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龍師大本來滿腔怒火,可是聽了牧羊女伊麗娜一席話,忽然恢復過理智來,三十多年以前的耿仲偉,不是等於現在的史存明嗎?從前的韋青荷,不是等於現在的伊麗娜嗎,史存明和伊麗娜現在是一雙愛侶,自己跟智禪上人以前何曾不是一對情人?可是因為自己心胸狹隘,不忍一時之氣,幾十年來勞燕分飛,誤己誤人,如今落得大家韶華老去,皈依空門,青磬紅魚,老懷悽槍,自己一誤於前,何忍再誤別人於後?飛龍師大禁不住長長的吁了一口氣,把斷虹劍向地一擲,走到史存明的身邊,伸手一拍,解了史存明的穴道,喝道:“好!我就看在這女娃兒面上,饒你一命,後會有期!”她説完把緇衣一振,展汗神行無影的輕身飛行功夫,幾下起落,轉瞬之間,便消失在廣闊的草原上!
史存明見飛龍師太遠去,方才掙扎起來,伊麗娜趕忙上前,把他扶住,問道:“存明哥哥,那老尼有傷了你嗎?”
史存明苦笑道:“沒有,好在你剛才一席話,叫她恢復了人性!”他看見甘泉集外站了許多人,不想再説下去,吩咐那十多個被飛龍師太救了的維族婦女,各自回家,自己向市集借了兩匹馬,和伊麗娜兩人,齊齊坐上馬背,離開了甘泉集,在路上,史存明向伊麗娜詢問金弓郡主的情形,伊麗娜道:“孟姐姐被她師傅打了一掌,昏迷不醒,老禪師極力給她醫治,也不見她醒轉過來,滿清大軍攻入天山的前一天,老禪師帶金弓郡主離開大營,返回葉爾羌去,據説要找到一種名叫龍腦草的,混和天山雪蓮合藥,方才能夠把郡主腦裏的瘀血提出,使她清醒,不過龍腦草這東西,普天之下,只有崑崙山絕頂,王母天池邊才有得出產,不易找尋,找着了龍腦草合藥,還要經過幾個月的調理,方才復原,老禪師和郡主一離開,不到半天,清兵立即展開大舉進攻,以後情形怎樣,不用説你也知道了!”
史存明十分感慨,他決定先找尋回部的牧民,稟告小和卓木,自己方才返回葉爾羌去,見着師傅,設法子找尋龍腦草,他兩個在草原上走了一日一夜,方才到達喀爾沁平原,大小和卓木的兵馬和南疆各族的聯軍,大營紮在這裏。
史存明和伊麗娜齊齊跳下坐騎,跟哨兵打招呼,直入轅門,已經有把守營站的兵士,飛報入中軍帳,接着幾個戰士由裏面迎出來,向史存明拱手,説道:“壯士,多多辛苦了!王爺請你進中軍帳!”史存明跟着戰士走入金葫蘆頂的中軍帳篷,大和卓木酋長亞巴克,小和卓木酋長亞圖特,和南疆各部的酋長,整整齊齊的坐在那裏。
史存明正要行禮,大和卓木忽然説道:“史壯士,你在戰場上不是俘虜了兩個滿洲姑娘嗎?有沒有帶她來,把她們安置在哪裏!”史存明吃了一驚,説道:“王爺,那兩個女子不是俘虜,是我在戰場找到的,她們是清軍的女眷,我把她送回去啦!”南疆幾個酋長立時騷動起來,一個紫棠面色,滿面虯鬚的酋長暴聲喝道:“姓史的!你是清軍奸細還是我們這邊的人?你怎的把我的兒子殺了?”
説話的正是恰堪族的酋長葛士達,他接到部下的報告,自己兒子在戰場上,被一個名叫史存明的漢人少年殺死,這姓史的少年還是金弓郡主的好朋友,幫助回疆對抗清兵的,不禁暴跳如雷,立即向大和卓木亞巴克提出交涉,他説自己兒子不能在死,如果不拿住姓史的抵償性命的話,就決定帶領本部士兵返回巴遠克山下的草原牧地去,退出抵抗清兵的行列,大和卓木因為恰堪族帶領了好幾幹軍馬來,是得力的臂助,當然好言安慰,葛士達方才勉強忍住怒氣,他看見史存明進入帳篷忍不住怒火沖天,就要撲上前去,跟他拼命!
史存明不慌不忙,説道:“不錯,葛士達!你的兒子是我殺的,我也自悔魯莽,不過他也有取死之道!”少年壯士把胸一挺,將自己在戰場上遇着賀蘭明珠,向自己哀呼求助,自己因為念在半個月前,在雪崩裏被她救了性命,所以一報還一報,把賀蘭明珠送回清軍營地去,半路遇着了葛布林,恃着小酋長的身分,欺壓自己,要霸佔這兩個婦女,自己據理力爭,葛布林冷不防發出標槍來,暗算自己,因此一怒之下,才把他殺了,史存明只把賀蘭明珠是兆惠將軍的側福晉一節隱起來,理直氣壯的説道:“各位聽了!
滿清的軍隊由塞內打到塞外,由沙漠打到草原,搶劫我們的牛羊,焚燒我們的營帳,還要把我們的妻女擄去姦淫,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們要抵抗滿清的理由,我們應該把滿清的婦女捉來姦淫嗎?滿清的軍隊跟我們對敵,他們的女眷不是我們的仇人,恩怨分明,中國有一句俗語,‘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各位都在這裏,説一句公道話,如果大家認為我要給葛布林抵命的,殺了我吧!我史存明皺一皺眉頭,不是英雄,也不算是智禪上人的徒弟!”
葛士達被史存明當眾揭出自己兒子的醜惡行為,不禁又羞又怒!本來葛布林在恰堪族裏,恃勢凌人,調戲婦女,族人已經早有煩言,可是葛士達向來溺愛兒子,裝作不知罷了!他還有生以來,第一次聽見別人這樣痛斥自己的兒子,不留餘地,葛士達禁不住怒火沖天,斷喝一聲:“我的兒子死了!我沒有活人對證,你當然可以對他任意詆譭,來來來,我和你決個高下!”他説着向左右喝道:“拿我的金刀來,今天不殺這小子,以後也不做酋長啦!”隨從應聲過來,把一柄金背砍山刀獻上。
大小和卓木看見葛士達執意要跟史存明動手,不禁左右為難,史存明雖然是漢人,卻是自己軍中一個得力臂助,他殺了恰堪族的小酋長,完全出於自衞,不能説他不對,可是葛士達堂堂一部酋長,他的兒子被殺,哪裏肯幹休善罷!
自己如果偏袒史存明,萬一他翻起臉來,帶了自己七八千名部下投降清軍,或者是退回南疆,都將影響大局,兩個和卓木酋長只好説道:“大家是自己人,有話慢慢的説,平心靜氣,不要火併!”
葛士達一意要替愛子報仇,哪裏肯聽別人的活,他把金背大刀一揚,厲聲叫道:“姓史的,今天不是你就是我,吃我一刀!”話猶未了,手起一刀,摟頭蓋頂,向史存明天靈蓋砍落,史存明用個“蜉遊戲水”,一扭身軀避過刀鋒,葛士達血紅了眼,虯髯戟張,刷刷刷,一連三刀,史存明身隨刀走,連閃三招,葛士達怒喝道:“小子!你有寶劍,怎的不拔出來?”史存明垂手貼膝,朗聲説道:“我殺了你的兒子,豈能對你無禮?”表面謙讓,實在是挖苦之至!葛士達暴跳如雷,左一刀右一刀,接連研了十六八下,史存明跟着刀光亂轉,始終傷不了一根毫毛,小和卓木叫道:“住手,不要打啦!”他抽出佩劍來,正要上前,史存明突然身形一長,二指驕伸,指向葛士達的雙眼,葛士達大吃一驚,急忙抽刀回擋,史存明倏的一翻右掌,“腕底翻雲”,一掌打中他的右臂,葛士達虎口一鬆,金刀噌聲落地,史存明道:“老酋長!承讓!”又向大小和卓木道:“二位王爺,晚生要到葉爾羌城,看一看郡主去!”説罷頭也不回,徑自跑出了中軍帳,和伊麗娜兩人,每人乘了一匹駿馬,疾馳而去,葛士達恨恨不已。
現在不説回疆交兵的事,再説史存明和伊麗娜兩人,離開了大小和卓木的營盤,縱轡放馬,在草原上飛跑,跑了兩日兩夜工夫,到第三天清早,已經到達葉爾羌城了!葉爾羌是人小和卓木的王城,也是南疆最富庶的城市,居民有十多萬,史存明到了葉爾羌城之後,立即到回王宮殿去見金弓郡主,孟絲倫在寢宮養傷,史存明問宮中侍女道:“郡主的傷勢怎樣了?”那侍女道:“哦!郡主已經醒轉過來啦!只不過她從今以後,一生一世,也是個白痴哩!
史存明和伊麗娜大吃一驚,便間金弓郡主怎樣變成白痴?侍女據實説了,史存明十分傷感,原來孟絲倫由天山回來之後,經過智禪上人用心調治,百藥競投,總算甦醒過來了,不過她終日如痴如呆的坐着,有時候哭,有時候笑,説些不三不四的話,中間也有很短暫的時候,神智清醒過來,問前方的戰況,問史存明混戰之後,到了哪裏!可是不到半天,又亂説吃語了!孟絲倫的嫂子香妃娘娘着急得不得了,天天替她到回教清真寺祈禱,請求阿拉真神,恢復孟絲倫的智慧,金弓郡主始終沒有痊癒過來,葉爾羌城的老百姓十分焦急,個個希望郡主身體早日復原,再到前方打仗,侍女説到這裏,屏風後面傳出一陣腳步聲響,原來智禪上人由寢宮出來了!
智禪上人一見了史存明,合十説道:“徒弟,你啥時候回來的,前方戰事怎樣呢?”史存明向師傅行過了拜見禮,方才説道:“一言難盡!”便把經過説了,連自己跟飛龍師太在甘泉集過招比武的事也説了出來,智禪上人點頭説道:“青荷這人一生意氣用事,這次她打傷了自己徒弟,並不打緊,幾乎把回疆的抗清大業,弄得一敗塗地,甘泉集比武這一次,十分危險,好在她良知未滅,不然的話,怎會聽伊麗娜一席話,便把你饒了呢!以後你見着她,切不可失晚輩之禮!”史存明唯唯受教,師傅寒暄了別後的情形,史存明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問道:“師傅,弟子剛才聽宮中的侍女説,孟絲倫傷勢雖然痊癒,神智含混不清,只有崑崙山上的龍腦草可以醫治復原,你老人家怎的不想法子弄一技來,把郡主醫好了,再上前線,指揮三軍打仗?”智禪上人嘆了一口氣道:“找尋龍腦草嗎?談何容易,一個不巧,連性命也要送掉哩!”
史存明不禁一愕,問道:“聽説龍腦草這種東西,只有崑崙山王母天池畔有出產,是嗎?”智禪上人點頭説道:“不錯,龍腦草是天地奇珍,它是西域一種異卉,生長在窮陰極寒的雪山冰谷里,哪個人得着它,拿來合藥,有起死回生的功效,比起關東的野山人蔘和千年何首烏還要珍貴,真是曠世難逢的天材地寶,在百多年以前,這種龍腦草在天山南北以及大雪山,喀喇崑崙山各處都有,可是經過一般人大量採摘的原因,已經漸漸絕種,只剩下王母池邊長年冰封,人跡罕至的地方,略有出產,不過數量也非常少,據説只有一二十棵罷了,可是這三十年以來,王母天池一帶,被三位怪客把守着,閉關清修,不準閒人踏進半步!”
史存明十分詫異道:“哦!那三個怪客是什麼人?不準人上王母天他,他們叫什麼名字?本領很厲害嗎?”智禪上人説道:“深山大澤,天下間的奇人異土,所在多有,這三個人據説是崑崙派的前輩人物,二男一女,三十多年以前,崑崙派的掌門鬧翻,離開了星宿海,隱居天池,一般人順口叫他們做天池三怪,他們的真實名姓從來沒有人知道,只知道三他的外號,兩個男的叫天殘叟和地缺翁,一個女的名叫瀟湘仙子罷了!”
伊麗娜不由失笑起來,説道:“他們的名字多怪呀?什麼天殘地缺,難道他們是殘廢了的嗎!什麼瀟湘仙子,她一定非常美麗,像天上神仙了,是與不是?”智禪上人答道:“這位小姑娘猜得對了!天殘叟斷了一隻左臂,地缺翁折了一條右腿,這兩位老人家都享壽百年過外,至於瀟湘仙子也有八十多歲,照理是一個雞皮鶴髮老太婆,可是她駐顏有術,八十歲的人和三十歲一般無二,容光照人,別看他們只有三個人,本領絕高,真個有孽壁一雲,噓氣成雨的本領,不過這三個人的脾性,非常古怪,而且心黑手狠,殺人不眨眼,尤其是瀟湘仙子,落在她手裏的人,十死無生,又有人叫她做天池魔女呢?”伊麗娜聽了不寒而慄!
史存明沉吟了一陣,毅然説道:“師傅,弟子不才,提意到崑崙山王母天池走一遍,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夠把龍腦草找來,醫治郡主的病,師傅准許弟子去吧!”智禪上人搖頭道:“徒弟不必去了,就算你把龍腦草取來,也沒用啦!”史存明吃了一驚,便問金弓郡主的病,莫不是有變化?
智禪上人説道:“她的病不會變化,只不過你由這裏到崑崙山,一來一回,最低限度要兩個月,就算排除萬難,一帆風順,把龍腦草取回,醫治郡主,至少也要半年光景,方可痊癒,這大半年工夫,大小和卓木和南疆各族的聯軍,能夠抵擋兆惠的徵西大軍嗎?恐怕那時候清兵長驅直入葉爾羌王城了!你不是白跑一趟嗎?”史存明決然道:“師傅,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事到如今,也顧不得許多了!我們不能夠坐着看金弓郡主瘋瘋癲癲度過一世,就算清兵破了回部王城,我也要帶她到王母天池去,取龍腦草給她醫治,即使犧牲了我的性命,也是心甘情願!”史存明説到這裏,把心底的曲衷説了出來,他這幾句話無疑承認盂絲倫是自己生平獨一無二的意中人,伊麗娜聽了不由生出一陣妒意!
智禪上人看見史存明的態度堅決,便點頭道:“很好,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你就到王母天池去走一趟吧!”史存明大喜拜謝,伊麗娜忽然説道:“老禪師,我也跟存明哥哥到崑崙山去!”史存明不禁一愕。
老禪師覺得十分納罕,合十説道:“伊麗娜,崑崙山古稱天柱,比天山還要高,窮陰凝寒,你一個沒有武藝的人,怎樣能夠去呢?”伊麗娜説:“老禪師,你不是説天池三怪的脾性十分古怪嗎,飛龍師大的性情也夠怪了,給我一頓痛罵,立時走開,連頭也不敢回,如果天池三怪不准我們進王母天池,不肯給我們龍腦草,我就拼出性命不要,也要罵他一頓!或者我一罵之下,天池三怪會像飛龍師太一樣,把龍腦草交給存明哥哥呢?”智禪上人不禁哈哈大笑!
史存明想自己一個人到崑崙山去,千里長途,如果沒有一個伴侶,非常寂寞,伊麗娜雖然沒有什麼本領,卻是天真爛漫,或者見了天池三怪,有用得着地方也説不定,他便向智禪請求,准許伊麗娜,和自己同去,智禪不假思索的答允,史存明就要即日動程,智禪上人又叮嚀了他一番,無非是沿路小心,到了崑崙山上,萬一天池三怪閉關不納,自己也要本着當年留侯張良,但橋三進履的故事,極力容忍,不亢不卑,完成取得龍腦草的使命。史存明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向智禪上人道:“師傅,弟子要到寢宮去見一見孟絲倫郡主,方才啓程,不知道可以不可以呢?”智禪上人知道自己徒弟和孟絲倫心心相印,青年男女情之所鍾,任何人也阻止不來,老禪師只好點了點頭,説道:“很好,郡主在內宮裏由可敦照料,你們參拜可敦,不要失禮!”史存明伊麗娜唯唯應諾,別過上人,直向寢宮走去。
“可敦”是回部酋長妻子的尊稱,跟皇后卻不相同,因為皇后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母儀天下,回部酋長依照伊斯蘭教的俗例,能夠同時娶四個妻子,換句話説,可以立四個“可敦”了,(和卓木是回人稱呼尊長用語,含有尊敬成分)當時大和卓木酋長的可敦就是香妃,香妃原名叫桑達麗絲,是新疆喀什人,(即是現在南疆的莎車縣),國色天姿,自小便有一宗異處,就是體有奇香,不用搽脂抹粉,身上散發出一種天然香氣,如蘭似麝,十六歲起,豔名遠噪天山南北,大和卓木便納了她做第一可敦,封做香妃娘娘,他從此不納別的可敦,史存明在北天山時,也聽見過人説香妃的美豔,這次趁着探視孟絲倫的病,請寢宮使女向香妃通傳求見。
香妃正在小心伺候孟絲倫喝湯藥,聽説史存明要進來,她知道史存明雖然是漢人,卻是幫助回疆抗清的英雄,深懷欽仰,她又是個曠達的人,立即傳令在偏殿延見,史存明和伊麗娜剛才走入殿門,便覺眼前一亮,殿中正坐着一個回裝美人,伊麗娜是女子還不覺怎樣,史存明卻是目眩神搖,不能自己!
原來香妃不但姿容絕豔,而且氣質高雅,正如宋玉《登徒子好色賦》所説的:“增一分則太長,減一分則太短。”
粉面泛出一片慈祥的光輝,令人如親芝蘭,如坐春風,神魂舒暢,再看她深藍色的眼睛,像無際的海洋,似乎有説不出的熱情,可是她那玉柱似的鼻子,櫻桃似的嘴唇,卻又隱現出剛毅的威嚴,令人如同感到一團冷氣,不敢梢涉邏念,史存明心中暗想,自己眼見三個美人,孟絲倫和賀蘭明珠,連同相隨身邊的伊麗娜,各擅勝長,可是一比起香妃娘娘來,便黯然失色了!香妃好比鳥中鳳凰,花中牡丹,一切俗禽凡卉,根本不能相比,他為人本來面嫩,看見了絕世的人,不知怎的,面熱口訥,連敍禮的話也忘記了!
香妃笑了一笑,説道:“尊駕就是史壯士嗎!素仰素仰,壯士要見郡主,郡主剛好睡熟了,要不要叫醒她説話?”史存明慌忙説道:“哪裏話來,晚生哪敢打擾郡主,就此告退!”
香妃笑道:“小坐何妨,我知道壯士和郡主相當要好,這次千里迢迢由前方回來看她,不如這樣,就到郡主寢室一轉吧!”她不等史存明答應,站起身來,向前引路,裙袂飄處,送過來一陣淡淡的幽香,這種香清而淡,只有梅花的芬芳,可以比擬,史存明連連稱謝,跟着香妃娘娘到了寢室之內。
孟絲倫躺着的牙牀上,懸着流蘇錦帳,彷彿煙籠芍藥,由帳外望入去,金弓郡主彷彿睡得很甜,史存明見她玉容清減,心中憐惜,但是當着香妃和侍女的面前,哪裏能夠跟她説私己話?何況盂絲倫睡得這樣熟,更不忍心吵醒她了!史存明微微欠身,便自告退,香妃彬彬有禮,送回前殿,史存明道:“多謝可敦,晚生要告退了!”香妃含笑答道:“壯士放心,郡主有我服侍,必定很快復原,她除了説吃語之外,一切和常人無異,只管放心便了!”史存明和伊麗娜退出寢宮,伊麗娜咋舌道:“我今天才見着回疆第一美人,何止是回疆美人,簡直是天下第一美人哩!”
當大下午,葉爾羌城向南的平原上,出現了兩匹駿馬,馬上坐着一個漢族少年,一個維族少女,征塵僕僕,向崑崙山進發。
這一對青年男女,不用説也是史存明和伊麗娜,他們在路上晝夜飛馳,飢餐渴飲,馬不停蹄,有話便長,沒話便短,他們在路上走了一個多月,橫越過大戈壁沙漠,穿過吐魯番火山,到了和闐附近,崑崙山已經在望了,史存明和伊麗娜都是在天山長大的,以為天山雄奇峻峭,雪景壯麗,宇內無雙,可是現在看見了崑崙山,峭壁排雲,羣峯刺天,山勢的雄奇磅礴,比起天山有過之無不及!史存明望望山勢,嘆了一口氣道:“昔日共工氏頭觸不周山,天柱折,地傾東南,崑崙天柱真個是名不虛傳哩!”伊麗娜道:“哪一個叫共工氏,他住在山裏嗎?”史存明失笑起來,便把軒轅黃帝大戰共工氏的神話説了,伊麗娜搖頭道:“我不相信,共工氏一頭可以撞塌一座大山嗎?照這樣的説來,他簡直是個神,而不是凡人了!神也會被人打敗嗎?我不相信!”史豐明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他記起師傅説天池三怪的本領,要以擘石生雲,噓氣成雨,上格青冥,聲聞於天,不知道是不是一般人故神其説,特別誇大,自己這次到崑崙山,無論如何,也要開開眼界!
行行復行行,過了三天,不知不覺,他們到了崑崙山下,崑崙山延長二千多里,除了幾條土人開出來的羊腸古道之外,無路可通,王母天他在一座名叫“埃土伯格”山的主峯上,本來關外的長白山也有天池,長白山天池只是一個湖泊,相傳滿清開國始祖的布庫裏雍順,就在天池旁邊誕生,崑崙山的天池又名“瑤池”,也是一個大湖,不過湖面海拔萬尺以上,結成堅冰,一年四季,湖水結實得和透明玻璃一般,有湖無水,成為西域奇景之一,不過要欣賞這奇景,也不容易,要爬過十幾座山峯,費上幾晝夜的時間,方才可以到達天池!路途這樣崎嶇,能夠爬上天他的人,當然是絕無僅有了!史存明和伊麗娜覓路上埃士伯格峯,起先是路途也還平坦,並不難走,過了幾座山峯,山勢越來越陡峭了!有的地方簡直是懸崖絕壁,猿揉難渡,史存明只好用壁虎功爬上去,由上面拋下套索來,把伊麗娜腰間綁住,直絡上去,足足走了大半日,前面山嶺突然現出一條白亮亮的東西來,晶光照眼,宛如玉帶,伊麗娜高興得直叫起來,説道:“看呀!那邊一定是王母天池了!”
史存明手搭眉頭一望,不禁嗤然失笑,説道:“妹子,你看錯啦,那不是王母天池,是冰河哩!”冰河是大自然宇宙的奇景,在叢山峻嶺間,蜿蜒起伏,往往通出三五百里以外,天山也有冰河,不過比起崑崙山的冰河,卻又小巫見大巫了!這對少年男女,好像情侶一般,一邊説笑,一邊賞玩冰河奇景,不知不覺,天色已經黑了下來,史存明就在冰河旁邊,一個背風的山谷下,取出帶備的牛皮口袋來,每人一個,整個身子鑽了進去,只把頭部露出袋口,枕着軟褥,蜷伏一團睡覺,伊麗娜抬頭向天池一望,忽然叫了起來,説道:“火光火光,存明哥哥,你快來看!對面山峯有火光哩!”
史存明慌忙掙出皮袋,跳起身來,循着伊麗娜所説的方向望去,果然如此,只見冰河對岸一列黑黝黝的山峯下,現出兩道火光來,這兩道火光有十多丈長,顏色赤紅,如龍蛇交掣,乍起倏落,把史存明看得目瞪口呆,他心裏暗中在想,這些火光是劍氣呢?還是障眼法呢!那兩道火光起落了十幾下,突然糾做一團,翻翻滾滾,史存明忽然想起一件事來,這兩道火光起落的姿勢,好像飛龍師大所使用飛龍劍的劍招,難道它是天池三怪發出來的劍鋒,抑或飛龍師太本人獨創的飛龍劍法,脱胎於天池三怪?難道她拜在三怪門下?史存明越想越糊塗,眼前一片迷惘,冷不防伊麗娜一聲怪叫!
史存明吃了一驚,以為來了毒蛇野獸之類,所以伊麗娜驚慌得叫了起來,他連忙扭頭一看,哪知道不看猶可,一望之下,當堂打個寒嚓!原來自己背後五六步遠,卓立着一個瘦小枯乾的老人,這老人模樣十分古怪,穿着一件青布長袍,左手扶了一根短杖,短杖一頭杵在地上,原來他沒了左腿,再看他的面容,蒜頭鼻子,三角眼睛,醜惡異常,一張臉冷冰冰的,絕無人色,令人看了寒氣直冒,總而言之,在黑夜裏看來,這老頭子簡直不像一個生人,史存明忽然想起,這老頭子缺左腿,用杖代足,來得這樣突然,沒影無蹤,難道是天池三怪裏面的地缺翁嗎?史存明慌忙躬身道:“後學弟子史存明,今日千里迢迢到來,拜謁你老人家,你老人家莫不是天池……”底下一句是三位老前輩,還未及説出口,陡覺眼前一花,劈啪兩聲,面上中了一掌,這一掌非常之重,史存明哎呀兩聲,幾乎一跤直跌出去!
少年壯士估不到天池三怪這樣怪僻,只一上來,便給了自己一巴掌,喊道:“我我……”枯瘦老頭打了他一巴掌後,已經站在兩丈以外,罵道:“乳臭未乾的小子,憑你也配稱為弟子,自稱後學,我老頭子橫行江湖的時候,你這小子還在鬼門關上,不曾入孃胎哩!什麼後學,打打!”瘦老頭一個打字,剛才出口,身形晃處,宛似一縷青煙,到了史存明的跟前,呼的又是一巴掌,向史存明臉上摑到!
這一掌疾如閃電,史存明急不迭忙伸手一攔,接着雙肩晃處,用“神龍入洞”的身法,旁竄出去,哪知他不躲閃還好,一閃之下,啪啪兩聲,史存明左右兩邊臉頰,各自吃了一掌,這兩巴掌比上回更重,宛如鐵錘擊撞,打得他天旋地轉,眼冒金星!如果史存明不是自小服了靈藥,脱胎換骨,又跟着智禪上人練了許多年的內功,早就已經暈了過去!史存明又驚又怒,正要拔斷虹劍相迎,枯瘦老人已經喝道:“小子,如果你一動劍,不捱上四巴掌,我就是你孫子,馬上改姓!”
史存明雖然被對方打得滿眼金星,理智還沒有被怒火沖掉,他忽然想起自己臨別之時,師傅曾經向自己説過要學留侯張良,圮橋三進履那一句話來,天池三怪本領這樣高強,比起飛龍師太超出十倍也不止,自己在甘泉集和飛龍師太交手,尚且不到三五回合,便自敗下,如果跟天池三怪動武,豈不是自討苦吃嗎!本領相差太遠,動手也是枉然,史存明霍地向後一退,説道:“不敢不敢,我哪敢跟老爺子動手,我真該打,任老前輩打幾下消氣便是!”
他這樣一服軟,枯瘦老頭果然不動手打他,呵呵怪笑説道:“小子!你真的任我打嗎?來來來,你站着不要動,我給你十巴掌,當作懲戒!”史存明大吃一驚,自己捱了三掌,已經沒法子吃得消,如果再打十掌,還有命嗎?他正要開口求饒,可是迴心一想,這老怪物脾性古怪,開口求他也是白搭,還是拼着挨他十掌吧!他把雙手一垂,閉了眼睛,枯瘦老頭喝了一聲:“小子!我打你了!”話未説完,一陣狂風似的,史存明猛覺自己頭面腰身啪啪的連響,果然捱了十掌,一下不多,半下不少,可有一宗奇怪之處,這十掌打在身上,軟綿綿的全不受力,絕沒有痛楚的感覺,不但沒有痛楚,剛才中了三掌的面頰,也被摑了幾掌,這幾掌捱過之後,先前腫痛的雙頰,此刻反而不痛了!史存明暗自納悶,他再睜開眼睛一望,奇怪!就這剎那之間,枯瘦老頭已經不知去向!
史存明遭受掌擊的時候,伊麗娜陡覺眼前一花,一條灰黑色的人影繞着史存明轉了凡圈,一陣狂風似的,掠過自己身邊,眨眼之間,已經消失在夜影深處,她再扭頭看史存明,只見他眼睛睜開,面現微笑,正在大惑不解,史存明突然把雙膝一屈,跪倒在上面積雪的山頂,咚咚咚,一連叩了三個響頭,伊麗娜奇怪的問道:“存明哥哥,那老怪物打了你十幾掌,還要向他叩頭,你是個傻子嗎?”史存明道:“妹於不要胡説,這十幾掌我悟出一個道理來,這位老前輩明是打我,實際上是教了我一套本領哪!”伊麗娜十分詫異,問道:“打了你還是教你本領嗎?他教了你什麼本領?”
史存明道:“你的本領膚淺,我跟你説也不明白,你別擾亂我的心思,看我照練幾遍!”他説着沉腰回臂,就在地上盤旋疾走起來,只見他身如陀螺,東一盤西一轉,左一圈右一匝,越轉越快,越快越疾,卻有一宗奇妙處,不管怎樣滾轉疾施,腳步不離原地三尺以外,伊麗娜看得呆了,史存明轉了一陣,額汗如雨,面色赤紅,方才停了下來,向伊麗娜説道:“妹子,時間不早啦,睡吧!”他倆個二次鑽入牛皮袋裏,舒服的睡了一覺。
到第二天早上,史存明和伊麗娜破曉便站起身來,收拾卧具,朝着崑崙主峯走去,這時候他們已經來到崑崙山一半的山腰上,峻嶺玄冰,寒氣涼冽,史存明自小在天山長大,單憑鍛鍊的內功,還不覺得怎樣,伊麗娜卻冷得粉面凝青,牙關打戰,史存明立即從懷裏取出幾顆火紅色的藥丸來,這是智禪上人在北天山採集千年朱岑煉製成的,可以增強人身熱力,他吩咐伊麗娜吞服下去,伊麗娜吞了藥九,方才覺得熱氣充沛四肢百骸,血脈暢通,手足和暖,她抬頭望了望風雪陰霾的天空,叫道:“哎呀,真個是冷死人哩!”
話才説完,山峯頂上一個冷峭聲音説道:“這樣便冷死了嗎?上崑崙山做什麼?快回去吧!”聲音清亮,彷彿就在眼前,史存明和伊麗娜齊吃一驚,急忙抬頭看時,只見半山上站着一個黑衣玄裳的中年女子,因為距離大遠,看不清楚面目,看出她穿着道裝,史存明高聲叫道:“來人可是崑崙三老中的老前輩嗎?晚輩史存明謁見!”
他剛才一喊這兩句話,那黑衣中年女子倏地一扭臂身,好像雲中飛仙也似,由十幾丈高的山峯峭壁上,跳落下來,落在史存明伊麗娜兩人的眼前,這一下把他們嚇得呆了!尤其是史存明,他看出對方飄身下來的時候,宛似四兩棉花一般,高空瀉落,全無反震之力,單這份輕功,自己的師傅智禪上人已經望塵莫及!
伊麗娜看那中年女子時,只見她丰容盛貌,綠鬢花顏,彷彿三十許人的樣子,她忽然想起來,這不是天池三怪裏面的瀟湘仙子嗎?伊麗娜正在這樣想着,史存明已經過去,躬身説道:“老前輩,弟子這次到崑崙山來,要向前輩請求……”他還不曾把底下的話説出來,黑衣道裝女子已經哼的一聲斷喝:“住口,你怎的説我老!”
來的果然是天池三老之一的瀟湘仙子,她雖然居三怪之未,脾氣比起天殘地缺二老還要特別,她最恨人家説自己老,最顧忌一個“老”字,凡是和“老”字相聯的東西,她也不提,更不準別人説,史存明一上來叫老前輩,已經犯了她的忌諱,瀟湘仙子喝道:“你這小子十分貧舌!閒話少説,你要到天池嗎?看你樣子多半是為了龍腦草而來,來來來,你勝得我手中寶劍,我便讓你過路,如果勝不了我,快快回去吧!”史存明知道她的本領比自己師傅還要高,自己怎可以跟她動手過招?只好央求説道:“弟子怎敢跟前輩動手,晚輩剛才出言冒犯,萬望饒恕!”
瀟湘仙子忽然嗤的笑了起來,説道:“我一時忘記了,憑你的本領怎可以跟我動手!好吧,我給你一個便宜,我就站在當中一塊山石上,和你比劍,不管你用什麼劍法進攻,只要你能夠把我逼得雙腳移動半步,我便準你到王母天池去,不然的話,別妄想了,快點折回返路!”她説着噌的一聲,拔出一柄寒光閃閃的長劍來,精芒耀目,用劍指了指身邊一塊山石,瀟湘仙子隨便雙腳一縱,人便到了石上,石塊着足之處,立即深陷,凹入兩寸,瀟湘仙子便站在腳印凹痕裏,叫道:“小子來吧!不用客氣!”
史存明見她隨意一站山石,石面上已經現出凹痕,這分明是大力千斤墜地,這樣高的本領,自己和她動手,還不是等如以卵擊石嗎?可是對方性情古怪,説一是一,決不更改,好在她説自己只要叫她本人雙腳移動半步,也算自己打贏,且不妨作大膽嘗試,史存明退後兩步,噌的一響,把斷虹劍拔出鞘,叫道:“老前輩,晚生要無禮了!”劍花抖處,唰的一劍,“怒雷擊木”,猛戳瀟湘仙子左肋,瀟湘仙子見他劍法狠辣,暗吃一驚,長劍一引,用個“丹鳳朝陽”,內力直貫劍尖,把史存明的劍招輕輕卸向外門去了!
史存明陡覺自己手腕一震,斷虹劍被對方長劍吸住,像磁石引針般,滑向外門,不由嚇一大跳,知道瀟湘仙子內力運用,已到爐火純青境地,哪裏還敢怠慢?立即把劍往回一撤,使出飛龍劍法來,“潛龍昇天”,“游龍探爪”,刷刷,一招兩式,穿向瀟湘仙子下路,要把她逼向旁邊竄出去,瀟湘仙於沉如山嶽,她只用越女劍裏面“技擊白猿”絕招,橫劍一封,向外一擋,叮噹兩聲大響,史存明虎口疼痛欲裂,幾乎把握不牢,整柄劍差點脱手飛去!史存明和瀟湘仙子這一試招……眨眼之間,拆了三個招式,他知道自己劍術造詣和瀟湘仙於距離大遠,對方兀立在地,並不還擊,自己尚且沒有法子動她一分一毫,如果真正動手,三回兩合之間,已經沒有命了——史存明忽然想出一個辦法來,將雷電披風劍和飛龍劍兩套劍法,兼雜使用,一會用雷電劍招,一會用飛龍劍訣,使的招式也是五虛一實,八虛一實,劍未刺到,立即撤回,務必令到對方眼花鐐亂,哪知道瀟湘仙於眼神非常,絕不昏眩,似這樣的鬥了三十多個照面,伊麗娜忽然喊叫道:“存明哥哥,你慢動手,我有叫她離開這石頭的本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