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垢道:“夫人誇獎,夫人是當代大家,嶗山末技,不在夫人法眼之內。”胡鳳樓道:
“你言重了,我不敢當這四字當代大家。所謂大家,指的不應該是一個人的修為,品德、胸禁、氣度,至少應該佔一半,真説起來,當代大家四個字當之無愧的,放眼當今,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南海”的“無玷玉龍”郭!
無垢道:“無垢生得晚,但是夫人的當年,普天之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無垢認為,能跟‘南海王’並稱的,只有夫人。”胡鳳樓笑了,笑得很高興,但似乎也帶點傷感:“你這是捧我了……”
無垢道:“無垢句句由衷,字字發自肺腑。”
胡鳳樓笑笑道:“不管怎麼説,我謝謝你對我的推崇,咱們不要把話扯遠了……”頓了頓,接問道:“令堂許的宏願,是有年限的,還是你得把一輩子奉獻三清?”
無垢道:“無垢今生今世,皈依三清。”
胡鳳樓道:“你自己的意思怎麼樣?”
無垢道:“無垢之皈衣三清,是為母病不願,身為人女,理應如此。再説,幾年下來,無垢也已經習慣了這種清靜無為的日子了。”胡鳳樓沉默了一下,道:“既是這樣,小翎就只有死心了。”
無垢道:“萬請夫人諒宥!”
胡鳳樓目光一凝,道:“似乎你知道我要跟你談什麼?”
無垢道:“是的,無垢想到了。”
胡鳳樓道:“那麼,讓我最後問一句,你自己對小翎的看法怎麼樣?”
無垢道:“翎貝子無論家世、人品、所學,在女兒家心目中,都不作第二人想,也是每一個女兒家的天大福份!”
胡鳳樓道:“這麼説你.”
無垢道:“如果夫人一定要讓無垢説,無垢感激夫人跟翎貝了的垂愛,無垢願意視翎貝子為鬚眉知己。“胡鳳樓呆了一呆,道:“這麼説,小翎在你心目中,並不是……”
無垢道:“夫人,情之一事,不要看兩字緣份。”
胡風樓道:“你也不必這麼説了,小翎雖然是我的兒子,連我也不認為他是最好的,而且差人很多。”無垢沒説話。
胡鳳樓道:“或許我不該問,你是不是已經遇見了心目中不作第二人想的?”
無垢很平靜,話也答得毫無猶豫:“是的。”
胡鳳樓目光一凝:“能讓我知道-下,是當今的哪-個麼?”
無垢道:“無垢深知夫人,不怕讓夫人知道,無垢跟他在‘嶗山’‘南天門’一度邂逅,如今他也來了‘獨山湖’,他姓燕,單名一個俠字。”
胡鳳樓猛一怔,倏然而笑,笑得很高興,真很高興:“你好眼光,真好眼光,小翎是不能跟他比,而且差了很多……”
無垢嬌靨上有點異色:“夫人也知道他?”
胡鳳樓道:“你也應該知道他,我奇怪你為什麼不知道,難道説,紀剛對你們還沒作交待?”
無垢道:“夫人是指……”
胡鳳樓道:“我這以説吧,他不姓燕,他姓郭,他叫郭燕俠……”
無垢猛一怔,忙道:“夫人是説……”
胡鳳樓道:“南海郭玉龍收了六個義子,人稱‘郭家六龍,他居長。”
無垢目閃異采,忍不住一陣激動:“原來他竟是……怪不得,怪不得……貝勒爺怎麼沒往下交待?”
胡鳳樓道:“許是因為傅侯已經到了,用不着他再往下交待什麼了。”
無垢目光一凝:“侯爺!”
胡鳳樓道:“紀剛得知燕俠就是郭家的郭燕俠之後,密奏進宮,皇上了一道密旨給傅侯,着他來對付這個郭家人。”
無垢臉色一變,失聲道:“那麼夫人豈不是……”
“豈不是”什麼,她到此打住,沒往下説。胡鳳樓淡然一笑,道:“我是很為難,不過我相信還能應付。無垢目光一凝道:
“郭家的那個燕俠,他是不是已經知道了?”
胡鳳樓道:“他已經知道了。”
“那他……”
“我求愛他開‘獨山湖’,他説郭家不願意再退讓,這一次,不是埋骨‘獨山湖’,就是寧願讓人家抬着出去。”
無垢臉色一變:“他怎麼能也讓夫人為難?”
胡鳳樓道:“他沒有錯,我不能讓郭家再退讓了,事實上郭家也不能再退讓了,否則就得永無休止的退讓下去。”
無垢道:“可是,夫人,兩虎爭鬥必有一傷,無論傷着哪-方,相信都不是夫人樂於見到的。”
胡鳳樓道:“不錯,不過事到如今,我已經無能為力了-方面是我的夫婿,夫婿身後揹着個朝廷,不能不效忠於皇上。一方面是我的朋友,尤其當年我欠過他家一筆不小的債,眼前若要化解,恐怕只有等奇蹟出現了。”
無垢道:“這麼説來,都怪紀貝勒……”
胡鳳樓道:“不,不能怪他,誰都不能怪,各人的立場不同,要怪只能怪造化弄人。”
無垢香唇啓動,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説話。
胡鳳樓緩緩站了起來,道:“咱們的談話該結束了,我也該走了。”
無垢跟着站起,低頭道:“關於翎貝子的事,不請夫人見諒。”
胡鳳樓道:“你要是這麼説,那就是不瞭解我,我要真是那種人,也就不會來問你意思。
我唯一感到遺憾的,是你是個三清弟子出家人,你不該是,絕不該,就象我剛才説的,誰都不怪,是造化弄人。”
無垢低着頭道:“是謝謝夫人。”
胡鳳樓道:“要有事,你忙你的去,要是沒事,你就歇着吧。”話落,她轉身行了出去。
無垢施下禮去:“無垢恭送夫人。”只聽胡鳳樓輕柔話聲傳了過來:“不要多禮了。”
剛才面對面的談話,這位博夫人表現得-直很平靜、很鎮定,可是現在抬起頭,卻發現傅夫人那無限美好的背影,透着無限的淒涼,還有一種説不出是什麼的東西,儘管説這出那雖什麼,望之卻能令人心酸。無垢的心絃,泛起了震顫,傅夫人的心情,她能體會,或許她不是唯一能體會傅夫人心情的人,但她絕對是體會最深該,最強烈的一個。她所知道的傅夫人胡鳳樓,不會被世上的任何事難倒,而唯獨介乎郭、傅兩家幾十年來的這件事,使她深深的為難,而感到一籌莫展,不然,像傅夫人這麼個絕代奇女子,不會求渚於奇蹟的出現。突然之間,無垢這麼想,假如她是傅夫人,處在此時此地,她應該怎麼辦?她感到跟傅夫人一樣的為難,但是她絕對沒有辦法表現得跟傅夫人一樣的平靜、鎮定。
這就關係着各人的氣度、修為與歷練了。或許因為傅夫人是上一代絕代奇女子。或許是因為她是這一代紅粉蛾眉中稱最的一個。對傅夫人,她不只有相惜之感,甚至有一份強烈的仰慕與敬佩。這也就是為什麼她傅夫人的心情,體會得最深刻最強烈的原因之一。
她把傅夫人的事,當成了自己的事,甚至於幾乎把自己當成了傅夫人。她坐了一會兒,想了半晌,旋即站起來走了出去。
口口口
傅夫人回到了禪房,傅侯正自踱步等候,一見倆夫人進來,忙迎向前去:“怎麼樣?”
傅夫人淡然道:“你倒比你兒子還急呀。”
傅侯倏然一笑:“誰叫我是個做爹的,誰叫小翎是我的兒子。”
傅夫人沒説話,走過去坐下。
傅侯跟了進來:“到底怎麼樣了?”
傅夫人抬眼瞟了傅侯一下:“還用問麼?”
傅侯微一怔:“我不信。”
傅夫人道:“你憑什麼不信?”
傅侯道:“我的兒子,咱們小翎,不會辱沒他們任何一個。”
想説的,傅夫人沒敢説,否則那只有加深傅家對郭家的那份沒有理由的急恨,她道:
“人家這輩子是三清弟子出家了。”
傅侯道:“那不要緊,原就不要緊,只要她願意,我想法子讓她還俗。”
傅夫人道:“問題是人家不願意這麼做。”
傅侯道:“這就是我所不能相信的。”
傅夫人霍地站了起來:“這麼説你是不相信了,那好辦,你自己問去。”
傅侯呆了一呆,忙道:“別動氣,我怎麼會不相信你,我只是替咱們的兒子不甘心,也心疼咱們的兒子。”
傅夫人道:“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小翎這麼大了,他應該懂這個道理。”
傅侯目光一凝:“鳳樓,這種事,世上有幾個能想得開,看得破的?”的確,這是實情實話。世上唯獨情關難過。
傅夫人怔了一怔:“我也知道,可是人家話已經説得很明白了,你説該怎麼辦?”
傅侯雙眉揚起:“總有辦法可想,總有辦法可想。”
傅夫人道:“你總不能強讓人家還俗,強讓人家嫁給你的兒子吧?”
傅侯道:“只要是為了我的兒子,我真不能不惜……”傅夫人臉色微沉,冷言道:“你能不惜怎麼樣?我不準!”
傅侯道:“鳳樓……”
傅夫人道:“你不要再説了,我不準就是不準。”
傅侯道:“鳳樓,畢竟,小翎是咱們的兒子。”
傅夫人道:“這用不着你來告訴我,誰的誰疼誰愛,這道理我也不是不懂,可是疼也好,愛也好,都不能超越了情理法。”
傅侯皺眉道:“這種事你怎麼硬往情理法上扯。”
傅夫人正色道:“玉翎,你不該有這麼一説,絕不該。你不會不知道,世間的任何事,都脱不了情理法,為什麼一旦牽扯上你的兒子,你就不承認,難道‘神力侯’傅家就能不講情理不講法?看在這麼慣你的兒子,難道希望他成為一個不講情理不講法的傅家子孫?老侯爺比你還疼小翎,恐怕他老人這也不會贊成你的想法。”
傅侯的眉鋒,剎時又皺深了三分,道:“這是咱們夫妻的事,別扯上老人家好不好?”
傅夫人道:“這不是我夫妻的事,而是整個傅家的事,我這個傅家媳婦,負有相夫教子的責任,不能也不敢愧對老侯爺。”?
傅侯忙搖了手:“好,好,好!我説不過你,不説了行,不行?”
傅夫人道:“不是誰説得過誰,説不過誰,這就是情理法,你在這三個字上,一個也站不穩,你可以不説了,我不能不説,我去告訴小翎去,讓他趁早死了這條心。”
傅侯道:“你去吧;我張不開這個口。”
傅夫人道:“我沒有讓你去。”
話落他要走。
傅侯突一抬手道:“等等,還是我去吧。”
傅夫人目光一凝道:“為什麼你又要去了。”
傅侯道:“是他讓我代他求你,我應該給他有個交待再説,你這種説法,我怕他受不了。”
傅夫人臉一整,道:“玉翎,你可別小看這件事,為了聽們的兒子,我可別讓他再存一點希望,我不能答應,而且,將來要是出點什麼事:我可唯你是問。”
傅侯道:“放心,對小翎來説,你也不是別的事,只要告訴他不行,多説什麼,或者少説什麼都是-樣了。”
傅侯轉身行了出去。
傅夫人一個留在這間禪房裏,她並不是上上人,也不能完全處之泰然。在這間禪房裏,她也聽不見那間禪房裏,父子倆都説了些什麼?
不過,轉眼工夫不到,她聽見了小翎一聲怪叫,這一聲怪叫,發自小翎的心靈深處,也能撕襲每一個聽見人的心。隨即,她又聽見傅侯叫了一聲:“小翎!”這一聲聲音不小,也充滿了驚急。傅夫人她心神震顫,一步跨出了禪房。與她一步跨出發禪房幾乎同時,她看見一條矯捷人影衝出那間禪房,破空掠去。她看得出,那是她唯一的兒了,翎貝子,傅小翎。
緊跟着傅小翎,另一條人影也衝出那間禪房,遠比傅小翎嬌捷,遠比傅小翎快。她也看得出,那是她的夫婿,“神力威侯”傅玉翎,他急忙揚聲沉喝:“站住,不許追他!”
傅侯的修為列宦海第一人,自是沒有説話,掠勢一身軀飛旋,帶着一陣勁風到了傅夫人之前。
“鳳樓……”
傅夫人道:“現在你跟他説什麼都沒有用,讓他一個人冷靜冷靜反倒好。”
傅侯的臉色有點白,有幾分驚急,也有幾分痛惜,可是他並沒有説話。傅夫人聽聽,看看,院子裏空蕩寂靜,沒一點動靜,但是她道:“恐怕自紀剛以下,馬上就會知道了,連咱們自己都算上,我不希望任何人再提這件事。”
博侯雙眉微揚:“這又不丟人。”
傅夫人冷冷道:“不丟人,可也沒什麼光采。”
傅侯還等再説。
傅夫人道:“你怎麼還這麼糊塗,我的事就是菱妹妹的事,要能管,她早出面了,可是這件事,你見她吭過一聲,到現在露面了沒有?”
傅侯臉色一變,默言未語。
傅夫人轉身進了禪房。
傅侯跟進了禪方,冷然道:“想不到曾幾何時,也輪到紅菱對傅家這樣了。”
傅夫人霍然旋過了身,黛眉高揚,鳳目圓睜,威態逼人。“紅菱怎麼了,紅菱可又比誰矮多少。不錯,在名義上,她跟紫娟、藍玲都是我的丫頭,可是你不是不知道,在我還沒嫁進你傅家門之前,我跟她們三個就情同姐妹。不要以為傅家世代簪纓,貴為王侯,做的不對還不讓人説,別説是紅菱,就算是個不相干的市井小民,販夫走卒,就算是當今皇上做錯了事,人家不敢説出口,放在心裏也總可以。”
畢竟,這位“神力威侯”傅玉翎,對自己這位夫人,除了敬愛之外,還多了幾分“畏”,也加以他行事一向不如這位夫人在理字上站得住。夫人這一發威,他的臉色立即緩和了不少:
“你別誤會,我是説……”
傅夫人冷然截口道:“沒什麼誤會不誤會的,我是不是誤會,你自己也應該明白,你最好別誤會紅菱才是真的,這樣朋友,這種交情,當世之中,恐怕再也難以找到。別看她已經嫁了人,別看她多少年未通音訊,要是今天我胡鳳樓有了急難,她照樣能為我捨命,為我死,人家的這種表現,能讓咱們羞煞愧煞,你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再説她也沒有輕視誰的意思,她只是認為這件事不對而不吭聲,不露面,人家錯了麼?沒有吧!”
傅侯陪上一臉的強笑:“反正我總是説不過你,不説了,行吧?”
傅夫人臉色一整,道:“玉翎,我不是個強詞奪理,咄咄逼人的女人,我為人做事來也永遠講一個理字。要説我真能不護短,我疼自己的兒子,那是自欺欺人,只是我不會做得太過份,做得讓人看不過去,做得有朝一日害了自已的兒子。就拿眼前這件事來説,只要人家願意,我並不反對,這已經是最大的讓步,還要我怎麼樣?可是現在人家有難處,咱們就不能強人所難,誰也不能……”
“天!”傅侯叫道:“打當初認識你到如今,多少年了,我還能不知道你是引麼樣的人麼?”
傅夫人目光一凝:“玉翎,你真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傅侯毅然點頭:“當然知道,要不然我對你怎麼除了敬愛之外,還多了分怕呢?”他説來一臉正經。
但是,這不是個較嚴肅話題?
足證,這位傅侯,雖然位列王侯,權勢顯赫,威震當朝,兒子都爵封貝子也這麼大了,有時候,他卻跟個小孩似的,不有着一份天真。赤子心不能失。這也正是傅侯的另一面,或許,如今的傅夫人,當年的胡鳳之所以毅然答應嫁進傅家豪門,這也就是原因之一。傅夫人想笑,但她沒笑,儘量沒笑,臉色卻已經好看多了。説好看,純是指臉色,不是指容顏,若説容顏,即便傅夫人大發雷霆,怒不可遏時都是好看的。
口口口
夫妻間就這件事的談話,爭論,算是止於此了。但是不是就這麼算了呢?恐怕,那就要看天意了。而,天意又如何呢?無垢出來了不知是一出來就站在這兒,還是經過了半天之後才到了這兒。如今,她站的這個地方,也算沒離開“獨山湖”,但是不在獨山湖畔。這個志方靠近那個漁村,三面是樹,另-面,可以望見漁村。其實自從紀內勒帶着。“血滴子”到了這-帶之後,整個“獨山湖”一帶,乍看,都算得上很安靜。可是這個地方的安靜除了林木外,再也聽不到什麼了。這個地方不但是真的安靜,再看看地上的嫩綠小草,任何人都會覺得,它還相當的美。
這是個適合一個人獨坐靜思,或者是兩個人相對談心的地方。如今無垢站在這兒,她是一個人獨坐靜思呢?還是想兩個人相對談心?如果是為獨自靜思,她該坐卜去,不該站着,坐在嫩綠的小草上,不但不會累,那也是一種享受。
如果是為相對談心,為什麼偏又只她一個人?不會的,無垢不會是一個人,永遠不會,她所到之處,即便不引得別人出現,也會朋解事的風、花、草,或者是飛禽走獸,甚至於急於掙脱樹枝的落葉來作伴。
真的,無垢不會是一個人,永遠不會。一聲輕咳,隨風輕輕飄送過來。劃破了這兒的一份安靜,但是並沒有驚動無垢,她站着沒動,一動沒動,動的只是她的秀髮,她的衣袂。
她沒動,但是她説了話:“你來了?”
那聲輕喝傳來處,站着個人,身材欣長,俊逸不凡,是郭燕俠。
他斜飛的長眉微揚,清澈深邃的目光,凝望着無垢那無限美好的身影,他道:“你找我?”
無垢道:“是的。”
郭燕俠道:“我知道你到處走動了很久,卻不知道你在找我。”
無垢道:“現在你知道了?”
郭燕俠道:“你找我,又有什麼見教?”
無垢緩緩轉過了身,她面對着郭燕俠,也看見了郭燕俠,她沒馬上説話,她凝望着郭燕俠,想多看看郭燕俠,一直到她的一雙眸子裏閃漾起異樣的光采,他才開口説了話:“你真能瞞人,我怎麼也沒想到,你會是郭家人。”
郭燕俠微微一怔,旋即淡然而笑:“我無意瞞誰,也不怕人知道,可是身為郭家人也沒有必要到外宣揚,是不是?”
無垢道:“其實,也怪我自己,我早該想到?”就這麼一句,沒多説,也沒説為什麼。
偏郭燕俠接了這麼一句:“謝謝你!”無垢國色天香,風華絕代的嬌靨上,飛快掠過一絲紅意,很輕微,過去的也很快,旋即,她道:“郭家人我聽説了不少,也仰慕已久,終於讓我邂後了一個,沒有讓我失望。”這種仰慕,很含蓄,而且既不亢,也不卑。
郭燕俠道:“再次謝謝你,其實,你這是碰上了我,照排往下數,郭家弟兄,一個比一個更不會讓人失望。”
無垢道:“你很謙虛,也很友愛弟兄。”
郭燕俠道:“謝謝你特別看重我,將來我是説如果有機會,要是你能見着我那個五個兄弟,你就會知道;我既不是謙虛,也不是友愛。”
無垢淡淡道:“我衷心希望,將來能有這個機會;不地現在咱們把話扯遠了。”
郭燕俠微一怔,凝目:“那麼請你把它扯近來。”
無垢道道:“我希望你能離開‘獨山湖’。”
郭燕俠臉色一變:“告訴我,是誰讓你來的,傅侯?還是傅夫人?”
無垢道:“希望你信得過,是我自己。”
郭燕俠臉色稍為緩和:“為什麼,能不能讓我知道理由?”
無垢道:“不瞞你,我是為傅夫人。”
郭燕俠道:“先到‘獨山湖’的是我,你真要是為傅夫人,你應該去見傅侯。”
無垢道:“你不應該説這種話,你認為我能麼?”
郭燕俠沉默了一下:“為什麼你能為傅夫人。
無垢道:“她一直是我仰慕的一個對象,也一直是我自勵的一個榜樣。”
郭燕俠道:“以我看來,上一代是傅夫人,這一代裏有個你。”
無垢道:“謝謝你。”
郭燕俠道:“既然傅夫人是你一直仰慕的對象,一直自勵的榜樣,對她的當年事,你應該知道得很清楚。”
無垢道:“當然。”
郭燕俠道:“那麼你認為郭家人還應再退讓麼?誰又能忍心讓郭家人再退讓?”
無垢低頭沉默,但旋又抬起凝目:“如果説是為了你呢?”
郭燕俠微一怔:“我不懂。”
無垢道:“有些話,似乎不必明説。”
郭燕俠凝了目:“有這個可能麼?”
無垢道:“這種事,似乎不必怕用世俗的肯眼光來看它也不必非要有個世俗的結果,是不是?”
郭燕俠猛然為之一激動,身軀顫抖,衣袂為之簌簌作無垢的衣衫也無風自動,而且一雙美目這中湧現起晶瑩明亮的東西。片刻之後,郭燕俠趨於平靜,平靜得像一泓池水,他道:
“夠了,很夠了,我感激,但是我的答覆,恐怕讓你很失望。”
無垢道:“你的答覆是什麼?”
郭燕俠道:“你對的,是郭燕俠個人,但是郭燕俠雙肩之上擔的是郭家的聲名與榮譽,我不能,也不敢因為我個人而置整個郭家的聲名與榮譽不顧。”
無垢美目中異采飛閃:“我是免不了失望,不過我對你又多認識了一層,也明白‘南海’郭家,為什麼不但廿年來盛名不衰,甚至已凌駕於傅、胡兩家之上,更明白大內為什麼一直如芒刺在背,惴惴不安地道理所在了。”
郭燕俠沒説話。
無垢又道:“你有沒有想到,以郭、胡、傅三家當年的表形,以及廿年來的微妙關係,大內下密旨派傅侯對‘獨山湖’來,這一招相當高明。”郭燕俠道:“你不便説狠毒,我沒有顧忌!”無垢道:“你既然知道,還能寧願閉着眼往裏跟麼?”
郭燕俠道:“相信你應該想得到,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只要三家的這種關係存在一天,便永遠是一個致命的弱點。傅家不能也不敢抗旨,郭家不能也不願永遠退讓。傅夫人處在兩難之間,總要有個抉擇,而為了傅家的現在跟將來,他終必得幫着夫婿傅侯對會付郭家,真到了那一天,會是個什麼樣的局面,什麼樣的後果,這也是任何人所難預卜先知的,不過有一點可以想見,一定很慘烈…”
無垢突然機伶一頓,脱口叫道:“不要説了。”
郭燕俠停住了。
無垢道:“你們三家,難道都不怕。”
郭燕俠道:“怕又能怎麼樣,何況傅家總以為,藉天子之威,以朝廷之力,絕不可能對付不了一個郭家。”
無垢道:“你是説……”
郭燕俠道:“這件事沒有再談下去的必要了,你也應該想得到,沒有人能化解…”
“化解?”
無垢道:“你們三家之間究竟有什麼樣的仇恨?根本沒有嘛。打從當今到如今,吃虧、忍讓的都是郭家,到現在郭家也沒怎麼樣,根本構不成這樣嘛。”他這裏把話説完,無垢剛要接話,他忽有所覺,兩眼之中威稜電閃,淡然輕喝:“什麼人,既然到了這兒,為什麼不現身?”
只聽一個帶着冷意的清朗話聲傳了過來:“你怎麼知道我不現身,我還不是那種人,何況還有她在這兒?”
郭燕俠只從話聲中聽出來人很年輕,修為不俗,也聽得出來人的頗有點自傲不凡,年少苦難的意味,卻不知道是誰。
可是無垢一聽就知道是誰來了,心裏一驚,怎麼這麼巧,連這個念頭都沒來得及轉,嬌靨上已變了色,急輕喝道:“快走,你快走!”郭燕俠本來沒想到,可是由於來人還有一口京片子,再加上無垢着急萬分的這一句,他一想到來人是誰了,心裏一跳,雙眉一揚,聽若無聞,站着沒動。
前後也不過-剎那間,就在這個時候,微風颯然,兩個人身邊丈餘處,已多了一個人,頎長身材,玉面朱唇。長眉風目,俊逸超拔,不是無垢聽出來的“神力威侯”愛子,胡鳳樓的親出,貝子爺傅小翎是誰?
只見他玉面冷青,風目含煞,兩道鋭利的目光直逼二人。
郭燕俠來個視若無睹,事實上他已經看清楚了傅小翎,心裏不能不為傅小翎的人品喝采,但是心裏也不由泛起了一絲敵意。
無垢嬌靨上泛現了驚急,強一微笑,道:“貝子爺怎麼來了?”
一聲“貝子爺”,是為了告訴郭燕俠來人是誰。
傅小翎冷然道:“我為什麼不能來,這個人是誰?模樣、修為都頗不錯。”
無垢要説話。但是郭燕俠搶了先:“承蒙獎,我姓郭,叫郭燕俠。”
無垢大驚,轉臉急道:“你……”
郭燕俠道:“姓名賜自父母,我為什麼要瞞?”
傅小翎面色陡然變了色:“郭燕俠,原來就是你……”霍地轉望無垢:“你認識他,早認識他了。”
就在這一剎那間,無垢反倒鎮靜定了,泰然了道:“是的,我早在下‘嶗山’之前就已經認識他了。”
傅小翎一張玉面突然間顯得介白,但又目中更顯出了敵意:“好哇,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怪不得你不答應我娘,原來你心裏早有了他……”
郭燕俠為微一怔。
無垢急紅了臉,臉色微沉,震聲輕叱:“你胡説什麼……”
傅小翎道:“我不是胡説,你自個兒心裏明白,你知道不知道,他郭家叛逆。”
郭燕俠雙眉陡揚:“傅小翎,説話客氣點兒,誰是叛逆?”
傅小翎抬手直指:“你,你郭家!”
郭燕俠忽然笑了:“我不反對這個稱呼,我也不應該反對,只是……”臉色一沉,道:
“我不愛聽你説,念在你是鳳姑姑的兒子,我饒你這頭一次……”
傅小翎怒笑:“你不必念我是誰的兒子,饒我?口氣太大了點兒,你還不配,我還正想狠狠揍你一頓呢?”他隨話跨步欺上。
無垢橫身急攔:“貝子爺,你不能……”
郭燕俠道:“你最好別管這檔事,也管不了,你想想看是不是?”
無垢還沒想,還沒有來得及想,傅小翎那裏一聲斷喝:“我為什麼不能?他説得對,我閃開!”他側身跨步,繞過無垢,揮掌便劈向郭燕俠。
郭燕俠道:“我領教傅家絕學。”他閃身迎上。兩條人影一合乍分,疾快,誰也看不清楚兩個人在這一接手間互換了幾招。
便見傅小翎飄身而退,玉面鐵青,兩眼赤紅:“好,姓郭的,你給我等着!”身形倒退,破空而去。
無垢急道:“你怎麼他了?”
郭燕俠道:“畢竟我不能不看在鳳姑姑份上,只在他肩上輕輕拍了一下,這是我,要是碰上我那五個兄弟,無論哪一個,他輸得更慘。”無垢要説話。
郭燕俠已然又道:“能不能告訴我,傅小翎剛才説的,是怎麼回事兒?”
無垢一時沒會過意來,道:“你是指什麼?”
郭燕俠看了她一眼,道:“沒什麼,謝謝你來找我,告訴我有關傅家的事。”話落,他轉身要走。
無垢突然會過了意來,叫道:“等一等!”
郭燕俠停住了,道:“還有什麼指教?”
無垢凝目望着他道:“你為什麼這麼小心眼,我不該是這種人,郭家也不該有這樣的人。”
“你什麼意思?”無垢道:“你分明懂了。”
郭燕俠道:“你不是也懂了嗎?”
無垢道:“我是剛會過意來。”
郭燕俠道:“我也是。”
無垢道:“別忘了,你是個男人家,而且我剛説過,你不該是這種人。”
郭燕俠道:“而我,畢竟是個庸俗的人,事不關已關已則亂,尤其,這時頭牽扯上了傅家的子弟。”
無垢聽得美目中異采閃漾,人也為之一陣激動,一雙目光緊緊的盯着郭燕俠,包含得太多太多:“你真的這樣?”
郭燕俠雙眉微揚:“你以為我説着玩兒的,還是騙你的?你明知道,郭家沒有這種子弟。”
無垢又猛然一陣激動,她低下了頭,當她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她一雙美目中,已然閃漾起淚光:“我想,我總算不虛此生,沒有白到這人間一趟……”
郭燕俠目光一凝:“這就是你要告訴我的?”
無垢道:“還有……”
她似乎想平靜一下自己的心情,她微吸了一口氣,話鋒頓了一下之後,才又道:“你不是想知道,傅小翎説的是怎麼回事麼?傅夫人找過我,親自來見我,她是替傅侯、替她的兒子,來問問我對她兒子的看法。”
郭燕俠沒説話,他不想説,也不好説,甚至根本不想影響她,儘管他很開心,很在意。
無垢道:“傅夫人本來不想來,她也知道不該來,因為她明知道,嶗山派沒有俗家弟子,但是她更知道,她不來傅侯會來,而且,畢竟小翎是她的兒子……”燕俠仍沒説話。
無垢着道:“我也當面奉知傅夫人,嶗山派沒有俗家弟子,我是替我娘還願,而且當初我娘許的願,是一輩子。”
郭燕俠臉色微變:“我恐怕也是你要告訴的。”
無垢嬌靨上掠過一絲悲痛的神色,她低下頭,又抬起了頭,她對郭燕俠的話,聽若無聞,沒有回答,繼續道:“而且我也當面奉知傅夫人:翎貝子並不晚,所到的最好的,我曾經見到過一個,從那個時候,我認為他不作第二個想……”
郭燕俠臉色有點發白:“嶗山派沒有俗家弟?你是為老人家還願,老人家許的又是一輩子,第幾人想,又有什麼分別?”
無垢嬌靨上又掠過一絲悽然神色,道:“有分別,在我的心裏,永遠,誰也無法改變。”
郭燕俠忽然一陣激動,話聲也為之提高了些:“可是世人求的不是這些,誰會以此為滿足。”
無垢的話聲忽然也高了些:“你只想自己,我呢,為麼不為我想想?”
郭燕俠神情猛然震動,目光陡然一凝,他緊緊凝望着無垢,一眨不眨。無垢只凝望了他一下,便緩緩低下了頭。突然,郭燕俠帶着一陣疾風,一步跨到,揮掌抓住了無垢的玉手。
當疾風襲來時,無垢便有警覺,她抬起了頭,頭抬起了一半,玉手已被握進了強而有力,帶着灸熱,也帶着顫抖的手裏。她猛然抬起了頭,接觸到的,是一雙令人不忍看,卻又不忍不看,也包含了太多的目光。她沒有躲、沒有掙。根本沒有想到躲,想到掙。同時,她也被那雙手的灸熱與顫抖所感染?她也泛起了顫抖;不但手顫,身顫,邊一顆心都起了顫抖。
剎時間,是一片寂靜。靜得好美,好動人,也令人窒息。
不知道過了多久,郭燕俠不知道,無垢也不知道,他們兩個都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郭燕俠輕而緩緩的鬆了手,緊接着,他那低沉的話聲,劃破了這份美、動人,也令人窒息的靜寂:“我錯了,我應該知足了,此從,我不敢再作他想。”
“不……”一個“不”字,從無垢那失色而猶帶着顫抖的兩片香唇之中衝出。可惜,遲了一點,郭燕俠已人似行天馬,橫空疾射,去勢如電,不見了。
無垢呆呆地站在那兒,失色而猶帶着顫抖的兩片香唇翕動着,半晌,才説出這麼一句:
“沒説也好,或許,這是命。”這句話,説得很輕很輕,但是,並不難聽見,也不難聽出是什麼。“沒説也好”,沒説什麼,什麼沒説?郭燕俠為什麼不遲走一會兒,那怕是一眨眼的功夫?
無垢為什麼不追下去告訴他?或許,正如無垢所説,這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