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氣很好,丁宇坐在院子裏看書。
六個他不認識的人走了進來,丁宇最討厭這種裝束嚴正的老傢伙,斜瞥了一眼,沒理他們。倒是那和尚似是和藹,微微拱手,還向他笑了一下:“這位小施主,煩請通報應大俠,就説他的六位老友前來拜訪。”
丁宇早知應無恨與江湖中素無瓜葛,更不可能有這麼拘禮的朋友,想必這些人來意不善,冷笑道:“那就不必了,家師一向不自命大俠,也沒有諸位這樣的朋友。”
那和尚碰了一鼻子灰,居然也不愠不怒,旁邊已有人忍不住氣:“小小年紀説話就已這麼狂,待我來教訓你一頓,看你還狂不狂得起來!“遠遠地忽然有人聲自內室傳了出來,聲音很沈,很淡,卻帶着種説不出的吸引力。乍聽時彷佛很遠,但卻字字清楚,待到最後一字,也並不覺近了幾分,一個白衣瘦長臉色蒼白淡漠的人就已出現在院前的石階上。
“在下對徒弟自有教誨,不須別人代勞。“這句話説得很輕,很有禮,言下之意卻是和丁宇站在同一條線上。
六個人不是傻子,氣得臉上陣青陣白,只有那和尚神色鎮靜,雙掌合十,深深揖道:“應施主,近來可好?“應無恨還禮道:“在下安好,無相大師可好?“無相斂目道:“身上無恙,心卻微恙。最近流血的人太多,使老衲不得不開殺戒,此心便有恙。“應無恨淡淡道:“能使大師開殺戒,此人必會感到榮幸之至。“無相淡淡道:“施主不必多禮,使老衲重開殺戒者即是施主。“應無恨神色不變,眼中卻閃過一抹痛苦之色:“在下竟有此等榮幸?請大師明示!“無相臉一沉,痛道:“連傷江湖數條人命,以彼之道,還彼之身,應施主的心未免太狠。”
丁宇忽大喊:“老禿賊,你少含血噴人,我師父對江湖之事早就不屑一顧,又豈會下此毒手?“無相冷冷道:“人心難測,這位小哥你年紀尚輕,不會明白的。”
應無恨道:“你們怎知兇手一定是我?“無相嘆道:“施主難道至此還不肯承認嗎?”
應無恨慘笑,不語。無相道:“施主已無話可説了?“應無恨悽然一笑:“既然説了也沒有用,又何必説?“無相淡淡道:“那麼施主已不準備再作抵抗了?“應無恨冷冷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只是那孩子不知情,請各位放他一條生路。“丁宇衝過去拉住師父如雪的衣袖,嘶喊:“師父,你為什麼要承認,不是你,明明不是你……”應無恨冷冷摔掉他的手:“我不是你師父,我只是個殺手,我收容你只是為了多個奴僕,現在咱們情斷義絕,你還不滾?”
丁宇撲一聲跪在應無恨跟前:“師父,您不用騙我,您對我兇,趕我走,只是為了不讓我跟你死在一起。這樣您還是一掌打死我!除了死,我丁宇絕不作背師忘義的事!”
應無恨冷漠的臉上也不禁泛起淚光。
丁宇忽又大聲道:“我知道各位都是江湖中有名望有身份的人,你們想想,如果我師父真是那心狠手辣的兇手,又何必為一個無足輕重的孩子求情,又豈會管我的死活?“五人忽全都一愣。
丁宇怒目瞪着無相:“出家人好毒的一張嘴。“無相忽也露出悲憫之色:“老衲只是看破紅塵俗世,不為情障所迷。”
一直站在一旁的崑崙掌門邱奕華忽道:“大師,依老夫看來,這小子也留不得。“他接着道:“即使他對這一切都不知情,但他們師徒情深,他日後必要報仇,豈非又是一場腥風血雨?“無相拈鬚不語,目光露出深思之色。
丁宇忽拔劍刺向邱奕華,怒道:“反正你們已不會給我們生路,索性一拼!“説話間,已閃電火霹般攻出七七四十九招。邱奕華功力雖深,交手經驗雖豐富,猝然之間也被逼退了好幾步。
無相不禁聳然變色:“年紀輕輕,就使這麼毒的劍法,這孩子殺氣太重,老衲只好出手。“他神色凝重,真氣流貫,指尖微微鼓動,一掌揮出正欲向丁宇劈下,忽然一陣輕風掠過,一縷白綢由他掌鋒飄落,他的掌力盡泄,走勢驟止。白綢散裂成千萬隻白蝴蝶,滿天亂舞。應無恨的衣帶,赫然已少了一小片。
無相冷冷地看着應無恨,應無恨也冷冷看着無物,其餘五位掌門除邱奕華仍和丁纏鬥,武當、峨嵋、點蒼和華山派掌門俱已擺開陣勢。無相嘆道:“老衲本有心與你公平一戰,怎奈諸位掌門不容……”峨嵋了因師太冷冷道:“大師,我等今日是來為武林除害,而非討教比武,怎能拘於公平二字?“無相遲疑道:“但……”點蒼掌門柳岫明道:“若大師不便出手,在下只有先行討教了!“語音未落,劍光如白虹驚天,斜斜飛出,應無恨卻神色自若,身形一錯已滑開數尺。柳岫明見這一劍竟似毫無影響,臉色已變,劍式忽撤,劍光織成一片光網,密密將應無恨包住。華山、峨嵋、武當掌門都不禁脱口道:“好劍法!“只有無相露出憂色:“柳掌門危險!“了因師太等人不解。無相道:“應無恨武功奇高,此刻又有殺機,柳掌門使出這一式“滿天星雨“表示情況危急,必殺必救,若傷不了對方只好為對方所傷。“了因師太一聽,急怒道:“既是如此,大師還不出手?“一面已挺劍飛身縱向劍網,武當,華山二掌門也向無相抱了抱拳,加入搏殺。無相閉眼念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身形也已展動。
丁宇和邱奕華這邊,丁宇究竟年紀尚輕,內力尚淺,劍鋒遊走之間已漸漸遲滯,失卻先機。而邱奕華先前事出突然,自亂陣腳,百招之後卻也漸漸佔了上風。“嗤!“的一聲,丁宇胸前已被劃破一道血口。丁宇咬牙忍住,他怕一出聲惹得師父分心。怎奈邱奕華竟像已看穿他的心意,笑喊道:“你的好徒弟撐不住了,快救他吧!“應無恨原本週旋五人之間,尚從容自裕,聽這一喊,心一亂,竟險些捱了柳岫明一劍。丁宇大驚道:“師父莫要信他,這老賊傷不了我!“話未完,已又是一道血痕。應無恨又急又痛,只待儘早脱身,怎奈劍網實在太密,他心又已亂,怎麼闖都闖不出去。忽然他瞥見無相招式變換中有一處破綻,很小,很快,即使了因師太、柳岫明這種高手也未必看得出——可是應無恨看得出。破綻不必多,只要一處,對他而言,一彈指的破綻就已足夠。
至小就至險,必勝就必殺!破綻愈小就愈重要,因為很短促,出手一發只有死!
應無恨的動作忽也慢了一下,在這生死交關的一刻他竟有一絲不忍。為什麼不忍?難道只因方才無相的一分猶豫,一分悲憫?
一剎那就足以改變一個人的命運——由生到死!
應無恨已聽見自己肋骨斷裂的聲音,他甚至感覺到冰涼的劍鋒刺進他的背脊,他的心臟。他也聽到丁宇叫他,可是他已太累,太倦,沒有掙扎就已倒下。
他倒下的一刻,正是邱奕華的劍刺向丁宇的咽喉的那一刻。
“住手“無相一喝就如洪鐘緩送,有一種懾人的力量。邱奕華也不例外,劍尖生生在丁宇咽喉之前頓住。無相雙掌合十,誦了一聲佛號,斂目道:“邱施主劍下留人。“邱奕華急道:“大師難道不怕這孩子重蹈應無恨覆轍嗎?“無相緩緩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留下他的命,廢了他的武功。“半晌,邱奕華終於長嘆一聲,收起劍退立一旁。
丁宇原已身受重創,此時又是一股暖流襲來,在體內相沖相擊,氣血流竄,不禁暈了過去。無相起身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老衲今日造孽深重,就此別過。“説罷,禪杖一點,緩緩邁步,人已在三丈之外。五位掌門看得又驚又奇,也各自離去。
他們一走,就有一個黑衣人幽靈一般掠入,在丁宇口中塞入一顆藥丸,抱起丁宇,一轉身就已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