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流火,彷彿天穹的星辰在紛紛墜落。
耳畔有鋼鐵木材斷裂的聲音,刺耳地穿破風隼的護壁,彷彿一顆巨大的釘子瞬間釘入。
“渝!小心!”飛廉失驚,顧不得顛簸的風隼已讓人無法站立,瞬間撲過去,想擊碎外面那支斷裂後倒刺而入的鐵條——然而急速旋轉着下墜的風隼完全失去了控制,他一鬆開壁上的護具,身形就踉蹌着失去了控制。
“噗”,一聲悶悶的鈍響,那根鐵條從風隼頭部刺入,刺穿了鮫人傀儡的腹部,將嬌小的鮫人釘死在操縱席上。
“渝!”飛廉脱口驚呼,然而渝卻感覺不到疼痛一般面無表情、只是用盡全力地轉過舵,將失控墜落的風隼拉起。精確的操控下,風隼在瞬間幾乎是沿着原路折返回來,避開了如雷霆掃到的一擊。
然而半空裏降落的火柱還是舔到了這架風隼,烈焰映紅了夜空,那一瞬間風隼表面的軟銀都開始融化,整個艙房就如沸騰的温泉。
“大家小心,抓緊護具!抓緊護具不要鬆手!”在天地逆轉的那一瞬間、飛廉對着背後機艙裏的下屬大聲提醒。然而,一輪急遽的旋轉過後,卻沒有聽到回答。
他回過頭去,才發現在方才那一輪生死擦邊的交戰中,同機的所有戰士都已然從這個風隼上消失——不是負傷後從機中墜落,就是被穿破艙壁的火焰吞噬。在巨龍吐出的烈焰和帶起的狂風中,這些訓練有素的帝國戰士就好像紙折的人一樣,輕飄飄墜落、燃燒。
甚至連一聲慘呼都來不及發出。
那究竟是什麼樣的一種力量?連十巫那樣的長老、都不可能不感到畏懼吧?
巫抵大人下了死命令,命他沿路追殺空桑人一行直到燭陰郡境內,然後將通往九嶷的官道旁所有一切夷為平地。帶了自己下屬的玄天部,執行完這個命令後,回頭就看到了九嶷上空密佈的戰雲——先前,他以為那只是巫抵大人為迎接自投羅網的空桑人佈下的陣勢。
他雖然年輕,但出生以來就每日在見識的門閥權謀鬥爭卻讓他明白了眼前的局勢:巫抵大人,分明是想借着他來消耗空桑人的力量,然後等其進入九嶷後自己再來一網打盡!
追回空桑至寶皇天,那是多麼巨大的功勞——十巫如何會甘心將其落入外人手中?
貴族出身的少將微微苦笑起來,眼角卻帶着無奈和無所謂。為了避免讓巫抵以為自己搶功,他乾脆不再繼續追擊搜索,命令下屬們在燭陰郡附近迴翔,自顧自地觀望着遠處嚴陣以待的變天部。
然而,變起倉卒之間——
他看到有什麼巨大的金光從蒼梧之淵飛騰而起,在瞬間直抵九天!
雖然那邊有巫抵大人帶了比翼鳥壓陣,整整一支變天部依然在他來得及趕回之前覆滅。
那是…什麼東西?那是什麼東西!
如此可怖的力量,超出了滄流至今以來窮盡心力研究的機械力之極限——幾乎是洪荒天宇的力量,鋪天蓋地而來,將所有一切滅為齏粉!在虛空中如浪裏小舟一樣的顛簸,他凝望着半空中時隱時現的金光,隱約認出那是一條巨大的龍。那一瞬間,他想起了自己在皇家藏書閣裏偷偷閲覽過的前朝文獻,想起了和此地相關的一個遠古傳説——
龍神!那是六千年前被空桑星尊帝鎮在蒼梧之淵的龍神?
那個傳説,竟然是真的?
飛廉在顛簸的風隼中極力穩住身形,死死注視着夜空中那龐大到只能看清一鱗半爪的巨龍,手指扣住了風隼上尚自未曾發射的破天箭的機簧,目光凝定,喝令:“渝,穩住風隼!左轉,將右翼拉起來!”
渝一邊咳着血、一邊卻面無表情地聽從了主人的指令,極其艱難地將即將四分五裂的風隼勉強拉起——又是一個大幅度的迴旋,機艙裏已經能聽得見外圍的材料在撞擊和高温下喀喇的碎裂聲。
鮫人用盡了全力將破碎的風隼拉起,直衝雲霄而去。
在逆轉而起的瞬間,飛廉看到無數流星如銀河劃落,又如煙火般在半空四散而開——他知道、那是他帶來的玄天部軍團,也在那種可怖的力量下紛紛潰敗。
沒有辦法……沒有辦法和這種遠古洪荒的力量對抗的。
巫抵大人呢?比翼鳥呢?一邊將瀕臨碎裂的風隼拉起,他一邊急速地巡視。
然而,什麼都看不到。
“逃罷。”心底裏有個聲音開口,“逃罷……你還能做什麼呢?螳臂當車啊。”
連巫抵大人都敵不過這般可怖的力量,他又如何能抵擋?趁現在還有一線生機,還能全身而退——失機的罪自有巫抵擔了去大半,他一個下屬少將,倒不會怎麼受上頭責難了。
而一旦回到了帝都……啊,帝都——
一念及那兩個字,無數温暖的、蒼涼的、旖旎的、藴集的思念和記憶就湧上了心頭。
“葳蕤就要開了,等你回來、正好一起看。”一個笑語在耳畔盈盈。
多麼美麗的生命啊。一定要活着回去……逃吧,逃吧!
那個聲音在心底不停的説話,聲音越來越大,幾乎湮沒了他的意識。温文藴集的貴公子在漫天戰雲中長長嘆了口氣,心中對於帝都美麗繁華的眷戀越來越濃。
“渝!轉頭!轉頭向南!”下意識地,他回頭遙望着那座巨大的白塔,低叱。
然而,那個嬌小的鮫人傀儡、他的新搭檔,卻已經再也不能回答他了。
渝被斷裂的鐵條釘在座位上,用盡全力按主人的吩咐將風隼拉起,避過巨龍的致命一擊後,便已經死去。然而臨死的鮫人傀儡將纖細的手臂從舵下穿過,握住控制架上的鐵條,雙臂交錯、死死固定住了舵柄——
是以這個鮫人雖然死去,可風隼卻一直往上衝去,未曾顯現絲毫頹勢。
“渝……渝!”飛廉只覺心裏一震、熱血直衝上來,心裏悲痛莫名。
這些傀儡……這些被奴役着的、操縱着的鮫人,沒有思想,不會反抗,有的、只是對於主人的絕對服從和愛護,至死不渝。那種愚昧的、盲目的力量和信念,竟比愛情更強烈。
風隼的去勢轉眼到頭,速度漸漸緩慢。飛廉知道、在到達頂點後會有一剎那的靜止,然後便會如碎裂的玩具一樣墜向大地。而他,必須在那一瞬的靜止裏,從這個即將毀滅的機械裏躍出,打開那一面巨大的帆,以風的力量延緩自己下墜的速度。
他靜靜地等待着速度的極點。
那短短的一段上升時間卻彷彿機器緩慢。一路的上升中,耳邊只聽到連綿的、巨大的爆裂聲:那是一隊隊的生命如煙火般在夜空中隕落,美麗而殘酷。那麼多的戰士、那麼多的生命劃落在蒼穹,卻甚至連一聲悲鳴都發不出。那,都是他平日辛苦一手訓導出來的下屬。
那個瞬間,他看到了巫抵大人的比翼鳥——
應該是和鮫人傀儡分別駕駛着裂開後的比翼鳥,此刻兩道銀光如梭般靈活地穿過了半空捲起的火雲,直刺向當空懸掛的兩輪明月——那應該是巨龍的雙目吧?
然而就在那一刻,半空中忽然出現了無數道交錯的銀光,彷彿交織的閃電!
那些閃電網住了比翼鳥,一寸寸收攏、絞緊,彷彿有人操縱着漫天的銀色絲線。彷彿是感到了壓迫力,比翼鳥轉瞬合而為一,化為一支巨大的利劍,刺破了羅網。就在這破網而出的一瞬間,彷彿準備已久終於抓到機會、半空中蛟龍一聲低吼,滾滾的火雲籠罩了半個夜空!
刺目的光芒。劇痛。灼熱。失速流離——
就在這一剎那,飛廉看到巫抵大人駕駛着比翼鳥衝入了火雲之中,竟是毫不遲疑。
也就在這一剎那,破碎的風隼到達了頂點。
如何能退卻?身為軍人,如何能在這個時刻退卻!多少兄弟戰友都死了,連巫抵大人都在竭盡全力生死不顧地戰鬥,他又如何能退卻!心頭瞬間熱血如沸,飛廉來不及想什麼,撲到操縱席前,用雙手全力地扭轉了舵柄,讓風隼歪歪斜斜撞向巨龍,同時他的腳用力踏下,踩住了那一排發射破天箭的機簧——
如果沒有記錯,按空桑古籍記載、龍神的弱點除了雙目,便是頸下的三寸逆鱗!
在劇烈的顛簸中,他踩下了破天箭的機簧,厲嘯聲劃破夜空。
中了!在發射的瞬間他就有一種直覺。果然,那兩輪巨大的明月忽然變成血紅色,然後又瞬間暴漲。他聽到巨雷般的轟鳴在半空炸響,氣流急遽地旋轉,帶着火雲,在空中形成火焰的漩渦,將他那架四分五裂的風隼迅速捲入。
盡力了……他在風隼碎裂的瞬間長長舒了口氣,向着艙外撲出去。
“龍,小心!”眼看那架風隼在墜落前一剎居然還發出了如此凌厲準確的一擊,扶着雙角乘龍飛馳的傀儡師一聲低喝,手指上的絲線靈活如蛇,瞬間捲住了十幾支勁弩。然而,還是有四五支巨大的破天箭,直直釘入了蛟龍頸下的逆鱗中。
那是龍最脆弱的部位。
巨龍的眼睛瞬間睜大,然後變成了血紅,開始不顧一切地摧毀周圍一切。
風雲驟起,天地旋轉,比翼鳥在烈火中碎裂成千百片。一道黑色的閃電從中激射而出,破開了烈火,直取龍神雙目——那是巫抵撇了座架,不顧一切地發出了最後一擊!龍伸出利爪,當空便是一抓,彷彿是兩種巨大的力量交鋒、夜空裏瞬間閃出奪目的光來。
巫抵的身形宛如破裂的偶人一樣四分五裂,然而龍全身都劇烈地震動了一下。
喀喇……蘇摩隱約聽到一聲響,似乎是骨頭碎裂的聲音。他用手按着龍的頂心,連連喝止,然而甚至連他都無法控制這條被激怒的神獸。龍在擊潰巫抵後,依然狂怒地在半空中逡巡,劇烈地擺動着尾巴,揮舞着利爪,吐出的紅蓮烈焰將所有殘留的徵天軍團吞沒。
遠處有翅膀撲簌的聲音,是天馬展開雙翅的聲音——他看到無數冥靈戰士浮出,向着交戰地奔來。領頭的是赤王紅鳶,奔向剛剛從蒼梧之淵裏出來的白瓔。
想來,空桑人擔心他們的太子妃、也已經很久了吧。
傀儡師忽地冷笑了起來,乾脆不再控制,只任憑一朝騰出蒼梧之淵的蛟龍發泄着千年積壓的怒氣。
不知為何,在龍神歸位的時候,他不但沒有感覺到自身力量的提升,反而覺得有一種奇異的疲乏感——精神越發的恍惚起來,身體裏有一種詭異的虛弱,彷彿是…對了,彷彿就像當年剛剛學成操縱傀儡之術、造出阿諾的那一刻。
“咯咯……”想起了那個偶人,耳邊便聽到了一陣輕輕的笑聲。
回頭看去,只見靠着長長的引線掛在龍角上,那隻偶人如風箏一樣的飄在夜空中,正望着無數滑落的烈焰和消失的生命、發出了奇特的笑聲——然而蘇摩的眼神驟然凝聚了,甚至閃現出一絲的恐懼和嫌惡:
居然……居然又長大了!
那個偶人、那個他用孿生兄弟屍骨做成的偶人,竟然又長大了!
離開蒼梧之淵只有片刻,這個偶人居然又悄無聲息地長大了一尺有餘!從困龍台到黃泉結界,再從深淵騰出到夜空——不過是短短一日,阿諾居然兩度迅速地成長,從原來的三尺多長到了六尺高。此刻的它,恍如一個身形初長成的俊美少年,隨風翻飛在落滿煙火的夜空裏,對着死亡和鮮血發出了驚喜而天真的笑聲。
那一瞬間,傀儡師一直陰梟冷漠的眼睛裏,也閃過了無可掩飾的恐懼。
他終於明白,在每一次他的力量獲得大幅增長的同時、作為鏡像存在的孿生兄弟卻能分得比他本人更多的力量——因為每一次都伴隨着無數的死亡、恐懼、憤怒,這些,都能給這個原本就象徵着“虛無”和“毀滅”的偶人注入更強大的動力。
蘇諾,居然在比他更快地成長。
蘇摩的呼吸不易覺察地加快了,眼睛裏閃出一種絕決的殺意。
“龍啊……”在他的手剛剛伸出之時,忽地聽到了一聲低呼,那樣熟悉的聲音讓他微微一震,轉過了頭去——虛空中,白色的天馬展開了雙翅,托起了自己的主人。雪一樣的長髮在焰火中飛揚。
純白的冥靈女子乘着天馬飛起,來到狂怒的龍面前,輕輕抬手撫摩着頸下的逆鱗,將上面的長箭小心拔出,包紮着傷口,輕聲撫慰。
“平息你的憤怒吧。徵天軍團已經盡數殲滅了,不要禍及下面大地上無辜的百姓啊。”
撫着逆鱗,安撫着龍的憤怒,白瓔抬起頭,對着巨龍柔聲説着話。
奇蹟出現了。在白瓔微笑的剎那,狂怒的龍忽然平靜下來,熄滅了復仇的火焰。
龍垂下了頭,長長的鬍鬚拂到了白瓔臉上,鼻子裏噴出的氣由急促變得緩慢,最後漸漸平息。眼睛如同兩輪皎潔的明月,一瞬不瞬地看着這個白衣女子,温和從容。
“失去了如意珠,力量減弱了很多吧。”白瓔嘆了口氣,撫着逆鱗下的傷口,那樣的語氣、似乎兼具了太子妃和白薇皇后的兩種性格,“一定要從滄流那邊把它尋回來啊。還有海國,還有鮫人,你和海皇都要為之奮戰了。”
龍輕輕擺了一下尾,攪起漫天風雲,閉了一下眼睛,點頭。
“我也會竭盡全力的,為了彌補帶給你們的傷害。我走了……”白瓔輕輕嘆氣,天馬翩然轉身,在半空中一個盤旋,飛向不遠處的空桑族人。那裏,有着數百名黑衣黑甲的冥靈戰士,以及手託金盤的美麗赤王。
金盤上那顆頭顱一直遙遙望着她,卻沒有上前打擾她和龍神的對話。
“我要走了。”天馬折返的時候,白瓔注視着蘇摩,輕聲,“你……多保重。”
傀儡師乘龍當空,黯淡的碧色雙眸中沒有表情,手指卻不易覺察地握緊。
“保重。”顯然是被白薇皇后的意志所控制,雖然片刻不停地抖繮催馬離去,馬上白衣太子妃卻一再回顧,喃喃叮囑,眼神里有一種依依卻無奈的神色——那種藴藏着千言萬語卻緘口的表情裏,隱約有永遠訣別的意味。
只有她一個人知道,這一別,是再也沒有相見的機會了。
封印解開後,她獲得瞭如此巨大的力量,然而相對的、也承擔了更艱難的使命。此次跟隨白薇皇后歸去、便要兑現自己的諾言——這一去,只怕再也不會回來。
六合八荒,碧落黃泉,千變萬劫——永不相逢。
而蘇摩……蘇摩啊,你又該怎麼辦?你這樣的人,可有誰會來成為你的救贖和光明?
但願上天保佑你,千萬不要被虛無和毀滅所吞噬。
白瓔一直一直的回頭望着,望着那個少女時代開始就眷戀着的那個人,忽然間有淚水奪眶而出,灑落在虛無的形體上——這一生,原來就是這樣完了。不生不死不人不鬼。如若不是一開始就是絕望的,如若她不是空桑的太子妃,而他也不是海國的鮫人,這一場邂逅未必會得來如此的結局罷。
那邊空桑人迎回了太子妃,看到一切順利完成,齊齊發出一聲歡呼。
“恭喜龍神復生,也希望海國能由此復興——不過,海皇,我們得先回去了。”金盤裏的頭顱對着這邊微笑,“我們會一直對滄流作戰,也等着你們從鬼神淵帶回我的左腿。”
然而,直到所有空桑人風一樣消失在夜空裏,蘇摩一直沒有抬頭。
引線卻深深勒入手心裏,割出滿手冰冷的血。
彷彿是感覺到了海皇的血,龍驀然一震,回首看着他——也看着他身邊那個逐漸長大的偶人阿諾,滿目的寧靜和悲哀。
“很像……”龍巨大的聲音忽然在他心底響起,直接和他對話,“真像純煌當年啊。”
只有隱忍,只有壓抑,只有眼睜睜的看着——宛如時空逆轉了六千年。
雖然兩代海皇,是完全截然不同的性格。
漫天飄落着死亡的焰火裏,傀儡師一直默然低着頭,沒有説話。寧靜中,只有偶人阿諾迎着風上下翻飛,發出詭異的笑。長久的沉默彷彿忽然到了極限,蘇摩的手頹然鬆開,驀然失聲痛哭。那聲音猶如一頭被困的獸,知道自己那麼孤獨那麼絕望,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要如何對她説,自己一直以來是怎樣絕望而悲哀地仰望那個純白高貴的空桑少女,卻無法逃開心裏強烈的自卑和自傲;
要如何告訴她説,自己多年來是多麼盼望着回到雲荒去看她,然而,再回頭是百年身。一切,都開始於結束之後;
又要如何對自己説,原來一直無法釋懷的、並不是當年她的絕決,而是自己當時與生俱來的懷疑和不信任對一切造成了無法挽回的傷害。她或許可以成為他的救贖,然而他卻將她推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百年前那一場相逢裏,她已然竭盡所有,所以無論最後如何,都得以無愧無悔;
然而,他呢?
——那是他始終無法直面自己的最終原因。
無數年來,他第一次不再壓制自己激烈變化的情緒,放縱自己在九天之上的虛空中痛哭。無數的明珠落在龍的金鱗上,發出錚然的長短聲,然後墜向黑而深的大地。
“我的少主啊……”彷彿是知道了他心中的想法,龍的嘆息響徹在心底,“沒有誰能夠救得了誰……對抗‘虛無’的唯一方法,只有創造和守護。”
“下雨了麼?”
黎明前的暗夜裏,天上地下幾乎同時有人仰頭望天,喃喃驚詫。
一片烏雲貼着地面急飛,小心地避開高空上的那一場激戰,向着北方九嶷山飛去。
小鳥靈羅羅撲扇着翅膀,拂去一滴掉落在臉上的雨水,然而忽地驚呼出來:“姐姐,你看!是珍珠——天上、天上在掉珍珠!”
揹着重傷的盜寶者飛翔,幽凰聞言詫然抬頭,忽然一震。
那是……那是他?
傳説中那條困於蒼梧之淵的巨龍已然掙脱金索、騰飛於九天。而乘龍御風的,便是那名黑衣藍髮的傀儡師——然而不知經歷了什麼打擊,那樣冷酷陰梟的人、此刻居然在高高的天宇中掩面痛哭。那樣的絕望和無助,宛如一個找不到路的孩子。
幽凰忽然間怔住了,仰頭看着那一幕,任憑半空的珍珠接二連三地墜落在臉上。
這個人、竟然也會如此哭泣麼?
那一瞬間心裏有無窮無盡的複雜感受,愛恨交織,雖然感到報復的痛快,卻也隱隱有一種説不出的心痛。
遠處還有翅膀撲扇的聲音,舉目望去、有大批的天馬消失在九嶷神廟方向——最後一騎是純白色的,遠遠落在後頭,一邊走一邊依然在回顧這邊。雖然遙遠到看不清面目,然而那樣熟悉的感覺、即使隔了幾生幾世依然一望而知。
那是她的姐姐……那個奪去了她一切的異母姐姐。白瓔。
她恍然明白,原來那一場滂沱珠淚、竟還是為了那個已然死去百年的女子!
那一刻,瘋狂的嫉恨重新籠罩了鳥靈的心。幽凰顧不得答允盜寶者的事,瞬間振翅飛起,直向半空中的蘇摩衝去。要殺了他……一定要殺了這個給整個白族和空桑帶來災禍的鮫人!
“咯咯,”還沒等靠近巨龍,半空中耳畔忽地有清脆的笑,“又見面了啊。”
不知為何,還沒見人、那個聲音一入耳幽凰便有一種驚怖的感覺,凌空回首,九天黑沉空洞,哪裏有半個人影——是誰?是誰在説話?
“我在這裏呢。”耳畔那個聲音輕而冷,偏偏帶着説不出的天真歡喜,讓她心頭無故一驚,立刻回顧,眼前閃現出一張俊美少年的臉——“蘇摩?”幽凰脱口驚呼,轉瞬卻發現那並不是傀儡師。她驚怖地睜大了眼睛:那是……那是……
一個在風裏上下翻飛的人偶?!
縫製的關節軟軟地耷拉着,隨着風輕輕甩動,然而那張和傀儡師一模一樣的臉上卻帶着詭異的笑:天真而又冷酷,愉快而又殘忍。
她忽然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過短短幾天不見,那個偶人阿諾居然長大了這麼多!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龍神飛出蒼梧之淵,蘇摩在虛空中哭泣,而那個偶人、轉眼卻成為了一個少年!
“別和它説話!”幽凰還沒開口,背上的音格爾卻動了動,掙扎着説出一句話來,“鳥靈之王啊……這、這東西是‘惡’的孿生……快走…快走……”
少年盜寶者手裏握着一個金色的羅盤,那個羅盤的指針在瞬間劇烈顫抖起來,在飛快地轉了幾圈後,直指面前這個漂浮的傀儡——魂引,是感覺到了某種強烈的“死亡”氣息吧?面前這個詭異的東西,決非善類。
既便是鳥靈,也感覺到了某種驚怖,下意識地便繞開了偶人,向着北方飛去。
“你不恨天上的那個傢伙麼?”然而,在她剛起飛的時候,阿諾的聲音從心底細細傳來,帶着説不出的誘惑力,“害死了全族,還那般折辱你——想讓他死麼?”
“別回頭!”音格爾在背後低聲警告,然而幽凰還是忍不住回過頭去。
阿諾在黎明前的夜風中翻飛,雙眼發出攝人魂魄的幽暗綠光,音格爾只看得一眼、心中便是一陣恍惚。手中的魂引忽然跳躍而起,金針狠狠刺入他指尖,讓他痛醒。
然而就在這短短一瞬,偶人和鳥靈似已交換完了想法。
引線一蕩,阿諾翻着跟斗飄了開去,而幽凰亦展翅飛向北方的九嶷。
黎明將至,四野裏卻並不寂靜,隱隱聽到一陣陣的慘呼痛哭。
——那是被從天而降災禍毀滅了家園的百姓的哭聲。
那麼平常的一個夜晚,九嶷郡的百姓如往日一樣沉睡,然而睡夢中卻有無數的流火從天而降,伴隨着燃燒的鋼鐵和木頭,砸落在房間裏。好多人甚至來不及醒來、就被直接送入了黃泉之路。
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從睡夢中驚醒,手一動便摸到一灘血,側頭看到父親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茅屋的頂破了一個大窟窿,似乎有什麼天火墜落,房子獵獵燃燒起來。
怎麼回事?難道是前幾天爹偷偷帶回來的那羣人乾的?
那羣西方荒漠來的人,雖然改作了澤之國的打扮,還是掩不住一種梟厲的氣息。
是他們要不到父親秘藏的那包東西,便下了毒手麼?
“娘!娘!”下意識地,她揉着眼睛坐起來,哭喊。
在另一頭睡的母親應聲而起,同時駭然尖叫。女孩伸出手去,然而一向重男輕女的母親卻是利落之極地俯身,一手抱着一個弟弟衝出門去,絲毫不顧屋子裏還有兩個女兒。女孩兒怔了片刻,終於哇的一聲哭出來。一邊哭,一邊爬到父親屍體旁,從枕頭下摸出一件東西放到懷裏,立刻赤着腳出逃。
剛出了門,忽然想起什麼,又連忙跑回門邊,叫着三妹的名字,卻看到才六歲的妹妹正驚慌地往桌子底下直鑽進去。
女孩兒連忙驚呼:“晶晶,快出來!房子要塌了!”
然而小孩子被嚇壞了,蹲在桌子底下,閉上眼睛抱住頭,不肯再動一下。
“妹妹!妹妹!”姐姐在外頭連聲驚呼,可嚇呆了的孩子充耳不聞。
喀喇一聲,大梁被燒斷了,整片屋架砸落下來,桌子下的孩子尖叫着抱緊了腦袋,身體彷彿僵硬了。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她感覺到有一雙手將她緊緊抱住。
“姐姐!”睜開眼睛,看到的居然是姐姐驚恐的眼睛,六歲的孩子驟然大哭起來。
“晶晶不要怕……不要怕。”去而復返的姐姐一邊顫抖,一邊緊緊抱住妹妹,不停安慰着,自己卻也閉上了眼睛,不敢去看頂上不停坍塌的房子。雖然是怕的要命,她還是在房子倒塌的一瞬間折身返回,護住了妹妹。
爹死了,娘不要她們兩姐妹了,如果她沒了晶晶,還有什麼呢?
“姐姐……”閉着眼,聽到了頭頂又一聲裂響,風聲迎頭擊下。她顫了一下,下意識地抱緊妹妹退縮在桌子下。
然而,還沒衣領忽然被揪住,窒息之中身體飛速掠起,卻不忘緊緊抱着懷裏的妹妹。
“出來!兩個小笨蛋!找死啊?”
耳邊有厲喝,伴着粗重的喘息。那雙揪着她衣領的手也是粗礪的,動作卻很温和,將她和妹妹分開。她死命掙扎,卻感覺到自己被攔腰抱着夾在腋下,飛速地從火場逃離。
臉孔朝下,視線晃盪得看不清東西,只看到頰邊是一條腰帶,腰上彆着一個銀色的圓筒狀東西,還繫着一個葫蘆,隨着奔馳一下一下地拍擊。她忽然有些害怕,一手捂着襟口生怕懷裏揣着的那物件掉落,另一手卻摸索着攀住了那個陌生人的腰帶,緊緊攥在手裏,同時大叫着妹妹的名字。
“姐姐!”耳畔立刻有熟悉的聲音回答,同樣帶着驚懼和恐慌。
從那人身前看過去,看到了妹妹近在咫尺的臉——在那個人另一邊腋下,同樣在另一頭緊緊攥着腰帶,驚惶失措地尋找着她。
女孩兒鬆了口氣,努力伸過手去,繞過腰上繫着的銀色圓筒和空葫蘆,緊緊拉住了妹妹滿是冷汗的小手。同時在顛簸中盡力仰起頭,想看清楚是誰救了她們。
一個方方的下巴上,生着短短一層鐵青的鬍渣。
她還要再仔細看,忽然聽到臉側的那個葫蘆裏發出了奇怪的聲音——彷彿裏面關了什麼小動物,在努力地拍打着想要爬出來。嗒,嗒,嗒,有節奏地敲打。她的臉和葫蘆近在咫尺,忽然間就吃驚地聽到了裏面居然類似咒語的聲音——那是人的聲音!
她驚呼起來。
然而不等她驚呼完,腰間的葫蘆裏彷彿有什麼陡然爆炸,一震,塞子噗的一聲反跳而出,從裏倏地透出一道光來。
“哎呀!”她和妹妹齊聲大叫,感覺那個帶着她跑的男子也停了下來。
“哈哈,我終於跑出來了!”耳邊乍然起了一個清脆的聲音,帶着三分得意三分淘氣。
身體一鬆,被放到了地上,踉蹌着站穩,尤自還握着妹妹的手。
“那笙,你怎麼又胡鬧?!”聽得那個男人怒斥,“多危險,趕快回去!”
回去?回到那個葫蘆裏去麼?
她吃驚而好奇地想,抬頭,總算是看清了那個救命恩人的模樣。
一個落拓的漢子正在訓斥一個不知何時出現的少女,濃眉蹙起,顯然是十分生氣又無可奈何。那個被稱為那笙的女孩子和她同齡,卻嘻嘻哈哈地跳着腳走在前面,不當一回事,只看着她們兩個:“哎呀,西京大叔,你看她們兩個一直在看你呢!——好漂亮的姊妹花,叫什麼名字呢?”
原來那個恩人叫做西京。
她忽然紅了臉,低下頭去,拘束地回答:“青之一族的閃…閃閃。那是我妹妹晶晶。”
“閃閃和晶晶?”那笙笑了起來,“真好聽。”
“青之一族……”那個落拓的中年人卻是沉吟着重複,眼神複雜,“上百年了,這片雲荒上,還有人以六部來稱呼自己麼?”
閃閃眨了一下眼睛,並不明白恩人的意思——自她生下來起,九嶷郡上的人都是那樣稱呼自己的——雖然她也不明白“青之一族”到底是什麼意思。
“小心!”在她眨眼的時候,忽然聽到厲喝,下意識地退開一步。
抬頭的時候,她和妹妹雙雙驚呼——
天上又掉下了一個煙火!在近地三十丈左右的地方爆炸開來,四散而落。
身側彷彿有一陣風過,西京整個人向上掠去,迎向掉落在她們頭頂上方的一片火光,手裏陡然閃現出一道閃電,喀喇一聲、將那一大塊燃燒着的巨木鐵快在半空中擊得粉碎。
西京認出來,那,正是風隼的殘骸。
他抬頭看着黎明前的夜空,看到了巨大的龍盤繞在虛空,無數閃電和烈火環繞着。
那樣強的徵天軍團,在龍神的面前也如破碎的玩具般不堪一擊麼?
閃閃看着不停掉落的天火,下意識地哆嗦了一下,手捂緊了衣襟,感覺那包物件火一樣燙着。這是他們家裏的傳家至寶,父親從來不給任何人看裏面到底是什麼。他昨天還説,如果這幾天他有什麼不測、她一定要帶着這件東西逃走,躲到安全的地方去。
她想,父親也是對前幾天來到家裏的那羣西荒人、心裏隱隱不安吧。
然而,沒有想到災禍會來得那般迅速。
“你們……你們是誰呢?”她看着兩個來人,被那樣的力量所震驚,九嶷人信仰神力的習俗,讓她脱口喃喃,“你們……是神麼?”
“神?”那笙怔了一下,笑起來,“才不是,我叫那笙,這個大叔是……”
“是玄之一族的西京。”旁邊的男子已經收劍,從空中翩然折返,落在身側低聲回答。
閃閃一驚:“玄之一族?……雲荒上有這個族麼?”
西京不答,眼睛裏有一種深遠的哀痛——過去了百年,在滄流帝國堅壁清野的鐵血統治下,前朝的一切都被抹去了。甚至連九嶷郡裏殘留的空桑人,都已經不知道自己的出身。
那樣強大輝煌過的民族,居然被從歷史中抹去。
“咦,天上下雨了?好大顆啊,打在臉上很痛呢。”在他們對話的時候,那笙卻是自顧自的走開來,仰着頭看着天空中零落的煙火,忽然驚訝地抬起手,接住了什麼東西。然後只是一看,就驚詫地跳了起來——
不是雨水……不是雨水!
一粒晶瑩明亮的珠子,在她手心裏奕奕生輝。
——那是淚滴形的珠子,從高高的夜幕裏墜落,落在手上的時候尤自有些微的柔軟,隨即變得冷而硬。一滴,又一滴,從夜空裏飄落。
“這個珠子是……?”那笙怔怔望着手心的珠子,喃喃,抬頭望着天空,“龍神出關了……有鮫人在天上哭了麼?”
“這個珠子是……?”那笙怔怔望着手心的珠子,喃喃,抬頭望着天空,“龍神出關了……有鮫人在天上哭了麼?”
西京卻是聽到了半空中什麼聲音,詫然抬頭——
一大片黑色的雲,移動着從上空急速飛過,帶起詭異的風。
鳥靈?
西京下意識地握緊了劍,提防。然而那一羣魔物毫不停留地飛掠而過,直撲不遠處的九嶷山而去。那一片烏雲裏,隱隱閃着某種奇異的金色光芒。
那羣魔物……去往九嶷山幹嗎?
它們的先祖、那些修煉到千年以上的鳥靈,會發生可怕的變異、成為毀滅性的“邪神”——歷代空桑先帝,都以皇天的力量尋找和鎮壓那些邪神。在駕崩之前,都會將那些可怕的魔物帶入地宮,設下封印,永遠地鎮壓。
因為有着那種封印,所以九嶷山一向是鳥靈避而遠之的地方,這一次大羣的鳥靈前來,又是為何?
西京一時間有些出神,不曾看到旁邊的閃閃一直偷偷看着他,一手攥緊妹妹,滿臉又是驚奇又是仰慕。對於生長在九嶷郡這片寧靜而與世隔絕土地上的少女而言,這個遠方來的男子有着如此驚人的技藝,超出了她以往的想象。
這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以前,她一直以為只有自己的父親、才是這天下最英勇的人。
而那笙只是極力地往天上看,終於看清了夜空中巨大的龍,一驚一咋地呼叫。
忽然間,她的聲音截然而止——那是一種嘎然斷裂的停止,彷彿是硬生生被某種無名的恐懼斬斷。西京和閃閃都掉頭看過去,只看到那笙睜大了眼睛,看着頭頂三尺高某處的一個東西,臉上流露出難以掩飾的恐懼。
一個六尺高的俊秀少年,隨着一陣夜風飄來,掠過樹林,懸浮在她頭頂。
手足關節似乎都斷了,毫無力氣地垂着,與藍色的長髮一起隨着風微微晃盪。
“哎呀!”閃閃和晶晶先是一驚,接着卻是歡喜地叫了起來,“那是個偶人!好漂亮!”
彷彿受到了某種難以抗拒的誘惑,兩個女孩子爭先恐後地伸手,想去觸摸那個漂亮非凡的東西。西京臉色一變,掠過來一把將兩姐妹攔到了身後:“小心!”
就在他説出這句話的同時,那個垂着頭的偶人忽地動了。
抬頭,扯動嘴角,露出一個詭異的笑。
“哎呀!”三個女子同時驚叫起來,齊齊往後退了一步。
“它、它會笑!”閃閃下意識地護着妹妹,一手壓在胸口的衣襟上,掩藏着衣襟裏那個物件,顫聲脱口,“它是活的?!”
“長那麼大了。”西京卻是意味深長地看着那個飄蕩的偶人,眼裏有難掩的擔憂與厭惡,“不過分別短短幾個月。蘇摩呢?”
彷彿被牽動了脖子後的引線,阿諾瞬地抬起頭,脖子以詭異的角度扭曲,眼睛翻起,順着絲線看向黎明前黛青色的夜空高處。
然後,似乎突然又被扯動,偶人翻了一個筋斗、急速往天空裏飛回。
“等一下!”西京一聲斷喝,不等阿諾飛起,足尖一點迅速掠起。手指一併、夾住了那根看不見的引線。只是稍稍用力,劍客便如大鳥般翩然凌空上升,追逐着偶人,沿着線一直飛去,瞬間成為目力不能及的一點。
“啊?”那笙呆了,看看天,又看看手裏的珠子,訥訥,“蘇摩…蘇摩在上面麼?那麼,這個、這個是……”
“蘇摩是誰?”閃閃忍不住問,那笙卻只是發呆,沒回答。
黎明漸漸到來,四野的風温柔地吹拂着,吹散戰火硝煙的氣息,隱約已經聽得到村莊各處廢墟里傳出哭天搶地和呼兒喚女的聲音——那是被突兀到來的戰亂驚嚇了一整夜的百姓回過了神,開始哀悼。
“爹和娘呢?”閃閃感覺到妹妹的身子微微發抖,依偎在懷裏抬頭問。
姐姐心裏只覺一堵,眼淚奪眶而出,口裏卻只道:“一定是分頭逃出去了。等下就會回來找我們的。”
“那麼……小三和四弟呢?”晶晶又問,擔憂,“他們、他們逃出來了吧?”
“嗯。”閃閃應着,想起火中被母親奮不顧身抱走的兩個弟弟,眼裏陡然有某種怨憒。
晶晶急不可待:“姐姐,我們去找爹孃他們吧!他們一定也很急。”
“好。”明知是再也找不回來,閃閃卻不得已地應承着,挽起年幼的妹妹哄着,眼睛卻是躲躲閃閃的不敢和晶晶對視,生怕一看到妹妹懵懂期盼的眼神、便會落下淚來。
“多謝姑娘和……”她拉着妹妹,對着那笙深深一禮,説到半途頓了頓,眼睛看向黎明淡青色的天空,“和這位遊俠的救命之恩——青之一族是相信輪迴宿命的,今生來世,必當報答。”
那笙一直抓着手心的珍珠,望着天空出神,此刻才回過神:“啊,你們要走了?”
然而不等閃閃開口,旁邊就聽到一個婦人的尖利叫聲:“閃閃!你個死丫頭,總算找到你了!東西肯定在你那裏!”
三個女子駭然回頭,舉目所及都是烈火焚燬的村莊廢墟,可一座廢墟後忽然跳出了一個披頭散髮的中年婦人,直奔過來一把扯住了閃閃,便要剝她的衣服。
“娘!”閃閃和晶晶又驚又喜,脱口。
“快,快拿出來!”那個婦人身材臃腫,面目卻還依稀可見年輕時的秀麗,此刻完全顧不得和兩個女兒敍什麼大難之後的慶幸,居然一手就探入了大女兒的衣襟裏,“快給我!”
“不!”陡然明白母親並不是來找她們,閃閃眼裏的淚直落下來,一向秀氣的女孩兒剎那倔強起來,捂住衣襟拼命掙脱了母親的手,含淚,“不能給你!爹説過了,家傳之物只給第一個孩子,不能給別人!”
“別人?”婦人冷笑起來,一把揪住她的髮髻,“我是你娘!快給我,再頂嘴給我去跪釘板!現在可沒爹可護着你了!”
“你……你都不要我們了!我們才沒這種娘!”掙扎中,閃閃的頭髮散了,狼狽中忽然爆發似地哭喊了起來,“你早就不要我們了!哪有娘不顧孩子性命的?”
晶晶年紀小,還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只看着娘又開始打姐姐,噤若寒蟬。
閃閃橫了心第一次反抗母親,然而畢竟力氣單薄。婦人一把揪住女兒的頭髮,另一隻手已經從她衣襟裏掏出了一物,眼睛發光:“就是這個!”
婦人正待往回跑,忽然覺得身體不能動了。
“壞心腸的後媽!”那笙彎着腰,把地上那個符咒的最後一筆畫完,看着那個被定住的女人,憤憤不平,“搶女兒的東西,真是過分!”
“不是後媽……”閃閃將那個盒子拿回,低聲喃喃,“是親孃啊。”
“自己生出來的女兒都要打,那更壞了!”那笙一愣,更加氣憤——也是第一次將學到的術法加以運用,小姑娘心裏充滿了打抱不平的豪氣,覺得自己就像是西京那樣的遊俠兒。
“那笙姑娘,把我娘放了吧。”閃閃看着身形定住、眼睛卻在骨碌碌轉動的婦人,嘆息,“其實郡裏很多娘,也都是這樣——誰叫我們青之一族裏,向來男尊女卑呢?”
“咦?怎麼和中州一樣了?”那笙吃了一驚,“可是,聽説空桑不是這樣重男輕女的啊——從白薇皇后開始,帝后都是平權的呢。我記得赤王還是一個女的呢,白王也是!怎麼青之一族又變成這樣胡來了?”
“空桑?……那是什麼?”閃閃卻聽得有些迷惘,茫然問了一句。
那笙一怔,又不知從何解釋。
“聽説上百年以前曾經打過一場仗,族裏男人都死了,剩下很多女人。所以王准許一個男人可以娶許多妻子,而且生出兒子來的就給獎勵,生出女兒來的就當場扔到黃泉之水裏去——”閃閃説着,抱緊了妹妹,眼神黯然,“雖然十幾年後郡裏的男丁又多了起來,可這個風俗就一直傳下來了。很多家裏一看生了女兒,還是會扔去黃泉裏的。”
“啊……”那笙長大了嘴巴想説什麼,最後卻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一路走遍了半個雲荒,所見所聞早已告訴她、這片土地和中州一樣充滿了血和火,和中州人想象中的世外桃源完全不同。
“那個盒子裏,是什麼呀?”畢竟還是忍不住好奇心,那笙冒失地問。
閃閃看了一眼滿臉油汗的母親,不顧對方臉上強烈反對的神情,還是把盒子對着這個陌路相逢的異族少女打開了:“我也沒看過呢。”
“啊?”那笙叫了起來,有點失望,“一盞燈?”
只是一座高不盈尺的古銅色的燈,分開七枝,做七星狀,七個盞裏隱隱有着幽藍的光澤。似乎已經很久沒有用過了,積着一層銅鏽,慘綠暗紅,層層疊疊。
那笙乍然看了一眼,手上的皇天忽然就隱隱亮了一下。
彷彿被無形力量摧動,那笙的手不自禁地拂過那盞燈,一瞬間七點燭火齊齊點燃!
“哎呀!”這回輪到了閃閃驚叫,“你、你怎麼可能點燃它?”
這盞世代相傳的燈,只有家裏的傳燈人才能點燃——而這個陌生的少女只是手指一拂,就將七點燈火全數點燃!
“我想起來了……”那笙卻有點恍惚,看着手上的皇天戒指,彷彿有什麼影象在腦海裏翻騰,“這個燈……這個燈,和九嶷神廟裏的七盞天燈一模一樣啊!怎麼會在這裏……”
“聽説幾百年前,我家一個先祖,曾是神廟裏最強的巫祝,守護着這盞燈。”閃閃低聲解釋,眼神奇特,“他愛上了來神廟朝拜的赤之一族的公主,於是主動廢去了全身的靈力,返回到了山下的雲荒大陸——這盞燈,就是他回到塵世後,一併帶來的。”
那笙茫然地看着那盞明滅不定的燈火,忽然看到那幽藍色的火焰裏,居然有七個小人兒在不停的舞蹈!她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定定地看——
那些小人在舞蹈,飄忽而熱烈。然而他們卻有着七種色澤各異的眼睛,無論身形如何舞動,卻是始終注視着雲荒的各個方向,眼神凝定。
那是……那是焰之靈?
她剛看過真嵐贈與的那冊《六合書·術法初窺》,知道一些雲荒的遠古傳説。
這七星天燈,原本是星尊帝寢宮內書案上的一盞普通銅燈,伴隨着這個空桑第一帝王披閲了無數奏摺文卷,見證了風雲起落。後來雲荒一統,國務漸漸繁忙,星尊帝長夜處理國政,精力不支、經常在燈下不知不覺睡去。
為了不耽誤政事,帝王便將天上的七顆星辰降至燈內。每當燈燃起、這些神靈便會睜開眼睛眺望雲荒大陸,將所見一切稟告給帝王,無論他是在清醒還是睡夢中。
這七盞燈,是空桑帝王的眼睛,可以時刻注視着天地間的一切。
星尊帝駕崩後,並未留下遺骸,傳説去了於極北上古神人葬身的軒轅丘。然而這七盞燈和他生前佩戴的闢天劍卻被當作遺物,供奉在九嶷山的神殿裏。
“私帶天燈下山?”那笙茫然嘆氣,問閃閃,“你知道這燈的用途麼?”
閃閃搖了搖頭,又點點頭:“知道一點……這燈,能讓家裏豐衣足食。”
百年前一場動亂後,青族遭到了空桑歷代先王的詛咒,九嶷郡上餓莩遍野,人丁寥落。當時村莊裏十室九空,鄰居都已經開始易子而食——而唯獨他們家保全了下來,並且有能力去救濟村裏的其他百姓。據説,全憑了那一盞神燈。
“豐衣足食?”那笙有些胡塗了——可沒聽説過這燈能變出吃的東西,或者能召喚那些焰靈出來當奴僕。
這盞燈,除了“守望天地”之外,沒有任何用途。
那些焰靈在不停舞蹈,美麗不可方物。然而在燈火燃起的一瞬,閃閃漆黑的眼眸忽然變了,同時煥發出了七種色澤,宛如映着彩虹!
“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驚喜地,少女茫然叫了起來,看着眼前的虛空,“天啊……我、我都能看到了!我成了傳燈人麼?”
閃閃的眼睛裏閃動着美麗的光,向着虛空伸出手去。
“你看到了什麼?”那笙吃了一驚,晶晶一直瑟縮着不敢開口,此刻看到姐姐這般失控,嚇得大哭起來。
“九天上的龍和鮫人,比翼鳥上的女神……那是三女神中的慧珈啊。她來九嶷做什麼?到西方有人返回了帝都……啊,破軍…那是破軍的星星在亮!”燈的七種色彩映照在青之一族少女的眼裏,閃閃夢囈般地看着火焰,喃喃,“我看到萬丈地底下的泉脈在流淌,向着黃泉奔湧……多麼瑰麗啊……我都能看到了!”
那笙目瞪口呆地聽着她的敍述。這個平凡的少女,轉瞬間居然有了洞徹六合的能力!
閃閃卻只是對着火焰長長嘆息:父親死後,她身為長女,自然而然便繼承了“傳燈人”的力量吧?
“姐姐……”晶晶畏縮地拉着她的衣襟,“爹爹去了哪裏?”
“爹爹……”閃閃的眼睛轉瞬黯淡了一下,然而傳燈人在觀看焰靈舞蹈時,卻是無法説任何謊話的,她嘆息了一聲,對妹妹説,“在九冥的黃泉路……”
晶晶還不知道什麼是黃泉路,然而看到姐姐的表情、也知道那是不好的事,哇的哭起來。
閃閃注視着焰靈的舞蹈,眼裏卻有大顆大顆的淚水落下,掉在火焰上,滋然化為白煙。
火焰熄滅。
少女眼裏的七彩色澤也消失了,宛如平凡女子一樣,捂臉痛哭。
那個母親在一邊看着,看到女兒居然繼承了神燈,眼裏不自禁地露出嫉恨惡毒的神色,忽地眼睛一亮,對着遠處廢墟里奔來的一行人大叫:“在這裏!我找到那個死丫頭了!她和燈都在這裏!——不關我們的事情,快把我兒子放了!”
三個女子悚然一驚,轉過頭去,卻對上了一行風塵僕僕的驃悍男子。
骨骼明顯比澤之國的人高大,古銅色的皮膚,深栗色的頭髮微微卷曲,五官深刻清晰——一眼看去,即便是尚未去過西荒的人,也知道那是砂之國的來客。
閃閃一眼就認出了那是前幾日來到村裏,投宿在她家裏的神秘客人。
“你、你們……快把我弟弟放下來!”看到領先的西荒人手裏提着的兩個少年正是自己的弟弟,閃閃脱口而出,“你們想幹什麼?”
“想幹什麼?”領頭的西荒人笑起來了,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輕而易舉地拎着兩個少年晃盪,“你爹死了,現在你是傳燈人了吧?那就輪到你來履行我們的約定了。”
“什麼約定?”閃閃原本是個膽小的人,然而此刻卻不得不表現出勇氣來,攬着妹妹,直面那一羣來自西荒的盜寶者,“先把我弟弟放了,再來談什麼約定!”
“呵呵,放就放。也不怕你們跑了。”領頭的盜寶者看着強做鎮定的女孩,大笑起來,手臂一鬆,兩個男孩落到了地上,尤自痛呼半天起不來。盜寶者眼露輕蔑之色,踢了一腳:“東澤的男人就是沒用,娘們一樣,還不如一個小女孩兒有膽氣。”
“別踢我兒子!”母親一旁看得心急,脱口大叫起來,恨不能立刻跑過去。
那笙看着這羣人來意不善,又個個兇形惡狀,不由蹙眉,暗地裏唸了一個咒語,試圖將那些人定在原地——然而咒語唸完,那幫人卻依然若無其事。
她詫異地發覺,原來對方並非容易打發的普通人。
西京大叔呢?她不自禁地抬起頭,在黎明的天空裏尋覓那個凌空飛去的人——然而天上一片空蕩,連雲都沒一片,罔論什麼龍和人影。
西京大叔……找那個蘇摩去了麼?到底要做什麼啊。
她急切地四顧,眼看沒法應對面前這種遇上的劫難。
“那笙姑娘,幫我把娘身上的符咒除了吧。”出神時,旁邊閃閃推了推她,懇求。
那笙哼了一聲,老大不情願的過去,幫那個胖婦人解了定身咒。婦人一得了空,立刻哭喊兒啊肉啊,朝着兩個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少年撲過去,抱在懷裏揉搓。
“那笙姑娘,拜託你一件事,”眼看着盜寶者一旁虎視眈眈,閃閃低聲對那笙説了一句,暗地裏把妹妹的手放到她手心,“我在這裏和他們周旋,你帶着晶晶趕快離開吧,等這羣惡賊走了後再回來——村裏的人受過我家大恩,就算晶晶成了孤兒也會善待她的。”
“那怎麼可以!”那笙脱口,聲音太大,引得那邊盜寶者一陣觀望,她連忙壓低聲音,“那你呢?我看這一羣人都很兇啊,你就不怕被他們……”
打了一個寒顫,終究沒説下去。
“我有神燈,”閃閃拿着七星燈,安慰,“焰靈會保佑我,不怕的。”
“可這燈,只有‘觀望’的力量而已啊……”那笙絕望地喃喃,抬頭望着天空,“該死的西京大叔,每次危急的時候、他總是不在!”
“小姑娘,還不拿着燈過來?”那邊的盜寶者卻是不耐煩了。
“我再跟妹妹説一句話。”閃閃向着那頭大聲應了一句,轉頭卻是低低對那笙道,“不用擔心,他們一日需要這盞燈,我便一日平安無事。以前我爹也是和他們來往過的——晶晶,你要聽話,啊?暫住在村裏,等姐姐回頭找你。”
那笙拉着晶晶,只覺那隻小小的手不停地發抖,宛如受驚的小鳥。一時間,那笙陡然覺得自己長大起來,如母親般地將那個小姑娘護在懷裏,對閃閃承諾:“你放心,晶晶一定不會有事!”
“嗯,多謝你。”閃閃粲然一笑,便執燈走向了盜寶者。
“你們可不許欺負她!”那笙看着那幫兇形惡狀的西荒人,心裏不安,揚頭大聲警告,“不然我一定找你們算帳!”
“好凶的小姑娘……”那頭卻爆發出了鬨笑,領頭盜寶者饒有興趣地看着那笙,齜牙:“好,我不欺負她——那你替她來讓我們欺負好不好?”
“你、你……”那笙負氣,卻不知如何罵人。
那頭又爆發出了鬨笑,盜寶者的頭領呸的一聲吐出了嘴裏咬着的草葉,看着臉色蒼白卻強做鎮定的閃閃,拍拍她瘦弱的肩膀,笑起來:“別傻了,我們盜寶者才不欺負女人和孩子——你爹替我們提燈引路已經幾十年了,如今換了個年輕漂亮的妞兒陪我們到地下走一趟,兄弟們都高興的很,怎麼會欺負你呢?”
閃閃吃驚地抬起了頭:“什麼?你説、你説我爹…和你們合夥盜墓?”
“那是。”盜寶者的頭兒豎起拇指,反點自己胸口,“我就是莫離,你爹沒跟你提起過?”
“我爹怎麼會和你們這羣盜寶者合夥!”閃閃卻叫了起來,帶着厭惡的表情,激烈反駁,“我家…我家是巫祝的後代,怎麼會去做這種卑鄙的事情!你騙人!”
“嘁,居然看不起盜寶者?”莫離古銅色的臉上浮出冷笑的表情,眼神漸漸鋒利,“你們這些空桑遺民,亡國了還自以為高人一等麼?——當年若不是我們盜寶者庇護,你們家早就餓得絕子絕孫了!巫祝後代有個屁用?”
“啊?”閃閃抬起頭,想看這個盜寶者的眼睛——然而莫離比她高了一尺多,她仰起頭才能看到對方灰色的眼睛,“你、你是説那一次饑荒裏,是你們、是你們救了……”
“對。”莫離低下頭,看着這個青之一族的小女孩,“是我們盜寶者救了你們一家——如果不是我們冒死越過蒼梧之淵、把澤之國的糧食捎帶到九嶷郡,不但你們家、連這個村莊都早就滅絕了!”
頓了頓,西荒來客指着那盞燈:“作為報答,你的曾祖父提着這盞七星燈陪我們下到王陵,盜取了一批寶藏——這盞燈,可以照亮無限深地底的幽冥路,讓我們看清黃泉譜和魂引的標示,成了我們的引路燈。”
“可是,為什麼要拿着神燈,幫你們去盜墓?……”依然無法接受這個事實,閃閃雙手痙攣地抓緊了那盞燈,“那是我們的祖先啊……”
“死人重要,還是活人重要?你曾祖父是個好漢子,”莫離冷笑起來,一把提起了身形嬌小的少女,閃閃來不及驚呼就已經坐到了他寬闊的肩膀上,“你看看,你看看!”
指着遠處的廢墟,莫離眼裏有冷光:“這是什麼世道!憑什麼那些皇帝老兒在世時候作威作福,死了還要把財寶帶到地下去陪葬?”
閃閃略帶驚慌地坐在莫離的肩上,抓着他的手,生怕跌下去。
西荒的盜寶者大踏步往前走,穿過那些燃燒着的廢墟、哭天搶地的孤兒寡母:“我們西荒不比澤之國,還有漁米為生,你沒去過那邊,不知道那裏的惡劣環境——地上的人都要活不下去了,那些死人卻佔着活人的財富——這公平麼?我們從腐爛的死人手裏奪回這些珍寶,留給地上那些活着的人,又有什麼不對?”
閃閃望着那些平日熟悉的街坊鄰居,看到狼藉的屍體和燃燒的廢墟,眼睛裏也漸漸濕潤了。她低下頭去,抓住了那隻古銅色的大手,輕聲:“你説的對……對不起。你是對的。”
她掰開那隻扶着他的手,輕輕躍下,抬頭看着莫離:“我帶你們去。”
高大的男子咧嘴笑起來了,露出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好姑娘!不愧是傳燈人!”他讚賞地拍了拍閃閃的肩。閃閃痛得皺起了眉頭,勉強笑了笑。
“走吧,我們和少主約好、今晚要在九嶷山下碰頭的。”莫離繼續大步流星地走開,“可別遲到——少主對屬下嚴厲的很,若是打亂他的計劃、我可保不住你咯!”
“少主?”閃閃幾乎是小跑着才能追上他的不步伐,喃喃納悶。
“嗯,音格爾·卡洛蒙少主。”莫離低下頭,將這個名字告訴少女,眼神肅穆,“——我們盜寶者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