚秀道:“這位老人家是……”

    “是你的朋友?”灰衣人笑道:“既是朋友,為什麼不一塊兒走,怎麼他走了老遠你才從酒肆裏出來。”

    這話問得譚秀一怔,這叫譚秀怎麼説。

    灰衣人接着説道:“沒話説了是不……”

    “有。”譚秀咬了咬牙,突然説道:“這是這位老人家的好意,他是個江湖人,我不會武,他説他結仇多,怕一旦碰上仇家連累我……”

    “小夥子。”灰衣人搖頭説道:“這或是這老人家的好意,只是你這説法沒人肯信的。”

    譚秀不禁氣加一分,雙眉一揚道:“信不信由你……”

    “小夥子。”灰衣人笑笑説道:“你好大的氣。你要明白,我要是不信,這官司你就吃定了,國法皇律,殺人償命,你年輕輕的,一生可要斷送了……”

    一聽這話,譚秀心裏可着實一懍,他還真不能償這個命,還真不能死,不管冤不冤,他要是死了,譚老爺子一家三口這仇誰去報,自己的親人誰去找,何況如今手裏又多握了半張藏寶圖,這是彭千里臨死的重託?

    他畢竟還嫩,想到這些。

    他軟了,道:“我説的是實話,這位老人家真是我的朋友……”

    “小夥子。”灰衣人笑笑説道:“我不説了麼,在你躲躲藏藏往樹林裏摸的時候我就到了?也就因為這我知道你説的是實話,也知道這位老人家確是你的朋友,而且對你很好,只是……小夥子,你要我別多管閒事可以,你不想吃這冤枉官司也可行,你得拿點東西堵住我的嘴……”

    “敢情是……”譚秀又有氣了,可是他忍住了道:“你要多少,只管説説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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