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兇手。
所以追兇。
章大寒趕到集集鎮的時候,看到一羣人圍在鎮口。他下馬,走近,人羣散開,便看到“天機組”裏主持“十一月”分堂的“煙花神劍”車利子的屍體。他背後中劍,劍自肩胛直裂開至盤骨,傷處肉焦、骨折、皮黑、筋碎。那一道傷口不但幾乎把他斫成兩爿,餘力還震碎了他五臟六腑,好霸道的劍!章大寒覺得那傷口很有點眼熟,然後覺得為死者可惜,才發覺人羣已散了開來,並在較大的距離外形成另一包圍圈:沒有人説話,沒有人上前;人人都恨恨的盯着他,人人都狠狠的把手扣在隨身兵器之上;他聽到沉重的呼息聲,他聽到愛馬“飛月”不安的低鳴。
他捫了捫鼻子。
還用手撥了撥亂糟糟的鬍子。
然後才發現這些人裏除了有“天機組”十一月分堂的“初七”:“獨行天下”莫痴遠、“廿八”:“陽光巨石”夏陽之外,還有“蜀山神君”、“化骨龍”尤一般、“大漠一點藍”於星若、“孔雀王子”廖非同、返璞道長、還空大師等這一眾武林高手。
章大寒咧嘴一笑,算是打了招呼。然後以一指捺住左鼻翼,“颼”的一聲,右鼻翼噴出一道青涕,落入道旁草叢。
眾人唬了一跳,有的還退了一步,都以為章大寒要發放暗器動手。
“奶奶的,這幾天,很火燥!”章大寒咕噥地説,“不是上痰就是塞喉,氣起來一劍把鼻子割下來,把喉嚨切斷算了!”
大家目光爍爍,都沒作聲。
“你們看出來沒有?”章大寒煞有其事的説:“他是怎麼死的?”
“你説説看。”其中返璞道長以他衰弱已極的聲音説。
“他當然是給暗殺的,對方在背後斫他一劍,要不然,以車某人的武功,還未必會喪在這裏!”章大寒説得頭頭是道:“這種劍法,這種手法,天下能為者,也不過三數人而已。”
“化骨龍”尤一般冷哼道:“那麼説,有能而為之的,兄台認為有誰?”
“簡單,”章大寒洋洋得意的道:“單以武功論,像‘武林幫’的幫主敖獨、‘江湖派’掌門李太絕、‘意思堂’總堂主李意思、‘武學功術院’院主善戰大師、‘振眉詩牆’牆主直立掌櫃、‘刀一出手、人鬼不留’舒星一、‘遊俠’納蘭,還有我‘豪俠’章大寒本人,要殺車利子,都輕而易舉。不過,要是車利子所信任的人下手暗算,他可防不着!”
“孔雀王子”廖非同也冷笑了起來,眼神充滿了敵意:“有意思,你自己承認,要是殺車利子易如反掌,那就好了。”
“你錯了,是輕而易舉,不是易如反掌;”章大寒更正道:“反掌,太容易了,那也未免太不把老車放在眼裏了;至少是輕而易舉——畢竟要舉:舉一樣東西,多少得費點氣力,有時候,也不是説要舉就舉的,有些東西也不是能舉就舉的——你奶奶的,你要不信,你現在就‘舉舉’看!”
“孔雀王子”廖非同出身世家,養尊處優慣了,對章大寒這種粗言豪語,當然受不了,一時變臉。
還空大師忙合什道:“阿彌陀佛。”
章大寒瞠目對之:“是不是每個出家人在要説話前都要先念一回佛才能導入正題的?”
還空大師乾咳一聲:“檀越説笑了。車大俠生前為人行俠仗義,而今給人狙殺,咱們正在此地商議,為他找出兇手來,以還公道。”
章大寒笑道:“聽來,大和尚身在空門,心在江湖,懷挾恩怨,恐怕猶比江湖中人還烈呢!我看你不是四大皆空,而是四大皆兇呢!”
“放肆!”尤一般怒叱一聲。
還空大師倒不懊惱,只微笑捫髯,道:“迷時三界有,悟後十方空。出家人也是人,當得成人才成得了佛。老倒疏慵無事日,安眠高卧對青山,對老衲而言,最是相宜。不過,佛就是愛,普渡就是行俠,而今車大俠慘死道上,屍骨未寒,遇此不平事,不管釋家道家,是人就該管一管,理一理,這才是佛心道意。”
章大寒睜大雙眼,瞪了還空大師好一會,才感悟了什麼似的,道:“我找到了!”
還空大師又合什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想必是施主大徹大悟了。”
章大寒道:“不是我找到了!是我替老和尚你找到了。”
還空大師和返璞道長在武林中可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但氣量、涵養、修行均佳,故不以為忤;還空大師怔了一怔,反問:“施主替老衲找到了什麼?”
章大寒道:“我替和尚找到了知音了。我有個朋友,叫白小痴,他説話也跟你一樣,説話有一截沒一截的,聽來聽去,都不像是人話,跟你正好成一對,你們相談起來,可能還相交莫逆呢。他奶奶的!我交的朋友,盡是些説話夾纏不清的,那個納蘭小子,色狼方柔激,莫不如此!”
這次,在場的人莫不變了臉色。
連返璞道長也忍不往説:“道友,你忒也太過份些了——”
章大寒一抬頭,卻“哈”一聲的説:“説曹操、曹操就到;講死人、死人復活!”
這時,納蘭和方柔激還有“神鞭”雷便,都急急趕了過來。
“孔雀王子”廖非同嘿聲道:“好哇,來幫手了!”
章大寒怒眼虎目:“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廖非同長吸一口氣,暗裏退了半步:“你做了什麼事,自己清楚。”
章大寒怒問:“我做了什麼事?”
廖非同跟尤一般一齊冷笑了起來:“看來,你明知故問,説話玄之又玄,才是裝瘋賣傻,跟你那位白痴朋友才是天生一對呢!”
章大寒手按劍柄,踏前一步,虎虎地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廖非同馬上按住鏢囊,尤一般的臉上和手背,也忽然漸次的浮現出逆鱗來。這時候在場中不論是誰,都有想對章大寒動手之意了。
納蘭正好趕到,忙勸解道:“什麼事?大家別動手,先把事情弄清楚再説。”
“獨行天下”莫痴遠道:“他在三天前跟車大哥交過手,因而起恨,所以暗殺了車大哥。”
納蘭“哦”了一聲,説:“那一次交手的情形怎麼了?”
莫痴遠半晌才答:“輸了。”
方柔激鼻孔裏“嗤”的一聲:“誰輸了?”
莫痴遠脹紅了臉:“是車大哥輸了,可是,車大哥已把座騎‘飛月’贈了給他,化敵為友,他也接受了——卻來暗算人,算不得好漢!”
“什麼!?”章大寒吼了起來。他一向最注重“英雄好漢”這四個字,認為那是他本人“最好的寫照”。
“別忙。”納蘭連忙道:“他既然當時贏了車大俠,為何不馬上殺了他,而留到現在才下手呢?”
莫痴遠一時語塞。
看來他也想不明白這一點。
“陽光巨石”夏陽則答:“他當時下手,大家都知道是他。咱們不管武林中人、‘十一月’的人、‘天機’成員,還會放過他嗎?”
納蘭順他之意説:“所以他才要偷偷下手?”
夏陽有點囁嚅的道:“大概便是。”然後又理直氣壯的説:“這般的劍法和功力,加上能這般接近車大哥,而車大哥一向都很謹慎防範,我想不出還有誰!”
納蘭看了看傷口,心中為章大寒倒抽了一口涼氣:“——章大寒既然能擊敗車大俠,他又何必從後暗算呢?”
眾人一時語塞。
尤一般忽道:“因為他卑鄙!”
章大寒虎目發出要把他熔解的怒焰。
尤一般又嚇退了一步,這次,連額角部掙出龍鱗來。
“一句話,就定了章某人是罪犯,不得翻身!”章大寒卻突然咧嘴笑了起來,翹起了大拇指,露出了厚肉的牙齦:“好,有種,敢當面罵我,不是小人!”
尤一般為之氣結。
“你説的對,”章大寒嘻嘻笑道:“是我殺掉車利子的。”
他這句話一出,真是驚天動地。
連納蘭的心都似給人踹了一腳。
一向悠然自適的方柔激,喉核也迅速滑動了一下。
章大寒像無時不爆出驚人之語。
他本身就像一桶爆炸物,只要點着火線,真是愛炸就炸,決不必選擇黃道吉日。
“我跟他們三人一起做的,”章大寒宛若在説一件他們三人一起去吃飯喝酒般的平常事,笑嘻嘻的説,“你們跟我一起做了車大哥,可別只往我一人身上推嘛。”
他指的“三人”,當然就是:
“陽光巨石”夏陽。
“獨行天下”莫痴遠。
還有剛趕到的“神鞭”雷便。
夏陽的臉色,立時像三年沒照過太陽。
莫痴遠的眼神閃過一絲狠色和恨意。
雷便全身“格”地一響,怒道:“你這是反咬一口?”
“笑話!車利子死了,對我有什麼好處?他只不過罵了一聲我妹子,都道歉過了,我又何必殺他!”章大寒居然振振有辭的道:“我不像你們,殺了車利子,大有好處!”
這回倒是莫痴遠忍不住問:“什麼好處?”
“他死了,你們便能當老大,‘十一月’的老大!”章大寒咕噥着道,“當然我不知道為何人人都要當‘老大’,當‘老大’有什麼好處,但就是誰都愛當‘老大’就是了。”
夏陽吼道:“我不愛當老大!我敬愛我的老大!我為什麼要殺他!”
章大寒一句反挫:“你説不殺他就是沒殺他,誰信!”
夏陽大聲道:“你説我殺他便是我殺他,誰服!?”
章大寒忽然咧嘴一笑,攤攤手,不言語。
夏陽怒問:“怎麼?”
章大寒露出赤色的牙齦,啃啃一笑:“你們便是這樣硬栽給我的——誰服!”
眾人一時都無法立時反駁章大寒。
章大寒卻還“反攻覆地”:“車利子是在中午給人殺死的。今天中午,我跟納蘭小鬼和方色鬼在一起,我又不會分影化身大法,怎能殺人!”
莫痴遠嘿聲道:“都是一丘之貉,誰知道是不是同一鼻孔出氣!”
方柔激臉色一寒:“你説什麼?”
納蘭忙道:“今天中午,章大寒確是和我們在一起,就在‘可以茶莊’,他還談起車大俠是個血性男兒呢!”
莫痴遠冷哼道:“惺惺作態!”
章大寒喝問:“你呢?今天中午你在那裏?”
莫痴遠倒給喝得呆了一呆:“今天中午?”
然後他側首問夏陽:“中午?”
夏陽也尋思片刻:“我們不是一道用飯的嗎?”
莫痴遠眼前一亮的道:“對了,我們是在一起吃飯的。”
夏陽卻自言自語的道:“可是……後來呢?”
莫痴遠苦苦追索似的道:“後來……後來你説要在尾村打個盹,我就在頭站等老大來……好像就是這樣了。”
夏陽也靈機一動的道:“對,我到了尾村,聽村民説有人伏屍在‘羊車水’店前,便趕了過來,這時候,返璞長老、還空大師已在這兒了。”
莫痴遠也這才省起般的道:“便是。我見你之飛鴿傳書,也即轉傳給雷初一,然後便聯同在頭站的孔雀王子、化骨龍二位,一起趕到此地……便是這樣了。”
兩人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當天當時的“來龍去脈”“交代清楚”,雷便卻好整以暇、不慌不忙的説:
“整個上午,我都是和‘蜀山神君’在一起。”
章大寒即問:“中午呢?”
雷便淡淡地道:“車老大死於上午,不是中午。”
章大寒“哦”了一聲,目光轉向莫痴遠和夏陽:“今天上午,你們在哪裏?”
夏陽道:“上午?你指的是什麼時候?”
莫痴遠正在回想:“上午……”
章大寒問雷便:“大概是什麼時候?”
雷便道:“約莫是卯辰之間。”
章大寒更正道:“那麼是在清晨了。”
雷便道:“對,是早上。”
忽聽冷哼一聲。
章大寒望去,發出哼聲的是“大漠一點藍”於星若。
章大寒挑釁的問:“你鼻子不舒服?”
於星若連眼尾也不看他。
章大寒仍然追問下去:“你好久沒大解了?”
於星若雙眉一沉倏揚,只冷冷地道:“好哇,兇手倒是追查起兇手來了。”
莫痴遠一聽,譁然起來:“對了,你是兇手,有什麼資格問我們?”
章大寒呵呵笑道:“假使你們交代不清不楚,你們也洗脱不了兇手的嫌疑。”
夏陽這時才記起來了似的:“……今天上午,我們不是在一起的嗎?”
莫痴遠也省起了:“我們就在一道,準備在下午和老大會集。”
章大寒逼視他們:“是真的嗎?”
他的一雙虎目,殺氣極盛,倒是像個殺氣騰騰的捕頭多於像個殺人不眨眼的強盜。
不知怎的,身經百戰的夏陽和莫痴遠,也給這大山般的漢子看得心頭髮寒。
只見他忽然轉向雷便,道:“他是在辰時前給砍殺,但卻在寅時已中了毒。”
夏陽和莫痴遠一齊叫了起來:
“什麼!?”
納蘭見章大寒語無倫次,想説話制止。
方柔激卻扯了扯他的衣袂。
“那一劍是我砍的,”章大寒朗聲道:“可是在砍那一劍之前,有人先下毒,毒殺了他,所以人可不是我殺的。”
雷便怒道:“你胡説!”
章大寒道:“我只説實話。”
雷便全身又“格”的一聲:“決不可能!”
章大寒道:“什麼不可能,車老大根本就是你毒死的!”
雷便又發出了“格”的一聲。這次是從他臉部發出的聲響。“車老大根本沒有中毒,他是死於你劍下!”
章大寒吼道:“一定是你!你還沒回答我車老大死的時候,你在那裏!?”
雷便也咆哮道:“我不是説過了嗎?我跟蜀山神君在一起!”
“那是上午,”章大寒露出森然如寒刃的牙齒,道:“中午呢?”
“放屁!”雷便勇於反擊,“車老大是上午亡故的,跟中午下午有什麼關係!你胡扯這些,不是意圖脱罪,還圖個什麼!”
笑了。
章大寒笑了。
忽然之間,他已經不激動了。
他整個人都冷靜了下來。
然後他轉看方柔激和納蘭,張開足有兩個拳頭大的嘴巴“吧嗒”一聲笑了笑:“現在兇手已很明顯了吧?”
方柔激和納蘭尚未回答,於星若已經悠然的道:“我們四批人中,章大寒、方柔激、納蘭這一批不算,要算雷便和蜀山神君來得最遲——雷便一見車大俠伏屍,便不見了,我倒是覺得奇怪。”
章大寒笑道:“他是來通知我趕快逃跑,你不必奇怪。”
“我奇怪的不是這個,”於星若“霍”地張開摺扇,扇面上寫“先知足後知不足”七字。“他沒檢驗過屍首,怎麼那麼清楚的知道車老大斃命的時間?”
章大寒道:“我便是故意把車老大遭狙的時間提早了一些——他流出來的血早已紫黑乾涸,大致時間不難推斷,但要像雷兄如此精確和信心十足,那就不易了。”
方柔激接道:“通常一個人都不十分能確定自己在過去的時間內做了什麼、和什麼人在一起,所以你乍問起,夏陽和莫痴遠都有些遲疑;倒是雷便,胸有成竹,倒背如流,而且,還有‘外人’在場證明他的清白。”
章大寒搔搔頭皮,道:“我早懷疑是他。他來勸我逃走,只要我真個逃了,那可是不打自招,一輩子抬不起頭來做人,這件案子也一定會硬栽上身了。我趕來此地,發現你們並沒有立即要和我動手之意,反而是我出言不遜,激怒了你們,才幾乎要白刃相見——老實説,雷便和我非親非故,車老大死了,他不找我報仇,卻來通知我快逃,這也未免於理不合、有負道義吧?”
雷便這回全身都“格格”有聲,咬牙切齒的道:“你……枉我信任你,才甘冒大不韙,前來通知你,你卻恩將仇報……”
蜀山神君忽道:“你們冤枉好人了。既然章大寒可以憑血跡傷口,判斷出車大俠大概是什麼時候喪命的,為何雷便便不能作出估計?別忘了‘神鞭’雷便的眼力足以千步穿楊只一鞭!”
“就算他一眼就判定車大俠是在寅時斃命的,”納蘭反問,“他又如何確定車大俠之前並未中毒呢?他甚至不需要翻轉屍首來驗一驗,便確定章大寒是在胡説。除了親手殺死車大俠的兇手之外,誰敢一眼斷定,車大俠在中劍之前未曾中過毒呢!”
“我是在胡説八道,一點也不錯,”章大寒笑道:“但他卻給我胡説八道騙倒了!”
於星若道:“就因為你,雷便才沒防着。”
還空大師合什道:“如果是方檀越和納蘭少俠,兩位聰慧聞名,反教人有提防。”
章大寒笑道:“老和尚,你這是拐着彎兒罵我以愚魯出名吧!”
返璞道長也道:“別説兇手了,章大俠一上來就先聲奪人,且咄咄迫人,連老朽也給激怒了,還真不知道他大智大慧,引蛇出洞呢!”
納蘭微笑道:“這叫詐顛納福。”
方柔激笑道:“看來,一個人長相太聰明,也不見得是件好事,反而像大笨牛一樣,傻戇戇的反教人放心!”
這時,忽聽夏陽嘶聲道:“雷便!車老大對你如此恩厚,你竟然還做出這等事來!”
莫痴遠恨恨的哺喃地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車老大一死,你是‘初一’,自然就會擢升為‘十一月’的‘老大’!”
“這就是了,”方柔激道:“據説,錦衣衞、東廠、西廠的高手一同組合了兩個叫做‘三扇門’和‘不字輩’的組織,專門暗殺仁人志士,打擊東林黨人,破壞‘天機’組織,你閣下便是其中一位吧?”
大家都靜了下來,望着雷便。
雷便望向蜀山神君。
納蘭道:“聽説,蜀山神君有一種不傳秘技,就叫‘單手大劈棺’,一掌劈下去,對方如遭雷亟,但身上所留下的傷口,卻跟劍傷無異……”
章大寒搶在納蘭面前,踏前一步,道:“如果是你下的手,而你又有意誣栽我身上,不如就讓我的‘寒食劍’會會你的‘單手大劈棺’吧。”
蜀山神君到了此時此境,竟忽然做了一個鬼臉。
他一個一個的望過去:遊俠納蘭、劍俠方柔激、“陽光巨石”夏陽、“獨行天下”莫痴遠、“化骨龍”尤一般、“孔雀王子”廖非同、還空大師、返璞道長、“大漠一點藍”於星若、豪俠章大寒,連同“神鞭”雷便,都在望着他——就差卧斃於地的“煙花神劍”車利子沒轉過身來望向他。
他看他們的眼神,就像是看一頭頭牛的神清一樣。
他居然還很風趣的道:“你們這樣盯着我,又作過那樣的推論,如果我不承認是我乾的,你們豈不是很沒面子?”
然後他“唉”的一聲嘆了口氣,百般無奈的道:“為了不使你們丟臉,我只有成全你們了。”
之後他又向臉上已有驚惶之色的雷便道:“都是你,不長進,眼看你給人套出了口風,我又不能當時喝止你,真累事!”
雷便給他罵得痛喪着臉。
夏陽叱道:“雷便,咱們‘十一月’的事,應該由‘十一月’的人自己擺平,你受死吧!”
莫痴遠也上前喝道:“對付殺死老大的叛徒,不必講江湖道義,咱們兩個一齊上,殺了他給老大報仇!”
“沒道理,真沒道理,”蜀山神君説,“兩個打一個,就説報仇不必講道義;要殺掉對方,還叫人受死——真受不了。”
他面對那麼多高手、敵手環伺。居然還嘻哈絕倒,神色自若,像沒把這些人放在眼裏。
章大寒不覺對他肅然起敬,拔劍、拱手,道:“他們自己‘十一月’的規矩,是他們的事,我只向你單挑、請教,要是我敗於你手,大家賞我三分面,自也不會為難你。”
蜀山神君挑着眉毛怪笑道:“是真的麼?”
章大寒氣了,雷一般的吐氣揚聲:“當然是真的。要是我贏了,你死而無怨;如果我輸了,誰攔着你便是與我為敵!”
“是嗎?謝謝,謝了,”蜀山神君唱諾似的道,“你真聰明,這樣一來,我就不能殺你了;還要勞你活着來護着我呢。”
聽他的口氣,好像贏定了似的。
章大寒頓時為之氣結。
方柔激卻知道蜀山神君的意思,就是要激怒章大寒。
——不過章大寒越是憤怒,劍法便越神勇。
納蘭更知道章大寒不能生氣。
——尤其是面對“蜀山神君”何蘭水?蓋的時候。
高手交手的時候,不但天時地利人和全要算在內,連氣勢心情意志,全成了定勝負決生死的重要因素,絲毫大意、疏忽、苟且不得的。
夏陽和莫痴遠對付雷便。
他們一前一後,向雷便逼近。
雷便背腹受敵。
雷便相當驚恐。
他為了壯膽,大喝一聲。
隨着他大喝的同時,“格”的一聲,勁衣繃破,露出來的不是肌肉,而是層層重重圍繞着他身軀的蟒鞭,像一條大蛇般纏繞在他身上。
他屈手一扣,抽出鞭子,一下子,手中便多了一條靈捷的長蛇,而他那赤精的身子,肌肉賁起,就像老樹蟠結的根瘤。
鞭一在手,在空中像燃起了一串串的爆竹,格格連聲。
“你們不要再逼近來,”雷便叱道,“否則,我決不容情。”
但夏陽和莫痴遠仍然向他逼近。
夏陽走近時,莫痴遠不動。
如果雷便向夏陽動手,莫痴遠便立時發動。
當雷便注意夏陽時,夏陽不動。
莫痴遠動。
——一動一靜,交替互易,不管雷便的鞭如何如雷似電,但兩人仍然迅速逼近雷便。
雷便只好出手。
他的鞭疾卷夏陽。
夏陽手上拎的是一塊大石。
他用大石纏匝着雷便的鞭。
莫痴遠長於輕功,趁此迅疾逼近。
雷便前後受敵,便向左退,心慌情急,絆着車利子的屍首,滑倒了一跤。
他人雖摔倒,但依然盯着兩名大敵,怕在起來之際受襲。
莫痴遠和夏陽相覦一眼,夏陽嘆道:“起來吧,我們不打落水狗。起來再打!”
莫痴遠也向他伸手道:“我們二對一,是為老大報仇,逼不得已,但決不乘人之危。”
雷便這才敢放心爬起來。
就在他起來的霎間,莫痴遠就在這放心、鬆懈、欲起之際,閃電搶入他中門,扣住他的長鞭。
夏陽更不客氣。
他一石砸碎了這名殺主同僚的頭!
蜀山神君很矮小,瘦骨嶙嶙,頭部很大,像枯藤上吊着個大西瓜。
從剛才雷便望着他求助的眼神便可知道:蜀山神君在閹黨組織“不字輩”或“三扇門”中,輩份一定相當的高。
然而他此刻的興致更高。
他袒露胸襟。
章大寒的劍,正向着他,並迫近去,像個走過去行刑的劊子手。
蜀山神君卻在説:“刺我吧,刺這裏,只需一劍,我便可以無拘無束,逍遙自在了。快刺我一劍吧,我不恨你,你成全了我,只會多謝你。”
章大寒竭力使自己不受干擾。
“不對,你的氣息太急促了,這樣不好,才凝定心神,調氣平息,對了,這樣才可以運劍!來吧,氣聚丹田,力注於腕……”
章大寒漸漸將精神再貫注於劍上。
因真氣太過激盪澎湃,那一柄“寒食神劍”,竟發出低吼之聲,像一個魔神被火困在劍髓裏。
“不能只注意你的劍,還得注意你的目標。你的目標就是你的敵人,你的敵人就是我,你的目標就是我的胸膛。哪——出劍,刺——!”
章大寒竟應聲而發劍。
劍刺蜀山神君的胸瞠。
這時,納蘭失聲“啊”了一聲,方柔激則輕嘆了一聲。
劍命中。
“哧”的一聲,劍刺雙人合抱大樹幹中,對穿而出。一樹落葉盡下,瞬間光禿一片。
不見了。
——蜀山神君卻整個地不見了。
他彷佛在那一剎那間消失了。
敵人不見了:章大寒東張西望、右顧左盼,再也找不到蜀山神君的蹤影。
“怎麼回事!?”他吼道。
“他走了,”納蘭喃喃地道:“好厲害!”
章大寒在跺着腳:“我們這麼多人,卻讓他跑了!?”
“他用幻術懾住你的心神,使你受他所控,乘機遁去;”方柔激眼中發出跟西天晚霞燃燒似的璀燦光華,“如果剛才誰出手攔他,便得要接你那一劍——你那一劍也不是好接的!”
章大寒幾乎要跳起來了:“你是説,他是借我而遁!?”
“對,”納蘭怕章大寒老羞成怒,便温和的説:“蜀山神君出身西南一帶,姓何,名字也怪,叫蘭水?蓋,其實便是當地‘下三濫’何家的長老級人馬,精擅奇術,極不易對付——他見未必是你的對手,見這兒討不了好,以‘迷神引’借你劍勢而遁走,大家都攔他不住,其實是因為不敢硬接你這一劍,你也該自豪了……”
卻聽方柔激哼聲自言自語的道:“——不敢接是假,接不下更是胡説,怕傷了他才是真。”
章大寒怒道:“你説什麼——!”
還空大師見狀忙道:“阿彌陀佛,其實走了更好,冤冤相報,何時是了。已犧牲了一位車大俠,再死一位雷施主,何必?何苦!”
返璞道長低聲道:“便是。暗殺者的手段固然可鄙,但報復者的手法也令人不寒而悚。”
納蘭也很有點感慨,藉此把敏感話題岔了開去:“看來,就算是專替人報仇、行俠仗義的‘天機’組織中,仍是免不了明爭暗鬥。”
這時,剛以計殺了自己同門的莫痴遠和夏陽,正開始為誰代表“十一月”向總舵稟報老大之死的事,而爭個臉紅耳赤,所以無暇分心去聽旁人的對話。
有些話,還是聽不到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