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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還在那座小廓裏。

    後院的幾間禪房前,站着三個人,紀剛、無垢、雲中鵠。

    只聽紀剛道:“你跟雲中鵠去。”

    無垢道:“為什麼?”

    紀剛道:“你自己明白。”

    無垢道:“我……”

    紀剛臉色一沉:“你應該知道,我忍耐得已經很夠了。”

    無垢冷然道:“你可以不要這麼委屈自己。”

    紀剛道:“偏我願意。”

    無垢道:“可是……”

    紀剛冰冷道:“你不應該再多説什麼,除非你能不顧那兩個老的。”

    無垢臉色-變,剎時軟化了,剎時間變得是那麼虛弱無力:“能不能讓我知道,你要把我送到哪兒去?”

    “不管是哪兒,你能不去麼?”

    “我只是想先知道……”

    “用不着,到了那兒你自然就知道了。”

    “可是翎貝子那兒……”

    紀剛-聲冷笑:“不要想拿傅家壓我,現在在外頭,只得任由他們父子,一旦回到了京裏,我自有辦法對付。”

    無垢沒再説話。

    “你是個聰明人,我原不必再説什麼,可是我不能不提醒你,不要指望誰能找到你,就算是現在,只要你能不顧兩個老的,你只管跟任何一個走。”紀剛的話,似乎針對的正是無垢的弱點,無垢沒説話,而且低下了頭。

    紀剛冷然道:“雲中鵠!”雲中鵠恭應聲中躬聲,然後向無垢擺了手,這意思是請無垢走了,任何人都不會不懂,她沒説-句話,也沒有任何猶豫,低着頭走了。

    雲中鵠陪着他走了。

    紀剛站着沒動,沒有一點表情。

    口口口

    傅威侯説了聲“撤”,那只是下令,下了令諭之後,他帶着傅小翎跟四護衞就先走了,連傅夫人胡鳳樓都沒有等,其實,以他的性情以及身份地位,那還能在“獨山湖”多留一刻?

    沒等傅夫人胡鳳樓,這也是常事,他們夫妻,除了在京裏“神力威侯府”沒事的時候,要不然,在一起的時候並不多。傅侯公忙,統率禁軍,捍衞京畿以及大內,責任何等重大?而傅夫人胡鳳樓,也經常有她自己的事。

    胡老夫人已然地世,當年身邊的三個侍婢也都先後嫁他去,難免孤寂,到走動走動以排遣寂寞,這也是人之常情。好在傅家不是世俗人家,老侯爺夫婦也清楚兒媳是怎麼樣一個奇女子,從不加過問。至於帶領“血滴子”而來的紀剛,有傅侯一道令諭就夠了,“獨山湖”

    的事,多少還需善後,不必非跟傅侯-起走不可。要説沒達成任務,那也不要緊,他是奉傅侯令諭撤回,回京之後,即使天塌下來,也自有個了高的人頂。

    但是郭燕俠沒想那麼多,他認為,要找無垢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上“嶗山”。

    所以離開了“獨山湖”之後,他日夜-陣急趕,二度上了“嶗山”。而從登山道“上天梯”一直到“上清宮”前,不但一路毫無阻攔,而且出奇的冷清,几几乎沒見着一個人影。這是怎麼回事?他站在“上清官”前,對着正側六扇緊閉的宮門揚聲發活,五六聲之後,左邊側門才開了-條縫,-個鬢髮霜白的老道士探出了頭。

    郭燕俠他一見有人,慌忙跨步上前,抱拳欠身:“道長!”

    老道士打量了郭燕俠一下:“施主是來……”

    郭燕俠道:“敢問道長,今天“嶗山”怎麼會這麼冷清?”

    老道長道:“不只是今天,好些日子,‘嶗山派’自掌教以下,都有事下山去了,還沒有回來。”

    郭燕俠立時明白了,他當然知道,“嶗山派”傾派而出是所為何事,但是他沒想到,他居然趕到了前頭。算算時候,“嶗山派”奉召眾道也應該快回來了,但是説快恐怕也要在一兩天之後,他當即道:“敢問道長,“嶗山”之上,可有什麼地方供人借宿?”

    老道士不知道是耳朵不好還是怎麼,問道:“借宿?”

    郭燕俠道:“我登‘嶗山’找人,既然貴派上下出外未回,我只好在這兒等了。”

    老道士道:“等?可沒人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回來……”

    郭燕俠道:“我知道,出不了這-兩天。”

    老道士狐疑道:“你知道?”

    郭燕俠道:“我也是從‘獨山湖’來。”

    老道土狐疑之色更濃:“‘獨山湖’?”

    郭燕俠剎時明白了,眼前這位老全真,可能根本不知道“嶗山派”奉官家徽召的事,看這老全真鬢髮盡霜,年紀不小,也不像個會武之人,或許是個炊夥道人,那種機密大事當然不可能讓他知道。郭燕俠沒工夫,也不願意多解釋,只道:“前天兩我在‘獨山湖’一帶碰見過貴派中人,當時他們正準備回‘嶗山’來。”

    老道士道:“你既然在‘獨山湖’一帶碰見過他們,為什麼不在那兒找你要找的人?”

    這老道還真愛問,不過問得倒也是理。郭燕俠暗暗皺眉,但表面卻不便帶出來,道:

    “説來話長……”

    老道士忽然目光一凝,截了口:“你剛才説在‘獨山湖’-帶碰見過我‘嶗山派’的人?”

    郭燕俠道:“不錯。”

    “當時他們正準備回‘嶗山’來?”

    “是的!”

    “你也趕來了‘嶗山’,卻趕到了他們前頭。”

    “是的!”

    老道士深深-眼,道:“小施主,你不但會武,而且修為還不錯啊!”還好,他總算明白了一樣。

    郭燕俠道:“不敢,道長誇獎!”

    老道士又深深-眼,道:“這麼多年了,叫老道長的,小施主你是頭一個,‘嶗山派’不許外人借宿,老道指點你個地方吧,在東南山麓有座‘海印寺’,那兒可以借宿。”

    郭燕俠微怔道:“寺廟?”

    老道士道:“‘嶗山’是處道教所在,全山不觀,就是洞,只是這麼一座佛教寺廟,這座寺廟原是前朝憨山法師所建,後來遭了回祿,本朝順治初才又重建的。”

    原來如此。郭燕俠明白了,一抱拳,道:“多謝道長,不多打擾,告辭!”他轉身行去。

    老道士沒上退回去,-雙老眼凝視,直望到他不見。

    怪不得“嶗山派”容這麼一座寺廟在東南山麓,睡榻之側,讓他人酣眠。原來這座“海印寺”老少三個和尚,都是尋常的三寶弟子出家人,跟武林沾不上一點關係。這種出家人沒禁忌,好説話,郭燕俠很容易地就在“海印寺”借了宿。説好了,天色還早,郭燕俠沒在寺廟裏待,他去了“南天門”,那邂逅無垢的地方。出了寺門,拐了彎,眼看海印寺不見,他提氣拔起,穿雲直上“南天門”。到了“南天門”,凝神卓立.景物依然,邂逅時情景,依稀在昨,只是如今空蕩寂靜,不見伊人,便連一點餘跡也不可尋,心裏不由-陣惆棖。但轉念一想,不過一半天,最多兩日,伊人返抵“嶗山”即可相見,或許就在此處,到那時,絕代姿容,一鼙-笑又在眼前,不由又自釋然。轉眼遠眺,海關一線,氣象萬千,豪情頓發,幾乎忍不住想仰天長嘯。而等他轉眼回望時,卻看得他心頭一跳,不禁暗自慶幸,適才未髮長嘯。他看見了,那由下而上,蜿蜒而折的登山道上,從“上天梯”直到“上清宮”,三三兩兩,絡繹不絕,盡是些峨冠羽士,道裝全真,不是“嶗山派”的人還是誰?回來了,前後不過是差半日工夫,還真不慢。他來不及細看哪一個是無垢,當即提氣騰身,直撲“上清宮”。

    他奔馳如電,身法何等之快?但,當他已馳抵“上清宮”,出了置身外這片密林,便抵達“上清官”前之際,他卻突然收勢停住了。

    “上清宮”前,一名中年道士飛掠而至,稽首躬身,低聲稟報,然後,天字輩幾名老全真一字排列,垂手肅立,像在等什麼?目光望處,人到了,六個,兩前四後,後四個清一色的佩劍中年壯漢,前兩位,中年英武,少年俊逸,赫然竟是“神力威侯”傅玉翎、傅小翎父子,跟文、武、英、傑四護衞!傅威侯虎駕怎蒞“嶗山”?不用説,他父子準也是為無垢而來。儘管傅夫人極力反對,貝子爺傅小翎顯然既不能忘情,更沒有死心,再加上傅侯寵愛兒子,他跟郭家人賭上這口氣,他父子焉能不來?

    威侯虎駕,攜貝子爺蒞臨,豈同小可?上自“嶗山”掌教天鶴的幾名天字輩老全真,恭恭敬敬,誠怕誠恐,大開正門,把傅侯父子跟四護衞迎進了“上清宮”。郭燕俠怔住了!

    他頭一個趕抵了“嶗山”,儘管是頭一個,如今卻因為傅侯父子的隨後來到,他卻不能近“不清官”,更不能進“上清宮”。倒不是怕,儘管明知不是傅侯“八寶銅劉”的對手,儘管明知道氣上加氣,此時此地-見到他,傅侯那“八寶銅劉”之下,不但更不會留情,而且一定是全力施為,他的打法,他還是怕,郭家人從不知道叫怕。

    但是,他卻不能不為無垢着想。此時此地,他絕佔不到便宜,-絲兒也佔不到。除了無垢,此時此地,所有的人,俱皆是敵非反,偏無垢又是“嶗山”三清女弟子,-旦衝突,後果不想可知。他能不為無垢着想?遲疑了片刻,他默默而退。不退又能如何?

    這是不是郭家人的又一次退讓?郭燕俠絕不承認。這只是暫時的,這是為顧全無垢。而在整個的這件事上,郭家人絕不再退讓。乘興而來,敗興而歸,來時快,去時慢,他沒再上“南天門”去,他回到了借宿的“海印寺”。寺里老少三個和尚,儘管慈悲、儘管方便,但卻不是説話的對象,既減輕不少了他心情沉重,也解除不了他心裏的煩悶。他進寺去,他站在了寺前一株華蓋似的合圍巨松之下。站在這兒,居高臨下,可以看見登上道的一段。傅侯父子總有去的時候,等他們走了,他再去,哪怕是幾天幾夜,他也要離。想想,不免有點為自己悲哀,但轉念一想,這不是為自己,是為無垢,心裏也就好受一點兒了。只要傅侯父子帶不走無垢,去早去遲,便無關緊要。萬一傅侯父子走了無垢,那是無垢自己願意,便不值得他再行追尋,他決定立即回南海去,今生今世,絕不再到內地來。他思潮洶湧,亂得像一團麻,這麼想着,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他聽見了一個聲音,步履聲,來自身後。無垢不知道他來,步履也不會這麼沉重。一顆心剎時落了下去,但,他還是回過了頭,他以為是“海印寺三個和尚裏的一個,不管是哪一個,他既然聽見了,就應該轉身打招呼,不能因為自己心情不好,就裝沒聽見,等人家先招呼。他回過了頭,要招呼,卻為之一怔。站在眼前的,不是“海印寺”的和尚,不是三個和尚時的任何一個,而是個老道,鬢髮俱霜的老道,“上清宮”和那個做飯燒火的老道。

    他這裏剛一怔神,老道笑了,好祥和的笑容,一點也不像“嶗山”派羣道:“小施主,你要是沒借着地方住,你就苦了,老道沒處找你,算是白跑這一趟,不過老道;怕白跑這-

    趟,也要來試試……”

    郭燕俠沒聽懂,訝然道:“道長這話……”

    老道笑意更濃:“好個又一聲道長,老道一趟沒來錯。小施主,老道這麼想,你要是在這座“海印寺”藉着?地方住,既然又急着找人,一定會留意‘嶗山派’人究竟什麼時候回來,而留意他們什麼時候回來的最好辦法,就是站在兒看着登山道。剛才他們回來了,小施主你也一定看見了,那麼你一定會馬上趕到‘上清宮’去,-旦去到了‘上清宮’,你就會發現‘上清官’另外來了貴客,那麼你就暫時不會進‘上清宮’去,也不會上別處去,而會回到這兒上望着山道,看那剛來的貴客什麼時候離去。現在你是站在這兒,剛才也的確望着登山道,可就不知道是不是老道琢磨的那麼回事?”

    郭燕聽得心頭連震,這個老道料事如神,不但象親眼看見了,還善於揣摩人的心意,沒想到他會有這種能耐,難道自己看走了眼,他是“嶗山派”裏不露相的一個老人?可是,他又憑什麼斷定自己看見那另外來的貴客會暫作迥避呢?難道他……郭燕俠不能不為之心驚,脱口道:“道長……”

    “小施主!”

    老道含笑截了口:“先告訴老道,是不是老道琢磨的那麼回事?”

    郭燕俠也不能不點頭:“是……”

    老道呵呵而笑,一雙老眼都眯成了兩條縫:“老道老雖老,可是腦筋還不壞,從今後誰再説老道不中用了,老道絕不依。”

    郭燕俠忍不住又叫道:“道長……”

    老道抬手攔住了他的話,又截了口:“小施主,別讓老道唬了,以為老道真那麼大能耐,料事如神,其實説穿了不值-文錢。老道是聽見貴客跟掌教説話了,才能琢磨出是那麼回事的,不過憑這個老腦筋,就算聽見了他們的説話,才能琢磨出是怎麼回事,也算不容易了?”

    郭燕俠又聽得為之一怔,一時不知道該説什麼好。

    只聽老道又道:“那位貴客問掌教,那個郭家人來過沒有?掌教説不知道,他真不知道,剛回來,他哪兒知道,他問老道,老道搖了頭,説沒人來過,小施主,你姓郭,你就是那個郭家人,對吧?”

    郭燕俠不打算瞞人,也沒有必要瞞老道。他毅然點了頭:“是的,道長!”

    老道長看了看他:“那位貴客是來找無垢,恐怕你也是來找無垢的吧?”

    郭燕俠臉上一熱,他毅然點了頭:“是的,道長!”

    老道深深看了他一眼:“無垢是個很讓人喜歡的孩子,既然有人能進‘上清宮’跟常教找好,那就表示誰都能找她,既然誰都能找她,希望找到她的,是上應該找到他,適合找到她的人……”

    郭燕俠心頭一跳,臉上更熱:“道長……”

    老道又截了口:“小施主,就憑你這幾聲道長,不像那位貴客父子,不是‘老道’,就是連個稱呼都沒有,就衝這一點,老道認為你比他們適合找到無垢……”

    郭燕俠這才聽出話裏不對,忙道:“道長,難道他們沒找到無垢?”

    老道搖了頭:“沒有,無垢根本就沒回‘嶗山’來?難道道長知道她在……”老道又搖了頭:“老道原本不知道,不過那位貴客氣了,他兒子急了,掌教怕了,這才告訴他們父子無垢的去處,老道又聽見了……”

    郭燕俠道:“道長!無垢……”

    老道道:“掌教只説了這麼一句,無垢讓紀貝勒弄走了。老道想,只要找到那個紀貝勒,也就能找到無垢了。”

    郭燕俠猛一怔:“貝勒紀剛?他帶走了無垢?”

    老道看了郭燕俠一眼:“小施主,貴客父子倆的神色、表情,問話,跟你現在一樣,掌教不敢不説。掌教説,紀貝勒想要無垢不是一天了,他掌握了無垢的娘跟無垢的師父,無垢不能不聽他的。貴客父子倆一聽就大發雷霆,做兒子的直叫‘爹’,做父親的直説‘好個紀剛……’”

    郭燕俠也叫出了聲:“道長,這是怎麼回事?紀剛又怎麼會……”

    老道搖頭道:“老道只聽見了這麼多,知道的也就這麼多,掌教告訴貴客父子倆的,也是這麼多的。不過老道還可以多告訴你一點,那就是紀剛這個人儘管是個羅貝勒,但不足虛,難應付的是無垢的師父,‘嶗山派’天字輩的老道姑天塵,她是既難説話又難纏……”

    郭燕俠還待再問。

    老道抬手往山下一指,道:“小施主,你看,貴客父子倆帶着他們韻人,已經下山走了,一定是找紀剛要無垢了……”

    郭燕俠轉臉忙看,可不,傅侯父子帶着四護衞正巧走那一段登山道,走得還不慢。

    只聽老道道:“小施主,你還等什麼?”

    郭燕俠定過了神,忙轉回臉抱拳身身:“多謝道長,賜助之情,永不敢忘,告辭!”

    他長身而起,飛星殞石般是瀉面下,老道低頭下望,喃喃道:“郭家人畢竟不同凡響,小施主,你謝老道的時候,還在後頭呢!”

    這兒是一處海邊,一邊是海,一邊是幾塊陡勢如削的峭壁,峭壁上長滿了青苔,滑不留手,猿猱難渡。

    如果有人站在峭壁頂端,居高臨下,舉目四望,他會發現,除了那水天一色,無限的大海之外,在視線以內,看不見一點人煙,也就是説,這是一處跡罕至的海邊。而,如今,就在這人跡罕至的海邊,峭壁底下,卻停泊着一艘雙桅大船。船停泊在峭壁下,即便有人從陸上運處望過來,幾塊奇陡如峭的峭壁擋着,也絕看不見這艘大船,就連船桅也看不見。這是誰家的船,不在碼頭停靠,泊在這兒幹什麼?而且,從船頭到船尾,寂靜空蕩,看不見一個人影,聽不見一點聲息。要有聲息,只有一種,那就是海浪拍石,雪白的浪花翻騰外,所發出的嘩嘩聲。船上是看不見人,可是這時候峭壁頂端卻出現了一個人,一個年輕人,身材欣長,一襲長衫,俊逸而瀟灑。他在峭壁頂端幾乎沒停留,只往下看了一眼,便飛身下躍,衣衫飄飄,直落在那艘雙桅大船之上。

    誰説船上沒人?俊逸瀟灑年輕人甫落在船上,船艙重簾猛掀,一個人影疾如鷹隼撲了出來,一陣風似的卷向俊逸瀟灑年輕人。

    只聽俊逸年輕人淡然輕喝:“是我!”

    那個人影硬生生收住撲勢,影定人現,又是一個清壯年輕人,只見他目光凝注處立即神色一肅,恭謹躬身:“大少!”來的這俊逸瀟灑年輕人,不是郭燕俠是誰?

    紀剛鐵定回京去了,要找紀剛該上京裏去,郭燕俠他跑到這個地方的這艘雙桅大船上來幹什麼?

    看精壯年輕人的神色,聽精壯年輕人稱呼,顯然這艘雙桅大船是他南海郭家的。南海郭家,“無玷玉龍”接“海皇帝”衣缽,稱“南海王”縱橫七海,有這麼區區一艘雙桅大船,應該算不了什麼?可是,重簾一掀,船艙裏又出來個人,一個英武中年人,赫然是諸明。

    郭燕俠叫了一聲:“諸叔!”

    諸明微欠身,也叫了一聲:“大少!”

    郭燕俠接着道:“魚殼跟呂家遺孤,我沒有接來,他們讓關叔接走了……”

    諸明神色平靜,毫無驚異色,道:“大少,有什麼話艙裏説去吧。”

    郭燕俠道:“我不進去了,我還有事,馬上得走……”

    諸明仍然神色平靜,毫無驚異之色,沒説話。

    郭燕俠接着説道:“我也不能跟你們一塊兒回去,你們先走吧,我得趕到京裏去一趟,我知道有違老人家的禁令,可是我萬得不已,請諸步先代我稟知老人家一聲,回去以後,我甘願領受懲罰。”

    諸明道:“大少,事關老人家的禁令,我恐怕説不上話。”似乎,諸明不敢,也不願意幫這個忙。諸明不是這個樣兒的,絕不是。凡郭家人,任何一個也絕不是這個樣兒。郭燕俠一怔,一時沒説出話來。忽然,諸明那兒笑了,笑着説了話:“不過大少不用擔心,這兒有封有關人士給老人家的一封信,只要老人家看了這封信,準保大少一點事兒也沒有。”

    隨話,他探懷摸出了一封信,封了口,信封上寫的字,可清清楚楚的看得見,寫的是“煩帶陳,懷兄親啓,關託”。

    郭燕俠懂,凡是郭家人,一看都懂。

    這就夠了。郭燕俠一怔,忍不住一陣驚喜:“關叔來過了,什麼時候來的?”

    諸明道:“昨兒個。”

    郭燕俠忍不住也為之一陣激動:“關叔太周到,太照顧我們做小輩的了……”話鋒微頓,難忍驚喜,接着:“諸叔,我走了,到時候我會讓人連絡派船接我。”話落,沒容諸明再説話,長身而起,破空直上,在峭壁頂端微一沾足,騰身飛起,飛射不見。

    諸明從高外收回目光,含笑將那封信收回懷中,向着那精壯年輕人道:“咱們走!”精壯年輕人躬身恭應:

    “是!”

    口口口

    六人六騎,兩前四後,鐵蹄翻飛,捲起一地塵土,馳進了“永定門”。

    人,前兩位,一位中年人,一位年輕人,一般的氣度高華,英武俊逸;後四個,則是四個英武精壯之氣逼人,腰懸長劍的中年人,六匹坐騎,也是清一色的蒙古種健馬。

    守城的小武官跟兵勇們,看都沒敢看,還真都沒有敢看,不見他們一個個都躬身哈腰低下了頭。

    倒不是因為人是英豪馬如龍,天子腳下,京城重地,越是人是英豪馬如龍,越是扎眼,越得留意。

    而是因為這六人六騎,是神力傅侯、翎貝子還有傅威候的四名貼身護衞。

    傅威侯朝廷重臣,柱石虎將,統禁軍、領帝都鐵騎,坐鎮京畿,威懾下天,京裏的升斗小民都沒有不認識的,何況是吃糧拿俸的?六人六騎由“永定門”而“正陽門”,進了內城,六人六騎分開了,四護衞貝子爺回了侯府,傅威侯則單騎直馳“紫禁城”。

    傅侯是奉密旨出京,如今既然回了京,理所當然立即進官覆旨,復旨是機要公事,是他一個人的事,當然不能讓內子爺跟四護衞隨行。傅侯不但單騎直馳“紫禁城”,而且騎着馬逕直進了“紫禁城”,只因為,傅侯是特准紫禁城騎馬。

    這裏健騎鐵蹄敲在石板路上“得”“得”響,那裏早驚動了大內,一名御前侍衞班領,飛步進了御書房。

    御書房裏,三個人,一個坐着,兩個站着。坐着的那位,是個中年人,穿一身黃袍,儘管坐着,仍然可以看得出,他有着一付頎長的身材,看上去顯得頗為英挺,那頎長的身軀裏,隱透着華貴氣度,不怒而威,隱隱懾人。只是,他長眉細目,眉於間透着一股陰鷙這氣,看他一眼,或者是讓他看一眼,膽小一點的,直能打心底裏哆嗦,不寒而慄。站着的兩個,一個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兒,穿的是長袍馬褂,身材瘦削,鷂眼鷹鼻,留着稀疏的幾根小鬍子,一看就知道是個深具城府的,甚工心計的人物。那另一個人,不是別人,赫然竟是紀剛。瘦老頭兒兩手互握,交叉在小腹前,站的姿態頗為隨便。紀剛可卻是神色恭謹,垂手而立。那名御前侍衞班領進了御書房,立即拜伏在地:“神力侯爺進宮見駕!”

    瘦老頭兒微一怔:“他倒挺快的。”

    黃袍中年人神色平靜,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傅侯人呢?”

    那御前侍衞班領道:“回皇上的話,侯爺已經進了“乾清宮”了。”

    皇上?那當然就是當年的四阿哥,雍親王允禎,如今的雍正皇帝了。

    黃袍中年人道:“知道了。”那御前侍衞班領恭應一聲,低頭哈腰退幾步,然後轉身行了出去。

    瘦老頭兒轉眼望紀剛:

    “他見皇上是特准不經過通稟的,説不定轉眼就到了,你還是迴避一下吧。”

    紀剛恭應一聲,卻沒馬上施禮告退。

    黃袍中年人抬起手擺了擺:“自有我做主,你只管去吧!”

    紀剛急忙再恭應,這才施禮告退,他沒往外走,卻退向裏頭不見了。

    黃袍中年人沉默了一下,似乎確定紀剛已經退出了御書房,抬眼望瘦老頭兒:“舅舅,您看……”雍正稱之為“舅舅”,不用説,那當然是當年有擁立大功,眼年羹堯並稱文武兩大臂助,如今雍正皇智囊的隆科多了。隆科多抬手摸了摸他稀疏疏的小鬍子,話説得慢條斯里:“正值用人的時候:兩頭都得顧……”黃袍中年人眉鋒為之微一皺。

    隆科多道:“不難,這個小的,不比當年那個老的,事沒辦成,軟硬兼施,先給他一頓,包管他有什麼,也不敢多説一句,然後再給他個差事,忙得他既不能分身,又不能分心,他還能怎麼樣?”

    黃袍中年人目光一凝:“再給他個差事?您是説郭……”

    隆科多道:“你以為郭家那個小的會死心?那個家的每一個都有過人的能耐,我不信他摸不出來‘嶗山’那個女弟子那兒去了,既然摸得出來,他必然會追到京裏來找紀剛。”

    黃袍中年人一雙細目中,陰鷙光芒疾閃,眉鋒立時舒展,一點頭,道:“對!好主意,可是他家裏那個……”

    隆科多道:“清宮難斷家務事,你身為一國之君,日理萬機,那有工夫管人家夫妻間事?

    也不能管,是不是?”

    黃袍中年人笑了,笑得更見陰鷙:“舅舅不愧是我的首席智囊……”話聲猶未落,但是他倏然住了口。就在這時候,御書房外響起了神力侯威侯的清朗話聲:“臣傅玉翎候宣!”

    黃袍中年人低沉一聲:“進來!”

    御書房外,一聲恭應,欣長人影一閃,英挺俊逸的神力傅威侯已進了御書房,低頭、哈腰、趨前幾步,躬下身去:“玉翎恭請皇上聖安!”世襲神力威侯,加殊恩,特准見君不參,不行跪拜之禮。

    黃袍中年人坐着沒動,只輕輕“嗯!”了一聲。

    傅侯轉向隆科多又躬了身,這一躬身比剛才那一躬身可就淺多了:“舅爺!”

    隆科多含笑欠身抬了手:“辛苦了。”

    傅侯道:“玉翎不敢,玉翎的職責。”

    黃袍中年人開了口:“紀剛早就回來了,你怎麼這是候才到?”

    傅侯欠身道:“回您的話,帶着小翎,路上有點耽誤。”

    黃袍中年人道:“聽説鳳樓也去了?”

    紀剛既然已經早回來了,自然是一五一十稟奏了個清楚,不能瞞,即便是紀剛回京落在了後頭,也不能瞞,紀剛照樣會據實稟奏,再説,這位皇上也不是好瞞的。傅侯又欠了身,頗平靜從容:“是的!”

    黃袍中年人話聲忽然沉重了些:“那,你打算怎麼覆旨?”

    傅侯道:“玉翎無能……”

    黃袍中年人道:“你是我身邊的頭一個,你都自認無能,往後我還能指望誰?這捍衞京畿的重責大任,我還能交給誰?”

    傅侯臉色微變,頭也微微低下:“玉翎知罪!”

    黃袍中年人道:“你堂堂一個‘神力威侯’,又帶着那四個得意的貼身護衞,會連郭家一個小輩都收拾不了?”

    傅侯道:“玉翎以為,紀剛已經稟奏,是關山月出面插了手。”

    黃袍中年人道:“你的意思我懂,要照你這麼説,不必郭懷親來,就是來個關山月,我這個皇上的腦袋,也得隨時讓他摘去了。”他並沒有色厲聲疾,可是這幾句話的份量,卻是重得不能再重了。

    傅侯臉色變了,額上也見了汗跡,一時竟然沒能答出話來。只因為黃袍中年人説的是實話,還真叫一個做臣下的不好回答。

    只聽黃袍中年人又道:“關山月這個匹夫我清楚,他的一身能耐我也知道,可是我認為,有鳳樓幫你,絕不會收拾不了他。”

    傅侯明白,既有紀剛稟奏在先,皇上這話就是“明知故問”,顯然是要扯到乃妻跟郭家的微妙關係上了。他額上的汗跡多了三分。心裏也泛也了一股忿恨,道:“回您的話,鳳樓並沒有出手。”

    黃袍中年人“哦!”地一聲道:“她沒有出手,面對郭家跟關山月這兩大叛逆,夫婿奉了密旨緝拿,她卻能袖手旁觀,置身事外,她還算你什麼妻子,又還算什麼言誥命一品的威侯夫人?”

    傅侯心裏的忿恨,立時又增加了三分,道:“玉翎知罪!玉翎該死!”

    黃袍中年人道:“先皇帝對傅家屢加殊恩,你承襲侯爵,膺重任,受託京畿安危,我自問也待傅家不薄,信得過你有一付赤膽忠心,可是你知道不知道,你為你那位誥命一品的夫人,擔了多大的干係?”

    傅侯機伶一顫,渾身汗透衣衫不由曲下一膝,臉色發白,連道:“玉翎知罪!玉翎該死!”

    隆科多適時遞一個眼色。

    黃袍中年人自是心領神會,道:“要不是因為傅叔,要不是因為傅家,天知道我會拿你怎麼辦,起來!”

    傅侯如逢大赦,頭一低,道:“玉翎謝謝您的恩典!”他站了起來。

    黃袍中年人道:“我再給你個機會……”

    傅侯忙道:“您請降旨……”

    黃袍中年人道:“郭家那個小的,會上京裏來……”

    傅侯猛抬頭:“您知道……”

    黃袍中年人道:“不只我知道,你想想也應該知道。”

    傅侯何許人?或許事先沒想到,經此一點,不能想不到仳瞿然道:“您説得對,他最好來……”

    黃袍中年人道:“我想鳳樓一定也回來了,你要是有什麼不方便,我可以另派別人。”

    傅侯忙道:“不,您交給玉翎,這個差事,玉翎就是磕破頭,也要求到手。”他高揚雙眉,目閃寒芒,煞懍人。

    黃袍中年人一點頭:“好,你去吧!”

    傅侯一躬身:“謝謝您的恩典,玉翎告退。”他轉身要走。

    “玉翎!”黃袍中年人叫了他一聲。

    傅侯忙停步回身。

    黃袍中年人道:“這是正經大事,也是你又一次的機會,你不該有心思,有工夫去管別的,你懂嗎?”

    傅侯怎麼會不懂?他原打算離開御書房就要去找紀剛的,聞言不由一怔。這是一個意外,也是一個打擊。

    真要説起來,這不該是意外,應該是意料中事,只要他在返京,甚至於進宮以前多想想,可惜他沒有。

    堂堂“神力侯府”傅家,卻見挫於一個貝勒紀剛,這是一個打擊,怎麼跟他兒子開口,這又是一個打擊。傅家兩代汗馬功勞,威勢顯赫,自己的獨子也是頭一次動情於一個姑娘,而且表現得那麼痴,那麼難以自拔,而現在,他卻要對一個貝勒紀剛退讓,尤其是出自於皇上的旨意,皇上的面諭,他怎麼能甘心?

    不甘心就不免形諸於色,只是他這裏臉色剛變,雙眉剛揚,一眼看見的,是黃袍人沒有表情而略透陰冷的臉色,還有舅爺隆科多,站在黃袍人背後遞過來一個眼色,他驀然想起,他面對的,已經不是仁德寬厚的先皇帝,而是現在的這一位,現在一位,以精明陰鷙着稱,外帶殘忍陰狠,連又父母兄弟都不能顧。

    兒子固然是他鐘愛的的,但一個兒子較諸傅家兩代,甚至可以綿延子孫多少世的顯赫權勢,富貴榮華,孰輕孰重?

    只要是識時務的聰明人,就沒有一個分辯不出來傅侯他絕對是聰明人,也絕對熱衷於皇家的恩典與眼衣朱紫、食金玉,權勢在握的日子,所以,他忍住了。忍住了以後,就又是一付臉色,他低頭躬身,恭應了一聲,退了出去。

    他退出了御書,黃袍人笑了,帶笑轉身:“舅舅,高!”

    隆科多也笑着:“獻計是一回事,運用之妙又是一回事,高的不是我,我何敢居功?”

    黃袍人又笑了,笑着,他忽然臉色一沉,側臉輕喝:“進來!”重重帷幕後頭,轉出了貝勒紀剛,他幾乎是低頭哈腰,急步趨前。

    黃袍人冷然一句:“放心了吧?”

    紀剛道:“您的恩典,奴才肝腦塗地不足以言報!”

    黃袍人淡然道:“他爵襲‘神力威侯’,你一個多羅貝勒,叫他讓你,這不能不説確是異數,既然知道,從今後就好好給我幹。”

    紀剛又恭應一聲,接着就爬伏在地。

    説來説去,只是為一個女人,女人竟有這麼大的魔力?打古至今,恐怕誰都得承認這個事實?何況這個女人太不同凡響?以前如何,已成過去;將來如何,還是個未知數,而打從那位傅侯夫人胡風樓如今,也就她這麼一個?

    口口口

    傅侯一騎快馬回到了“神力侯府”,從側門直馳府裏。威侯爺今天心情不好,脾氣大,一個護衞接繮繩接得慢了點兒,捱了一馬鞭子。偏偏貝子爺傅小翎少不更事,飛一般地迎過來就問:

    “您找了紀剛沒有,問出來沒有?”

    見着這個兒子,這個獨生愛子,傅侯多少沒點脾氣,馬鞭子更捨不得抽向他,心頭之肉,兒子一旦疼,他也疼,所以,傅候沒理,大步進了廳裏。

    貝子爺小翎何只少事不更事,還十足的不夠機靈,不會察言觀色,其實也難怪,從小到大,在這個廳裏,他從不懂什麼叫察言觀色,也從沒人教他,而且他只知道,在這個父親面前,從來不必有任何顧忌。

    他追進了大廳,叫道:“爹……”剛叫這麼一聲,傅侯象一陣旋風,霍地轉過了身,或許他真忍不住了,鐵青着臉,嗔目厲喝:“從今天起,不許再提這件事,永遠不許。”

    貝子爺嚇了一大跳,真嚇了一大跳,從小到大,甚至於從呱呱墮地,從來就沒有見父親這樣對他説話過。記事之前,他是聽説的:記事之後,他親身體驗。自已知道,沒有,從來沒有,連大聲一點,重一點的話都沒,而今天,此刻,居然聲色俱厲,他怎麼能不嚇一大跳?

    他從不知道怕父親,就是因為從來沒有父親那兒體會到嚴厲是什麼,現在突然有這麼一次,他怕了,還是真怕,嚇得瞪目張口,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

    “聽見沒有?”傅侯又一聲暴喝。

    貝子爺在害怕中忙點頭。

    “出去!”

    貝子爺急轉身,一溜煙似地奪了出去,停都沒停,就奪進了後院。

    忍不住,只是一剎那間的事,也就是所謂氣頭上,當這一剎那之後,氣過去了,人也就趨於平靜了,對兒女,尤其是鍾愛的兒子,每一個做父母的都是如此。傅侯自不例外,現在他氣過去了,人也趨於平靜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心疼了,只看見他神色趨於和緩,臉上閃過了幾陣抽搐。他沒有馬上進後院去,當然,那怕是再想去,總得維持一下做父親的尊嚴。想到自己的兒子,又想到在大內御書房裏所受的氣,他陡然又揚了眉,氣之外還有另一種剜心的感受,偏又不能説,那讓人更氣,“唰!”地一聲馬鞭揮處,几上一個美女聳肩的細瓷花瓶,飛出去丈餘,碎了一地。沒見一個人進來看究竟,誰都會察言觀色,誰都知道自已不比貝子爺。今天,此刻,連貝子爺尚且不免,誰又敢進來找倒楣?

    在這座侯府裏,論真能剋制這位侯爺的,還只有一個誥命一品的威侯夫人胡鳳樓。

    不知道傅夫人回府了沒有,傅侯發這麼在脾氣,一座富麗堂皇、美輪美奐大廳裏的名貴擺設,簡直已經被搗得稀爛了。

    口口口

    可就沒見她露面,這條“牛街”上,做生意的也好,住家的也好,十有八九都是“在教的”。所謂“在教得”,那是指“回教”,俗話叫“回回”!就在這條“牛街”上,有一家小小的“清真館”,沒名字,也沒掛招牌幌子。要是在別外,這行得通,住的“在教的”少,開這麼“清真館”,老饕們一説“上清館”兒吃一頓去,任誰都知道指的是那一家。

    可是在這條街上,似乎就行不通了。剛説過,住家也好,店鋪也好,十家總有八九家是“在教的”,偏也“清真館子”特別多,靠沒向步就是一家,人家都有個店名,都掛着招牌幌子,要是説“上清真館兒吃一頓去”,誰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家?不要緊,人家這一家,似乎做的是“姜太公釣魚”式的生意,碰上了,瞧着中意,你就來。其實,人家這一家,做的全是熟人的生意,人家不想多賺,熟客人嘛,有那麼幾個也就夠了。朋友人碰了面,説一聲“走”,今兒個兄弟做個小東,上白回回那兒吃一頓去”,這就行了:白回回,是指店主東,常櫃的,姓白。在教,誰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就叫他“白回回”。日子一久,“白回回這三個字,等於是他的店名,是他的招牌幌子了。就在這一天,飯時剛過,客人們吃飽了,喝足了,抹抹嘴,渾身舒泰都走了,其他的清真錠兒跟白回回這兒都冷清了,收拾收拾正準備歇着。

    打外頭進來個人,一個年輕人,挺體面個年輕人。其實,説他體面還不夠,也真委屈了他,應該説他俊逸挺拔,儒雅瀟灑,丰神如玉;風標蓋世。可不,北京城輦轂之下,藏龍卧虎,像這樣的俊逸人物,還真挑不出幾個。

    你瞧,海藍長袍黑馬褂兒,手裏還拿把摺扇,這還不是貴介王孫,貝子貝勒之流?一進門,店裏真夠冷清,沒人,連一個人都沒有。年輕人夠斯文,有耐性,他一聲沒吭,隨便挑了付座頭坐了下去。

    敢情不是來吃喝的,可真走了眼了。他又一怔,隨即臉上笑意不減:“原來您是來找人的,您要找……”

    年輕人道:“寶號的常櫃,白回回,白掌櫃!”年輕人站了起來,道:“我姓郭,從南邊兒來。”

    白回回馬上不笑了,一雙大眼本來就大,如今猛一睜,更大,活賽一對銅鈴,馬上哈腰擺手:“您請裏頭坐!”他側身後讓,手往時擺。

    年輕人挺温文、挺有禮,含笑欠身:“謝謝您!”他邁步往裏走,走的是白回回剛才出來的地方。

    白回回急忙邁步跟上。

    白回回剛才出來的地方,在櫃枱邊上,那兒有一扇窄門,垂着布簾兒。掀布簾兒進了窄門,是一條狹長的小走道,一邊有兩間屋,堆着雜物。

    走道的那一頭,有亮兒,亮處像個院子。走完了走道再看,可不是個院子,小院子,有廂房、有堂屋,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一進堂屋,白回回舉手就要讓座。年輕人兜頭就是一揖:“白大爺,燕俠給您請安來了。”

    白回回一怔,連忙伸手,兩眼睜得更大,再大一點兒,眼珠子奪眶而出了,只聽他叫道:

    “燕俠?大少,您是大少爺少爺。天!”

    低叫一聲“天”,臉色一整,神情頓肅,道:“大少爺,白英叩問主人金安!”推金山,倒玉柱,曲膝就拜。

    白回回是叩問老人家金安,燕俠只忙抬手虛攔了一下,莊容道:“謝謝您,老人家安好。”

    白回回沒站起來,道:“幾位姑娘安好!”他問的是老人家的幾位義妹,燕俠六兄弟的姑姑們,“無玷玉龍”未娶,她們也沒嫁,所以仍稱姑娘。

    燕俠道:“幾位姑姑安好。”白回回這才站了起來,然後是宮老、祁老,還有蕙日“天津船幫”那位幫主海無極海將軍,都問到了。

    燕俠一一作答,全都安好。最後,白回回一雙大眼又盯上了燕俠:“我説嘛,北京城,裏一住這麼些年,就從沒瞧見過麼樣的人,錯非是郭家人,那來這麼蓋世的風標,超拔的氣度……”

    燕俠道:“白大爺,您就不怕燕俠臉紅。”他笑着,還真有點兒不好意思。

    白回回忙道:“大少爺千萬別這麼説,白英我閲人良多,您可是當之無愧。”

    這話剛説完,外頭突然響起另一個話聲,一個甜美好聽、清脆悦耳的話聲:“誰當之無愧呀,哪兒來的大少爺呀?”隨着這話聲,一陣香風,一條倩影,堂屋裏進來個人和一個姑娘,一個嬌小玲瓏的姑娘。姑娘年可十八九,嬌小是嬌小,可是剛健婀娜,身材美好,一身月白褲褂兒也挺合身,前額一排劉海兒,身後一條大辮子,豔裏不着嬌,嬌裏還透着三分俏。

    一雙玉手端着個空盆,袖口微卷,露着兩截粉臂,白嫩圓潤,藕棒兒似的。她瞧見屋裏多了個人,先是一怔,繼而輕“喲”出聲:“有客人……”

    白回回點頭笑:“不是客人,是自己人,快來見見,是燕俠大少爺。”

    姑娘還怔着,鮮紅一點的櫻口裏輕輕道:“燕俠大少爺?……”

    白回回道:“傻丫頭,你是怎麼了,南海來的,主人的大少爺,還不明白麼?”

    姑娘明白了,猛睜一雙杏眼,櫻口裏一聲輕“哦!”“是……”,她要見禮,猛想起手裏還有個空盆,急忙扭腰側身擱下盆,猛又發現一雙袖口還卷着,胳膊露在外頭,全讓人家瞧見了,羞煞人,忙三把兩把擄下袖子,嬌靨上泛着紅熱,這才盈盈檢衽:“見地大少爺……”

    燕俠還不忙答禮?他含笑舉行:“不敢當……”

    白回回在一旁道:“大少爺,這是我那個丫頭,叫冷香!”

    姑娘未必冷,可是絕對夠香。燕俠隨口又是一句:“香姑娘!”他可不敢再輕易叫人“妹妹”了,當初在“濟南”,初見姑娘諸委姑的時候,不就是一聲“妹妹”叫壞的?冷香姑娘臉蛋兒更紅,頭微低,連眼皮兒也垂下去:“大少爺,我們不敢……”

    白回回道:“就是嘛,大少爺,您乾脆叫她的名字。”

    燕俠自然不能,笑笑沒説話。

    冷香姑娘還那兒低頭站關,或許,是雖是自己人,畢竟生,挺活潑、挺嬌俏個姑娘,一下子變得既沉又靜。

    白回回擺擺手:“丫頭,別傻站着了,還不快給大少爺沏茶去。”

    燕俠忙道:“有勞了。”

    不知道姑娘聽見了沒有,她扭腰擰身飛似地跑了出去,身後大辮子飛起老高。地上的空盆也不管了。

    燕俠直覺得姑娘可愛,跟諸秀姑一樣的可愛。

    白回回再次舉手讓客,堅讓燕俠上座,燕俠自是不肯,推讓半天,還是坐了個座位。坐定,白回回來京何為?

    燕俠直説找貝勒紀鍘,可是他編個辭兒説是不滿紀剛在“獨山湖”作為,就沒説實話。

    白回回當然不會不知道貝勒紀剛何許人,也不會不知道紀剛現領大內侍衞,他聞言嚇了一跳,直以為燕俠要闖大內!這可不是鬧着玩兒的,雖然他沒見過燕俠所學,儘管可以相信燕俠能進出大內,但,內有紀剛統領,外朋傅候坐鎮,進出大內,畢竟不是件容易事,加上眼這位皇上跟郭家的怨函隙,一旦鬧出事來,可絕不容易善了,然而此進此刻偏他又不便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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