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仲吾在哪裏?”
“仇快山莊。”
“仇快山莊在哪裏?”
“知道的人並不多,但我卻知道誰知道。”王千子道,“仇仲吾的仇家很多,若人人都知道他住在哪裏,只怕姓仇的快樂不起來,他的仇家可快樂了。”“誰知道?”
方柔激還是執意的問。
他報仇心切。
“跟他齊名的人。”
“是‘天涯海角’商辛七?”納蘭問,“還是‘是非成敗’張一蠻?”
他故意不提王三一。
——因為王千子聽到“陰晴圓缺樓外三”王三一的名字就頭大。是所謂“王不見王”(請參考遊俠納蘭故事第十五章)。誰都知道“一枝花”小王千子怕了老王三一:因為“老王”耿直、正派、清廉、嚴厲、儉樸、交友謹慎、行事一絲不苟。王千子卻正好相反:揮霍、浪蕩、好色、貪杯、胡鬧、什麼朋友都交、做人不拘小節。偏偏,王千子跟王三一一樣,同屬於“儒劍門”裏的高手,王三一是供奉級,王千子是護法級別,不過,如論輩份,“一枝花”王千子還是得比“儒俠”王三一低了三班。不過,王千子有一個特性:他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死怕窮怕寂寞,更怕真正正派的好人。所以,“小王怕老王”,天下聞名。
因而,納蘭根本不提“老王”。
因為王三一這種脾氣大又年紀高的君子,理應不會跟攀附權貴、不可一世的仇仲吾有深交,更不可能知道他住在哪裏——就算知道,也不會告訴王千子,王千子也更不會找他帶路。——小王見老王,避之猶不及。
可是王千子的答案居然是:
“王三一。”
聽到這個名字,使得納蘭、章大寒、方柔激都禁不住一起問:“什麼?”“是他?”
“為什麼是他?”
王千子怪眼一翻,反問:“為什麼不能是他?”納蘭怔了一怔,道:“皇帝數度降旨,要王老英雄上京面聖,準備冊封厚贈,委任要職,他都拒不領旨。東、西兩廠想招攬他,王老俠客認為閹黨行事,手段毒辣,傷天害理,故堅不結交,閹黨也莫奈之何。而今仇仲吾投靠朝廷,這種所為,絕非剛正不阿的王大俠所喜。”章大寒也大表同意:“王巨俠平生正直,怎會跟仇仲吾這等沽名釣譽、依附權勢的人有深交?”方柔激冷哼一聲,反問章大寒:“你為什麼叫王三一做‘巨俠’?大俠就大俠,英雄便英雄,哪來那麼多造作?吹捧也不嫌肉麻!”章大寒又對方柔激一挺他的虎背一鼓他的熊胸,瞪眼睛拗唇角把鼻裏的氣都噴在方柔激臉上,説:“俠是仗義出手、打抱不平的人,大俠是為國為民、除暴抗敵的人。巨俠?那是大俠中的大俠,是行大事不留名,做好事不認功,有過人本領卻甘於平凡活着,有絕世才能卻能淡泊明志的人物。我認為王三一足可為巨俠。”王千子聽得眼珠子都幾乎遊離於眼眶之外,滾到眼睫毛翹處舞踴了,喃喃地道:“高見高見,那你又如何評斷自己呢?”“我?”章大寒咧嘴笑道,“我當然是大俠中的大俠,大俠裏的大大俠——章大巨俠了。”方柔激伸手扶住了花園裏的一棵樹。
那是一株盛開的夾竹桃。
馬上花樹一陣亂顫。
花落了滿地。章大寒想過去攙扶他。
方柔激馬上拒絕。
章大寒倒是滿臉關切之情:“你不舒服?”方柔激悶哼一聲,看來倒有意思要實話實説。納蘭馬上岔開話題,問道:“剛才你也不認為王三一會是仇仲吾知交,為何?”方柔激道:“性情。”
納蘭詫道:“性情?”
也許他早已理解方柔激之意,只是他不希望章大寒再與方柔激發生衝激,便顧左右而言性情。“對。”方柔激道,“老王這人很悶,的確是個很正義,很正派,正經八百的人,我不喜歡。仇仲吾這個傢伙很疾惡如仇,但他的‘惡’是個人所惡,‘仇’是他私下所仇,所以只能算是‘疾仇如惡’。他還是丟不掉富貴功名、依權偎勢,老王再怎麼悶煞人也不會做這種下作的事。”納蘭倒是聽得饒有興味:“聽來,你既厭惡仇仲吾,也不太喜歡王三一?”方柔激點頭道:“仇仲吾武功高,人格不高,我不想交這種朋友。王三一人格高但人太悶,沒有辦法成為好朋友。”章大寒打從鼻孔裏“哼”了一聲,又自葵扇般的血盆大口裏“哈”了一聲,用一隻棒槌般粗的食指向方柔激遙戟指一下,嘎聲道:“他這種人,目空一切,除了你,哪有看得起的朋友!”方柔激板起臉抗聲道:“有。”
王千子倒引發了興趣。他平生倒好交友,尤其喜歡結交名人作至交,故而問:“誰?”方柔激冷哼道:“交朋友最重要要夠朋友,不然就得要很好玩。兩者均備者稀。兩者得一已可一交。他算是一個。”他説到“他”時,伸手一指。
他指的是章大寒。
章大寒怔住。
他指着自己東北大蒜頭的鼻子,不敢置信囁嚅道:“我……你……你指的是我……你當我是你的朋友?”納蘭笑了。
“我們大家一直都是好朋友,可不是嗎?”緊張氣氛一時鬆懈下來。
章大寒兀自喃喃地道:“我……我從來沒想過……你會當我是……好朋友……我們的性格完全九不搭八,三不輒七,鷹不鑽洞,鼠不飛天的一對招風耳!”説着説着,也有點赧然。
“哪怕豬八戒的招風耳也是一對耳朵!”方柔激依然故我地説,“我不是説過嗎,我愛交好玩和夠朋友的朋友,你夠憨,又夠笨,人又直爽,所以很好玩;人交多了聰明的朋友,找一兩個夠笨的朋友交往一下,也是很好玩的事。此外,好朋友貴在交心,意氣相投便可,不必找性情相近的。”他的臉上有了微笑,笑眯眯地看着章大寒,“你雖然老愛找碴,卻肯定夠朋友。”章大寒不知怒好,還是笑好,“你……”——他居然罵自己“笨”
“對,”納蘭微笑道,“好朋友是你的悲就是我的傷,你的樂便是我的喜。你悲我更哀,我喜你更歡。如果雙方是那種‘你的悲喜與我無關’,那就不是真正憂戚相關、苦樂與共的知交了。”王千子很想問問方柔激:也當自己算不算“朋友”,但遂而念頭一轉,插口道:“都一樣。”納蘭奇道:“什麼都一樣?”
王千子道:“理由都一樣。”
他補充道:“方劍俠認為交朋友要夠朋友,不然就得很好玩,但性格未必要相同。王三一這個人很正直,甚至有點古板。但他卻不排斥仇仲吾的友誼。也許,仇仲吾是另一個層面的王三一。
“説實在,王三一和仇仲吾的武林地位、武功造詣,確實都有些相似。”納蘭尋思道,“也許,王三一內心裏,也曾想走仇仲吾那一條路,他那一種生存的方式,只不過,他沒有去當那一個人,走那一條路而已。”方柔激唇角隱約有一絲詭異的笑意:“或者,仇仲吾替王三一做了許多他想做但不能做、不敢做的事。仇仲吾信任王三一,什麼都向他透露,因為王三一老實、正派。王三一喜歡仇仲吾,什麼都可以寬宥他,正因為他是另一個如果變壞了的自己。他們兩人就像兩粒葡萄,一個堅持不壞,放久了也可當果乾,一個雖然很快就變黴了,卻可以釀酒。”“如果你們都説的對,”王千子忽然插口道,“我還是有一個解決不了的問題。”“什麼問題?”
三個人都樂意知道。
“我的性格跟王老俠最是不同,做人做事,風流快活,無一相似;”王千子忿忿不平的問,“為什麼他又不當我是他的好朋友?”三人為之瞠目。
“也許,他不殺了你,已經很給你面子了。”這是方柔激的意見。
“他如果想活的長命一些,還是不把你當朋友的好;”章大寒咧咧嘴不知表示鼓勵還是打擊對方道,“他遲早會給你這不長進的小王氣死的。”王千子頓頓腳,鼻子都歪到一邊去了:“好,好,你們果然是好朋友!”“不過,王老英雄就算是真已經把你當是好友、至交了,”納蘭還是比較厚道,“你也不一定知道!”“他當我至交?”王千子嘿聲歪氣的道,“他成天一見我就罵,好像我是他的出氣袋!”章大寒道:“所以你一見他就跑?”
“對,”王千子順應話鋒,“我聞着他個屁味從東邊吹過來,我就打從西邊乘紙鷂飄着走——所以休想我見他!”納蘭挽住話鋒:“可是,我們自己卻找不到王老英雄。”方柔激冷峻地道:“找不着王三一就找不到仇仲吾。”章大寒這次知機,忙接道:“找不到仇仲吾就殺不了仇小丫。”納蘭把話題畫上一個全圓:“——你想讓阿激這輩子都報不了殺妻之仇嗎?”“你們真是——”王千子人長得矮,四人中誰也比他長得高,他得要抬頭才看的到三人的“嘴臉”,“——可真是好朋友啊,都來擠兑我一個。”“不。”納蘭温和的説,“要不當你也是我們的好友,我們又怎會要求你做這件事?”“你當,”王千子明顯給軟化了,只悻悻然道,“他們也未必當我是。”章大寒可火了:“那你以為我們當你是什麼?”
“你們只是利用我去找人,”王千子吼道,“利用我去報仇!”
“琤”的一聲。
方柔激突然拔劍。
誰也沒想到他會在這時候拔劍。劍如一泓秋水,快、勁和急,已架在王千子肉墩墩的脖子上。劍光映出王千子扭曲的臉容。
以及方柔激冷酷的神情。
“要不是當你作朋友,我不會問,”他説,“我只會用劍去找答案。”然後又“琤”的一聲。
他已收了劍。
劍已回鞘。
就好像從未出過劍一樣。
王千子低下了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納蘭見方柔激出手,先是一驚,隨而鎮定,章大寒正要出手阻止,納蘭卻悄悄抱住了他。方柔激劍已回鞘,除了劍鍔上扣住的紅穗猶在悠悠晃動,壓根兒好似從未動過劍一般。王千子仍在怔怔發呆,一雙眼珠滾圓圓只粘在方柔激腰間劍柄上,好像魂附劍身,鑽入鞘裏,一時未返。納蘭知道方柔激當然不是真的想傷害王千子,他只是急。他急着要去報殺妻之仇。
因為今天已經六月初五,再達十一日,就是方柔激愛妻兩週年忌辰。他找仇小丫報仇,也找了兩年了。
兩年都找不着。
他也不想驚動仇仲吾。
仇仲吾的女兒要狙殺方柔激,仇小丫害死了宋眠花,畢竟,都不能算在“青山依舊愁中五”的頭上。方柔激雖然憤怒。
雖然偏激。
而且好殺。
但他還是講道理、明事理的。
所以他也不想動仇仲吾:一旦動仇仲吾,就行同動皇上身邊的人,他們已跟佞臣、宦官、閹黨和錦衣衞勢形水火,背腹受敵,不死不散,可不想再跟大內高手結下深仇。他雖看不起仇仲吾的為人,但決不致小看仇仲吾的武功,而仇仲吾也決不致壞到非殺不可的程度。他總不能跑到“仇快山莊”去,揪住仇仲吾説:“把你的女兒交出來!”
他要是這樣做,只有先血洗“仇快山莊”,要不然,“仇快山莊”先沖洗乾淨他身上淌出來的血再説。何況,“仇快山莊”他只聽聞過,到底在哪裏也打聽不出來。他的愛妻歿於仇小丫手裏,江湖早已風聞,誰也不會冒這個風險告訴他,有的朋友是不想他死在“仇快山莊”,有的敵人是不想他報得了殺妻大仇,有的人好心,不想方柔激火拼仇仲吾。武林火拼,黑道稱快,俠道相鬥,閹黨得利。當年,武林中兩大英傑不能相容,笑傷大師死戰惡爺,兩大俠義主力兩敗俱傷,使天下一時鬼魅魍魎當道,妖孽橫行於世,早已為俠道武林,深自惕懼。——這種事,在江湖上有正義感的人都誠不願見。而且,仇仲吾雖然是個俗人,但俗人也有他的妙處,很多人都知道他能接近皇上,所以請託相求、藉故結納的人也特別多。仇仲吾最怕這個。
因為皇帝只是要他的本領來保護自己,而不是要重用、親近他。他根本連皇帝的邊都沾不上。
在一些狗屁傳奇裏皇帝就在一個窄窄的“客廳”裏或小小的“閣樓”內,隻身面對面地跟一些江湖豪客或武林殺手,談話聊天,飲茶喝酒,那隻怕真是隻有狗才相信那不是一個屁,而是五雷轟頂。皇帝根本不容你有覲見的機會。
何況,你若能如此接近聖上,他身邊的寵臣、宦官也不會放過你:要不就收為己用,作為耳目,要不就先除之而後安。仇仲吾最怕這種請託和攀交:
一旦“請”上了,他不做,人以為他倨傲,已結下樑子;只要有了交情,再來拒絕,人又説他絕情,生了怨懟。萬一遇上有“案情”的人,讓宦官、太監生了懷疑,動輒羅織,罪名可是滅門之災!總之,像這種酬酢和交誼,還是能避則避,避之則吉!所以,仇仲吾的“仇快山莊”有個特色,他人到哪裏,哪裏就是他的“仇快山莊”。他帶着家眷、門人、家丁、弟子、寵物和家當,每處都住不長,每住都十分隱蔽,沒有他的邀請,不得他的信任,誰都只知有此“仇快山莊”,不知“仇快山莊”何在。躲得好,是非少。
躲得多,人情薄。
——這是每個隱者的特色,也是苦處。只有隱者最瞭解隱者,不知隱者何以為隱者只以為這種人發神經。別的時間,他可以奉令赴京,住在禁宮之內,更是誰也找他不着。——那時候找他,萬一搞不好,還給大內侍衞當是行弒刺客宰了,還來個追加滅族抄家!
不過,仇仲吾無論把山莊搬到哪裏去,還是會通知他的三五知交的。——王三一無疑就是一個知交,而且可信。方柔激倒不知道王三一知道“仇快山莊”所在。
他反倒以為王千子會知道。
——王千子人面廣,關係多,手段圓滑,八面玲瓏,方柔激以為仇仲吾會需要王千子這種朋友。
想不到王千子還是不知道。
仇仲吾怕他口疏。
可是王千子知道:王三一知道“仇快山莊”的下落。給仇仲吾猜中了:
王千子果然嘴疏!
好半晌,王千子才吶吶地道:“好快的劍!”方柔激一笑。
章大寒也眼中閃亮,翹起大拇指咋舌道:“劍,好快!”方柔激一笑。
淡淡的驕傲。
“這兒,劍,要數我最快,也最狠;”方柔激道:“但未必是我最好、最高。”
章大寒忽然覺得很癢。
手癢。
癢得無枝可棲,無法可施。
手癢來自心癢。
他忍不住道:“看到你拔劍,我也忍不住想拔劍跟你比。”方柔激悠然道:“我才不跟你比。”
他笑眯眯地看着章大寒,眼尾紋摺疊成波,笑得像一個燈謎。章大寒居然給他瞅得有點後脖子寒毛倒豎起來:“為什麼?你不敢?”方柔激滿懷善意的説:“我從不跟牛比劍,我又沒長一對角,不想角力。”章大寒乍聽可又氣的一佛出世,二佛昇天,三四五六七八九佛朝宗,跨步又要拔劍,納蘭連忙阻攔,低聲道:“阿激就是要激怒你,你偏就愛受這種氣!自己人,動什麼劍!”王千子卻在這時候説話了:“可是你剛才仍是拔了劍。”方柔激好整以暇的説:“是呀。”
王千子翻着怪眼道:“你還是對我出了劍。”“是啊,”方柔激閒着説,“可是我並沒有傷了你。”&“那也一樣,”王千子乜着眼説,“你還是對我拔了劍。”他補充道:“你不是在請教我,而是用劍威脅我。我是從不受人威脅的。”方柔激雙眉一軒,欲言又止,終於冷冷地道:“隨你怎麼説!”王千子忽然退後兩步,擺出架式:“你再拔一次劍看看。”方柔激道:“什麼?”
王千子堅定的道:“剛才我沒防備,現在你再向我拔一次劍看看!”納蘭走到前面勸道:“大家是朋友,犯不着動了真怒——”忽然,他發現自己走不近去。
勸不開兩人。
因為煞氣。
——一股濃厚的殺氣,使他寸進不得。兩人已對峙。
對立。
兩人手各按劍鍔上。
方柔激道:“你、再、説、一、次。”
王千子道:“你有本事再向我出一次劍,能快得使我服氣我就替你找老王揪出仇老怪。”方柔激冷峻的道:“你不要後悔。”
王千子只説了一句話:“我有防備,你就不敢?”納蘭猛吸一口氣,擬以絕大內力突破煞氣的護罩,一面説:“你們何必——”
話未説完,劍光已起!
劍已出手!
劍光不只一閃,而是二度亮起,又霎然而滅!
劍凝住。
方柔激的劍尖,如一泓秋水,就點在王千子咽喉上。“嗖”的一聲,劍已不見。
劍又回到鞘裏。
王千子愣了一會,終於喃喃地道:“是你的劍快……”然後轉身就走。
走的極速。
別看他有點胖墩墩的,跑起來比鳥飛還快。只見方柔激臉孔鐵青,搖了搖頭:“不。他的劍也極快。”納蘭向章大寒搖了搖手,指了指地上。
地上有一對劍穗,打成漂亮的蝴蝶結——那原先是綁在方柔激的劍鍔上的,現在已給削斷落地。只聽王千子滑稽突悌的語音自遠方傳來:“好,我帶你去求老王,跟我來吧!”納蘭、方柔激,相對莞爾。
方柔激立即猱身趕程。
納蘭卻自後給章大寒一把拉住。
“我,”章大寒少見的期期艾艾起來,“……我倒有點擔心。”納蘭奇道:“擔心什麼?”
“他……是不是有那個……”
“那個什麼?”納蘭還是拖着章大寒趕程,一面問。“那種癖好嘛……這個色魔,是不是男的女的他都對胃?”章大寒靦腆地説:“怎麼我一直看到他對我淫笑,莫非沒安着好意……”-納蘭幾乎滑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