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嶽金楓是川陝總督嶽鍾滇最幼的兒子,他雖然自小生長在閥閲門第卻最敬佩先祖嶽武穆的為人,十五歲起,便自勤讀兵書,孜孜練武,嶽鍾滇看見兒子天賦聰明,刻苦用功;心理十分高興,他哪知道兒子這樣的用功,是別有用心呢?這時候雍正已經駕崩,乾隆繼位,嶽鍾琪卸下了川陝總督,閒居在家,年紀己逾半百。
有一天,嶽金楓帶了兩個隨從,到北京城西郊的玉泉山去遊玩,玉泉山是京郊名勝之一,山上泉水清例,相傳乾隆喝過一口,便品評它是“天下第一泉”,還有一問玉泉寺,香火很盛,嶽金楓來到寺前,忽然聽見寺旁的松林裏,叮叮連響,好像鐵器相擊的聲音。嶽金楓好奇心發,走入松林一看,原來這裏竟生着幾十株長松,蒼勁挺拔,松根下面有一塊磐石大的青石,巨如圓桌,石上放了一個棋盤,一個長髯道人,鬚眉如戟,一個白鬚老僧,童顏鶴貌,這一僧一道箕踞對坐,正在那裏下旗,他們下的是象棋,一副棋子竟是鑌鐵製的,僧道兩人下棋的法子十分特別,普通人下棋是手拈棋子的,這僧道兩人卻是用口來吹棋子,怎樣口吹棋子呢?
原來他們對棋子的攻守,比如飛車躍馬,引象過卒,一切棋子移動,完全是用嘴唇蓄氣,呼的吹去,一口吹出,那棋子便自動的由一個角落,推進到另一條界線,如果吃對方的棋子,便把吃掉的棋撞出棋盤之外,剛才嶽金楓聽見叮叮之聲,就是棋子相撞時發出的聲響,這些棋子是鐵造的,每隻至少有一兩重,這僧道兩人居然能夠用氣來吹動它,功力已經不比尋常,更難得的還是他們口吹棋子,隨意所指,隨心所欲!
比如炮七平四,將五退一,一吹之下,棋子由這一條線移到那一條線,不問距離遠近,都是恰如其度,不差毫釐,嶽金楓暗暗納罕,他猛然醒悟過來。這僧道兩人明面上是奕棋,暗裏是練習一種混元氣動,嶽金楓忽然想出一個主意來,他向同來的隨從道:“你們回家去吧!我要找找朋友,説不定要明天才回家呢!”隨從慌忙問道:“少爺,你要到哪裏去呢?”嶽金楓勃然作色道:“少爺找朋友,你們下人也要管嗎?快去!”隨從聽見他這樣的一説,只好快快去了。
嶽金楓卻走進松林,站在那道人的背後,看他們下棋子,這一僧一道對嶽金楓不理睬,好像沒有看見他一樣,這盤棋足足下了半個時辰,道人只剩一車一相,老和尚卻剩下一卒一炮,互相攀個平手,道人不禁大笑道:“這一局棋真有你的,居然被你攀成和局。”
道士説完這兩句話,突然回過頭來,向嶽金楓笑道:“小娃兒,你站在這裏做什麼?難道你也會下棋嗎?”嶽金楓四顧無人,倏的把雙膝一屈,跪在地上,説道:“道長世之奇人,弟子嶽金楓志在練武,苦無明師,請求道長收錄!”
長鬚道人笑道:“孤松禪師,這小孩資稟如何,還是你收了他吧!”那名叫孤松的老和尚説道:“他是個官宦人家的子弟,我們少林派不能夠收這樣人,髯兄,還是你吧。”
原來這位孤松禪師是南海少林寺的監堂僧人,道人名叫李玄化,外號鐵髯真人,是武當派名宿,他們經遊京師,無意中在玉泉山遇個正着,雙方就在松林裏面的盤石上,較棋賭藝,嶽金楓聽見孤松禪師一口説破自己來歷,不由嚇了一跳,想道:“我是官宦人家的兒子,他怎樣會知道?”
鐵髯真人李玄化掀髯笑道:“宦門之中也有夙根不昧的人,未能一概百論!”他向嶽金楓道:“你帶了僕從來,是哪個官宦的兒子,快説!”嶽金楓吃驚不小!他們在松林裏下棋,自己吩咐僕人回去的話,這一僧一道居然半字不漏的聽了去,毋怪那老和尚看出自己的身分了!嶽金楓恭敬地回答道:“實不相瞞,弟子的父親是前任徵西將軍嶽……”他還要説下去,鐵髯真人已經截住他的話頭,正色説道:“你是嶽鍾琪的兒子。你讀過先祖武穆王那一首滿江紅詞沒有?”
嶽金楓愕了一愕,可是不旋踵間,明白過來點點道:“這首詞弟子由七八歲起,已經把它念熟啦!”鐵髯真人笑道:“滿江紅詞最後兩句是什麼?你記得嗎?”嶽金楓不假思索的回答道:“那兩句詞是:“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李玄化道:“這好極了,你可有這個志向沒有?”
嶽金楓道:“弟子何嘗沒有這個志向,可是胡虜入關,已經一百多年,根基已固……”李玄化道:“夠了!你有這志願,已經是我們中人,你回去對爹爹説,叫他收拾一問幽靜的書房和院落,給你一個人住,專心讀書,府中一切上下人,沒有召喚不準進來,這件事你在三天之內辦妥,貧道自然會來找你,知道沒有。”嶽金楓唯唯應命,李玄化道:“好了,你走吧!”
説着向孤松禪師道:“老禪師,剛才那一局棋我走了兩着錯子,應勝反和,貧道有點不服,再下一盤。”兩人擺開棋子再下,不再理睬嶽金楓了,嶽金楓知道這類風塵異人,説一是一,説二是二,他這樣吩咐自己,自己便無謂逗留下去,立即向李玄化深施一禮,方才走出松林。
離開了玉泉山,返入北京城裏,這天晚上,嶽金楓果然向父親提出要求,要獨自一個人居住一座院子,讀書用功,嶽鍾玫向來疼愛這個幼小的兒子,一口答允,過了兩天,嶽金楓果然一個人住在後宅一座院子裏面了,他佔住了兩幢精舍,到第三天晚上,鐵髯真人當真飄然來到。嶽金楓一見李玄化,立即拜倒行禮,鐵髯真人把他喚起來,正色説道:“由今天起,你就算是我武當派門內的子弟了,本來武當戒條,門人絕對不準沾官近府,你因為環境不同,姑免此戒,你得了本門武技之後,一定要為光復漢族河山而努力,知道沒有?”
嶽金楓連聲説弟子曉得,李玄化又叫他不要把這件事宣揚出去,嶽金楓唯唯依從,由這天起,李玄化每天晚上到來,教嶽金楓武藝和本領,風雨無間,嶽金楓也守口如瓶,絕不向別人泄漏片言和隻字,光陰迅速,不知不覺過了三年,嶽金楓差不多完全得到武當派的心法,他的父親嶽鍾琪也在這一年病逝,嶽金楓在喪父的第三天,李玄化翩然來到,他向嶽金楓道:“徒弟,我為了你逗留京師三年,明天就要返回武當山了,這三年內你總算不負為師一番教化,學有小成,用心的練下去,必定可以成材,嗣後好自為之吧!”
嶽金楓慌忙説道:“師傅,你要返回武當山嗎?可以不可以攜帶弟子一同去呢?”鐵髯真人笑道:“痴孩子,你在帶孝之中,哪裏能夠跟我遠走高飛,僕僕長途,今後你不妨投考武舉,謀個出身,扶搖真上,希望將來執掌一部分兵權,方才可以圖謀大事,匡復漢族河山,不是一兩個人的力量可以做到,你明白嗎?”嶽金楓恍然大悟,鐵髯真人指示許多機要,直到五更破曉,方才別去!
嶽金楓由這天起,果然聽從鐵髯真人的話。承襲父蔭,投考功名,前後不到三年,已經做到守備官階,先後參加過平定大小金川戰役,嶽金楓眼見清軍屠戮邊民之慘,心中十分氣憤,可是自己人微言輕,沒有實權,只有就本身能力之所及,約束士兵罷了!後來兆惠大軍遠征回疆,嶽金楓也跟隨了徵西大軍出塞,他和金弓郡主對過幾仗,所以對孟絲倫的聲音容貌,記得十分深刻,這次孟絲倫喬裝成牧羊女,嶽金楓一眼便看出來,不過他表面上仍然裝做不知道,給他們引見福康安大帥。這天晚上他靜悄悄的找到客帳裏來,要向智禪上人和金弓郡主傾吐心腹,哪知他兩個卻到福康安中軍帳幕刺探去了,只剩下一座空帳。嶽金楓摸入帳內,點亮燈火,坐着等他兩人回來,哪知道金弓郡主卻誤會嶽金楓看破自己行藏,不由分説,一聲嬌叱,便撲進來跟嶽金楓交手,直到智禪上人把他擒住,方才消除了一切疑惑和誤會。
智禪上人聽完了嶽金楓道出來歷,方才説道:“原來世兄還是鐵髯真人高足,失敬!失敬!實不相瞞,我們這次到來,並不是貪圖賞格,替什麼側福晉治病,不過是刺探軍秘罷了!朝廷這次明面是征伐尼泊爾,骨子裏還是要吞併西藏,這一點世兄明白了吧!”嶽金楓道:“這個我已經知道,聽説今天欽使已經由西藏回來,帶回了達賴喇嘛活佛的牒文哩!”
金弓郡主笑道:“説也湊巧,我們剛好遇上!”她便把達賴刺嘛開列假道的條件,以及福康安進入西藏的圖謀,説了一遍,嶽金楓十分震駭,説道:“福貝子居然用春秋時候苟息滅虞虢的故事來對付西藏,這樣一來,達賴喇嘛危險極了!我們怎樣應付當前局勢呢?”智禪上人説道:“現在我們要站在達賴喇嘛這一邊,不過大軍入藏之舉,路途崎嶇遙遠,還要準備大批糧草給養,老朽斷寫非俟一月之後,大軍不易啓程,這件事可以從長計策,可是我們目前在大營裏,卻遭遇了一件為難的事。”
他把賀蘭明珠跟自己徒弟存明一段離奇曲折的關係説了,嶽金楓把手掌一拍,説道:“好極了!因為這一件事,我想出一條活捉福貝子的妙計!”
金弓郡主聽説可以生擒福安康,精神陡的一震,連忙問道:“哦!我們怎樣能夠活捉福貝子呢!”嶽金楓道:“這有何難,就在側福晉賀蘭明珠的身上?”他向智禪上人耳邊低低説了幾句話,老禪師大笑道:“好計,明天我們依計行事,不過還得要倚仗世兄呢!”
嶽金楓還要説話,忽然聽見軍營更鼓,鼓鼓咚咚,一連敲了四下,他霍然醒悟過來,説道:“天色不早,已經是四更了,兩位請歇息吧!再見。”嶽金楓説着站起身來,辭出客帳,返回先鋒營裏不提。
智禪上人見嶽金楓去遠之後長長的吁了一口氣道:“受了一場虛驚,倒結交了一個志同道合義士!”孟絲倫道:“師伯,睡吧!”老少兩人熄燈就寢、當晚一宿無話。到第二天早上起來,福康安派親兵來延請智禪上人到中軍帳,福貝子一見了他們,滿面堆笑説道:“老丈真是醫道如神,妙手回春,側福晉吃了一帖藥,病況立即好轉,軍營裏戎馬倥傯,不便居留外客,由今天起,賢父女和側福晉一同搬到大營外邊,另外扎帳篷居住吧!本帥另外指撥二十名親兵奔走服侍,賢父女如果把福晉的病醫好,本帥必然另有一番酬謝!”智禪上人心中暗喜,表面上絕不猶豫,一口答應,説道:“這樣很好,多謝貝子爺的恩典。”
這天晌午,福康安果然派一小隊兵棄,在營後面一個土崗上,紮下四個營幕,兩個紮在崗頂,是給賀蘭明珠和狄老者父女(即是智禪上人和金弓郡主)居住的,還有兩個帳幕紮在崗下,由兩名戈什哈帶領二十名親兵,負責警衞,這天賀蘭明珠又吃了一帖藥,精神好轉不少,到了晚上,她還喝了一點稀粥,提早睡覺。福康安聽説賀蘭明珠病況有了起色,心裏非常安慰。
到第二天早上,福康安正在草擬催促糧草的公文,忽然兩個親兵跑入中軍帳來,稟道:“大帥!不好!禍事禍事!
側福晉和姓狄的兩父女,一古腦兒失蹤了哩!”
福康安聽了這個消息,好比晴天霹靂,不禁目瞪口呆,過了半晌,方才暴跳如雷,連連頓腳説道:“罷了罷了!這姓狄的兩父女定是奸細!”他立即叱喝左右:“趕快備馬,我要到大營外邊看看!”左右親兵立即牽過福貝子乘坐的御賜大宛馬,福康安帶了兩員副將,一百多個親兵,離開大營,一路上煙塵滾滾,直向出事地點跑去。
側福晉賀蘭明珠的帳篷,和狄老丈父女的客帳,就紮在距離大營不到五里路的一個小丘上,福康安到達時,山丘下已經駐了一隊兵勇,率領這隊人馬的將官正是先鋒官嶽金楓,福貝子一見了他,連聲問道:“嶽先鋒!側福晉是怎樣失蹤的?這姓狄的兩父女可有沒有蛛絲馬跡留下,快説!”
嶽金楓稟道:“大帥,卑職對這件事也覺得莫名其妙,大帥過去看吧!”福康安跳下坐騎,帶領親兵直入帳篷,只見賀蘭明珠的帳幕內空空如也,繡榻凌亂不堪,連侍女蝶兒也不見了。狄老者的帳幕呢?一切物件收拾得十分整齊,火盆裏炭灰未冷,可見他們擄走側福晉的時候,十分從容,兩個戈什哈身首分離,死在血泊裏面,那二十名兵弁,卻是眼睜睜的躺在那兒,不能動彈!
福康安立即把嶽金楓喊來,手指親兵向他問道:“金楓,他們怎麼變成這個樣子?”嶽金楓看了一看,答道:“哦!他們被人家點了穴道!”立即走上前去,一掌一個,把兵棄的穴道解開統統救活過來,二十名親兵個個咳出一口濃痰,方才能夠動彈,福康安十分詫異,説道:“嶽先鋒,原來你也懂得點穴!”嶽金楓笑説道:“這種雕蟲小技,算不了什麼一回事!卑職的點穴法還是先父傳授的呢?”嶽金楓的父親是嶽鍾琪,嶽鍾琪是雍正年間的名將,不但暢曉韜略,武功也是精妙無倫,嶽金楓家學淵源,懂得點穴,也不算是一件稀罕事呢?
福康安哪裏知道嶽金楓是武當派的弟子,他的點穴法還是得自鐵髯真人李玄化的傳授,他向嶽金楓道:“嶽先鋒,照你看來,這姓狄的兩父女是什麼人?他們把側福晉擄走,可有什麼用意?”
嶽金楓沉吟半晌,方才説道:“王師已經平定回疆,口外已經沒有反叛天朝的人,這姓狄兩父女,可能是達賴喇嘛派來的奸細!”福康安駭然説道:“他們是西藏派來卧底的奸細?”嶽金楓道:“這不過是卑職的揣測罷了!明朝滅亡之後,前朝還有不少遺孽,速逃西域,上一次天朝大軍征伐口疆,不是有幾個漢人在大小和卓木的部下,幫助回人反抗王師嗎?回亂平定之後,他們可能逃入西藏,依附達賴喇嘛,煽動藏人反抗朝廷呢?”福康安皺眉道:“話雖然這樣説,他們把側福晉擄去,也沒有什麼用處呀!”
正在説話之際,遠遠突然跑過幾個兵弁來,説道:“大帥,側福晉已經有了蹤跡!”福康安霍然道:“什麼蹤跡?是不是發現了她的下落?”一個兵並呈上兩件東西來,是一支翠玉簪和一隻縷金髮夾,説道:“大帥請看,這是不是側福遺留下來的東西!”福康安雖然沒有留心賀蘭明珠平日佩戴的飾物,但是軍中沒有別的婦女,這些頭飾不用説也是賀蘭明珠的東西了!福康安連忙問道:“這些東西你們在哪裏拾獲!在哪一條路上發現?”
幾個兵務異口同聲答道:“哦!這些東西是小的無意中拾獲的,地點就在土崗東面,不到一里以外的地方呢?”福康安道:“上崗東面?那是上天山的路,快快帶我去看!”福貝子和嶽金楓兩人一先一後,跳上坐馬,一揮馬鞭,直向東面跑去,不到半晌,已經到達,那幾名兵弁手指賀蘭明珠遺下頭飾的地方,是在一個土坡之下,嶽金楓下馬一望,失聲叫道:“大帥,這裏有一行馬蹄腳印!”
福康安定睛細看,果然不出所料,這裏有一行淺淺的蹄跡,望着天山那邊迄通而去,福貝子心中暗想,這姓狄兩父女一定埋伏了同黨,準備馬匹,在這裏把賀蘭明珠兜上馬背,向着天山走去,他正在這樣的想,嶽金楓又突然喊叫起來,説道:“大帥,那邊泥地上留了字!”
福康安立即翻身下馬,走過去看,嶽金楓真個沒有説謊,這裏一片濕泥,泥上寫了一個救字,一個命字,兩個字距離一尺左右,合起來是“救命”兩個,字跡絹秀,似乎是用手指劃成的,救字的左上方,還劃了一個三角形的箭頭,指着東面,福康安恍然説道:“哦,我明白了,這兩件頭飾一定是側福晉故意掉落地上,她劃了兩個字,留下信物,目的在引起我們注意,還指明瞭方向,叫我們跟蹤援救!”福貝子説到這裏,回頭向親兵道:“你趕快返回在營裏,傳本帥的將令,火速調一千名馬軍來,跟蹤搜索,知道沒有?”這親兵騎着快馬,飛也似的跑回大營去了。
嶽金楓向福康安道:“大帥,賊人帶着側福晉一定逃出不遠,咱們馬上追趕他去!”福康安回頭一望,跟隨自己的親兵,足有五十多人,又有嶽金楓在旁邊保護自己,即使追人天山裏面,也不妨事,何況大營方面的馬軍,一下子便可以趕上來,哪有失策的道理呢?如果及時追上姓狄的兩父女,把賀蘭明珠救回來,豈不是可以放下千斤重擔?福康安想到這裏,不假思索,便自點了點頭,翻身上馬,直向天山跑去!
他們再跑出三四里路,幾個跑在先頭的親兵,又看見一件白色的東西,連忙拍馬上前去看,原來是一條繡花的白汗中,也是賀蘭明珠的東西,白汗中旁邊又劃了一個救字,救字的左上方,又劃了一個三角形的箭頭,箭頭指着天山那一面,福康安看了嘆氣道:“夫人也算是費煞苦心,劃了一個救字,把白汗中拋在這兒,叫我們跟蹤拯救!”他越發心急似箭,飛馬向前跑去,頃刻之間,已經把一班親兵,遠遠的拋在背後了。
原來福康安的坐騎,是乾隆御賜的大宛良馬,這是西域各國千中選一,拿來進貢天朝的,真個日行千里,快如追風逐電,親兵們乘坐的馬不過是尋常牲口,哪裏追趕得上,只有嶽金楓乘的馬是蒙古名駒,勉強可以銜尾追趕上來,福康安一心要救回側福晉,哪管自己跟親兵完全脱了節,他不住的拼命策馬飛馳,不知不覺,已經來到天山腳下。
福貝子抬頭看見終年積雪的天山,高聳入雲,方才醒悟自己脱離了親兵和衞士的保護,立即把馬嚼一環勒,停了下來,他回頭向後望,只見嶽金楓策馬趕到,喘氣呼呼,那幾十名親兵,卻遠在二三里以外,只望見一點兒人馬影子,福康安道:“嶽先鋒,這些飯桶真是沒用!”
嶽金楓還未來得及回答,前面突然響起一陣笛聲來,聲音高亢,響徹行雲,福康安吃了一驚,連忙抬頭上望,原來狄老者的女兒,坐在距離自己頭頂三丈多高的一塊突石上,手上捧了一支羊角短笛,撮着櫻唇,清吹細奏,福康安勃然大怒,厲聲喊道:“好大膽的賤婢,嶽先鋒,快上前去,把這賤人抓下。”
嶽金楓一聲不響,左手由背後拔下雕弓,右手向走獸壺取箭,搭箭在弦,弓開滿月,嗤的一響,一支雁翎狼牙箭,破空飛出,直向石上射去,狄老者的女兒哎呀一聲,由石上翻下來,福康安恐怕嶽金楓一箭把她射死,沒有生口招供,剛才喊了一聲:“不妙!”話猶未了,呼呼兩聲,一片採雲由空中飛下,嗤嗤幾響,一面兜網已經罩住了自己的頭顱,接着一拉一扯,福貝子身離雕鞍,飛雲也似的向山壁升了上來,急得他舞手紮腳,連聲大叫:“嶽先鋒,快來救我!”
原來坐在突石上吹笛的金弓郡主,他和嶽金楓已經有了默契,嶽金楓一箭射上來,她使出聽風接箭的手法,玉手一抄,已經把箭桿捉住,金弓郡主乘勢一個飄身,用“風吹落花”的身法,由石上翻下來,可笑福康安還自憎憎如也,以為孟絲倫中箭跌落!哪知道金弓郡主身子剛才翻下,玉臂振處,已經把七巧五雲兜抖出來,呼聲風響,罩住了福康安上半身,孟絲倫向山壁一站,用力向上一拉一扯,一個滿清徵西主將。連半點掙扎也沒有,便給金弓郡主扯上斷崖,一腳踏倒,活生生的擒獲。
嶽金楓看見主帥被擒,大叫一聲,正要飛身下馬來救,智禪上人悄沒聲息的由一塊山石後跳出來,嶽金楓不由分説,霍地抽出佩刀,向智禪攔腰砍去,老禪師喝了一聲:“你也下馬!”使出峨嵋絕技擒龍手,左腕一勾,右掌一手,叮噹兩聲,打落了嶽金楓手中佩刀,並二指向他肋下“太乙穴”一戳,嶽金楓登時全身發軟,翻身落騎,智禪上人伸手一把將他挾在肋下,兩匹馬失了主人,向橫裏潑刺刺急竄,山石後呼呼兩聲,拋過兩根套馬索來,圈住馬頭,連坐騎也捉住,人馬無一漏網。
各位看到這時,大概也明白了這是智禪上人和嶽金楓串通了的妙計,智禪上人和孟絲倫這一對假父女,藉着給賀蘭明珠醫病,到了三更半夜,走出帳篷,先用迅雷不及掩耳手法,把領班戈什哈殺死,又把二十名親兵統統點了穴道,然後直人賀蘭明珠的帳篷裏,把她主婢二人綁起來,連夜奔回白熊谷,孟絲倫還故佈疑陣,在路上遺下賀蘭明珠的頭飾和絹帕,還在泥地上劃了三角箭頭和救命等字眼,把福康安引來,果然不費吹灰之力,便把三軍主帥的福貝子,擒到自己手裏。
孟絲倫活捉了福康安,仍然縱回剛才吹笛的突石上,過不一陣,那幾十名清兵,騎着快馬陸續追到,孟絲倫不由分説,撥下金胎彈弓,嗤嗤嗤,一加打出七八顆彈子,跑在最前面的五六名清兵,中彈落馬,其餘的不禁一陣大亂。
孟絲倫高聲叫道:“韃子聽着,你們的大帥和先鋒被我捉住了!你們這班酒羹飯袋,還要過來送死?快滾回去!”
眾清兵吃驚不小,有兩個親兵還不知好歹,張弓搭箭,要射金弓郡主,哪知道他們的弓弦剛才拉開,箭還未發。彈丸已經劈面飛來,啪啪兩聲,打斷弓背,弓弦反彈回去,打得他們臉青鼻腫,這些親兵方才知道對方彈子利害,吶喊一聲,紛紛勒轉馬頭,向着來路跑去,孟絲倫哈哈大笑!
智禪上人望着清兵逃出老遠,方才説道:“侄女,韃子跑了,回谷去吧!”孟絲倫笑了一笑,飛身跳落,玉手按着櫻唇,呼哨一聲,山坡下現出十幾個壯上來,押着福康安、嶽金楓兩個俘虜,迤邐而行,不到半個時辰,一行人自返入白熊谷內。
在將近入谷的時候,金弓郡主拿出手帕來,把福康安的眼睛綁好,然後押入谷口,智禪上人馱到大寨,範公達帶兒子親自出迎,笑道:“師兄真是智勝諸葛,計比陳平,連韃子的主帥也被你生擒了呢!”智禪上人搖頭説道:“這個不是我的功勞,容後再談,明兒到了哪裏?”範公達道:“明師侄嗎?他帶領一班人到谷後開墾荒地去了!”智禪上人把面孔一沉道:“快叫他來!”範公達看見智禪上人一面怒氣,不禁莫名其妙,只好吩咐範金駒去傳喚史存明不提。
智禪上人坐在廳上,先吩咐谷中壯士把福康安、嶽金楓兩人,分別囚禁,不久史存明跟着範金駒來了,他還十分高興,向孟絲倫問道:“師妹,聽説你和師傅老人家出山去,把那個什麼福康安捉回來了,是不是?”話未説完,智禪上人一聲斷喝:“大膽孽畜,做得好事,快快給我跪下。”
史存明吃了一驚!他好比丈八金鋼,摸不着自己的頭腦,不過他一向敬畏師傅,立即跪了下來,智禪上人滿面嚴霜,沉聲説道:“存明,我撫育了你將近二十年,你可有做過對不起別人的事沒有!”史存明看出氣氛不妙,叩頭説道:“弟子自從跟從您老人家以來,兢兢自守,雖然沒有什麼成就,還沒有做過對不住人家的事!”
老禪師厲聲道:“當真沒有!我來間你一句,你跟兆惠的側福晉賀蘭明珠,怎的弄得一塌糊塗?,叫她為你害了相思病?”史存明到底是個聰明人,他聽了師傅這幾句話,立即抬頭望望金弓郡主,看見她一臉幽怨的神色,毅然站起身來,朗聲説道:“師傅!弟子對兆惠的側福晉並沒有不良之心,更無桑問濮上之行,我怎樣結識她呢!話大長了!”
少年壯士便把自己跟賀蘭明珠結識的始未經過,説了出來。由三年前窮追雷木大師,雪地遇險,好在得到賀蘭明珠拯救,憐才結交,自己後來在南疆戰場上遇着賀蘭明珠,以德相報,一力呵護送回清營,還殺了恰堪族小酋長葛布林,及後大小和卓木兵敗,金弓郡主落在清軍手裏,自己為了搭救孟絲倫,追蹤到陝西長安府,夜探府衙,中了兆惠的埋伏計,誤闖賀蘭明珠香閨,全憑賀蘭明珠和她的侍女蝶兒一力掩護,方才避過敵人搜索,直到這次三度重逢,賀蘭明珠吐露衷曲,要想委身自己,自己怎樣揮動慧劍,斬斷情絲,決然分袂的經過,一一説了,真個是蕩氣迴腸,高潮迭起,範公達父子在旁邊聽了,暗自讚歎不止!
智禪上人仍舊鐵青着面孔,他等史存明説完之後,哼了一聲,冷笑説道:“明兒,你和賀蘭明珠孤男寡女,斗室相對已有三回了仍不及亂,這句話你騙誰?你如果跟她沒有瓜葛,賀蘭明珠怎會因你而病?在病裏也喊叫你的名字?”
史存明見師傅不信自己,更不打話,噌的一聲拔出斷虹寶劍來,向着自己咽喉一抹,金弓郡主不禁大驚!
智禪上人卻是手疾眼快,史存明剛才拔劍,他已經霍然起立,一晃身竄到徒弟的跟前,舉手一掌,拍在斷虹劍劍背上,劍鋒當堂向外一偏,老禪師更不敢慢,右手一勾一奪,把史存明的劍奪在手裏,喝道:“畜生!你在師傅面前,還要放肆撤賴!”話雖然這樣説,斷虹劍劍鋒一偏的時候,仍然割破了少年壯士少許皮膚,鮮血涔涔流出,金弓郡主看見史存明頸部流血,不禁着急起來,她對史存明的憂慮,頓然一掃而空,相信他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決不會跟一個滿清將軍的福晉有桑間濮上的行徑,孟絲倫奮身一撲,攔腰抱住了史思明,悲聲叫道:“明哥哥,你何必要自殺,我相信你。”
史存明頸部模糊,他精神上受了重大刺激,孟絲倫這幾句話,少年壯士充耳不聞,他茫然睜開眼睛來,望着郡主,慘然一笑,便自暈了過去!
智禪上人不禁手忙腳亂,範公達拄着枴杖,一步一拐的走過來,向智禪上人説道:“師兄!你也大自信了,你只憑了片面決斷,便以為明師侄跟這滿洲女子有了曖昧私情,用嚴厲的口吻來潔責他,人誰無羞惡之心,明師侄一急之下,便把頸血濺在青鋒,表示自己清白無他了。萬一他有意外,師兄豈不是沒有了衣缽傳人?凡事要三思而後行,想不到師兄幾十歲的人,還是這樣草莽!”智禪上人被師弟這樣的一潔責,越發覺得羞愧無地!
金弓郡主看了看史存明頸問的劍痕,叫道:“好在師伯動手奪劍還快,並沒有傷着咽喉要害,快拿金創藥來!”範金駒兄弟急忙上前,拿金創藥敷治傷口,經過一番忙亂,總算把創傷包紮好了,孟絲倫親自把史存明扶入內室。史存明躺在牀上,悠悠甦醒過來,他看見孟絲倫站在自己身邊,不禁流下兩行清淚,嗚咽説道:“孟師妹,師傅老人家不信我,他以為我……”説到這裏,痛苦難禁,一連幾聲咳嗽。
孟絲倫伸出柔荑也似的手來,拂了拂史存明的前額,柔聲説道:“存明哥哥,不要傷心,師伯老人家一時誤會罷了,我相信你一心一意愛我,我相信你心目只有一個我,並沒有那滿洲女人,過去的事,不過是逼不得已罷了,你靜心休養吧,養好了傷,咱們還要許多事要辦呢?”史存明想不到孟絲倫對自己這樣絕對信任,款款深情,不由自主的張開雙臂來,把孟絲倫一抱,金弓郡主宛轉投懷,一對有情人同浴在愛河裏、再不知道外邊是什麼世界。
且不説史存明和孟絲倫兩人盡掃疑雲,在內室相偎相依,無限深情。再説大廳上面的智禪上人,沒精打采,神色顯得十分懊喪!範公達道:“師兄,明師侄的心跡已經表明,咱們應該談正經的事了!福康安已經捉了進來,怎樣把他打發?”智禪上人還未來得及答話,突然一陣噹噹噹……的打梆聲,由遠而近,向忠義廳送到。
範公達吃了一驚,正要喝問是什麼事?谷口守望的哨卒,已經飛報進來,叫道:“老山主,禍事來了,大隊清兵朝着白熊谷開到。”
智禪上人估不到自己活捉了福康安,清兵來得這樣神速!可是迴心一想。自己擒捉福貝子的時候,他身邊不是有幾十名清兵,被孟絲倫一陣彈子,打得七零八落,勒轉戰騎,向來路上逃去的嗎?自己一時疏忽,沒有另外埋伏人馬,截殺福康安的清兵,任意他們逃了回去,清兵失了主帥,試問如何不着急?當然抽調大隊人馬向白熊谷殺來,如果被清兵衝進谷口,那就是屠戮全谷之禍!老禪師忽然想起一個主意來,向左右道:“趕快把福康安帶上來,不用忙亂,老衲自有妙計!”
左右谷勇被他一喝,立即跑進裏面,須臾之間,已經把福康安推到階前,福康安雖然被捉,全身給繩索捆得如同五月粽子也似,仍舊端起皇親國戚的架子,態度異常傲慢,他看見了智禪上人,喝道:“你這斗膽叛逆,居然假扮醫生,混入大營,把本帥誘劫到這裏來,究竟為了何事?如果你把本帥傷了一毫一髮,要遭受滅門之禍……”他還要説下去,範金駒已經搶上前,劈啪兩聲,打了福康安一記耳光,他本來是練鐵砂掌功夫的,掌力奇重,這一掌幾乎把福康安半邊牙齒也打掉,福貝子眼冒金星,不由哎呀一叫!
範金駒破口罵道:“滿奴韃狗,你被我們捉到這裏,就是我們的俘虜,還擺什麼將軍大帥的臭架子?拿滅門抄族的話來嚇人?你敢再打半句官腔,小爺爺立即要了你的狗命!”福康安被範金駒這一掌打得臉頰腫起,口中流血,嚇得魂飛天外,再也不敢説官話了。他立即放軟口氣道:“君子動口不動手,你們何必動手打人,有種的把我福康安一刀殺掉,我決不皺半下眉頭,折磨人的不算好漢!”
智禪上人看見福康安還有點骨氣,不由哈哈笑了一陣,説道:“福貝子,老衲用計把你騙來,真對不住。不過我這次把你請來,為的還是要説幾句心腹話,你的部將卻帶了大隊人馬,衝到我們谷口,要衝進來,這未免大煞風景了!
老衲請福將軍親自到谷口去,止住他們,叫貴部不要輕舉妄動,現在馬上就去,知道沒有。”福康安方才知道智禪上人要把自己挾做人質,阻止清軍殺入白熊谷,心裏雖然忿怒,可是到了這個地步,也不能夠不順從他,保存自己性命,俗語説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自己留得性命,不愁沒有一天把這班叛逆拿住,碎屍萬段!福貝子點了點頭,説道:“好!只要你不害我性命,我就去止住部下,叫他們不要殺進來便是!”範公達立即吩咐部下抬過自己乘坐的山兜來,給福貝子坐了,一聲號令,兩名壯士抬起山兜,放開腳步,飛也似的向谷口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