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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瀆神者

    “怎麼、怎麼了?”那樣突然的轉變,讓幽國年輕的刺客大吃一驚,只看着懷仞忽然間跪倒在玉座前,用手捂住額頭、語無倫次地請求寬恕,玄鋒脱口驚呼,“前輩,你怎麼了?”

    是中了什麼術法?——神又耍了什麼花招?

    然而不等玄鋒動手,懷仞霍然長身而起:“神,我這就帶您離開這裏!”

    “你無法帶我離開。”然而神黑色的眼睛裏有平靜的光,淡淡回答,“你做不到。”

    “不可能!”懷仞金色的眸子裏閃過冷光,厲聲,“九重門的九個‘非天結界’是御風三百年前結下的——他能結下,我一定能破開!我要帶您走……您已經被幽禁了三百年!”

    那樣幽禁的痛苦,他已經看了五十年——因為失去了作為破壞神的哥哥,右手的力量無法和左手達成渾然天成的平衡。在竭力彌補冰國暴虐的損害時,神同時每日都在為體內力量的失衡而痛苦。最後不得不借助於他劍上殺戮的力量,劈開她的軀體、藉着損傷來回復失控的平衡。那樣每日死去一次的痛苦,他已經看了五十年。

    因為當年一時的狂妄和貪心,他竟然不顧一切地將創世神禁錮——然而,多麼可笑……出於那樣的初衷而強行冒犯天意,到最後、卻是要親手一次次地去殺戮神!

    “你的確比御風強……”神的眼睛是幽黑的,話語卻是平靜,“但是這九重結界存在了三百年,其間不斷被元老院用各種術法加固——三百年後,這九個結界的力量,已經超過了你當年佈下它時的想象。”

    “怎麼可能?”懷仞脱口驚呼,猛然奔回那扇空蕩蕩的白玉大門前,手中光劍閃出了耀眼的金光,一劍就擊在虛空裏——在玄鋒莫名睜大眼睛的剎那,憑空起了一聲刺耳的交擊聲。那個空無一物的半空忽然凝聚出了密密的羅網,萬字形的花紋連綿不絕,宛如看不到頭的錦障,將那把力量無邊的金色長劍裹住。

    黑衣少年看着半空中那道詭異的透明羅網,脱口驚呼。

    那便是困住神的結界——雖然對於凡人毫無作用。

    “御風終究是個凡人,只在這離天宮裏留了五十年……駕崩之後,權杖落到了元老院手裏。”看懷仞用盡了所有方法試圖破除那道百年前的結界,神的語氣卻是平緩漠然,“為了長久地擁有神袛,六長老加固了這些結界,試圖阻斷我對於雲荒外界的感知,而專心創造萬物、以供他們享樂。”

    “神……”懷仞的劍頹然從虛空中劈落,筋疲力盡,忽然苦笑起來,“這幾百年來,您竟然被這些魍魎鼠輩控制!您還寬恕我?”

    “人都會有罪——那是不可避免的。”漆黑的眼睛裏沒有絲毫表情,靜靜,“人心有各種慾望:權勢、地位、金錢、虛榮、獨佔、操縱……御風終究是個人,而我卻給予了他太多的力量——那是我的錯誤。”

    “不,那是我的罪……”看着孩童面貌的創世神,懷仞忽然避開了眼睛,“我的罪。”

    不知道再度回憶起了什麼事情,劍士陡然低下頭去,用手捂住了額頭上那個金色的六芒星印記,語音奇異地顫抖。似痛苦、又似絕望。

    “如果是你的罪,那也是人世諸多罪孽中最可寬恕的罪……”女童忽然微笑起來了,語音卻一直平靜,抬頭看着漫天的羅網,“御風錯的、不過是對神懷有凡人的愛罷了,而那種愛帶着獨佔欲——他不知道、既然萬物都為我創造,我自然愛所有人。怎是他可以獨佔。”

    “神。”懷仞忽然無法抬頭,只覺心底種種回憶激盪、猶如風暴呼嘯,那個瞬間,遙遠而隱秘的回憶忽然復甦、混和在他今生的記憶中,讓他不能呼吸。

    那個曾孤身解救創世神的英雄少年、在和破壞神對抗的戰爭裏贏得了天下人的擁戴,最終成為雲荒的主宰——然而,擁有一切的帝君、最終奢望的卻是凡人無法得到的東西。那樣的初衷,是出於人心無止境的貪慾、試圖永遠將世界之源的力量獨佔?還是並肩對抗破壞神時由衷生出的、無法抗拒的愛慕?

    這些都已經無法分辨……最終,幾百年後他記起的,只是當時不顧一切的瘋狂。

    御風皇帝煽動七國百姓、藉口破壞神會給大地帶來毀滅,不顧創世神的反對強行封印了破壞神;他在伽藍帝都內修建了高達九重的離天宮,每一重宮門外,都用凡人所能掌控的最高深術法設置了強大的結界——就在一統雲荒、登基稱帝的那一年裏,御風皇帝將依然衰弱無力的創世神幽禁在了九重門裏的離天宮。

    那是他以一個凡人身份、作出的不顧一切的瀆神行為。

    五十年來,御風皇帝深居離天宮內,侍奉神的左右,不曾離開半步——儘管遠離所有人,儘管看不到神的一絲笑容、一句言語,然而那時候帝王卻是滿足的。然而,君臨天下、無所不能的御風皇帝似乎忘了自己畢竟是個凡人,死亡之翼遲早要帶走他——而神,卻是與天地同在。

    凡人如何能窺知天意……即使人間的帝王,又怎能擁有神。

    在寂無人聲的離天宮內,一天天的,那個曾經英武俊朗的少年逐漸衰弱、老朽,成為枯木般的白髮老人——然而玉座上的神袛依然擁有那樣冷淡而莫測的冰雪容顏,靜靜地注視着帝王的老去、黑瞳裏流露出悲憫的表情。那樣的神情、讓坐擁天下的偉大帝王絕望得幾欲發狂——神分明有凝定時間的力量,卻是聽憑他衰老死亡!

    在位的最後幾年中,老朽的皇帝不顧一切地動用全國的力量、去尋求所謂的神人魔道、靈丹仙藥,只想阻擋死亡的腳步,鬧得平安繁榮的雲荒人心惶惶,原本可光輝無暇的一生也因為垂暮的舉止而被冠上“昏庸”二字。

    然而,即使如此,人力怎可抗天?

    離世的剎那,他不甘地睜着眼睛,只看到身側玉座上那雙黑色瞳子裏深遠的悲憫和哀憐。意識開始渙散的時候,蒼白的小手覆蓋上了他額頭那個六芒星的印記——那還是他解救出神時候、神賜予他力量的表記。低緩吐出的吟唱,祈禱着靈魂的彼岸轉生——回想起來、在離天宮內那麼長久的朝夕相伴裏,居然還是第一次聽到神開口説話。

    “寬……寬恕我。”心境陡然一片清明,他低語,一生執迷的心魔終於剎那勘破。

    “我寬恕你。”耳邊忽然聽到神回答,那個蒼白的女童俯下身來,靜靜地擁抱衰老的帝王。肉體死亡、靈魂騰空而起的瞬間,一統雲荒的帝君眼角流下血一樣的淚——那是他一生戎馬征戰中從未有過的淚水。

    神可以寬恕,因為她擁有人所沒有的東西:時間和永恆;

    而他,即使想要贖罪,卻已沒有多餘的力量和生命。

    三百年過去,他終於重新回到這裏、跪倒在玉座前吻那隻幻化萬物的手,請求神的寬恕——寬恕由於他當年的狂妄和無知、給神袛和整個雲荒帶來的苦難。

    “懷仞,”神的手冰冷如玉,小小的手指上帶着一枚銀色的戒指——他知道那便是神之右手力量的象徵。那隻手抬起來,指給他看九重門外的天空:“去到那裏,把一切錯亂的、顛倒的都回復於原處——讓這個雲荒,回到最初平穩繁榮的樣子。”

    “謹尊神的旨意。”金甲劍士輕聲低語,用手捧起神之右手,恭謹地低首輕觸。那個瞬間,心中驚濤駭浪翻湧而過。

    隨後懷仞長身站起,不敢在神面前轉身,只是拉着尚自發怔的同門、握劍一直後退到白玉宮門外。低聲念動咒語,就在眨眼之間、被玄鋒劈碎的白玉高門一塊塊從地上反跳回來,在虛空中拼湊、凝定,轉瞬組成了完好的宮門。

    “神,請等待。”用咒術將離天宮封閉,懷仞靜靜隔門低語,“我將帶着您所希望的一切歸來。”

    玄鋒目瞪口呆地看着同門前輩,一直目中無人的黑衣少年、第一次覺得雲荒上存在着高出自己甚多的力量。等那道破碎的門恢復原型,不可思議地、他伸手碰了碰大門——玉石的質感冰冷而堅硬。

    “怎麼……怎麼可能做到?”玄鋒轉過頭,結結巴巴,“前輩,你不是劍聖門下麼?”

    懷仞從第九重門前轉過身,看到身側年輕人同樣金色的眼睛,忽然眼裏有掩不住的苦澀笑意:“我當然會術法,很久以前我就會了……你並不知道我到底是誰。”

    遺民們眾口相傳的英雄。冰國開國的御風皇帝。

    多麼可笑的事情……多年以後,他必須回到這個起點、將所有錯誤的結果糾正。

    就如——就如五十年來下的有輸無贏的棋,每一步,都無法逃出神的預計。

    不想再被滿懷疑問的少年追究,懷仞握劍大步走向重重深門,黑衣少年只好納悶地跟上。

    在走出最後一道門時,外面的陽光穿過高高的宮門,照射到了懷仞的臉上,他下意識抬手急擋——那樣輕柔的光線、卻剎那間讓劍士淚流滿面。

    “怎麼了?”跟得正急的玄鋒收不住腳、幾乎撞到了懷仞身上,詫異。

    少年無法理解面前這個五十年沒有見過陽光的男子的心情——懷仞用手擋住眼睛,讓光線一分分透過指縫:新的世界展現在握劍而出的劍士面前。然而這個支離破碎的世界、卻是他一手造成。如今,他就要回來將它帶入新一輪的急流。

    “前輩,你在看什麼?”適應了光線,懷仞卻久久地佇立,直到玄鋒沉不住氣。

    “你看。”懷仞放下了手,金色的眸子裏閃着光,回身看着九重門內庭院裏佇立的對面巨大雕像。那雕像是如此之巨大,在九重門外回頭看去、依然在最中心的地方俯瞰四方。

    那是一座巨大的白玉雕成的神像——一對面容相似的神背向坐在蟠龍圍繞的玉台上,外貌都是最盛年的男女——那便是傳説中從開闢天地的天神體內分裂出的孿生兄妹:創世神和破壞神。女身神態安詳、垂目舉手,平舉的右手心裏有一處六芒星的印痕,其中悄然綻出一朵金色的蓮花,象徵着握有創世之源;男身揚眉怒目,左手持闢天長劍,拔劍出鞘,凌空欲劈,劍身上鮮血滴滴墜落,暗喻毀滅的力量。

    蟠龍纏繞在蓮台上,吞吐着青色的寶珠。

    那便是雲荒亙古以來流傳的故事——神之右手,魔之左手。海皇。浮於海上的雲荒,四圍都是龍神的領土,而大陸上、孿生的兄妹司掌着創造和毀滅的兩種力量,平衡着天地、繁衍着萬物,讓這片土地上枯榮代代流轉不熄。

    作為雲荒最高貴和神秘的所在,離天宮內的神像也是巨大而奢華的,幾乎傾盡了天地間的珍寶來修飾——創世神黑瞳用最珍貴的黑曜石鑲嵌,據説是從碧落海最深處六萬四千尺的深淵中打撈上來,琢磨而成。無論子民們從哪個角度仰望,都覺得神袛的眼睛正看着自己,深遠得看不到底。

    懷仞站在巨大的神像下靜靜凝望那美麗莊嚴的面容,一時間居然無法移開腳步。

    那一瞬間,因為額心封印破解而復甦的前世記憶裏,彷彿有什麼東西同樣復甦了過來——多少年前,御風皇帝也曾站在這裏仰望着神袛吧?日月從慕士塔格背後升起、又從空寂之山落下,那個孤獨的帝王一直站在這裏凝望着高高在上的神像,從英年風發直至垂垂老矣。

    那個瞬間,陡然有什麼深切的刺痛一直鑽到了心底,劍士幾乎要跪倒在天地之間——俯瞰的狂妄,仰望的景慕,偏激的執迷,狂熱的愛戀,以及最後那樣深沉的絕望……前世今生的記憶如同洪水洶湧而來,幾乎將他的擊潰。

    “前輩?”玄鋒一直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卻也感覺到了懷仞的反常,小心翼翼。

    金甲的劍士忽然間從胸臆里長長吐出一聲嘆息,轉過身去:“走吧。”

    “嗯。”黑衣少年跟在他身後,看着這個幽國的英雄,又看看神像,忽然道,“真奇怪——神居然不是這樣的美麗女子?我剛看到那個孩子的模樣,真的嚇了一跳呢。”

    “……”懷仞再度停住腳步,回望那座神像——迎上他的,依然是純黑的看不到底的目光。然而那樣的面容卻是絕倫的,有着天地間最美的一切的光輝——如果,神回覆到力量最強盛的時候,形貌便是如此麼?然而孿生兄妹彼此消長,創世神如若力量增強,破壞神如何還能維持這樣英俊青年的外表?

    ——那是可能並存的麼?

    “當然可以。”忽然間,某個聲音輕輕回答,居然是從神像嘴裏吐出。

    那個巨大的玉石雕像目光流轉,看着懷仞,白玉雕刻的面容上忽然有了微笑。

    “懷仞,你知道這個天地是平衡的——然而,最繁華的時候該是什麼樣呢?”創世神的力量透過九重門,通過雕像之口回答着即將遠行的劍士:“不,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樣,我的強大而哥哥就必須衰微——那將是一個穩定而旺盛的均衡。更迅速的創造,更迅速的消亡,天地間一切始終維持在極大豐富、卻不過剩的層面上。到了那個時候,我和哥哥的力量便能同時達到最強的平衡。”

    “神。”雖然有五十年的相伴,懷仞依舊有些迷惘地看向神袛,“我不明白。”

    黑曜石雕刻的眼睛微微垂落,注視着金甲劍士,神像唇角綻出一個微笑:“其實説起來也簡單:平天下,養百姓,致太平,戒奢靡——這些,等你坐到了王座上再説吧。”

    雕像的手緩緩抬起,指向西方盡頭,手指上那枚的銀色的戒指奕奕生輝:“快去吧。我哥哥在等你,你的族人在等你——你的敵人也在等你。”

    “是。”最後對着神袛行了一禮,懷仞頭也不回地握劍而出。

    -冰封祭壇-

    懷仞握劍離去,九重門後的深宮裏,又回覆到了一貫的寧靜。

    在空白一片的庭院裏,女童一個人坐在玉座上,靜靜面對着那一盤殘局。上面,一個個虛幻的棋子猶如水晶般閃爍,可對弈的人卻已經不在。

    “懷仞。”小手拈起那枚“王”,漆黑的瞳子注視了片刻,忽然間有輕微的嘆息從神嘴裏吐出。叫出那個名字的剎那,想起的卻是數百年前那個帝王——人都説天意難測。然而對神來説,人的心、卻同樣也是難以把握。

    就如那時候她根本沒有料到、御風作為一個凡人,居然敢作出這樣瀆神的瘋狂舉動。而三百年後臨別那一刻,通過玉像的眼睛注視遠行的劍士、那個瞬間她在這個幽國人眼裏捕捉到了和百年前同樣的情緒。如今,懷仞一去千里……又會作出什麼樣的事呢?

    神在瞬間移動到了神像側面,懸浮在空中,靜靜注視冰國人三百年前雕琢的這座神像。

    那樣美麗的面容……幾乎極盡人世所能想象,將所有麗色賦予了這個女神。這就是人想象中神袛的模樣?創世神漆黑的瞳子裏,陡然有微弱的笑意,轉過眼睛,看着另一面的孿生兄弟:同樣白玉雕琢的面容,除了眉目間瀰漫的殺氣、容貌是及其相似的,只是不同於妹妹純黑的瞳子——哥哥那一對眼睛,卻是金色的。

    宛如幽國人所擁有的金色眸子。

    懷仞,甚至那個莽撞的少年刺客,都有着這樣的眼睛。

    “哥哥。”神在虛空中伸出手來,輕輕觸摸孿生兄弟冰冷的面頰,低低呼喚——宇宙洪荒以來,他們就這樣相互依存,從未片刻分離。然而這三百年,被分開禁錮在兩處,不知道被哥哥如今衰弱到了什麼樣子——或許,真的萎縮到連“實體”都無法維持了吧?

    懷仞……懷仞會不會如御風一樣,趁機進一步傷害破壞神?或許他會守住對自己的諾言,然而那些遺民和冰國人,那些視哥哥為災禍之源的凡人,會不會一時短見、再度犯下如此可笑和巨大的錯誤?

    人心是那樣難以猜測。

    “嚓”。輕輕一聲響,掌心那枚虛幻的“王”,在神的手心片片碎裂、消失無蹤。

    西方盡頭,空寂之山的皚皚積雪中,有鮮血如梅花綻放,潑灑得四處都是。

    靴子踩踏在結了冰的血上。懷仞低頭看了看雪上到處散落的殘碎屍體,蹙眉。

    那些屍體,一大半是各色服飾的遺民青年,間或有盔甲鮮明的冰國戰士和錦衣玉袍的術士。他腳下踩住的、就是一襲飾有旋風圖案的黑袍斷袖,裏面蒼老的手已經變成了青紫色。似乎是被極其凌厲的劍法一切而下,斷口處居然平滑如玉。

    懷仞眼睛瞬間凝聚——那樣的服飾,標明瞭這隻斷手的主人的身份。

    那是六長老之一的“風”——而連着半邊身子切下這隻手的劍法,無疑出自於劍聖門下。

    “師姐!師姐!”身後的黑衣少年不知何時已經跑了出去,大叫着撲向雪地上一襲破碎白衣,不顧一切地將那個臉色蒼白的女子抱起。然而那個身子輕得反常,玄鋒微微一用力便“噗”地將同門從雪中抱起——竟只有半截身體。

    女子美麗的腰身被奇異的力量截斷,那個巨大傷口竟是詭異的燒傷。

    在冰天雪地的空寂之山上,居然有烈焰憑空燃起、將劍聖門下的女子生生焚化!——那是六長老之一的“火”?

    一路從鏡湖中心的伽藍帝都趕到空寂之山,可顯然這裏的慘烈惡戰已經告一段落:劍聖門下的另一位掌門女弟子已經死去,六長老想來也無法全身而退——只不過,看起來冰國早有準備,六國遺民只怕無法實現這次的計劃了……在看着玄鋒崩潰般地抱着那個只剩一半軀體的女子呼號時,懷仞的腦子裏卻是冷醒地跳出了這樣的判斷。

    在站到這個殺場裏時,他驚訝於自己居然可以這樣置身事外地旁觀。

    或許,那只是因為他腦海裏的記憶已經復甦,另一個自己同時復活了——對懷仞而言,這是一場對於自己族人的血腥鎮壓和屠殺;然而對於御風皇帝來説,這不過是一場試圖挑戰他的帝國的動亂罷了。

    他站在雪地上,聽着遠處依稀可聞的刀兵和吟唱聲,卻是冷冷不動聲色。那個剎那、彷彿他真正的靈魂躍出了這個軀殼,在更高的地方俯視着軀體裏的兩個“自己”。

    前世今生宛如夢幻。帝王英雄,更不過一場空中之空、夢中之夢。

    而如今的他,將為何而拔劍?他的劍,又如何能刺破那一場虛空。

    雪地上,血流如注。站在這個修羅場裏,前來助戰的幽國劍士,卻長久地提劍沉吟。直至看到那個黑衣的少年猛然放下了女子屍體,拔劍衝向遠處尤自混戰的人羣——年輕臉上那種不顧一切的殺氣和悲痛,陡然間將懷仞散漫的思緒拉了回來,他跟了上去,進入戰場。

    祭壇不遠處,結下了一個六芒星的陣。冰國六長老只剩下了四位,然而集結的上百遺民也只剩下寥寥。六芒星上兩個位置已經空了,剩下的四位長老守着四角,揮舞着手中的法器,黑袍飛揚,不間斷的咒語從蒼老的唇間吐出,伴隨着凌厲變幻的手勢——金、木、火、土,六合之間的四種力量被他們熟練地操縱着,殺戮向尤自困戰的遺民。

    這段通往祭壇的血路已經延續了幾百丈,然而眼看封印破壞神的祭壇就在咫尺開外,那些遺民卻已經沒有餘力,只是被四位長老和冰國戰士的攻勢逼得不停往中間退,已經開始無法招架那些攻擊。可黑衣少年玄鋒一加入,猛然讓那些垂死掙扎的遺民振作了精神。

    “住手!”在雙方再度開始新一輪的激戰時,忽然間金色的光芒風暴般捲起,在冰雪上刺得人睜不開眼睛。剛要接觸的兩股力量同時反向彈了開去,重重擊在各自的護壁上,讓冰國長老和六國遺民都踉蹌着倒退回去。

    “前輩!”玄鋒扭過頭,看到了出手的正是懷仞,不由得眼睛一亮,轉頭熱切地對着殘留的同族大喊起來,“你們知道他是誰?——他就是懷仞!五十年前孤身前往離天宮的英雄懷仞!他回來了!回來和我們一起殺了那些冰國人!”

    “懷仞?”看到金甲劍士如同神人般破冰而至,遺民喃喃念着這個被緬懷了數十年的名字,幾乎不敢相信的震驚低語,“懷仞還活着?”

    “真的是懷仞!”忽然間,有個蒼老的聲音喊了起來,“是懷仞!”

    遺民中有個鶴髮童顏的老婦人驚呼着衝出了人羣,因為極度的震驚和喜悦、已經不顧上四周依然還有冰國的人——白髮蕭蕭的老婦人一直衝到了懷仞面前三尺,又遲疑着頓住了腳步,凝望那張曾經熟悉的臉:“師……師兄?”

    “梅邇。”看着面前蒼老的臉,懷仞金色的眸子裏陡然有深沉的嘆息——五十年了,當年還不過十六七歲的師妹,如今已經是這樣的垂垂老態。綢緞般的肌膚起褶了,紅潤的嘴唇枯萎了,金色的眸子也開始混沌——時間的力量是如此強大和無情,帶走一切美麗脆弱的事物。這張飽經風霜的老婦的臉,已經無法讓他回憶起半點當年小師妹的美麗和嬌憨。

    那個瞬間,他心底想起的是神袛的雙瞳——純黑,深湛,如同不變的夜空,無論在何時何方仰頭觀望,都是那般恆久的美麗。

    他終於明白御風為何不惜一切都要留住神袛——在擁有一切之後,最可怕的、便是要獨對那無邊無際的空茫。然而那個皇帝以為留住神袛、便可以抓住永恆。可惜他錯了。

    細細端詳着,驚訝於面前這張時光停滯的臉,女劍聖詫異地喃喃:“師兄,你……你……怎麼還是……”

    “是神!是神替前輩凝固了時間!”在一片震驚中,只有玄鋒興奮的聲音不停地響起,解釋着,“創世神站在我們這一邊!神賜予了英雄無比的力量,讓他回到我們中間,説,冰國當亡,懷仞將成為新的皇帝!”

    “將成為新的皇帝……”那樣的話是比雪暴更驚心動魄的,風一般在遺民中傳播,每個人眼睛裏都發出了振奮的光,看向那個踏雪而來的金甲劍士。

    “懷仞!”四長老顯然也認出了這個本該在離天宮內侍奉神左右的劍士,同樣一眼看出了他如今身上具有的力量,驚慌地面面相覷——懷仞如果能夠離開離天宮,那唯一的可能、便是神允許了他的離開。神,那個被他們冰國供奉了三百年的神,改變了心意!

    “所有人,都給我退開。”懷仞目光慢慢從在場各國人身上掠過,最後落在十丈開外那個冰封的祭壇上——那裏,六芒星祭壇的中心點上,三百年前御風皇帝親手結下的那個封印,赫然發出淡淡的金光。

    “前輩,快去釋放破壞神吧!”玄鋒帶着遺民攔住了冰國長老,大聲喊,眼裏放出熱切的光,“這裏交給我們好了!”

    “懷仞,你瘋了?住手!”火長老嘶聲力竭地呼喝着,試圖阻止這個陪伴神的劍士,“你要毀掉這個雲荒麼?”

    然而,在一片刺耳的刀兵聲中,金甲劍士走上了祭壇,將手輕輕按在六芒星中心的金色刻痕上。那裏,三百年前留下的手印依然存在——那是集中了天下人力量、設下結界封印破壞神的御風皇帝的手印。

    懷仞輕輕將手按在那個手印上,分毫不差。想來,創世神等待了那麼多年,就是為了等他在輪迴之後重新回到離天宮尋找神袛,好藉助他的手、將孿生兄弟釋放吧。

    在這個天地之間,唯一和神對等的、令神掛念的,便只有那個孿生的破壞神。

    “神,一切將如您所願。”劍士垂目低語,霍然發力。那個能禁錮破壞神的封印輕易地在他手下震碎,金色的光陡然擴散開來,籠罩了空寂雪山——那個瞬間,地宮封住的大門陡然開裂,露出一道黑暗的縫隙。

    懷仞金色的眸子裏有激烈交錯的表情,看向那一道似乎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暗。

    破壞神,就被禁錮在這個地宮裏,長達三百年?

    如今,不知道這個隻手可以毀滅一切的神魔、成了什麼樣子。

    他回顧身後紛亂的戰局——無論冰國人還是遺民,看到他震裂了那道堅不可摧的封印,個個一時間呆若木雞。金色的眸子裏閃過微弱的笑意,劍士忽然開口了:“其實,破壞神不在這裏面……真正的魔之右手,就在殺戮的人羣當中,就在人心裏。”

    包括玄鋒在內所有人陡然愣住,不知如何回答。

    “其實,我結下這個封印時、本來希望的是七國之間不再有紛爭。”懷仞嘴裏、慢慢吐出御風皇帝的話,微微嘆息,忽然加重了手底的力量,“可是,你們自己造出了新的破壞神!——我做的一切都錯了。”

    喀喇一聲,地宮封印完全破碎,懷仞隻手打開地面上白玉的門,忽然抬首微笑。

    “師兄!”畢竟是同門,陡然明白了他要做什麼,梅邇脱口驚呼,“不要!”

    “前輩!”玄鋒也驚呆了,大呼。

    “懷仞?”四長老停下了手,不約而同回顧。

    “如今,我讓一切回到原狀。”低低的話語從劍士嘴邊吐出,喀喇一聲巨響,地宮門完全打開,金甲劍士手上加力、聳身躍入門後那片無窮無盡的暗黑。門轟然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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