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勝景,一泉、一湖、一山。
一泉者、“趵突泉”、一山者、“千佛山”、一湖者、“大明湖”,昔日黃山谷所以譽之“濟南瀟灑似江南”,也就因為“濟南府”有一泉、一山、一湖之勝,在乾旱的北國,確是一難得的盛景。
“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大明湖”在“濟南城”西北角,湖界城垣東北西三邊,凌晨及黃昏時,景色特別美,從“鵲華橋”沿湖而西北,兩岸垂柳披拂,湖中蘆蒲齊茂,景色動人,特別是這夏秋之交,“秋荷方盛,紅綠如繡,令人有渺然吳下洲諸感”。
有人説夏天熱,夏秋之交更熱,這話可一點不錯,在乾旱的北國,這時候白天能烤出人的油來,夜晚也好不到哪兒去,熱還加上悶,混身汗直流,一條手巾能擰出水來,那股子悶得蹩使人透不過氣來,要想“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際夜色涼如水,卧看牽牛織女星”,那得等到秋的氣息濃一點,現在,六月裏,別想。
在大明湖畔,有那麼兩片大院落,兩片大院落之間隔着一道丈餘磚牆。
“濟南”人都知道,常遊“大明湖”的人更清楚,這兩片大院落可是大大地有來頭,大大地有名氣。
靠東那個大院落是“譚宅”,既是“譚宅”,這個大院落的主人就該姓譚是不會錯的。
事實上,“濟南府”的人稱這個大院落的主人為譚老爺子而不名,那麼一來“濟南府”的人都知道譚老爺子,提起譚老爺子來莫不肅然起敬,而真正知道譚老爺子叫什麼的,可就沒有幾個了。
據説,譚老爺子是位退隱的江湖好手,武林高人,當年曾縱橫四海,睥睨八荒,稱雄於南七北六一十三省。
可是,自“大明湖”畔有了這座“譚宅”之後,就沒人看見譚老爺子露過一招半式的。
事實上見過譚老爺子的人都知道,他老人家五十多近六十年紀,身材高高的,卻瘦得只有一把骨頭幾兩肉,除了精神比別人好一點之外,別的沒什麼異於常人之處。
有人説那是因為譚老爺子起得早,一大早當別人還在被窩裏的時候他老人家就提着個鳥籠出來遛了,每天都遛,除了颳風大雨,絕沒有一日間斷。
這説法錯不錯,沒人知道。
總之,譚老爺子除了遛遛鳥之外沒別的嗜好,過得日子很平淡這倒是真的。
譚老爺子家人口很簡單,除了三個男人外,別的就沒人了,幾個男人住在那麼一片大院落裏,沒有什麼婦女,沒人知道,儘管有人打聽,可沒一個人能打聽出個所以然,弄出個究竟來。
不過,人家幾個大男人也過得好好的。
靠西邊這個大院落,是“井宅”,“井宅”的氣勢跟“譚宅”可就截然不同了,門頭既高又大,兩盞大燈,一對石獅子,發亮的鐵門環,白玉一般的石階,沒有一個地方不讓人覺得這“井宅”的主人來頭更大,不是達官顯貴便是豪富巨紳。
事實上,“井宅”的主人是位告老還鄉,退休的朝廷大員,可是沒人見過這位大員是什麼樣兒,只知道這座大院落是由井老夫人帶着幾個如花似玉的女兒住着。
這又是“井宅”跟“譚宅”不同的一點,“譚宅”沒有婦女,“井宅”沒有男人。
門頭,偌大一座“井宅”裏,除了偶響幾聲銀鈴般嬉笑外,別的聽不到一點聲息,靜悄悄的。
到了晚上那就像變了另一户人家,門前車水馬龍,賓客川流不息,你來我走,進進出出的數都數不清。
院子裏燈火輝煌,人聲沸騰,像是開了一百桌的宴席,一直要開到快四更,才人散燈熄,歸於寂靜。
這些進出“井宅”的人,“濟南府”的人都知道,衙門裏的官員,地方上的仕紳,全是“濟南城”有頭有臉的知名之士。
這,跟譚老爺子門前冷落,少有來往的平淡生活可形成一個強烈的對比。
像這樣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兩家僅隔那麼一道牆,“譚宅”豈不被吵死!
不,你過你的,我過我的,“譚宅”裏沒人説過一句話,想必譚老爺子司空見慣,習以為常了。
這,又是一天夜晚,一個夜空裏閃爍羣星伴一彎上弦鈎月的夜晚。
夜,熱而悶,加上“井宅”裏的輝煌燈火,沸騰人聲,讓人覺得它更熱更悶,躺在炕上除了頻頻揮汗之外,心裏還燥得更冒出火來。
真要説起來,在這時候“井”、“譚”二宅這兩家,只有一個人是心境平靜而悠閒的。
他,坐在“譚宅”後院那一泓池塘邊上的花棚下的一大塊石頭上。
他,是個廿上下的年輕人,身子挺結實,混身透着一股子勁兒,沒人能説出那是什麼,只覺得他身上隨時都透着一股子勁兒。
他,光着膀子,上身赤裸裸的,肌膚純白,但絕不是那種皮白肉嫩柔弱的白。
既熱又悶,光脖子乘涼是件爽心愜意的舒服樂事,其實,家裏沒有婦女,也沒有什麼關係心。
他,下身是一條單薄的長褲,腳下是一雙薄底靴,上身穿的那件小褂擱在他坐的那塊石頭邊上。
他,手裏拿着一把樹枝,正在不住地攪動面前那一泓碧水,攪得那池底的魚蝦一會兒散,一會兒聚,流露着十分悠閒,十分平靜,好像他不是很熱,不是很悶、也不是很燥。
最後看他那張臉,那張臉,白白淨淨,一雙長眉斜飛入鬢,一雙鳳目漆黑重瞳,一個懸膽一般的鼻子,一張閉得很緊的像是不愛説話的嘴。
俊而英挺,算得上是少見的美男子,他要是出去逛一趟,應該能迷倒不少大姑娘寸媳婦兒。
他就這麼坐着,靜靜的,儘管隔壁“井宅”那熱鬧上觸了天,他卻像坐得離“井宅”百里遠,聽若無聞,無動於衷。
這麼一個夏夜,這麼一個地方,這麼一個情調,這年輕人很懂得享受,很懂得找“涼快”!
驀地,一陣穩健的步履聲打破了這份恬靜,花間小徑上出現了一條人影,一個頎長的人影,步履輕快而瀟灑。
這年輕人仍然像沒聽見一般,連頭都沒回。
很快的,人影近了,很快地,來人停在他背後,那又是個俊漢子,廿十多近卅的俊漢子。
他,穿一身雪白褂褲,看上去讓人覺得他很愛乾淨,很愛修飾,對衣着也很講究。
他比這坐在池塘邊上的年輕人更白,白得細嫩,賽得過姑娘家,他也有一雙長長的眉,一雙鳳目,一顆膽鼻,只是,他的目光顯得太活了些,不像這坐在池塘邊上的年輕人那般穩,那般正,而且嘴角也顯得薄了些,讓人有一種尖損刻薄感。
他停在年輕人身後,看了年輕人一眼,然後淡淡地開了口:“老三!”
年輕人“嗯!”了一聲,但仍沒回頭。
白衣俊漢子微微一笑,接着説道:“一個人坐在這兒幹什麼,想心事!”
年輕人道:“我有什麼心事?既不愁吃,又不愁穿,家裏的日子也用不着我操心……”
白衣俊漢子道:“那你一個人跑到這兒來坐幹什麼?”
年輕人道:“不幹什麼,這兒涼快。”
“這兒涼快?”白衣俊漢子抬眼四下看了看道:“我怎麼不覺得,我覺得這兒跟屋裏沒什麼兩樣。”
年輕人沒説話。
白衣俊漢子那轉動的目光停在面前不遠處那道牆上:“井家又熱鬧上了,準又是那些人,準又是鬧到快四更,吵得人心煩氣燥不得安寧,天知道他們是為什麼。”
年輕人道:“誰知道,大概是想多交點朋友吧。”
“交朋友?”白衣俊漢子“哼!”了一聲道:“就交這些人?一個個一臉庸俗像,滿身市儈氣,我瞧着就噁心……”
年輕人沒説話。
自衣俊漢子“哼”地一笑,逕自又道:“以我看井老太太大概是想利用她那幾個標緻的女兒多結交幾個有錢有勢的,將來成親戚也好,是朋友也好,反正占上了便宜吃不了虧。”
年輕人仍默默地聽着,沒説話。
“老三。”白衣俊漢子收回目光落在年輕人身上:“你聽見了麼?”
年輕人開了口,淡然説道:“聽見了。”
白衣俊漢子道:“那你怎麼不説話呀?”
年輕人道:“二爺找我有事兒麼?”
白衣俊漢子眉頭一皺道:“老三,你是怎麼想的,告訴你多少次,別這麼叫我,別這麼叫我,你偏不聽,這要讓老爺子聽了去,準又是我倒黴,少不了一頓排頭。”
年輕人道:“叫習慣了,一時改不過來,再説我認為該這麼叫。”
“該這麼叫?”白衣俊漢子長眉一揚道:“老爺子、大哥跟我可沒把你當外人,老爺子把你當親子侄,大哥跟我當你是親弟兄……”
“二哥!”年輕人兩道長眉軒動了一下道:“找我有什麼事兒麼?”
白衣俊漢子道:“老爺子叫你去一趟,人在書房裏。”
年輕人站了起來,彎腰抓起石頭邊上的小褂穿上,一邊扣扣,一邊説道:“知道為什麼事兒麼?”
白衣俊漢子道:“老爺子沒説,去了不就知道了!”
年輕人沒説話,三把兩把扣好了釦子邁步前去。
白衣俊漢子轉眼望向年輕人的背影,倏地冷笑了一聲。
不知道年輕人聽見了沒有,他沒回頭,腳下也沒停一下。
走小徑,過畫廓,他停在後院西,畫廊盡頭的一間屋前,房裏,燈光透窗欞,卻聽不見裏頭有一點聲息。
年輕人停在門口,很恭謹地問一聲:“老爺子……”
房裏傳出一個蒼老但不失勁道的柔和話聲:“是老三麼,進來吧。”
年輕人應了一聲,推門走了進去。
這是一間佈置淡雅的書房,窗明几淨,點塵不染,四壁掛着幾幅名人字畫,有王右軍的“黃庭經”,鄭板橋的竹子,趙子昂的馬……幅幅珍貴異常。
反面牆上掛着一柄帶鞘的厚背九環刀,靠窗一張書桌,上面整齊地擺着文房四寶跟一冊冊的書籍,桌上還攤開着一本,那是部“春秋”。
桌前一張椅子上,坐着一個衣着樸實,鬢長華髮,看上去瘦削清癯的老人,那就是譚宅的主人譚老爺子。
年輕人進門趨前兩步躬下身去,“聽二哥説,您叫我。”
譚老爺子未置是否,一雙明亮的眼神盯在年輕人身上,微一抬手,柔聲説道:“老三,你坐下。”
年輕人答應一聲,恭順地走到茶几旁坐了下去,他剛坐下,譚老爺子忽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年輕人忙一欠身就要跟着離座,譚老爺子一抬手道:“你坐你的,我坐久了,起來走動走動。”
年輕人答應一聲又坐了下去。
他又-坐下了,譚老爺子卻一時沒開口,揹着手在他前面來園地走動着,看那凝重地神情,跟這來回地踱步,讓人直覺地感到他心裏正有什麼事,正焦燥不安。
年輕久有點詫異,抬眼看了看譚老爺子,口齒啓動了一下,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説話,一時又沒敢冒失。
一趟,一趟,又一趟,譚老爺子仍不住地來回踱步,書房裏的氣氛,令人隱隱有窒息之感。
半晌之後,年輕人實在忍不住了,他輕咳一聲開口叫道:“老爺子……”
剛叫了這麼一聲“老爺子”,譚老爺子突然停了步,目光一凝,望着年輕人道:“老三,你知道我找你來有什麼事兒麼?”
年輕人道:“我不知道,您請……”
譚老爺子微一點頭道:“我會告訴你的,我當然要告訴你,要不然我就不會把你叫來的……”
頓了頓,接道:“老三,今兒個是……”
年輕人道:“老爺子,今兒個是廿。”
譚老爺子道:“幾月廿?”
年輕人道:“六月廿。”
詫異地望了譚老爺子一眼,接問道:“您問這是……”
譚老爺子道:“記住它,六月廿,記住六月廿。”
年輕人道:“是,老爺子,我記住了,只是……”
譚老爺子截口説道:“老三,我把你叫來,只為告訴你兩件事,一件關於你的,一件關於我的,這兩件事藏在我心裏快廿年了……”
年輕人詫異地看看譚老爺子,沒説話。
譚老爺子接着説道:“凡認識我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兒子,‘濟南府’的人也知道你是譚家的三少爺,可是你知道你並不是我的親兒子,甚至於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是不是?”
年輕人一點頭道:“是的,老爺子,這我知道。”
譚老爺子道:“當然那也就是説你並不姓譚,你可知道這你姓什麼?”
年輕人道:“我不知道,您從沒跟我提過。”
譚老爺子點點頭説道:“不錯,我從沒跟你提過,不但是你,就連老大、老二我也從沒對他倆提過,所以説這件事在我心裏藏了快廿年……”他停頓了一下,接道:“老三,你姓李。”
年輕人一怔道:“我姓李?”
譚老爺子點頭説道:“是的,你姓李,十八子李,廿年前我在‘北京’‘慶豐閘’水裏撈起了你,那時候你還在襁褓中……”
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取出一個革囊,走過來遞向年輕人道:“這革囊裏有卷東西,是當時在你懷裏找到的,從這卷東西上我知道你姓李,也許憑着這卷東西可以找到你的親人,明白你的身世……”
年輕人忙不迭地欠身接了過去,就要打開。
譚老爺子抬手一攔道:“老三,現在別動它,等……等三天之後再打開它…
…“
年輕人抬眼凝目道:“三天之後?老爺子,為什麼要等到三天之後?”
譚老爺子似有難言之隱,道:“因為……現在別問,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把它揣進懷裏去,藏好了,別丟了,丟了它你就別想再找你的親人,明瞭你的身世了。”
年輕人遲疑了一下,答應了一聲,把那革囊揣進了懷裏。
譚老爺子看他藏好革囊,當即又道:“現在該告訴你關於我的那件事了,老三,你知道我是個什麼人,幹什麼的。”
年輕人道:“我知道,您當年是位武林……”
“不,老三。”譚老爺子搖頭説道:“這跟大家都知道你是我的親兒子一樣,我當然曾涉武林,但那沒有多久,算算也不過兩三年而已,我原本不是武林人,我原是……”話忽突然頓住,走到書桌前又從抽屜裏拿出一個革囊,但旋即又把那革囊放進了抽屜裏,道:“明天吧,等明天我再把這具革囊交給你,這具革囊裏有兩樣東西,一樣東西記載着我的生平,你看過之後就知道,我是個怎麼樣的人了,另一件東西不是我的,也不是給你的,那是廿年前一個朋友寄放在我這兒的,我想讓你踏遍江湖找他,然後物歸原主,把這東西還給他……”
年輕人道:“老爺子,你是要派我出去。”
“是的,老三。”譚老爺子臉上掠過一絲異樣神情,點了點頭道:“我是打算派你出去,其實我是不得不派你出去,我不能讓你留在這譚家大院裏陪我……”
他突然一笑,笑得很勉強,道:“一句話,我要派你出去,越快越好,最好明天一大早就得出門兒……”
年輕人道:“這麼急……?”
譚老爺子“嗯!”地一聲道:“是很急,還是急一點好,凡事早一步總比遲一步好,這件事遲不得的……”
年輕人遲疑了一下道:“老爺子,您看我行麼?”
譚老爺子目光一凝道:“老三,什麼意思?”
年輕人道:“我怕我不能出遠門兒……”
譚老爺子兩眼一睜道:“我明白了,你是説你的所學!”
年輕人垂下目光,微一點頭道:“是的,老爺子。”
譚老爺子神色一黯,嘆道:“老三,為這件事,我對你很歉疚……”
年輕人忙道:“老爺子,您怎麼這麼説!”
“是麼,老三。”譚老爺子道:“我明白是實話,你不知道,原先我不想讓你學武,不想讓你涉足這個門兒,所以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沒交給你什麼,沒傳你什麼,你只是憑你的聰明在我教老大,老二時站在旁邊強記了幾招幾式,那沒有用,那幾招幾式難抵老大、老二一個指頭,想想我現在很懊恨,我該把教給老大、老二的全傳給你……”
年輕人道:“老爺子,我並不想學武,我的意思,是説我根本算不得會武,也不敢出遠門兒,你應該讓大哥、二哥……”
譚老爺子勉強一笑,搖頭説道:老三,我要能找他兩個,我就不會找你了,老大過於粗暴,老二過於輕浮,他倆個都不是材料,也不是可以信託的人,只有你……“一搖頭,接着道:”我該把給他兩個的全給你,我該把給他兩個的全給你,要是我把他兩個的全給了你,如今我就用不着急,用不着急了……“
年輕人雙眉一揚,道:“老爺子……”
譚老爺子忽一凝神道:“待會兒再説,有人來了。”
他話聲方落,一陣雄健步履聲從畫廊上傳了過來。
年輕人道:“是大哥。”
譚老爺子一點頭道:“我知道,有話待會兒再説。”
説話間步履聲已近,在書房前停住,緊接着一個低沉話聲在書房門外響着:“老爺子,阿威告進。”
譚老爺子回過頭去喝了一聲:“進來。”
書房門開了,一個廿多歲的魁偉黑衣大漢走了進來,這大漢好懍人的像貌,濃眉大眼,獅鼻海口,一臉的絡腮鬍,很是威武,他進門先向着譚老爺子一躬身:“老爺子。”
譚老爺子看了他一眼道:“有事兒麼?”
黑衣虯髯大漢搓搓手,如炬目光轉向年輕人:“找老三。”
年輕人站了起來道:“大哥找我。”
黑衣虯髯大漢眯眼一笑道:“不是我,我只是個跑腿送信兒的,是隔壁兒那位……”抬手向外揚了揚。
年輕人臉一紅,輕輕地“哦”了一聲。
譚老爺子道:“老三,妞兒?”
黑衣虯髯大漢一咧嘴道:“您説對了,就是那位最標緻的井三姑娘,您未來的三媳婦。”
年輕人臉更紅了。
譚老爺子輕叱説道:“別胡説,要讓人聽了去……”
黑衣虯髯大漢笑道:“人家都不怕,您又怕什麼?”
譚老爺子瞪了黑衣虯髯大漢一眼。轉過臉,對年輕人道:“去一趟吧,看看有什麼事兒。”
年輕人紅着臉道:“老爺子,我……”
譚老爺子道:“別讓人家久等,快去吧。”
年輕人應了一聲,施了一禮,低着頭走了出去。
黑衣虯髯大漢衝着譚老爺子一欠身道:“老爺子,我也走了。”沒等譚老爺子説話,轉身就要跟出去。
只聽譚老爺子説道:“老大,你等等,我有話對你説。”
黑衣虯髯大漢有點不願意,可是他不敢不答應,隨即停了下來。
譚老爺子揹着手走了兩步,然後神情凝重地抬眼説道:“老大,你知道這今兒個是六月廿了。”
黑衣虯髯大漢微一點頭道:“我知道,明天就是五天期限的最後一天。”
譚老爺子點頭説道:“不錯,明天就是最後一天,老三跟我沒關係,犯不着陪着我渡這一劫,所以我打算明天一早把他支使出去……”
黑衣虯髯大漢一怔道:“怎麼,您打算……”
譚老爺子道:“怎的,不該麼?”
黑衣虯髯大漢道:“我沒説不該,只是他願意……”
譚老爺子道:“他還不知道,我沒對他説,我只説讓他出一趟遠門兒,我不願讓他知道得太多,也不願意他捲進這個圈子,這樣好,假如我能渡過這一劫,他回來的時候家裏沒什麼兩樣,要是我渡不過這一劫,至少他不會碰上兇險,也不會見着什麼血腥場面,我要不這麼做,我對不起他的親人,雖然我不知道他的親人是誰,可是畢竟是我撿着了他,那跟人家把孩子託付給我沒什麼兩樣。”
黑衣虯髯大漢濃眉軒動,道:“也好,他留在家裏也沒什麼用。”
譚老爺子搖頭説道:“縱然他能幫我個大忙,我也不打算把他留在家裏,你兩個也一樣,都不是我的親兒子,可是關係要比他親一些,所以去留任你兩個,我不勉強。”
黑衣虯髯大漢濃眉一軒道:“您這是什麼話,您就是殺了我兩個,我兩個也不會在這節骨眼兒上離開您。”
譚老爺子勉強笑笑,微一點頭道:“那就好,你兩個既願意留下就留下吧,你兩個多少可以幫我一點忙。”
黑衣虯髯大漢道:“老爺子,那東西……”
譚老爺子兩眼微睜,精光外透,在這一剎那間,他那股子威,比黑衣虯髯大漢還要懾人。
“當年我對着關老爺神像立過誓,我就是死,也絕不讓東西落入賊手。”
黑衣虯髯大漢不敢正視譚老爺子,把目光移開了些道:“您以為這是他們…
…“
譚老爺子道:“除了他們還有誰,還有誰要這東西!”
黑衣虯髯大漢還待再説,譚老爺子威態一斂,突然搖手説道:“別多説了,告訴老二準備準備去。”
黑衣虯髯大漢沒再説話,答應一聲,施禮出門而去。
黑衣虯髯大漢走了,譚老爺子緩步走到書桌前,伸手拿起抽屜裏的那個革囊,老臉上掠起一片難以言喻的神色……“
“譚家”跟“井家”後牆外,緊挨着“大明湖”,站在“譚家”和“井家”
的後牆外,“大明湖”和“歷下亭”等勝景可以盡收眼底。
這時候,在譚、井兩家的後踏外,“大明湖”邊上,昏暗的月色下站着兩個人,一個是那年輕人,一個是身材嬌小,眉目如畫的絕色姑娘。
這位姑娘年可十八九,穿着一身翠綠色合身褂褲,一條大辮子拖在身後,長及那盈握的纖腰,十分動人。
這時候“井家”仍然很熱鬧,可是這碧波數頃的“大明湖”裏已看不見一個遊人,一艘遊艇也沒,只有那無邊的風月跟迷-的煙水。
“大明湖”裏很靜,這兩個人之間比“大明湖”裏還靜,兩個人並肩面對“大明湖”站着,沒聽見一個人説話。
良久,良久,那位綠衣姑娘身後的辮子突然動了一下,那是因為綠衣姑娘側轉螓首帶動了它。
“你怎麼不説話呀,我叫你來是叫你來當悶葫蘆的麼?”
年輕人搓搓手,赧然一笑道:“三姑娘忙完了?”
“誰説的。”綠衣姑娘美目一瞪道:“你沒聽見那能翻了天的陣陣嚷嚷麼。”
年輕人窘笑着説道:“那……那三姑娘怎麼得空出來?”
“誰知道!”綠衣姑娘道:“誰知道我是怎麼得空出來的,誰又知道我為什麼偷個空溜出來……”
年輕人沒説話。
綠衣姑娘翻了他一眼又道:“我不告訴你麼,我不適合這種場合,也永遠習慣不了,我簡直就討厭,可是有什麼法子,我孃的主意,老太太高興這樣,喜歡見賀客盈門,我這做小輩的能怎麼樣,只要得空就往外溜,躲得遠一點兒了,眼不見心不煩,只出了那道牆心裏就舒服,你不知道,那聲音聒耳,那酒味兒能薰死人……”
年輕人笑笑道:“萬一讓老太太知道……”
綠衣姑娘道:“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頂多挨頓罵,只別讓我待在那種場合裏,打我一頓我都心甘情願。”
年輕人笑了。
綠衣姑娘突然探手抓住了年輕人的胳膊,道:“走,咱們離這兒遠一點兒,找個聽不見的地方去。”
姑娘那玉手滑膩如脂,柔若無骨,年輕人像觸了電,身子一震剛要掙,綠衣姑娘的臂力似乎不小,已經把他的腳下拖動了,他忙道:“三姑娘,你請……”
綠衣姑娘回過頭來嗔道:“怕什麼,我一個姑娘家都不怕,你一個大男人家又怕什麼,再説三更半夜地有誰看得見。”
年輕人沒奈何,只得由姑娘拖着。
綠衣姑娘拖着年輕人一直到了“歷下亭”旁方始停了步,鬆了手,她鬆了年輕人,舉手理了理雲鬢輕輕地吁了一口氣,眼望着“歷下亭”道:“歷下此亭古,濟南名士多,哼,我家結交的人可不少,我沒發現哪一個夠得上稱名士的……”
年輕人道:“這楹聯何紹基集杜工部名句中的名士二字是指當時,並不是指現在……”
綠衣姑娘美目一翻道:“要你説,難道我還不知道這名士二字指的是當時,幸虧他指的不是如今,要是的話我非搗毀這對楹聯不可……”
目光左右蘭掃,最後落在身左一塊大青石上,道:“來這兒坐坐。”擰身走過去坐了下去。
年輕人跟過去坐在地身邊,卻離得遠遠的。
綠衣姑娘往中間那空的一塊看了看道:“是誰身上有毒,還是誰身上有刺兒呀?”
年輕人窘迫地笑了笑,挪身坐近了些。
綠衣姑娘嬌靨上神情突然一黯,道:“現在你怕,等明兒個你想見我都見不着了。”
年輕人微愕説道:“怎麼,三姑娘?”
綠衣姑娘沉默了一下,頭一低,輕輕説道:“我家明天要搬了……”
年輕人呆了一呆,忙道:“怎麼,三姑娘,你家要搬了……”
綠衣姑娘微微地點了點頭道:“是的,要搬了,就是明兒個,這不正合了你的意,稱了你的心麼。”
年輕人道:“三姑娘怎麼這麼説……”
綠衣姑娘道:“我沒説錯,你不是怕見我,怕近我麼?”
年輕人道:“三姑娘誤會了,我何曾怕見三姑娘,又怎麼會,三姑娘知我…
…“
綠衣姑娘倏然一笑,笑得很勉強,道:“好了,別説了,逗着你玩兒的,我還能不知道你麼,我要是不知道你我就不會……”
嬌靨猛地一紅,改口説道:“我明天就要走了,再見面不知何年何月,這段時間對我來説那是萬金不換,別説那些沒用的了,咱們還是好好兒説説正經的吧。”
年輕人沉默了一下道:“三姑娘家要搬到哪兒去?”
綠衣姑娘道:“京裏,我爹生前在那兒買的房子。”
“怎麼?”年輕人怔了一怔道:“老太爺已經去世了?”
綠衣姑娘微微點了點頭道:“好些年了……”
年輕人道:“那怪不得……”
綠衣姑娘道:“怪不得什麼?”
年輕人道:“怪不得我一直沒見過老太爺。”
綠衣姑娘道:“我爹在我家還沒有搬到‘濟南’來之前就過世了,他老人家跟我娘情愛甚篤,為免我娘觸景傷情,觀物思人,所以我家搬來了‘濟南’……”
年輕人道:“那在這兒住的好好的,為什麼又要搬走?”
綠衣姑娘道:“不是搬走,應該説搬回去,這也是我孃的意思,人嘛,誰不思故土,尤其是上了年紀的人,想家想得更厲害,她老人家曾是這麼説,老了,還能在世上幾年,落葉歸根,説什麼也得回家找塊地兒去……”
年輕人道:“這麼説三姑娘家是京裏的人?”
綠衣姑娘點頭説道:“是的,我姐妹三個也都是在京裏生的。”
年輕人點了點頭,頗有同感地道:“也是,人思故土,落葉歸根,人誰能免……”
綠衣姑娘瞟了他一眼道:“這麼説,你喜歡我搬走?”
年輕人道:“三姑娘剛才説的,這段時間萬金不換。”
綠衣姑娘白了他一眼道:“六月裏的債,你還得可真快啊,算我不是,行了麼?”
年輕人道:“三姑娘,我也不是這意思……”
綠衣姑娘截口説道:“行了,別又在這上面耗工夫了,説真的,什麼時候你能上京裏找我去麼?”
年輕人道:“三姑娘,只要有那麼一天,只要我能,我一定去。”
綠衣姑娘訝疑地道:“只要有那麼一天,只要你能,這是什麼意思?”
年輕人淡淡地笑了笑道:“三姑娘知道,我是這麼大從來就沒走過一道遠門兒,也沒有機會讓我出遠門兒……”
綠衣姑娘道:“那怎麼行,這麼説你還不如我呢,男子漢,大丈夫,志在四方,一個大男人家老窩在家裏怎麼行,總得出去闖練闖練,見見世面……”
年輕人苦笑説道:“三姑娘,我憑什麼出去,是出去做生意還是出去闖江湖,做生意,我不會,我也不喜歡,闖江湖嘛,我又不會武,沒本事……”
“這倒是實話。”綠衣姑娘點頭説道:“也真可惜,你要是會武,我倒可以在京裏給你找份差事,那樣就不愁沒機會出門,沒機會闖練了。”
年輕人道:“可惜我不會……”
“這就怪了,”綠衣姑娘目光一凝,詫道:“你爹是個武林名宿,當年在江湖上名頭那麼大,怎麼他的兒子竟不會武。”
年輕人淡然説道:“這也沒什麼,一方面他老人家不願意我學武,不願我到江湖上去混,另一方面我也不喜歡,他老人家常這麼説,別學我,我闖了大半輩子江湖,到如今落得個什麼……”
綠衣姑娘點了點頭道:“老人家説的也是實話,只是一個大男人家總不能老窩在家裏啊。”
年輕人道:“那總有別的路,別的機會呀,是麼,三姑娘?”
“那當然。”綠衣姑娘道:“世上這麼多出門的,咱們一天到晚都能看見,官道上從南到北,從北到南,來來往往,數都數不清,並不一定個個會武,也不一定個個都是闖江湖的,只是你……我以為你是個很好的練武材料。”
“是麼,三姑娘!”年輕人淡然一笑道:“可惜我會的抵不過我兩位兄弟一個手指頭,我自已也不喜歡。”
綠衣姑娘沉默了一下,忽然凝目問道:“你讀過多少書!”
“沒多少。”年輕人搖頭説道:“都是老人家自己教的,作篇像樣的文章都做不出來,永遠不夠格進考場。”
綠衣姑娘道:“噹噹文牘,你行麼?”
年輕人道:“三姑娘的意思是……”
綠衣姑娘道:“武的不行,咱們可以找文的,憑我爹在世時候的關係,找份拿筆的差事應該不難。”
年輕人搖頭説道:“三姑娘,我這個人從來不妄自菲薄,可是這件事我不敢點頭。”
綠衣姑娘道:“怎麼,也不行?”
年輕人道:“我自己知道我有多少,除非那兒缺個吃閒飯的……”
綠衣姑娘眉皺一皺道:“那就難了……”
“本來嘛。”年輕人自嘲地突然説道:“人家又不養大爺,誰家會缺吃閒飯的,我除了能賣賣力氣外,別的一無所長,什麼都不會。”
“賣力氣?”綠衣姑娘一搖頭道:“不行,就是你願意我也不答應,那太委曲了你。”
年輕人道:“三姑娘這是損我。”
綠衣姑娘道:“我説的實話,對你,我只有心裏的話,我什麼時候又損過你來着。”
年輕人笑笑説道:“三姑娘……”
“對了。”綠衣姑娘突然輕叫了一聲道:“你知道我是井家的三姑娘,就跟我只知道你是譚家的三少爺一樣,你知道我叫什麼嗎。”
年輕人道:“我常聽見隔壁叫你妞兒……”
“呸!”綠衣姑娘臉一紅道:“那是我的小名兒,不許你叫!”
年輕人道:“我只是告訴三姑娘……”
綠衣姑娘白了他一眼,嘆道:“我知道,世上沒你這麼實心眼兒的人……”
一頓接道:“我單名一個蘭字,三少爺,您呢。”
年輕人道:“我姓……我姓譚……”
他本來是想説姓李的,可是又怕這麼一説一定會讓人詫異,更難免要問東問西探求究竟,這究竟連他自己都説不上來,只有改口説姓譚了。
綠衣姑娘井蘭嘆道:“我知道,誰還不知道你姓譚麼,我是問你叫什麼?”
年輕人赧然一笑道:“三姑娘,我叫譚秀。”
井蘭深深一眼,“嗯”地一聲,點頭説道:“是很秀氣,跟個大姑娘似的!”
年輕人譚秀臉一紅道:“三姑娘怎麼取笑起我來了。”
井蘭美目一瞪道:“你就只會叫我三姑娘麼?”
譚秀一怔道:“那我叫三姑娘什麼……”
井蘭道:“説你是實心眼兒就是實心眼兒,我沒名兒麼,沒告訴你麼。”
譚秀“哦”地一聲道:“蘭姑娘!”
井蘭道:“秀少爺。”
譚秀忙道:“蘭姑娘,你別這麼叫我,我不敢當。”
井蘭冷冷説道:“誰願意這麼叫你。”
這句話聽得譚秀一怔,旋即,他臉上泛起了一片難色,他遲疑了一下,口啓也啓動了一下,但是他沒説出話來。
井蘭一張嬌靨像罩上一層霜,也緊緊地閉着檀口。
就在這時候,一陣梆柝聲傳了過來。
譚秀“哦”地一聲,脱口説道:“三更了……”
“怎麼!”井蘭冷冷説道:“嫌夜深了是不是,那你就回去,沒人攔你。”
譚秀不安地搓搓手道:“我不是這意思……”
井蘭嬌靨上那層寒霜突然斂去,道:“我説過這段時間萬金不換,幹什麼又跟你嘔氣……”
轉眼望向譚秀,道:“説真的,你真不能到京裏去麼?”
譚秀道:“我也不知道,也許將來有機會。”
井蘭遲疑了一下,道:“你知道……,你知道一個男人家是不能一輩子靠爹孃的,老人家總有離開咱們的一天……”
譚秀微一點頭道:“謝謝蘭姑娘,我知道!”
井蘭接着説道:“你總有離開家的一天,也總有自己闖練,總有面對這世界的一天。”
譚秀道:“蘭姑娘,這我也知道!”
井蘭嬌靨上掠過一絲異樣神情,道:“那就好,別老離不開家,也別老離不開老人家,俗話説得好,世上無不散的筵席,散席的時候用不着留戀,用不着難受,就跟我家夜夜請客一樣,吃飽了,喝足了,抹抹嘴各人走各人的……”
譚秀詫異地看了井蘭一眼。
井蘭倏然一笑道:“我的意思只是勸你,一個男人家有時候心腸要硬一點,別跟我們女人家一樣,拿得起,要放得下,知道麼?”
譚秀道:“謝謝蘭姑娘。”
“別謝我。”井蘭微一搖頭,香唇邊掠過一絲異樣笑意,道:“你現在謝我,也許……我不知道該怎麼説好,總之我希望你能夠硬朗一點,能夠站得住。”
譚秀道:“蘭姑娘的意思我懂。”
井蘭目光一凝:道:“我的意思你懂?”
譚秀道:“蘭姑娘不是要我像個男子漢、大丈夫麼?”
井蘭人有點異樣,輕“哦”一聲道:“是的,我是要你像個男子漢,大丈夫,一旦離開家,離開老人家也能站得住的男子漢,大丈夫。”
譚秀道:“我以為那不是什麼難事……”
井蘭微一點頭道:“那就好,那就好……”
不知怎地,她人有點失神,説話也有點心不在焉。“
話説到這兒,她停歇了一下,抬眼望了望夜空,道:“席散了,今夜怎麼散得這麼早……”
譚秀也抬眼望了望夜空,道:“蘭姑娘怎麼知道席散了?”
井蘭道:“你不見那-邊不那麼亮了麼,那表示我家的燈都熄了,燈既然熄了,不是席散了是什麼?”
譚秀佩服地看了她一眼,也有點焦急地道:“那……蘭姑娘是不是該回去了?”
“我是該回去了。”井蘭突然從石上站了起來道:“人一散,客一走,我娘就會找我……”
轉望譚秀,目光一凝;,道:“記住我的話,要是真不行,就到京裏找我去,我走了,你也回去吧。”
頭一低,快步而去。
譚秀呆了一呆,忙道:“蘭姑娘,明天我不送你了……”
沒聽井蘭答話,只見她頭垂得低低,走得很快。
譚秀沒再説話,呆呆地站在那兒,一直望着井蘭那婀娜、美好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裏。
井蘭走得看不見了,譚秀定了定神也踏上了迴路,他只覺這一路心裏像壓了一塊鉛,沉甸甸的。
“譚宅”的後門是虛掩着的,這是他剛才出來的時候預留的,為的是怕回來晚了再敲門驚動別人。
他輕輕地推開了後門,輕輕地走了進去,隨手拴上了門,然後放輕腳步往自己的住處行去。
這時候偌大一座“譚宅”黑黝黝的,沒一點燈火,人家都睡了,的確,夜深了,他也該睡了。
摸黑回到自己的住處,他沒點燈便又脱個光膀子上了炕,炕上鋪的有席,在這六月裏卻只覺炕下像燒着火。
他輾轉反側難成寐,一方面是因為悶熱直冒汗,另一方面他還有心事兒。
譚宅很靜,今夜靜得出奇,連譚老爺半夜裏那咳嗽聲也聽不見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於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又不知過了多久,他醒了過來,那是因為被光亮刺了眼,睜眼一看,窗外大亮,日頭已老高了。
突然,他想起了老爺子今早要他出門的事,他一骨碌翻身下了炕,一邊穿衣裳,心裏一邊埋怨,埋怨自己睡得太死,也埋怨老爺子為什麼不找個人來叫他一聲。
匆忙地穿好了衣裳,匆忙地洗了把臉,匆忙地開門走了出去,不錯,日頭是已老高了,上了牆頭了。
他沒敢再耽擱,拔腿便往左行去,剛走兩步,他停住了,四下望了望,凝神聽了聽,臉上泛起了詫異色。
偌大一座“譚宅”仍然很靜,靜得出奇,除了院子裏樹上的陣陣鳥鳴外,別的什麼也聽不見。
要在平常這時候,老爺子早就遛鳥回來在後院裏忙着澆花了,今兒個是怎麼回事兒,老爺子還沒有回來,大爺、二爺又上那兒去了,難不成還沒起來?
站在那兒楞楞地想了一陣,譚秀邁步走向了老爺子的書房,這時候老爺子也許在書房裏,不錯,有可能。偶兒老爺子早上起來會練練字,老爺子平素最喜歡王右軍的草隸,他老人家那一筆字,也有八分神似王右軍,每年門上的春聯都出自老爺子親筆。
書房到了,門兒半開着,譚秀站在門外輕咳了一聲,叫了一聲:“老爺子。”
書房靜悄悄地,沒聽見動靜。
譚秀又叫了一聲,仍然沒聽見答應。
老爺子不在書房裏,那就是出去了還沒有回來,怎麼到了這般時候還不見回來,他打算出去迎迎去,腳下剛動,一眼瞥見書房地上有樣東西直動,凝神一看,那是一本書,書頁被風吹得直掀動。
書怎麼會掉在了地上,譚秀沒多想,他只想着該進去把它拾起來放回桌子上去。
於是,他推門走了進去,剛進門,他嚇了一跳,眼角餘光瞥見茶几旁椅子上坐着個人,忙轉眼看去,他呆住了,是驚住了,嚇呆了。
茶几旁那張椅子上,坐着的譚老爺子,譚老爺子睜着一雙者眼直挺挺地坐在那兒。兩隻手緊緊地抓着扶手,譚秀看得清楚,譚老爺子的十指深深地嵌進那堅硬而結實的木頭裏,地下還灑着木屑,譚老爺子的臉上,兩片灰眉的正中央,有一個血洞,拇指般大小的血洞,血流了一臉,前襟上滴的也有,只是這時候已凝固了。
猛可裏,譚秀定過了神,他激靈一顫,轉身奔出了書房,嘴裏大叫着飛一般地奔向了院東。
院東是大爺、二爺的住處,大爺跟二爺哥兒倆住在一間屋裏,如今這間屋門也是虛掩着,譚秀撞開門奔了進去,剎時,他又楞住了,像被人兜頭澆了盆冷水,又像九霄雲裏一跟頭栽了下來。
大爺、二爺,他那兩位兄長橫一個,豎一個地躺在地上,頭顱破碎,面目全非,血流了一地,比譚老爺子死得還慘。
這是怎麼回事?這是誰下的毒手?
這時候譚秀沒想那麼多,他不會想的。
定過神後,他又瘋狂一般地奔出大爺二爺這間屋奔回了書房,進門便哭倒在老爺子腳下。
他放聲痛哭,一直哭到聲嘶力竭。
哭,哭有什麼用,人死不能復生,哭能把老爺子哭活過來。
良久,良久,他收了淚,住了聲,慢慢爬了起來,就坐在老爺子的腳下,這時候看譚秀,他像變了一個人,臉煞白,眼通紅,神態怕人。
他就這麼坐着,呆呆地坐着,臉上沒有一點表情,腦海裏一片空白,沒再掉一滴淚,沒再出一聲。
日頭上了中天,晌午了。
譚宅仍然那麼靜,像死了一般,隔壁井宅也聽不見動靜,想必人家不知道隔壁出了事,沒聽見他的哭聲。
日頭偏了西,譚秀有了動靜,他由坐改成了跪,兩眼發直,嘴裏喃喃自語,誰也聽不見他説的是什麼。
説了一陣之後,他低下了頭,又爬在老爺子腳下哭了。
半晌過後,譚秀站了起來,他有點站不穩,搖晃的走了出去,找了把鏟子,在後院幾棵大樹下挖了三個坑,挖好了坑他丟了鏟子又走回書房,他打算先埋老爺子。
譚老爺子那雙手陷進木頭裏,抓得很緊,譚秀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譚老爺子一雙手搿開了,當他搿開譚老爺子那隻右手時,突然從譚老爺子那隻右手裏掉下了一樣東西,那東西掉在方磚地上還“當!”地一聲。
譚秀一怔,凝目一看,那東西明晃晃地挺亮,他忙蹲身拾起了那東西,託在手裏再一看,那是一枚制錢。
制錢是制錢,可是一般制錢是銅的,這枚制錢竟然是百練精鋼,而且擦得雪亮,邊兒鋒利能割破人的手,比刀還快,那四個字跟一般制錢上的字一樣。
譚秀不是好手,會的不多,可是從小跟着譚老爺子長大,耳濡目染,他知道的卻不比一般會武的江湖人少。
他立即認出這是一枚暗器,一種專門破穴,破橫練的暗器,這種暗器不多見,便聽也沒聽説過幾個人會使。
這暗器絕不是譚家的,譚秀他從沒見過老爺子用過這個,甚至於根本就沒聽見過譚老爺子用過暗器,譚老爺子也根本不屑用暗器。
那麼這是誰的,怎會落在譚老爺子手裏?
譚秀手託着那枚銅錢出了一會兒神,然後把那枚銅錢揣進了懷裏。
藏好了那枚銅錢,他俯身抱起譚老爺子走了出去,先埋譚老爺子,然後是大爺、二爺,沒多久,那幾棵大樹下添了三座新墳,隆起了三坯黃土。
匆忙間沒辦法立碑,拿木頭刻譚秀他也不會,他只有把這三座墳記在了心裏,記清楚那座墳是誰的。
營好了墳,他默默地跪下又流了一陣子淚,那淚已經帶來了點紅色,想必,淚已盡,血已出。
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這禍事來得太突然,太突然了,突然得使任何人都禁受不住。
他跟譚老爺子一家三口,住在這“大明湖”旁有不少年了,以往的日子雖説枯寂了些,可是一直很平靜,這,就連濟南府的人也不會否認,為什麼今天突然降下這凶事來,一點徵兆沒有,一點跡象不露。
譚秀呆呆地站在三座新墳前,在這時候他才開始想這些問題。
驀地裏,他腦海裏泛起了昨夜的一幕,想起了老爺把他召進書房的事,想起了老爺子的交待,想起了老爺子的話。
老爺子讓他出遠門,越快越好,莫非這就是徵兆?
老爺子把他的身世概略地告訴了他,這有點突然,也似乎用不着對他説這些,莫非這就是徵兆。
突然,他明白了,老爺子是事先知道有這災禍,所以把他支開,派他出遠門,那是不願把他牽連在內,讓他置身事外,免他受害,老爺子所以這麼做的唯一理由,是他不是譚家的人,不是譚老爺子的親生兒子。
老爺子讓他今天一早就走,他還沒出門禍事就降臨了,慘劇就發生了,他怎麼會沒被害,成為譚家四口的唯一倖存者?
那是因為禍事不是發生在今早,而是發生在昨夜,可巧昨夜他被隔壁的井家三姑娘找出去了,因之他得以置身事外,未遭毒手,成了譚家四口的唯一倖存者。
譚老爺子是他的恩人,井家三姑娘井蘭無意中救了他一命,也算是他的恩人。
譚老爺子既然預知禍事將降,既然要他今天一早出門,為什麼慘劇發生在昨夜,顯而易見的,那是禍事提早降臨了,而偏偏井三姑娘昨夜就把他約了出去,這不能不算巧。想到這兒,他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他立即快步回到書房,到了書房拉開抽屜一看,他為之呆了一呆。
譚老爺子昨晚上拿出來要交給他而未交給他的那另一具革囊不見了,他明明看見老爺子是把它放回這個抽屜裏的。接着,他又拉開了另幾個抽屜,沒有,就是沒有,他找遍了書桌也沒見着另一具革囊。
莫非譚老爺子把它帶在了身上。莫非那具革囊讓人拿了去。這,他一時無法下斷。
他從書房又回到了三座新墳前,他想挖開譚老爺子的那座墳,在譚老爺子身上找找看,但是他沒那麼做,他不忍,人死入土為安,他不忍再動譚老爺子的遺體,他也不忍再見譚老爺子那死時悲慘的遺容。
天,漸漸地黑了,驀靄低垂,又是昏暗一片,偌大一片譚宅裏,就剩下他伴着三坯黃土,三座新墳。
風過後,滿院林木沙沙作響,這氣氛,很悲慘,很淒涼,也有點怕人。
一夜之間遭此橫禍,遭此鉅變,譚秀不覺得怕,他只覺得悲痛,同時,他也想到了自己的今後……
廿年前,他是個孤兒,廿年後的今天,他又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今後他該怎麼辦,又能怎麼辦?
今後?他要面對譚宅以外的世界。
今後,他要靠他自己。
突然,他想起了井三姑娘井蘭的話,井蘭臨走前勉勵他的話。那些話恰好派上了用揚。他那發直,呆痴的目光從三座高積新墳,越過樹梢,越過那道牆,投向了井家。
“井宅”跟如今的“譚宅”一般,靜得像死了一般,沒有動靜,不見上騰的燈光,跟昨夜的情景截然不同。
他知道,“井宅”已然是人去宅空,搬走了,這沒有什麼,三姑娘井蘭昨晚上就告訴他要搬家的。
真的,兩座大院落,“譚”、“井”兩家,如今只剩下了他一個人,孤零零的……
天又亮了,在晨曦中,譚秀出了“譚宅”的大門,肩上背了個小包袱,臉色仍那麼白,兩眼仍那麼紅,神情還帶着疲累與憔悴,不過一天一夜工夫,他似乎瘦了不少,像變了個人。
往左看了看,不錯,“井宅”那兩扇大門落了鎖,好大的一個鎖,台階下只有幾片樹葉在秋風裏滾動。
兩座大院落,“濟南府”婦孺皆知的兩個大院落,一夜之間只剩了一個人,如今連這僅剩的一個人也走了,從今天起就要空了,就要廢了,誰知道會空多久,誰知道以後會是什麼樣子。
譚秀沒去想它,這時候他沒心情想這些,他沒有眼淚了,只有忍着悲痛離開了“譚宅”,離開了這他住了多年的家。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正應了井三姑娘的話,從現在起,他離開了家,離開了親人,從現在起,他要昂首闊步,挺直脊樑骨面對這“譚宅”以外的世界。
投奔誰?譚老爺子生前少跟人來往,沒聽見他説什麼朋友,沒處投奔。
上哪兒去,譚秀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手放在胸前,手指頭捏着一樣東西,那是藏在他懷裏的那枚制錢。
就是這枚制錢害了他的親人,毀了他的家,使他又成為一個孤零零,無親無故,無依無靠的孤兒。
突然,他手指頭上又碰上了一樣東西,那是譚老爺子給他的那具革囊,譚老爺子説革囊裏有一卷東西,憑着這卷東西他也許能找到他的親人,明瞭他的身世。
他停了步,抬眼望了望,他如今站在前天晚上跟井三姑娘並坐談心處的“歷下亭”附近,天已大亮了,這“大明湖”一帶已經有了來來往往的遊人。
探進懷裏的手又抽了出來,他邁步走向“歷下亭”,他想進“歷下亭”裏看那捲東西去。
才走了兩步,又覺不妥,“歷下亭”是“大明湖”最有名的勝蹟,進出的遊客必然多,到那兒去還不如站在路上看,於是,他折向了東。
他走沒多久,到了一座小廟前,他也沒看那是什麼廟便邁步進了廟門,進廟看看,四下沒一個人,聽聽也不見什麼動靜,這他才放心地探懷取出了那具革囊。
解開了革囊口那根線繩,他從革囊裏抽出一卷東西,那是一卷皮,不知道是羊皮還是牛皮,那捲只有巴掌大,很柔,柔得跟綿帛一樣,皮面很光滑,似乎是經過精工泡製,多年磨擦。
攤開這巴掌大的皮,上面赫然寫着幾個字跡,字跡很亂,也很潦草,而且是沾血寫的,也許是由於年代過久,那些字跡都饃糊不清了,不過還能看得出那是什麼字。
那些字跡寫的是:“此子姓李,望善心人善加撫養。”
就這麼幾字,別的什麼都沒有,不,那塊皮的左下角還有個烙印,烙印不是字,而是像印一樣的方方一塊,中間三橫一豎,像個“王”字。
再看那塊皮,並不是整齊的一塊,像是從哪兒割下來的,字跡亂而潦草,也似乎顯示寫這字的人當時一定很匆忙。
就這麼一塊皮,就這麼幾個字,就這麼一個烙印,別的什麼都沒有。
想憑這塊皮,這幾個字,這個烙印去找自己的親人,明瞭自己的身世,人海茫茫,宇內遼闊,談何容易?
譚秀有點失望,心情也多沉重了一分,他的目光從那塊皮上移開,抬起,突然他的目光凝住了。
他目光凝注處,是大殿裏的那聳神像,神像赤面美髯,蠶眉鳳目,威武異樣,身後,關平捧印,周倉把刀,赫然是漢壽亭侯神像,敢情這是“關帝廟”。
譚秀臉上掠過了一絲異容,卷好那塊皮,收拾革囊,雙膝跪地落在塵埃,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然後抬眼望着關帝神像,嘴唇一陣翕動,聽不見他説些什麼,只見他臉上一片虔誠。
禱告完畢,他又磕了三個頭,站起來就要往外走。
適時,一陣急促步履聲如飛而至,人影一閃,一個人跑進了“關帝廟”,譚秀看得清楚,那是個十八九的少年,長得很清秀,衣着也不差,很像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
譚秀看見了他,他也看見了譚秀,大概他沒想到廟裏有人,猛然一驚,腳下停了一停,然後就像躲什麼似的晃身就往裏頭跑。
譚秀大感詫異,當然,他不便問,更不便攔,只有詫異地望着那清秀少年從他跟前跑過去。
那清秀少年剛從他跟前跑過去,突然停步轉過了身,窘迫間勉強地笑了笑道:“這位大哥幫個忙,要是有人來這兒找,你可別説看見過我。”
話落,挺頭又跑了進去。
譚秀為之呆了一呆,心想:“我哪那麼好事,我自己的事還不知道怎麼辦呢……”
心裏這麼想着,腳下就要往外走。
只聽裏頭傳來那清秀少年輕而急的話聲:“喂,這位大哥,你能不能等一下再出去。”
譚秀聽得又一怔,心想:這人究竟是怎麼回事,竟不讓我走……
心裏雖然有點不願意,可是腳下卻不由停了下來。
隨聽那清秀少年又道:“謝謝你這位大哥,你幫我一個忙,隨後我會好好謝你的。”
譚秀站在那兒沒動,等了好一會兒沒見有人進“關帝廟”來,卻見那清秀少年躡手躡腳地從裏頭走了出來,他先躲在門邊朝外看了看,然後走回來衝譚秀咧嘴一笑道:“這回可沒能逮住我,謝謝你這位大哥了。”
説着還衝譚秀拱了拱手。
譚秀也忙朝他拱了拱手,道:“別客氣。”他有心問問是怎麼回事,但轉念一想,又覺不妥,遂住口不言。
那清秀少年似乎很機靈,他衝譚秀一笑道:“這位大哥你可別誤會,我既不是偷,也不是搶,剛才在後頭趕我的,是我家的下人。”
下人!這清秀少年是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是不會錯了。
譚秀一搖頭道:“你也別誤會,我只是想問問是怎麼回事。”
那清秀少年遲疑了一下看了譚秀肩上的小包袱一眼,道:“你這位大哥不是本地人麼?”
譚秀搖了搖頭道:“不是的。”
那清秀少年神色一鬆,道:“那就不要緊了……”
頓了頓接道:“是這樣的,我要去學武去,我爹卻請了個西席逼我念撈什子書,我一看見書本子就頭大,上回跑出來了一回讓他們逮了回去,把我關在書房裏,找兩個下人看着我,罰我背十篇書,這可要了我的命,還不如殺了我呢……”
似乎也覺得這話説得沒出息,不好意思地笑笑接道:“我知道我背不出來,連半篇也背不出來,我也知道我不是塊讀書材料,我只想學武闖江湖去,所以趁他們沒留意我又跑了出來,這回總算沒讓他們逮着,謝謝你這位大哥了。”
敢情是這麼回事,眼前這位是個一心向往江湖,不想讀書想學武的公子哥兒,譚秀明白了,他沒好説什麼,他只微一搖頭道:“我也沒能幫上忙……”
接着隨口問了一句:“你要上哪兒學武去?”
那清秀少年理直氣壯地道:“泰山啊。”
譚秀一怔,道:“泰山?”
“是啊!”那清秀少年道:“上哪兒學武都不如上‘泰山’去,你不知道麼,‘泰山’‘玉皇觀’裏住着個道土,他是個劍仙……”
譚秀道:“怎麼,‘泰山’‘玉皇觀’裏住着個道士是劍仙?”
“是啊!”那清秀少年道:“那道士本領大着呢,能在百丈以內放飛劍殺人,聽説‘玉皇觀’裏原先不乾淨,時常鬧邪鬧鬼的,自那道士住進去後邪也沒了,鬼也沒了,有人説那道士的一柄寶劍能避邪,還有人每天夜裏看見‘玉皇頂’有一道白光在天上竄來竄去的,那就是那道士趁夜深入靜的時候練飛劍呢。”
譚秀聽了這話,心裏就嘀咕上了,他只聽老爺子説過,一個武學到了巔峯的人,他能夠身劍合一,馭劍傷人,他可沒聽老爺子提過什麼劍仙,他心想也許‘玉皇頂’住着個修為高深的全真道士,卻未必是什麼劍仙,所謂鬧邪鬧鬼,寶劍避邪,那更是好事的喧染誇大,添油加醋胡説八道,當下他搖了搖頭道:“我沒聽説過。”
這句話聽得那清秀少年瞪了眼,那臉上的神情毫不掩飾地顯示出他覺得譚秀太以孤陋寡聞,旋即他搖了頭:“那難怪,你不是本地人嘛。”
譚秀這:“怎麼,難不成本地人都知道。”
清秀少年“哈!”地一聲道:“本地人誰不知道?‘濟南府’裏連三歲小孩子都知道,有不少人跑上‘玉皇頂’求劍仙學武呢!”
看他那説話神情,這事應該不假。
譚秀“哦”地一聲,沒説話。
清秀少年突然問了一句:“你貴姓啊!”
譚秀道“”我……我姓李。“
清秀少年微一點頭道:“我記住了,將來我學了一身本領會到江湖上去找你謝你去,我要走了……”
從懷裏摸出一樣東西,拉過譚秀的手往譚秀手裏一塞,道:“這個算我現在謝你的。”扭頭快步向外走去。
譚秀攤開一看,不由一怔,那東西不是別的,赫然竟是一塊金子,這清秀少年出手好闊綽,好大方,的的確確是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別説他沒幫上忙,就是幫上了忙也不能收這個。
譚秀定了定神,抬手要叫,誰知道就在這一轉眼工夫廟門口那條路上已經沒了那清秀少年的影子。
譚秀一急,連忙趕了出去,出廟門再一看,有人,到處是人,到處是遊“大明湖”的人,誰知道哪一個是那清秀少年?譚秀握着那塊金子收不是,丟也不是,好作難,直皺眉。
驀地,一個意念掠上腦際,他心想:我不管什麼劍仙不劍仙,“玉皇頂”住着一個有本領,有能耐的人應該是不會錯的,清秀少年離家學武去了,我這個沒有家,沒有親人又急需學武的人,為什麼不也上“玉皇頂”碰碰運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