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夜的雨,在黎明時分停了。
天空已變得很明朗,太陽也已快升起了。
在這樣一個早晨,你還有什麼理由不感到輕鬆,感到愉快呢?
蘇三打着哈欠推門而出,對着東方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深深吸了幾大口清新的空氣,滿意地揉揉眼睛,走到水井邊,很快打了一桶水,開始洗臉。
李抱我板着臉出門,看也不看蘇三,大步流星地走了。
蘇三急叫道:“喂,你到哪兒去?”
李抱我已拐過街角,沒影兒了。
蘇三嘟囔了幾句什麼,洗完臉,梳完頭,換了身很乾淨的衣裳,象走親戚似的鄭重其事地出去吃飯。
早晨的街道上,已是飯香四溢,語笑喧譁,四鄉的菜農已沿街擺了一長溜菜攤。一些麪攤、餛飩挑子旁邊,也圍坐着不少吃客。
蘇三直奔着一個餛飩挑子走了過去,那裏嫋嫋的熱氣和蒸騰的香味讓他肚子裏的叫聲更響了。
要了碗餛飩,還沒吃上兩口,蘇三就聽見了一個沁人心脾的聲音:
“賣花呀,賣薔薇花呀——”
蘇三忍不住抬起頭,尋聲望去。
他的眼光顫了一下,定住了。
一個雪白衫兒的少女正緩緩走來,懷中抱着一個柳條兒編織的花籃,花藍裏滿是朵朵豔紅的鮮花——薔薇花,
這是個水一般柔軟、花一般嫵媚的少女。只要一看見她,你馬上會想起許許多多美好的字眼:春天、陽光、愛情……
蘇三馬上就想起了這許許多多美好的字眼,他感到了一種暈眩,一種顫悸。
他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他從來沒象今天早晨這樣痴痴地看過一個女人。
暮地,耳邊一聲炸響:“你他媽的沒長眼?筷子伸到哪兒了?”
蘇三看見那少女正吃驚似地朝他這邊望了過來。心跳不由更快了。
恰在這時,又有人在推他的手,推得很有力,很急。
那少女清澈地目光定在蘇三面上。蘇三隻覺血往臉上湧,渾沒覺得身邊有什麼不對勁。
那少女突然伸手捂着嘴,吃吃笑了起來,眼中已滿是俏皮的神色。
蘇三忍不住也咧開嘴傻呼呼地笑了起來。
剛笑了一聲,蘇三就覺得肩上一痛,已重重捱了一拳。一下驚醒,轉頭一看,一個橫眉立目的黑漢子正將拳頭往回收,看樣子很想再來第二拳。
蘇三一下急了:“好小子,你打大爺幹什麼?”
黑大漢吼道:“你他媽還有理?誰叫你吃老子的餛飩?”
蘇三低頭一看,自己的筷子居然伸進了黑漢子的那碗餛飩裏。
黑漢子還在吼:“我看你小子是吃白食吃順嘴了,大爺今兒要不教訓教訓你,你還翻天了,蘇三一把捏住黑漢子砸過來的拳頭,大罵道:“不就吃了你狗日的幾個餛飩麼?老子賠你!”
他將黑漢子往外一送,吼道:“吃了你幾個?”
黑漢子被他這一送,直退了六七步才站穩:
“三個!”
蘇三將自己那碗餛飩全扣進黑漢子碗裏:“賠你!”
其實蘇三的臉已漲得通紅,當眾鬧出這麼大笑話,實在是讓蘇三很下不來台。
賣花的少女格格笑出了聲,笑得滿懷鮮花都在顫動。
蘇三惱羞成怒,飛快地衝向少女。吼道:“笑什麼?”
少女似乎吃了一驚,一轉身跑開了,一面跑,一面還在嬌笑不停。
好象她對蘇三的窮追不捨感到十分高興似的。
你説蘇三能不心醉麼?你説行人能不驚訝麼?
追來追去,很快就出了城,路上行人更少,少女的身形展動開來,奔跑十分迅捷,姿式也十分優美。
蘇三的輕功向來號稱天下第一,可追了好一會兒,居然沒追上。
前面是黑壓壓一望無際的樹林,蘇三急了,大叫起來:“喂,你躲着我幹什麼?我不是壞人。喂,你千萬別進林子,進去了會迷路的。”
少女果然在林邊停足,回頭瞟了瞟蘇三,抿嘴兒一笑,大辮子一甩,閃身隱入了林中。
她的嬌笑聲飄了出來,象一隻濕潤柔軟的小手在撥動蘇三的心絃。
你説,蘇三能不追麼?
大車還在疾馳,但馬已換了。
車伕的斗笠已摘下,和蓑衣一起放在車座邊。
這是個削瘦的老人,面色青白,眼睛通紅,似乎是熬夜熬的。他的神情很陰沉,嘴角也掛着一絲不易為人察覺的詭笑。
車裏的女人似乎還沒從酣睡中醒來,老人能從急促的馬蹄聲和隆隆的車輪滾動聲中聽出她綿軟悠長的呼吸聲來。
老人得意地吁了口氣,他實在無法不得意,睡在車中的女人實在是很難請動的,可他居然就完成了任務,而且毫不費力。
當他看見路邊的一座小小的客棧,和客棧門口高掛的紅燈籠時,他就更得意了。
紅燈籠上有字,兩個字。
“如意”,
一切如意。一切順利,
大車停在驛站門口,中年人陰沉着臉,抱着那個“叫得象殺豬”的少女下了車。
車伕高坐在車座上,一動不動,眼睛平視着前方。
中年人沉聲喝道:“祁老二!”
一個驛卒打扮的中年漢子從驛站門口走出,怔了一下,旋又喜笑着作了個揖:“原來是燕老闆!”
被稱作“燕老闆”的中年人冷冷道:“要一輛車。”
祁老二忙道:“有,有有!”
燕老闆道:“你駕車,回燕子樓。”
車伕的身子似沒動,但鞭梢的紅纓卻晃了幾晃。
祁老二呆了一呆,道:“是。”
燕老闆道:“你老婆呢?”
話音未落,驛站門中已響起了一聲輕笑:“燕老闆還記得奴家?”
一個花枝招展的中年婦人扭了出來,吃吃笑着,瞟着燕老闆。
祁老二的臉有點青,但他仍在笑,只是笑得比哭還難看。
燕老闆看都沒看祁老二的老婆,只是冷冰冰地對祁老二道:“你老婆近年來還算規矩?”
祁老二嘿嘿笑道:“還好,還好。”
但他的神情卻表明,實在是“不好。”
燕老闆卻只當沒看出來:“那就好。”
那婦人卻若無其事地扭着笑着,似乎他們談論的並不是她。
燕老闆道:“祁老二!”
祁老二忙道:“在!”
燕老闆道:“你和你老婆,將軟玉姑娘送回燕子樓。”
祁老二又是一怔:“這……”
燕老闆冷笑道:“軟玉姑娘已被我點了昏睡穴,要到午時才會醒,你們要護送她平安地回到燕子樓,若有半點差錯提頭來見我!”
祁老二額上見汗:“那老闆你……!”
燕老闆沉聲道:“我要趕去宣城,去會會任獨立!”
任獨立正在讓小環給他梳頭。
而任獨立自己在看着小環,鏡子裏的小環。
他在看小環的手。
小環的手很美,她拿着梳子的動作也很美,可任獨立的目光卻冷冰冰的。
他最注意自己的一雙手,也最注意別人的手。
手是用來拿武器的,而武器是多種多樣的,而且,武器可以用來殺人。
任獨立用自己的一雙手殺別人,當然也要防着別人的一雙手殺自己。
任獨立最最注意的,是女人的手,尤其是美女的手。
只有她們,才可能離任獨立很近,近得沒有距離。
她們的手,當然最危險。
雖然任獨立知道,小環無限地崇拜他、愛他、不惜為他獻身,他也還是要注意小環的手。
習慣一旦已養成,就無法更改。
更何況,任獨立根本就不準備改。
李抱我嘴裏在吃麪,眼睛卻盯着飛燕樓大門。
這碗麪,他已吃了快半個時辰了,居然還剩一大半。
而且,面早已冰涼了,碗裏的幾塊肥豬肉也已結起了厚厚的白霜。
賣面的老婆婆急了:“小夥子?”
李抱我漫聲應道:“嗯?”
老婆婆道:“你還吃不吃麪了?要不吃的話,就該走了。旁邊還有客人等着你的座位呢!”
李抱我還是應了一字:“吃!”
老婆婆無奈地道:“要吃的話,也該換碗熱的吃。面涼了,就不能吃了,吃了會鬧肚子的,小夥子,換不換啦呀?”
李抱我道:“換。”
老婆婆嘆口氣,搖搖頭,對嚷着要趕李抱我走的客人悄聲道:“算了,算了,他一個傻子,也怪可憐的,你就耐心等其它座位吧!”
她憐憫地盛了碗熱面,放到李抱我面前,慈聲道:“小夥子,吃熱的吧,趁熱先喝點麪湯。”
李抱我伸手端過一盆辣椒麪醬,飛快地倒進了嘴裏。
蘇三奔進林中,不知如何是好了。
“這小蹄子,跑到哪裏去了?”
樹林又深又密,雜草橫生,要找一個躲起來的人,實在是很不容易。
他的目光突然又定住了。
他看見了一朵花。
一朵很嬌很豔的紅色薔薇花,居然會“開”在一棵老松樹上。
再笨的人也會猜到,這朵花是那個少女放上去的,可她為什麼要在樹上放這麼一朵她懷裏的花呢?
蘇三一躍而起,將那朵花取了下來。
花瓣嬌嫩,幽香細細,似乎還有一股淡淡的甜美的氣味。
一看見這樣的一朵花,你當然就會想起一個少女來,鮮花和少女似乎註定是同義語。
蘇三仔細欣賞了半晌,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嘟囔道:“唔,吃起來味道一定不錯。”
如果那個賣花的少女聽到這句話,一定會氣個半死。
這麼美的花,只可賞觀,怎可吃呢?蘇三這臭小子簡直太不解風情了。
幸好蘇三並沒有吃花,他只是鬼鬼祟祟地四下張望,將那朵花飛快地放進了袖裏。
一陣隱隱的笑聲響了起來。
蘇三鬧了個大紅臉,老羞成怒地吼了起來:“臭丫頭,滾出來!”
笑聲更清晰了,象流水一般。
蘇三側耳聽了聽,卻根本沒聽出她藏在什麼地方,只覺天地間已盡是她甜美的笑聲。
蘇三面上紅透,心裏卻癢癢甜甜的:“喂,臭丫頭,你能不能出來,跟我説會子話?”
少女脆聲道:“你嘴裏不乾不淨的,誰願意跟你説話呢?”
蘇三忙道:“那麼在下請薔薇姑娘現身相見如何?”
寂然無聲。
蘇三等了許久,失望地罵了起來:“媽媽的,臭丫頭跑了!”
少女的聲音立時響起:“胡説八道!”
蘇三嚇了一大跳:“我的確不是有意要罵你,這只是……只是口頭禪,沒辦法,你要不高興,我以後再也不叫你臭丫頭了!”
“你又説了!”少女的聲音裏已滿是嬌嗔的意味:“狗嘴裏就吐不出象牙來,呸,不理你了!”
蘇三喜極,連話都説不出來了,只覺渾身上下,無一處不通泰。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叫……叫薔薇?”少女的聲音顯得有點遲疑了。
蘇三一怔:“你真的名叫‘薔薇’?旋又讚道:“這個名字好!”
少女道:“好?好什麼?”
蘇三很認真地道:“好美,也好聽!”
少女又嬌聲道:“喂,你還沒説你是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的!”
蘇三道:“我看見你賣的薔薇花,又見你跟……嘿嘿……跟薔薇花一樣……美麗,所以……所以才……嘿嘿……”
少女的笑聲又響了起來:“巧舌如簧的巧八哥蘇三,今兒怎麼結巴起來了?”
蘇三面上已紅透了。他自己也覺得很奇怪,自己為什麼會臉紅,為什麼會結巴呢?
少女又笑道:“是不是你剛才偷我的花,讓我看見了?”
笑聲中有一種説不出的嫵媚和俏皮。
蘇三越發魂不守舍,真的一句話也想不起來了,只是站在那裏傻笑,他從來沒有笑得如此傻過。
“喂,人家問你呢!”少女嬌嗔道:“你真成啞巴了?説話呀!”
蘇三慌慌張張地道:“我……我看見了一朵……一朵最美的……花……”
少女的聲音已經很遠很遠了:“那你還想吃了她?”
蘇三急得大叫:“我不是真的想吃啊!”
少女的笑聲消失了。
李抱我這頓早飯,一共吃了十五碗“熱面”,從早晨一直吃到中午時分。
他的目光,根本就沒從飛燕樓門口離開過。
按理説,這種監視實在很愚蠢,因為這個麪攤就設在飛燕樓門口,李抱我如此明目張膽地守着,飛燕樓的人自然早已發覺,那李抱我還在這裏坐着幹什麼呢?
蘇三就不明白:“你坐在這裏吃麪,一共吃了多少碗?”
李抱我不答,疑惑地瞪了瞪蘇三,反問道:“你剛才是不是有什麼事?”
蘇三搖頭:“沒有。”
李抱我又問:“那你是不是碰見了什麼人?”
蘇三想了想,笑道:“不是人。”
“不是人?”李抱我吃了一驚:“不是人是什麼意思?”
蘇三很幸福似地道:“是花。”
李抱我更吃驚了:“花?”
蘇三舉起一個手指頭:“一朵薔薇花。”
李抱我的神色一下變了:“薔薇花?”
蘇三用無限陶醉的聲音喃喃道:“真美,那是我平生所見過的最美的花。”
李抱我陰沉着臉,半晌才擠出一絲微笑,悶聲道:“你知不知道任獨立請的客人有誰?”
蘇三從陶醉中醒過來:“你説什麼?”
李抱我嘆了口氣,道:“你知道不知道我坐在這裏幹什麼?”
蘇三瞪眼:“當然是吃麪。”
李抱我道:“我在等人。”
蘇三一怔:“等人?等什麼人?”
李抱我一字一頓地道:“燕、雙、飛!”
蘇三又一怔:“老燕子要來了?”
李抱我不吭聲。
蘇三高興了沒一會兒,又撓起頭皮了:“奇怪呀,老燕子好好的怎麼會知道這裏有大事?……不過,有老燕子在,咱們的日子也好過一點。”
李抱我慢吞吞地道:“咱們的日子會更難過!”
蘇三奇道:“為什麼?老燕子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他當然會幫咱們。”
李抱我冷笑道:“這次是任獨立特意派了三管家套車去請他的。他要幫誰,我可不敢太肯定。”
“什麼?”蘇三一下跳了起來:“任獨立會請老燕子當幫手?老燕子會答應?”
李抱我苦笑道:“我也不相信,但燕雙飛已經到了。”
蘇三叫道:“他在哪兒?”
李抱我朝飛燕樓門口呶了呶嘴。
一輛濺滿泥污的大車在飛燕樓門口停下,看樣子已跑了很長時間的路了,馬已很疲憊。
蘇三吁了口氣:“不是老燕子。”
李抱我冷笑道:“燕雙飛的車上有記號,畫着兩隻飛翔的燕子!”
李抱我正想再説什麼,卻一下呆住了。
車中下來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