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寶者的驚呼聲裏,傳來了一聲低沉的痛呼,顯然是有人中了暗算。
那個黑影從內室直衝出來,尚未逼近已然能感覺到殺氣逼人而來!西京只來得及將那笙往身邊一拉,回過臂來,手中白光吞吐而出,攔截在前方。
“叮”地一聲響,那個襲來的黑影停頓了。
被光劍猝及不妨擊中,對方踉蹌退了幾步,然而立刻瘋狂地撲過來,想奪路而去。暗夜裏西京看不清面目,只覺對方眼神亮的可怕,充滿了不顧一切的煞氣。
西京只是想將這個忽然衝過來的人阻攔在一丈外,可對方卻是下手毫不容情。
三招過後,空桑劍聖眉頭蹙起,在對方再度衝過來時,光劍一轉,再也不留情面。
“別……別!”然而一劍斬下,卻聽到背後斷續的聲音。
西京聽出了是音格爾的聲音,微微一驚,卻已然是來不及。光劍的劍芒在瞬間吞回一尺,可那個人依然直直闖過來,噗的一聲光劍刺入胸腹,血噴湧而出。
“哥哥!”音格爾在內掙扎着驚呼了一聲,似乎想奔過來。
隨即,就聽到了盜寶者們的一片驚呼:“少主,別動!”“動不得,小心血脈破了!”
哥哥?西京詫然鬆手,後退了一步——這個闖出來的人竟然是音格爾的哥哥?
那個黑影受了那樣重的一劍,卻依然彷彿瘋了一樣往外闖,捂着胸口奔向玄室外的甬道,雙目裏的神色可怖。
那笙被那樣瘋狂的眼神嚇了一跳,情不自禁地讓到了一邊。然而那個黑影只是踉踉蹌蹌再奔了幾丈,就再也無法支撐,跌倒在甬道口上。
西京暗自搖了搖頭,被光劍刺中的人還這樣強自用力,簡直是找死了。
“哥哥!”音格爾在裏面驚呼,卻被下屬們七手八腳按住:“少主,動不得!”
音格爾厲叱:“抬我出去!”
“是,是……少主你別動氣,小心血脈破了。”九叔的聲音連聲答應,招呼,“大家小心些!抬着少主往外走,東西先一樣都不動!”
一羣盜寶者們開始緩緩由內室往外走,應該是閃閃執掌着七星燈引路,亮光一層層移出來,漸漸外面的玄室也亮了。
在盜寶者們出來之前,西京走到那人身側,微微一俯身,便變了臉色,立時將那笙拉到身側,一手握劍往甬道外退去。
“實在抱歉,”一邊退,他一邊開口,手心微微出汗,“方才令兄奔出突襲,在下猝及不妨,下手已然重了。”
盜寶者們齊齊一驚,停在了內室門口。
“你是説……清格勒少爺死……死了?”許久,九叔才訥訥問了一句。
清格勒?西京吃了一驚,低頭望着地上被他一劍殺死的人——這個人分明不是方才那一行盜寶者裏的任何一個。難道音格爾的哥哥,竟是被關在寢陵內室?他在受襲後斷然反擊,將這個衝出來的人殺死,如今竟是和卡洛蒙世家結下了這般仇怨!
一念及此,他全身的肌肉都緊繃到了極點,手穩定地持着光劍,默默調整劍芒的長度,將昏暗室內的所有情況都納入心裏——事情急轉直下,已萬難罷休了!
於今唯一的方法,便是設法無論如何帶着那笙離開,躲過這羣惡狼的復仇,平安將石匣內的右腿交到真嵐手中。
然而,奇怪的是他一直退到了甬道口,那一行盜寶者卻並沒有爆發出復仇的殺氣。
“報應……報應啊。”九叔走到屍體旁,低頭看了看,喉嚨裏吐出喃喃的嘆息,搖着頭走回去,“這是天殺他……就算世子不殺,大少爺他也難逃這個下場啊……”
音格爾沉默着,沒有説話,更沒有出聲令盜寶者們羣起報仇。
許久許久,忽然他發出一聲低沉的嘆息,消沉而疲憊,隨即無聲。
“少主!少主!”盜寶者們忽然亂了手腳,連忙將他放下,“糟了!九叔,你快來看,血脈破了!少主頸部的血脈破了!他昏過去了!”
“快快!找藥出來……”九叔顧不得西京還在一旁,連忙跪在廢墟里照料着昏迷的音格爾。然而頸部那個傷口實在太嚇人,血噴出來怎麼也止不住,連見過了無數大場面的老人都有點手足無措起來。
西京一直在全身心地戒備着,提防那邊的復仇,然而卻始終感覺不到絲毫殺氣。他看着那邊亂成一團,心中有些疑惑——不知道方才那段時間內,內室裏又發生了什麼事情。
那笙定了定神,聽到那一片混亂裏有少女的哭泣聲,一怔:“閃閃?”
執燈少女跪在音格爾身側,不停地用袖子去擦流下來的血,眼裏接二連三地掉下眼淚來。盜寶者們蜂擁而上,爭着給少主敷藥,將這個外人擠出了圈子。
那笙對着閃閃招招手,等少女抽噎着走近,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低聲問:“怎麼回事啊?”
“音格爾……音格爾被他那個哥哥……殺了。”閃閃握着燭台,忽然間大哭起來。
方才,趁着蘇摩西京一行和邪靈對峙,盜寶者們悄悄潛入了寢陵的內室。
閃閃作為執燈者第一個進入金色的內室,卻在一瞬間被裏面的光芒眩住了眼睛,一腳踏在滿地的寶石上,跌倒。下意識地攀着站起身,卻發現手裏抓着的是一支高達六尺的血珊瑚。頭頂蒼穹變幻,竟是在石室屋頂上鑲嵌了無數的凝碧珠和火雲石,布成了四野星圖!
有那麼多各種各樣的寶石……難怪,只要一點點光照進來,這裏就會如此輝煌奪目。
閃閃手裏下意識地抓了一把鑽石,在王陵密室最深一間裏茫然四顧,連驚呼都已經發不出來——那麼多的珍寶!就像是在……做夢一樣。
那就是星尊帝和白薇皇后的墓室?
最後的這間密室是圓形的,居中有方形的白玉台,台上靜靜地並排躺着兩座金棺。石窟頂上有淡淡的光輝射落,籠罩在金棺上,折射出神秘美麗的光。
這光,是從哪裏來的呢?她下意識地抬頭。
然而在她出神的時候,身後的盜寶者已然魚貫進入,看到這樣堆積如山的珍寶,齊齊發出轟然歡呼。在所有人都放下行囊,開始掠奪的時候,只有一個人站在那裏沒動,對眼前價值連城的寶物連眉頭都不動,只是細細地打量着這最後一間地宮裏的一切。
白玉台商的兩座金棺裏,左側那一座的棺蓋有略微移動的跡象,裏面露出一個精細的彈簧口,似在遇到外力進時,觸動了裏面的機簧。星尊帝金棺裏設置的最後一道防護,想必力量極其可怕吧?不知那個搬動金棺的盜墓者是否還活着。
最後,他的目光和閃閃一樣,投到了金棺的正上方——
“哥哥!”忽然間,她聽到了一聲狂喜的驚呼。
那是音格爾的聲音,卻因為喜悦而不成聲——一路同行下來,她從未想象過一貫冷靜的少主,竟會發出這樣顫抖的聲音。
閃閃詫然抬頭,循着聲音看去,看到的卻是一個人——在這個離地三百尺、只有亡魂出沒的地宮裏,居然看到了一個活着的人!
被一支鏽跡斑斑的金色長箭穿胸而過,釘在密室的最頂端。
閃閃一聲驚叫,手裏的燭台掉在了地上。
那一瞬間,整個寢陵密室內陷入了寂靜無比的漆黑——那是萬丈地底,帝王長眠之處特有的“純黑”,除了執燈者的七星燈,任何人間的火都無法照亮。
然而,音格爾的情緒卻並不因光線的消逝而減弱。
“哥哥!”他對着虛空呼喊,聲音裏有無法壓抑的顫抖,“是我,音格爾!我來救你了,哥哥!天見可憐……你果然還活着。”
所有盜寶者悚然動容——除了族裏德高望重的九叔,一行人從未料到此次在星尊帝的寢陵密室內能見到失蹤已久的清格勒大公子,不由得都在黑暗裏呆在當地。
“……”那個人卻沒有回答,只是低啞的咳嗽了幾聲。
“再忍一下,我把你放下來。”音格爾急急地説,衣襟簌簌一動,跳上了金棺。
那金棺是輕易觸碰不得的吧?如果不是設了重重機關,便是施了可怖符咒。
“少主,小心!”九叔在暗夜裏疾呼,卻無法阻攔少主的莽撞。
他也知道,自幼以來少主受這個唯一哥哥的影響極深遠,就算是清格勒幾次三番對他痛下殺手,竟是寧可死也不揭穿對方——然而,從最初的盲目崇拜和畸形依戀,到最終的決斷和奮發,這中間的心路只怕是漫漫千里。
那種心態和情結,只怕是旁人無法領會的。
所以,儘管過了十年,儘管自己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少主還是孤注一擲地冒了極大風險,帶着人下到萬丈地底,去解救這個殺害自己的唯一兄長。
“好險。”黑暗裏有細微的響聲,音格爾短促地啊了一聲,手腳卻絲毫不停。
暗室內只聽長鞭破空,音格爾竟是憑着方才的一剎印象確定了方位,長索如靈蛇般探出,捲住了石室頂上清格勒胸口的那支金箭。
頓了頓手,他低聲喊道:“哥哥,我要拔箭了!你先閉氣忍一下!”
“唰”地一聲輕響,他抖動手腕瞬地縮回長索,然後立刻伸出了手臂,去接那個從頂上墜落的身影:“哥哥,小心!”
清格勒落入了他的手臂,然而讓他震驚的是、那個八尺男兒竟然那麼輕。
“哥哥……”一瞬間,音格爾的聲音有點哽咽——被活活釘在墓室十年,哥哥是怎麼活下來的?沒有風,沒有光,只有滿室的寶物和死人的靈柩,這樣的十年,怎能讓人不發瘋?
“音格爾……麼?”懷裏的人終於發出了低啞斷續的問話,蒼涼枯瘦的手攀着他的肩膀。
他默默地點頭,聽到身後噹啷啷的響,是閃閃那個丫頭在黑暗裏滿地的摸索着她的寶貝燭台。然而他卻寧可她晚一點再找到,免得,自己如今滿臉縱橫的淚水被那些尊自己為天人的下屬看到。
“你來……幹什麼呢?”清格勒急促地呼吸着,吃力地問。
他嘴裏隨着語聲,吐出令人難以忍受的沉悶氣息——彷彿是這個地底的死亡味道已然侵蝕了他的身心。
“我來帶你回去。”他輕聲道,掃開滿地金珠,將清格勒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
“哈……”那個枯瘦的人笑了一聲,喃喃,“還是你有本事啊……我認輸了。”
清格勒一手抓着他的胳膊,彷彿想吃力地站起來。
音格爾還想説什麼,身後光一閃,似是閃閃找到了燭台,正在重新努力點火。
就在這火光明滅的一剎那,音格爾看到了清格勒扭曲猙獰的臉——那樣的臉,在餘生裏千百次的出現在他的噩夢裏。
“嚓”,一聲極輕的響,胸臆中猛然一冷。
瞬間,火光已然熄滅,他下意識回手撫胸,卻摸到了一截箭尾。
他嘴巴張了張,卻沒有發出一聲驚呼或者痛呼——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出聲,隨興的盜寶者就會驚覺,會蜂擁而上將瘦弱到奄奄一息的清格勒揍成肉泥。
他的手劇烈地顫抖着,按着透胸而出的長箭,感覺到清格勒手足並用地從他身邊緩緩離去,無聲無息地接近密室的出口。
他沒有出聲。他要留足夠的時間讓清格勒逃走。
“哈哈!”終於,那個人平安退到了門外,在確認了在安全距離之外後終於忍不住狂笑起來,拔足狂奔而去,“小崽子,追到這裏想殺我報仇?門都沒有!”
“少主!”“少主!”黑暗裏響起了一片驚呼。
隨即,顫了顫,燈光終於重新亮起來了。
閃閃執燈愕然地站在那裏,望着滿身血跡的音格爾——片刻前那一支金箭,此刻居然釘在了他的胸口!他的哥哥方才……方才竟然要殺他?
“音格爾!音格爾!”她脱口驚呼起來,搶步過去附身查看。燈光下,血正急速地從少年單薄的胸膛裏洶湧而出,音格爾的臉死一樣蒼白。望着那致命的傷口,她忽然間感到無窮無盡的害怕,哇的一聲哭出來。
“別死啊……”閃閃一下子跪到了他身邊,俯身哽咽着喊,推着音格爾。
“別亂動!”忽然間她聽到身後一聲斷喝,身子騰雲駕霧,轉瞬被拎着挪開。
盜寶者們反應了過來,急速圍了上去。莫離在人羣最內側,一看音格爾的傷,臉色也變了變。卻來不及多説什麼,他出手點了傷口附近幾個大穴,減緩血流的速度,然後從懷裏翻出一堆藥,迅速選了兩種。
一瓶倒出是藥粉,莫離撕裂衣襟,在那灘血裏浸了一浸,將藥粉到了上去。
藥迅速溶化,發出馥郁的香氣。
莫離打開另一個瓶子,倒出的卻是一枚碧色的藥丸。
他撬開音格爾緊閉的牙關,將藥餵了進去。等音格爾含住了藥,莫離用眼睛示意了一個盜寶者上去扶住少主,然後在閃閃沒有反應過來之前,他猛然將那支金箭拔了出來!
血噴出一尺高,莫離迅速地拿起那塊浸了藥粉的布,按到了傷口上。
血流立緩。
在這個過程中,音格爾竟然以驚人毅力的控制着,沒有叫出一句。彷彿,在被兄長那一箭當胸刺入的剎那,他的魂魄已然遊離出去了。
只有當眾人憤怒地準備出去追殺那個兇手時,音格爾猛然撐起了身子。
“不!”他只來得及説出一個字,嘴裏便噴出一口血來,只是擺手阻止下屬追出去。
“好的,好的,我們不追。”九叔深知世子的心結,連忙約束眾人,一邊急急忙忙地查看傷勢,“世子你快別動了,平躺,平躺!小心血脈要破裂。”
閃閃在旁邊掌着燈,望着一羣盜寶者手忙腳亂地救治自己的少主,手不停地發抖。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呢?少主歷經千辛萬苦來到陵墓的最深處,想解救被困在這裏的兄長,卻被哥哥想也不想地反手殺害!
她越想越難過,到最後幾乎哭出來。
然而,就在這時候,他們聽到了外間的打鬥和低喝聲——似乎是奪路而逃的清格勒和人撞上了,而且動起手來。
“哥哥!”音格爾脱口大喊,想撐起身來,然而就在那一瞬間,聽到了清格勒的慘呼。
隨着那一聲,胸口的綁帶再度沁出血來。
被抬出到外室,音格爾蒼白着臉,望着地上已然死去的人,手捂着胸口急遽咳嗽。
他的眼神已然渙散下去,再也沒有了一路上揮斥方遒的氣度,只是默默低頭望着被斬殺當地的清格勒,急促地呼吸。
“實在抱歉,”西京一邊細心地注意着他臉上表情的變化,一邊開口,緩緩分解,“方才令兄奔出,忽然發難,痛下殺手。在下不得不還擊。還望世子……”
“不怪你。”話音未落,音格爾豎起手掌,斷然低語。
一語出,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九叔和莫離相互遞了個顏色,暗自慶幸少主的剋制力和理智——雖然他們都認為清格勒死有餘辜,但如果少主激怒之下執意為兄長報仇,那麼所有盜寶者都少不得和這位空桑的劍聖拼死血戰了!
卡洛蒙家族發出的絕殺令,除非族裏最後一個人死光,才會撤銷。
音格爾只是長久地注視着地上那個死去的人,面無表情。
然而,閃閃卻從他映着燭光的眼睛深處,看到了深不見底的悲哀和絕望。
“哥哥……”音格爾閉上眼睛,仰起頭長長嘆了口氣,眼角有淚水滲出,低聲命令左右,“從他身上,搜黃泉譜出來,帶走。”
“是!”九叔應了一聲,隨即上前翻檢屍體。
清格勒的屍體瘦得可怕,簡直已是一具骷髏,手腳上只有薄薄一層皮貼着骨頭,胸口被金箭貫穿的地方早已結痂,仿似從中被穿了一個洞。不知道大公子被釘在這個空寂的地宮裏十年,又如何能活到如今?
九叔翻遍了清格勒全身上下,臉色一分分的沉下來。
“沒找到?”莫離在一旁看着不對,壓低聲音問,也上來幫忙一起找,幾乎是一寸寸皮膚的捏過來,卻依舊沒有找到那張黃泉譜。
“怎麼可能……”莫離也變了臉色,不可思議地喃喃,“地宮裏沒有別人,大公子不可能把東西轉出去。”
兩人商議良久,束手無策,不知如何回覆音格爾,訥訥回頭。
然而一回頭,卻驚呼出聲來——音格爾胸口的血再度洶湧而出,浸透了半個身子。那個蒼白單薄的少年,就彷彿躺在一片血泊中,漸漸消失了生氣。
閃閃執着燈在他身側,忍不住地掉眼淚。
“怎麼回事?”九叔厲叱,望着莫離,“你的藥不管用,根本止不住血!”
莫離也是驚得臉色發白,一個箭步衝回去:“不可能……”
“不關,咳咳,不關藥的事……”音格爾微弱辯解,指着自己的胸口,“那一箭、那一箭……正好刺破了我身體裏…被鳥靈壓住的幽靈紅藫之毒……”
所有人齊齊一驚:幽靈紅藫!
十年前,音格爾少爺被歹人暗算,身中這種劇毒,幾乎死去。最後靠了鳥靈的幫助才壓住了毒素,緩緩恢復過來——但那可怕的毒無法從身體裏完全拔除,只能暫時凝聚在身體裏某處,壓制住它的擴散。
音格爾只覺身體慢慢冰冷,麻木,他知道是那種可怕的毒再度發作了。
就如八歲那時候一樣,他將會成為一座石像。
“帶着黃泉譜……和我身上的魂引,拿走這裏所有寶藏,然後返回、返回烏蘭沙海去……”趁着還有一點點力氣,他吃力地舉起手,從懷中拿出那隻金色的羅盤,“九叔……兩件神器,都由你保管吧……直到確認下一個繼承者。”
“世子!”老人痛呼,望着那個他從小看着長大的孩子慢慢死去。
“各位,拜託……拜託了。”音格爾覺得那種麻木已然蔓延到了胸口,連出聲都開始困難,他用手指着西方,眼睛裏有深切的哀痛,“我母親……我母親她……失去了兩個兒子。你們,莫要讓人再為難了她……拜託了。”
“少主!”所有盜寶者齊齊跪下,簇擁着那個垂危的少年。
肺也開始僵化了,音格爾努力吸進最後一口空氣,眼裏的光開始渙散,喃喃:“拜託了……”
“哇……”閃閃實在忍不住,終於哭出聲來,撲上去握住音格爾的手,“不要死!”
然而,那隻手也已變得冰冷僵硬,無法動彈。
“執燈者……”音格爾這才看見了她,嘴角浮出一絲苦笑,喃喃,“對不起,實在是對不起啊……”
“你沒什麼對不起我。”閃閃抹着眼淚,“你救了我很多次。”
她的淚水落到他臉上,熾熱而濕潤。
音格爾嘴角動了動,望着這個明麗的少女,卻終於沒能説出話來——其實,一直有一個秘密沒有告訴她:在七星燈點燃的時候,其中燃燒的,是執燈者的生命!
每進入王陵密室一次,執燈者就會消耗一部分生命。
所以,每一任執燈者,都活不過四十歲。
那是卡洛蒙家族保有的秘密,甚至執燈者一族都不曾瞭解。為了彌補,每一次盜墓歸來後,他們也都贈與執燈者鉅額的財富。
然而,有什麼財富能換回人的生命呢?
在彌留之際,望着這個少女執掌着七星燈守護在身邊,他心裏就有無窮的複雜情愫,夾帶着説不出的愧疚——如果能做到,真希望能好好補償她啊……
但在想到這裏時,他的視線已經開始模糊了。
“哇……”在看到他眼睛闔起的剎那,閃閃大哭起來,不顧一切地抱住了少年冰冷的身體,直到莫離強行將音格爾從她懷中奪走。
“不要哭了……”一隻手輕輕搭在她肩膀上,聲音也帶着哭腔,“你不要哭了。”
閃閃卻越發哭得傷心,肩膀一聳一聳,差點拿不穩手裏的燭台。
那笙怔怔地望着她,忽地問:“你喜歡他嗎?”
閃閃吃了一驚,肩背猛地一震,哭聲低下去了。把頭埋在肘彎裏,不知道在想什麼。一路上悄悄滋生的情愫,年少的她自己都尚未發覺。直到在音格爾閉上眼睛的一瞬,心中那種蟄伏的感情才洶湧爆發出來。
“唉……”那笙望着這個比自己小不了幾歲的女孩,眼睛裏卻第一次有了長者的關切表情,輕輕嘆了口氣。
“別傷心了,或許還有救。”她拍了拍閃閃的肩膀,轉過身來看着旁邊那羣悲痛欲絕的盜寶者,走過去伸出手,“喏,這個給你們,或許有用。”
“那笙!”西京一驚,脱口。
“沒關係。”那笙扯着嘴角對他笑了笑,對着九叔攤開手心,“老伯,這個是邪靈千年煉成的內丹。你給音格爾吃了試試,説不定有用。”
一羣盜寶者都吃了一驚,齊刷刷抬頭望着這個陌生的少女,那些驃悍漢子的眼裏都有震驚的神色——這個半路相逢的少女和他們素不相識,竟然會將如此珍貴的東西交出來?
“真的是內丹!”九叔顫巍巍地接過來,鑑定後叫了起來,“真的是!少主有救了!”
盜寶者中爆發出一陣歡呼,所有人臉上的悲痛一掃而空。
莫離抹去了眼角的淚光,一轉身向着那笙跪了下來:“多謝姑娘的救命之恩!卡洛蒙家族和西荒所有盜寶者,都將感激您的恩賜,至死不敢忘!”
“多謝姑娘救命之恩!”隨着莫離的帶頭,盜寶者們齊齊跪了下來,那些殺人不眨眼的驃悍強盜竟對着一個少女重重磕下頭去,用力得密室的地面都在震動。
“別這樣!別這樣!”那笙嚇了一跳,連忙去扶莫離。然而那個鐵塔般的大漢力氣巨大,她根本如撼大樹。
那邊的九叔卻顧不上道謝,已然在第一時間將內丹掰開,一半送入音格爾牙關,另一半直接摁入了胸前的傷口。
紅色的內丹宛如冰雪一般消融,沁入了音格爾的身體。
一分一分,那已經僵硬的身體和臉開始浮現出了血色,宛如冰河解凍。
“啊……”閃閃這才抬起頭來,望着逐步恢復生氣的臉,長長吐出一口氣。
“謝謝你,那笙姐姐。”她拉了拉那笙的衣角,低聲説,臉上尤自帶着淚水——原本她一直因為那笙沒有照顧好晶晶而生氣,此刻那一點點芥蒂早已不復存在,只是滿心感激。
那笙笑了笑,宛如一個真正姐姐一樣地摸了摸閃閃的頭髮:“沒事的,反正我留着也沒用。”她笑了起來,牙齒潔白如玉,望着閃閃:“看到你那樣哭,我忽然想起那時候以為炎汐死了,我也就在火場裏和你一樣的哭——”
苗人少女在地宮裏抬起頭,望着上方鑲嵌寶石畫滿星圖的頂,眼神忽然恍惚起來:“那時候,蘇摩告訴我不用哭……那傢伙,其實是個好人呢。唉……也不知道炎汐他、他什麼時候才能從鬼神淵回來。”
“很快就會回來的。”西京靜靜聽着,此刻開口説了一句,“蘇摩説過,他已經從鬼神淵取回了石匣封印。”
那笙滿臉歡喜,拍着手笑起來,但還沒説什麼,西京忽然一聲低喝:“誰?!”
光劍陡然出鞘,宛如閃電割裂昏暗的室內。
有什麼在瞬間縮入了地面。劍光過後,地上只留下一隻雪白的斷手。
地上清格勒的屍體,居然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哎呀!”那笙和閃閃看得真切,嚇得脱口驚呼,“鬼!”
“不是鬼。”西京護着兩人後退,眼睛卻一直盯着地面,緩緩開口,“出來吧!”
地面起了一陣波動,迅速又平靜。
西京冷笑:“想逃?”他飛身掠出去,光劍劃出一個圓弧,瞬間將地面割裂。地底下又是一陣波動,彷彿有什麼被逼了回去。
西京站定,握劍對準了地面某處,冷然:“再不出來,我就用光劍將你釘死在地底。”
靜默片刻,地面嘩地裂開——彷彿一顆雪白藤憑空長出,四枝雪白柔軟的藤蔓伸出了地面。然而那卻是人的手足的形狀,其中一隻手齊腕而斷,正汩汩流出血。
“女蘿!”莫離脱口低呼,盜寶者一陣聳動,個個如臨大敵。
那些遊離在九嶷地底的鮫人死靈四盜寶者的死敵,一旦被其捕捉,盜寶者將作為養料被生生吸乾,痛苦非常。
女蘿的臉從地下緩緩升起,極端的美麗,宛如毒藥般不祥。
在她的眼睛睜開的瞬間,所有人都忘記了她身體怪誕的狀況,完全沉醉於她舉世罕見的容色裏。那一瞬間那笙嚇了一跳——她一直以為蘇摩是最美的,卻不料這張臉卻擁有着與之匹敵的美貌!
然而,那樣一張臉卻帶着死氣。女蘿浮出地面,望着面前的一羣人,濕濡濡的藍髮如海藻一般爬滿了赤裸的身體。她伸長得可怕的手上,纏繞着清格勒的屍體。
“你們殺了他。”女蘿漠然地回答,“我只要帶走他的屍體。”
西京微微吃了一驚,這個女蘿的鎮定出乎他的意料,似乎並不是單純的巧合出現在此處。
“你為何要帶走他?”他問,“你認識他?”
女蘿驀然大笑起來。
“我叫雅燃。星尊帝寢陵裏,唯一的一個陪葬鮫人。”她桀桀怪笑着,肢體相互纏繞,將自己的頭轉來轉去,眼角瞟着盜寶者,“我很美麗吧?我是星尊帝時代最美麗的鮫人……就算大帝他厭惡鮫人,也抗拒不了我的美貌啊!”
“你……在這座墓裏呆了七千年?”莫離喃喃問,不可思議。
“是啊。我出不去……”雅燃冷笑着,望着頂上的寶石星圖,“這裏的結界太強大。我死去的靈魂也無法遊離出去。我和燭陰、狻猊一樣,只不過是星尊帝帶入地宮的收藏品。”
她桀桀怪笑起來:“多麼寂寞啊……七千年!如果不是你們盜寶者時不時來陪我玩兒,我多寂寞啊!”
她的手臂纏繞着清格勒的屍體,僅剩的一隻手輕柔地撫摩着他的臉,眼神温柔。
“你……”莫離忽然明白了,脱口,“是你讓清格勒活下來的?”
清格勒大公子闖入星尊帝寢陵後失蹤,已然有十年。這十年裏他被金箭釘在密室頂上,不飲不食,居然還能一直活到如今——這,也太匪夷所思。
“哈哈哈……”雅燃再度爆發出大笑,手忽然變得詭異的長,伸出去竟觸摸到了頂上的寶石,生生摳下一顆來,“不錯!是我一直餵養着他,讓他活下來。”
“我原本被封印在朱雀位那條支路的盡端,結果這個人走錯了,誤打誤撞放了我出來。他原本要殺我,我看他生得倒也好看,就説我可以帶他去真正的寢陵——他心動了,就跟着我來到了這裏。”她笑着,托起清格勒的臉,凝視,“我把所有真話都告訴了他,但卻可以漏掉最後那一句——‘別碰金棺,裏面有力量巨大的暗箭’。”
女蘿大笑着搖頭:“真是笨啊……他就這樣被釘在了上面。我好容易找到了一個能陪我玩兒的活人,怎能輕易放他走呢?”
盜寶者的臉色漸漸變了——他們可以想象這十年來清格勒過着什麼樣的生活。
“喏,我知道你們想找什麼。”雅燃的手臂霍地縮回,從革囊裏拿出一卷東西,對着盜寶者揮了揮,“是不是這個?”
那是一卷發黃的羊皮卷,然而奇怪的是,薄薄的卷軸裏似乎有星光明滅,隨着女蘿的揮動在黯淡的室內劃出一道道亮光。
“黃泉譜!”九叔和莫離脱口驚呼。
這,分明就是當年清格勒畏罪逃離烏蘭沙海時竊走的族中二寶之一!
看到盜寶者們的臉色,雅燃得意地笑了:“我沒料錯,這果然是你們的寶貝。”
她的手瞬地伸長,將黃泉譜遞到中途:“你們的東西,還給你們也無妨——不過這個屍體還是給我吧。”
聽得這個怪異的提議,九叔和莫離面面相覷,好生為難。音格爾尚在昏迷中,這個決定,卻是他們不敢做的。
在盜寶者們看來,清格勒已然是十惡不赦,他的屍體如何處置自然不在考慮之內——然而,世子恐怕是不肯讓兄長的遺體就這樣落入女蘿手裏的。
在僵持中,西京忽地開口,問了一句:“你為什麼非要留下屍體呢?”
雅燃嗤的一笑,冷然:“你在這地底下呆幾千年試試?——誰都會寂寞得發瘋啊!好容易逮到一個有意思的傢伙,卻被你們殺了。等我把他的屍體浸入黃泉水中,做成行屍,也好繼續陪我玩兒。”
“……”聽得那樣的話,從一個美麗絕世的鮫人嘴裏吐出,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氣。
“那麼,”西京想了想,沉聲問,“如果我們把你從地宮裏帶出去呢?”
“哈,説的輕鬆!騙小孩子啊?我被星尊帝封印,哪有那麼容易出去?”雅燃大笑,譏誚地看着一行盜寶者,“你以為帶我出去,和席捲那些寶貝一樣容易?”
西京緩緩平舉光劍,神色鄭重:“我從來説話算數。”
雅燃猛地一驚,笑聲歇止。她凝神望着這個落拓劍客,看到他手中無形無質的銀白色長劍,喃喃:“啊……原來,是劍聖門下麼?難怪一劍可以刺穿地底泉脈。”
劍聖一門源遠流長,在上古的魔君神後傳説裏便已有存在。所以儘管在地底幽閉了數千年,她還是認出了眼前這個男子的特殊身份,臉色一肅。
“既然是劍聖門下,我相信你的承諾。”雅燃眼神變了,望着西京,“但是,如果你不能將我從這個地宮裏帶出——那麼,你就得代替清格勒,留在這裏陪我!”
西京想了想,緩緩點頭:“好。”
“哎呀!”那笙叫出聲來,拉着西京的衣袖,“別啊……萬一真的帶不出怎麼辦?”
“放心。”西京卻是拍了拍那笙的頭,一臉的鎮定,“沒事的。”
雅燃嘴角露出一個笑容,俯身將黃泉譜遞過來,放在了地上。
九叔連忙將寶物拿回,護在懷裏。
“很好,你眼裏有一種正面的‘力’,不愧是劍聖門下。真是有點像他啊……”雅燃望着西京,眼神瞬地變得恍惚,彷彿回憶着什麼遙遠的往事,“很久很久以前,在海國還沒滅亡,我還沒有被擄去帝都之前,我有一個愛人。他也是劍聖門下……”
雙手輕輕絞着,她嘴角浮出温柔而哀傷的笑容:“可是,就連他也沒能挽救海國的命運……那時候,外敵虎視眈眈,海國內部卻起了分裂,我和哥哥為了王位爭鬥不休……最後,他成了犧牲品,被我哥哥用一隻木筏,放逐到了大海深處——”
西京愕然地望着雅燃,那個活了幾千年的鮫人女蘿嘴裏,吐出遙遠的劍聖的往事——歷史已然過去了七千年,對於她描述的那一個劍聖,他竟已然毫無所知。
“多麼可笑的結局……四面都是水,他卻在烈日下漸漸渴死……”雅燃縮回了雪白的雙臂,捂着臉哭泣,無數明亮的珍珠從她眼角墜落,“我恨死純煌!”
純煌?
西京猛地一驚。這個名字,他是聽説過的——那,不就是海國的末代海皇麼?
難道這個女蘿,竟然是海國的王室?
難怪有着如此驚人的美貌,幾可與蘇摩匹敵。
“多好啊……幾千年後,我居然又看到劍聖門下!”雅燃忽地望着西京笑起來,有幾分瘋狂,“你就留在這個地宮裏陪我罷!你是無法帶我出去的……我身上,有星尊帝的封印。”
她扭過了身,嶄露出雪白的裸背——
一個血紅的符咒,映在肩胛骨之間。
“星尊帝用血畫下的封印,無人能解。”雅燃的手忽地伸長,饒過肩膀,反手撫摩着那個殷紅如血的封印,眼神卻有幾分冷酷,“何況,我也不想再出去了。”
“為什麼?”那笙忍不住驚問,“你都被關了幾千年了!”
“我有罪。即便是被囚禁一萬年,十萬年,也不足以贖罪。”雅燃尖尖的十指,忽地摳入了背後那個封印,帶着一種自虐的快意,將皮膚一寸寸揭開來!
然而,無論揭多深,那個封印彷彿入骨一般巍然不動。
閃閃不忍心再看,扭過頭去。
那一邊,九叔沒耐心去聽那番關於劍聖的對話,俯身將黃泉譜握在手中,急急翻看。
“這下好了,有了黃泉譜,出入地宮都方便多了。”旁邊有盜寶者低聲説,如釋重負。
閃閃望着那捲發黃薄薄的羊皮,上面浮凸出隱約的線條,細細看去,竟是勾勒出一幅地宮的平面圖來——更奇異的是,那捲羊皮上,繁星般的浮動着點點綠色光芒,明滅不定。
“咦,那些東西,是什麼?”她忍不住舉着燈湊過去看,指着那些星星。
“你説呢?”莫離微笑着,俯下身指着某個綠點,“你看着。”
一語畢,他忽然間縱躍而出,落到三丈開外。
“哎呀!”閃閃驚喜地叫了起來,“這顆星星也動了起來!”
“當然了。”九叔沒有莫離那邊有耐心,蹙眉直接回答,“黃泉譜上能自動浮凸出所在地宮的地形,以及顯示地宮裏所有有人的所處方位。”
“每一顆星星,就是一個人?”閃閃明白過來了。
莫離笑着點頭。
“那麼光芒弱一點的,是不是就是……”她側過頭,望着一旁在盜寶者照顧下昏迷的音格爾,“身體不好一點的人?”
“嗯。”莫離簡短地解釋,“如果死了,就不會顯示出光芒了。”
“真神奇啊……”閃閃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湊過去,認真地數了數,忽地問,“可是,為什麼上面的星星,比這裏的人多出兩顆呢?”
一語出,所有盜寶者吃了一驚。
“沒有啊,分明是對的。”莫離也俯身過去,仔細看了看。
密室裏顯示的星星數目,和目下的人數正好吻合——當然,女蘿是不會顯示出來的。
“這裏還有兩顆。”閃閃撇了撇嘴,抬起手,指着地圖邊緣的角落上。
那裏是入口處的享殿位置,果然還有兩顆星星在不令人察覺地閃耀。
九叔霍然抬頭,盜寶者們圍了過來,眼神陡然變得兇狠——這分明就是説,有外人闖入了這個地宮,極可能會威脅到他們的利益。
“就算是蘇摩還沒走出地宮,也不會多出來兩顆啊。”莫離喃喃。
“先派個人出去到享殿看看,”九叔點了點頭,指派了一個盜寶者出去。
然後忽地一揮手,斷然下令,“此地不宜久留,大家開始整裝!帶走所有能帶走的財物,不能帶走的絕不準毀壞——莫離,我看護少主,你去督促大家收拾東西。”
“好。”莫離點了點頭,轉身走向密室內。
一羣盜寶者如狼似虎地跟隨而去,撲向那一室堆疊的珍寶。
他們進入地宮時似乎輕裝簡從,沒帶多少器具,但此刻居然不知從哪裏變出了一個個革制的大袋,張開來鋪到地上,開始裝運。袋子每個都足足可以裝下十升的水,裏面襯了厚而軟的羊絨,以免損傷珍寶。
“不要驚動死者。”在一個盜寶者衝向兩座金棺時,莫離抬起手臂阻攔,沉聲。
“可是,這是星尊帝和白薇皇后的棺材啊!最珍貴的東西一定被他們帶進去了!”那個盜寶者自以為得計,直直望着白玉台上得兩座金棺,眼神亮如惡狼,“老大,我們好容易活着進來了,如果不帶走,只會爛在地底下啊!”
莫離一把將那人推搡了回去,厲叱:“説了不許動,就不許動!”
那人被推到一支巨大的珊瑚樹上,嗑啦啦壓斷了一枝。莫離沉下臉,繞着密室走了一圈,望着那些忙碌搬運的盜寶者,揚聲:“現在我重複一遍卡洛蒙家族的三戒!”
“一,死去的兄弟,和活着的一樣平均地享有所有財富!
“二,不許驚動死者,嚴禁開棺取寶、損壞遺體!
“三,無法帶走的東西,一律原地保留,不許破壞!”
“大家聽見了沒有?”
“是!”盜寶者們轟然答應,一邊訓練有素地快速蒐集着珍寶,分門別類地裝入各個革囊——一袋是寶石明珠,一袋是金銀器皿,一袋用來裝珊瑚樹,其餘的袋子裏裝着各類雜物:字畫,古鏡,寶劍……等等等等。
能進入大帝陵墓陪葬的,每一件都是價值鉅萬。
這一次收穫之豐富,只怕要超過百年來的任何一次行動吧?所有盜寶者眼裏都壓抑不住狂喜的光,手足迅捷,將一捧捧寶石金沙放入袋中。
卻不見,那個被派出去查看的盜寶者悄然返回,在九叔耳畔低聲回稟了一句。
“什麼?除了那個鮫人,還有另外一個女人在享殿?”九叔有點驚訝。
“屬下也沒跟到那裏——只是從第二玄室聽外頭有兩個聲音,是方才的那個鮫人和另一個陌生女子。”那個盜寶者低聲稟告。但不知為何,他眼裏卻有一種驚恐的神色。
九叔微怒:“你為何不跟過去查看?”
“稟大人……因為、因為……索道斷了!”盜寶者眼裏的驚恐終於完全顯露出來,一下子跪下去,顫聲回答,“那條架在紅蓮血池上的長索,被人斬斷了!”
“什麼!”九叔大驚,止不住的站起身來。
——他自然不會忘記進來之前,在那條裂淵之前吃了多少苦頭,最後靠着少主識破機關、以玉弓射中機簧,才打開了這條索道。
如果索道被人斬斷,無疑於斷絕了唯一的通路!
最後那句話也被所有盜寶者聽到,那些瘋狂收拾珍寶的人忽地一呆,手腳停滯了下來,面面相覷,彷彿片刻後才反應過來,眼裏陡然有壓抑不住的恐懼和絕望。
“嘩啦……”大包的金珠寶貝就頹然散落在地上。
“去看看!大家快去看看!”莫離也慌了,抱着昏迷的音格爾站起來。所有盜寶者背起了打包好的東西,爭先恐後的朝着甬道外頭跑去。閃閃遲疑了一下,看到莫離已帶着音格爾離去,不由得也緊緊跟了上去。
“啊,是蘇摩走時斬斷了那條索道麼?”那笙也有點發呆,喃喃地抱緊了手中的石匣,感覺裏頭的斷足安靜得出奇,“那個傢伙……一向喜怒無常啊。”
“不可能。如今的他,不會做這種事吧。”西京卻是斷然否定,望向黑暗的前方,“我們也過去看看。”
在享殿裏追上了那個意欲逃離的女子,蘇摩嘴角泛起一絲冰冷的笑意。
他的手指一勾,離珠便被拖了回來。細細的絲線勒着脖子,將她從墓室出口扯回來,她拼命掙扎,美麗的臉因為恐懼和痛苦而扭曲。
“索道是你斬斷的吧?”蘇摩望着那張臉,漠然問。
“嘿……”離珠在他腳下喘息,手裏卻還抓着一頂金冠——那分明是九嶷王的冠冕,原來她是有意落在他們一行後頭,趁機從屍體上取得了這件信物。
“究竟為何?”蘇摩蹙眉,本想一勾手切下她的頭顱,然而卻有些奇異,“你已完成使命。將信物帶回去,九嶷那個老世子繼了王位,自然會還你自由之身。何苦再多此一舉。莫非你不想看到盜寶者洗劫陵墓?”
“哈哈哈!”離珠忽然仰頭大笑起來,眼神閃亮,笑聲迴盪在空曠的享殿裏。
“我才不管那些粗陋的強盜!”她捂着咽喉上出血的傷口,喘息着坐起,在地上恨恨望着傀儡師,眼裏慢慢浮出一種瘋狂的嫉恨,“我要你死!我只要你死!”
她伸出手,虛空裏往蘇摩臉上一抓,美豔的臉上充斥了狂悍的殺氣。
“憑什麼!憑什麼你有這樣的美貌!不可能……我才是這世上最美麗的人!”
看着狂怒的女子,連蘇摩這樣的人都有點愣住了。
這個嬌弱美麗的女子在最後一刻痛下殺手,斬斷唯一歸路、將十數條人命統統斷送在地底——這般毒辣手段,僅僅只為了這一個原因?
“你已經很美了。”他淡淡道,放鬆了手中的引線。
“哈哈哈……當然!”聽得他的讚許,離珠再度大笑起來,極度自戀地撫摩着自己的臉頰,眼神卻是複雜無比,“你知道為了得來這樣的美貌,要付出多少代價麼?是整整四代人畜生一樣被配對、馴養調教,才得來的這副容貌!”
聽得那樣的控訴,蘇摩一震,卻沒有説話,緩緩鬆開了手,側過頭去。
離珠撫摩着臉,忽然間聲音嗚咽起來:“我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他們都是從雲荒各地買過來的奴隸,因為容貌出眾被挑選出來,勒令結成夫妻,以便生下更美貌的孩子——我的父母是親兄妹,因為要保持最美麗的血統。”
“整整四代人啊……到我這一代,我終於被所有人都稱為雲荒上最美的人!”離珠回過手,急速地摸索着自己頸部的傷口,眼裏的憤怒如火燃燒:“可是……你居然敢比我更美麗!你憑什麼!你怎麼敢踐踏我們四代人一生的努力!”
“你還弄傷我完美的肌膚!我用了多少功夫,才讓自己全身上下每一寸都完美無暇……你居然弄傷了我!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她忘記了自己根本不是眼前這個鮫人的對手,憤怒地揮舞着手,忽地衝過去,伸出尖利的手指去抓蘇摩的臉。
蘇摩沒有躲避,任憑她一手抓下。血從他眼瞼底下流了下來。
望着那張絕世容顏上清晰而深刻的五道血痕,離珠也有些意外地呆住了,隨即卻揚着十指,快意地狂笑起來。
然而笑着笑着,她的神色忽然凝滯了,震驚莫名——
消失了!就在短短的剎那,蘇摩臉上的傷痕就憑空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啞口無言地望着面前這張彷彿具有魔力的臉,步步後退,以為這個傀儡師會揮手斬殺自己於剎那。然而等她抬起頭,卻只看到那雙眼裏深切的悲哀和茫然。
離珠愕然望着蘇摩,忽然間覺得他碧色的眼睛是如此空茫而沉鬱,一眼望過去就再也離不開——只是剎那,她的心神就完全沉下來了,再也沒有片刻前的浮躁和狂怒。
“世襲的奴隸啊,”她聽到蘇摩嘴裏吐出了短促的話,低沉而悲憫,“你的心死了麼?”
“你不是為美貌而活着的……你應該有自己的夢想。”
她茫茫然地望着面前的人,感覺他聲音裏有某種力量一分分的侵入心裏,驅逐出多年來心底沉積的黑暗。“夢想……?”她喃喃,“我的夢想……只是做雲荒最美的人。”
“這個世上,美貌一無是處……只是取禍之源,被人利用的工具。”傀儡師的手伸過來,按在她的眉心上,將靈力慢慢透入,驅逐出她體內的陰暗力量——在這一瞬間,他感知到了這個身體裏的黑暗慾望。
眼前這個女子的美是極其罕見的,但她身上流的血也極其複雜,混和了中州人、西荒牧民、鮫人、甚至冰族的血……但是,每一代先人,都在血裏沉積下了怨恨。
“你難道不希望自由?那個夢想,應該高於美麗之上。”
“啊……你……這樣好看。”離珠感覺到意識慢慢模糊,最後一剎那,她的眼角流下淚來,伸出手,彷彿是想去觸摸那天神一般的臉,“蘇摩……我聽説過你的名字……百年前的墮天后……你、你心裏的怨恨,已經消散了麼?”
“嗯。”蘇摩鬆開了手,望着那個女子,低聲,“希望你也能……因為我們都是一樣的。”
他們都是一模一樣在被侮辱被損害中長大的、滿懷仇恨的奴隸。他們受盡了踐踏,心裏積累起無法消除的“惡”,彷彿猛獸收爪咬牙,一等時機到來便瘋狂地、不顧一切地想報復所有的人。
他們因為仇恨而活下去,因為仇恨而奮鬥。他們走出的每一步路、都帶着極其自負而自卑的腳印。這樣的一條路,又是如何的悲哀。
但是,人的一生不應該僅僅是這樣。
他已經犯過錯,於今再也不能回頭——只希望別人,再也不要重蹈他的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