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錯了。
他不該提起他妹妹的。
他不該説那句:“……你那麼關心她幹啥?那婊子又不是你大妹子!”
如果他把“妹子”改成“老婆”,情形想必會好上一些。
——不,效果肯定要好上許多。
因為他説那句話的對象是章大寒。
“豪俠”章大寒。
——關於這一點,“煙花神劍”車利子開始時並不清楚。
俟知道時已經晚了。
他那句話已經説出口了。
——無疑,有時候,説出去的話一如射出去的箭一樣,傷人、殺人、救人、助人都已莫可挽回。
“車利子!”章大寒當時一掌拍碎了桌子,在座的人一時弄不清楚杯碗盤碟是他的虎吼震碎的還是砸碎的,“三天後,我們決鬥,地點你選!”
説得全無圜轉餘地。
車利子一早就知道“豪俠”章大寒這個人物,但認識他卻是在三個月前,刺殺替魏閹為虎作倀的田大甲之時。
那時候,田大甲諂附擁戴魏忠賢,無法無天。他常夥同一干大閹小閹,只要“魏九千九百歲”稍有不悦,或朝中大臣稍逆魏閹之意,即手持棍棒,當着百官上朝,管他御史給事中還是侍郎,照樣動手毆打,打死不必償命。對朝官如此,對百姓更不用説了,時假傳聖旨,打上門去,將人滅門屠歿一盡,然後公然傾搶財物,揚長而去。
田大甲是這羣“狐羣狗黨”中叫囂甚烈的一個。他時向魏忠賢呈報“黑名單”,和李永貞等人作“東林朋黨錄”,把自己不喜歡的人全列進去,抄家滅族,務使盡除異己。
田大甲未得勢之前,是個地痞流氓,曾攔路要輕薄一女子。那女子是吏部稽勳主事的千金,名叫蘇絨絨,性烈貞潔,抵死不從,力抗到底,一面高呼救命。結果,田大甲給當時路過的“天機”高手所擒,並由蘇父交押衙門,略受懲戒,還是蘇家認為要息事寧人,放田大甲一條自新之路,他才能提早刑滿脱困的。
田大甲得勢之後,對蘇氏仍念念不忘。一日,路經“四神廟”,又巧遇花容月貌、玉潔冰清的蘇絨絨。這時,蘇絨絨已嫁給輔臣武官謝今非。
蘇絨絨乍遇田大甲,知道不妙,她把事情前因後果,都告知了夫婿。謝今非一向為官清正,甚有俠義之風,他為人勇武而精明,平時結交了不少江湖好漢。這一查之下,發現這輕薄無行之徒竟還是在魏閹旗下得勢高張的卑鄙小人,心知事無善了。
果然,田大甲藉謝今非曾在十八年前曾借款給“亂黨”周順昌一事來重處謝氏全家。
謝今非知道大禍已臨。他與周順昌素有交誼,借貸應急,理所當然,何況當時周順昌尚未給魏忠賢誣奏逮緝,謝今非情知這只是“借題發揮”。他一面遣散家人,一面偕妻逃亡。
可是田大甲率內廠番子,來得更快。
謝今非祭起“天河神斧”,護妻殺出重圍。
他畢竟是一代武將,他的飛斧過處,好像不是他砍敵人,而是敵人送上身軀讓他砍殺一般。
不過,敵人是越來越多了。
逃到濁水灣的時候,謝今非已重傷,蘇絨絨亦已力盡。
他們的子女全盡給殺死了。
這時候,在謝今非眼中的蘇絨絨,依然清麗如故,甚至連日來的逃亡只能令他妻子有一種略帶風霜的美。
——可是,這一切,他都得要捨棄了,不能再擁有了。
追兵又迫近了。
——如果對方不是志在生擒他倆,謝今非知道自己和絨絨決跑不到這兒來的。
——對方要活捉他,是為了要快意的整治折磨他;至於要活拿絨絨,則是更是不堪設想的惡意。
時候到了。
無可選擇。
不能猶疑。
謝今非執着蘇絨絨的手,問她:“嫁給我,你有沒有後悔過?”
蘇絨絨搖首。
他又柔聲的問:“我待你,有沒有什麼不好?”
蘇絨絨肯定的搖頭。
“那麼,”他説,“有什麼遺憾的嗎?”
蘇絨絨垂下了頭,露出了那一截柔勺的粉頸,“是我連累了你。”
“這時際,忠臣見棄,賢良不遇,有風骨的人都遭禍,咱們若能安然無事,反而太沒志節了。”謝今非用沾血的手撫摸她的玉頰,“這不關你的事。害人的人為的是保住他們永久的權勢和性命,可是,在這亂世裏,豺狼當道,奸佞得勢,所以不管好人壞人,都難指望有好的收場。”
“魏忠賢他們現今一時得勢,也不見得能威風多久!”他説,“我們雖然無法與他對抗,但他們也自然會遭人收拾。”
“可是,”他的夫人含淚抬頭,清脆的語音有相當的堅定,“在別人能收拾得了他之前他已先收拾了我們。”
“都一樣。”謝今非臉上發出一種奇異的光輝,“結果都一樣。”
然後他把劍交給他的夫人。
“來吧。”他吩咐。“都交給你了。”
“在哪裏!”敵人的吆喝此起彼落,就在附近。
謝今非再向他的夫人點了點頭。
“哎!”蘇絨絨清呼一聲,一劍砍下了她丈夫的頭顱。
追兵正好趕到,見此情形,不禁為之震愕。
蘇絨絨身上未沾一滴血。
這一路苦戰,居然可以不染血,可見謝今非護她之盡心盡力。
謝今非給砍了頭,但血也沒噴濺蘇絨絨的素衣上。
她只在那粉靨上有幾道血痕。
那是剛才謝今非以染血的手輕撫她的臉所留下的。
原先約好:蘇絨絨砍下謝今非的頭,然後自盡。
可是蘇絨絨並沒有自刎。
她跟那一干番子回去,還答應嫁給田大甲。
田大甲要與她親熱的那天晚上,她猝然拔出懷劍,刺殺仇人。
田大甲卻也不笨。
而且早有防備。
他的武功還相當好。
他輕易奪去蘇絨絨的懷劍,還制住了她。
蘇絨絨情知復仇無望,嚼舌自盡。
田大甲也當真是禽獸不如,照樣姦屍,然後把蘇絨絨的裸屍丟下河裏喂王八。
這件事,終於激怒了“天機組”的人。
根據“天機”這“鋤奸組織”的規矩,如果他們的組員或好友是自殺而歿的話,等於是託他們為他報仇,而他們也一定會為他復仇。“天機”一向是替不平受屈者復仇的組織。
謝今非可以算得上是自殺身亡的。
蘇絨絨絕對是自殺。
——謝今非和蘇絨絨雖然不是“天機”組織的人,但絕對是他們的朋友。謝今非為官之時,還暗中幫過“天機組”的人逃脱錦衣衞的追緝。
——周順昌本身也是“天機”龍頭老大的至交,謝今非一家因受其連累而死,“天機”自然要為謝家出頭。
要不然,“天機”在江湖上就失去了威信——而人在江湖,有些事是不能做的,有些事向來是不得不做的。
於是“天機”決定“料理”這件事。
他們有十二個分堂,每個分堂有廿八、廿九至三十人不等,由於加入“天機”甄選十分嚴格,這十二名分堂堂主,都是在江湖上的一等一的人物,武林中的一流高手。
因為他們要對抗的是在朝中勢力無可倫比的“閹黨”,所以他們的身分、形跡都十分隱秘。
這十二分堂,就以十二個月為名各掌堂號。
另外還有一個“閏月”,人數不多,但都是“天機”裏的精英好手,由“天機”龍頭直接指揮。
“煙花神劍”車利子,便是“天機”裏“十一月”分堂堂主。
這件事,“上頭”便分派給車利子。
——因為謝今非生前曾與車利子交誼甚篤。
車利子責無旁貸。
車利子決意要刺殺田大甲。
——要刺殺田大甲這等權傾一時的人物,人多反而不便,反易打草驚蛇,況且,“天機組”一向都請求保留元氣,不到最後關頭,決不把實力傾巢而出、輕示於人。
是以,車利子又“精選”幾名高手進行這項“刺殺”。
他選了四個助手,還有他自己。
第一個是“初一”。
——“神鞭”雷便,代號“初一”。
——“獨行天下”莫痴遠,代號“初七”。
——“陽光巨石”夏陽,代號“廿八”。
第五個便是他自己的“愛馬”。
——“飛月”。
誅殺田大甲的計劃,就叫做“甲計劃”。
刺殺田大甲的行動,就叫做“甲行動”。
十二月廿四,田大甲將替“魏九千九百歲”拜壽之後,經“老鬼子酒館”,由銅牛街,轉老婆巷,回到他的府邸。
車利子決定在路上動手。
——必殺田大甲。
他不讓這姓田的王八蛋有機會活到明年!
是夜,計劃已定,行動開始。
從銅牛街轉入老婆巷,得要經過聚英橋。
他們就在橋下埋伏。
田大甲必定會乘轎輿經過。
夏陽天生神力,他可以一拳擊毀那道橋,屆時田大甲所坐之轎輿必墮水中。
——一旦落入水裏,潛在河中的莫痴遠便可以輕易將之格殺。
不管在岸上還是在水中,莫痴遠的身法都是自創有“天機組”四百年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好手。
——也就是説,萬一田大甲並不墮水,莫痴遠也可以趁亂急撲田大甲,取其性命。
如果這還不能得手,在橋邊的三棵銀杏樹上,便會下一陣“雨”。
那是車利子的暗器。
——他的外號是“煙花神劍”。“煙花”是指他的暗器令人眼花繚亂,奪目而無法抵禦;“神劍”才是指他的劍術如神。
要是這還殺不了田大甲,這幹番子必掩護主子退入“老鬼子酒館”。
——那就等於進入了“鬼門關”。
因為“神鞭”雷便在裏面。
——在酒館裏那麼狹窄的範圍裏運他的鬼神莫測之鞭法,正是車利子旗下三十名好手中名列第一的雷便之特長。
計劃周詳。
行動也演習過一百四十七次。
他們連自己如何進、對方如何退、對方有多少人、有何應變之策,以及內廠的援軍要多久才趕到,甚至他們從魏九千九百歲的府邸走到聚英橋要多少時間,都計算得一清二楚。
“從聚英橋退三十二步——那是什麼地方?”
“老鬼子酒館的門檻。”
“第二棵也就是中間那棵銀杏的最高樹梢上,發射暗器擊中橋中央的轎輿,要多少時間?”
“一次半指彈的時間。”
車利子常常這樣乍然的問。
他的“戰友”隨時都能作肯定的回答。
——不會有一絲猶豫。
更不容有失。
所以他們絕不擔心他們的計劃。
也不擔心他們的行動。
他們對自己的身手更有信心。
他們只憂慮一件事:
田大甲本身武功就不弱,他身邊的番子也如狠似虎,尤其是其中一名檔頭:
——“一見如敵”姜思。
據説,這個人,除了效忠瑰閹之外,已不認六親、沒有朋友,見人如見“敵”。人練“殭屍拳”,他自創“殭屍刀法”,為魏忠賢手下悍將。田大甲為魏閹剷除異己,手段殘毒,深得魏閹之喜,故特派姜思保護田大甲。由於這人如行屍走肉,殺戮為快,江湖上俱稱之為“殭屍”。
——這才是個極難應付的傢伙!
據悉,謝今非精擅“天河神斧”,仍是重創在“殭屍”刀下,才迫至走投無路。
——此人非殺不可!
——可也十分難殺!
不過,這“甲行動”裏還有一記妙着。
車利子的馬。
他算定:一上來就發暗器,就算打不下所有的對手,至少,一定可以射殺敵人全部的馬。
——沒有馬,就走不快。
一俟田大甲等退到“老鬼子酒館”,就算雷便的鞭留不住他們,他們也一定會瞥見那匹馬,也一定會先掩護田大甲上馬——只要他一上馬,“飛月”一聽他的撮嘯,就一定能把馬上的人摔下來,且不管那是誰,都一定得摔個腦漿迸裂。“飛月”就是有這個能耐。
所以,“飛月”雖不能算是“天機組”旗下一員,但絕對是他手上的“愛將”。
這是“甲行動”裏一記伏着。
佈署了那麼久,調動了那麼多高手,安排得那麼周密,究竟車利子等人有沒有信心完成任務?
——沒有。
——何況他身邊還有那隻“殭屍”!
來了!
暗月下,田大甲一行人共三十六人,自銅牛街出現;兩排護衞,挑着燈寵,田大甲乘坐輿上,好不威風。
燈籠死色的掩映下,緊靠在輿轎右前方的人,活像一具行屍,正是姜思。
——只等暗號一發,立即行動!
車利子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可是也覺得在北風裏,仍然汗濕背衫。
他手裏扣住一筒煙花。
煙花一發,狙擊立即開始。
沒想到,這時卻聽到老婆巷口有沉重而誇張的步履迎面而來,一人高聲大喝:
“呔,前面的可是宦官田大甲?”
隊伍陡然而停,但隊伍絲毫不慌亂,可見平日訓練有素。
“大膽!報上名來!”那“殭屍”沉聲疾問,語音像擠破凝固的黑夜一般颼颼地飛了出去。
“報名?也好!”那人似是喝醉了嚷道,“大爺我章大寒,授首吧!”
説罷,拔劍,動手,一路殺了過去。
車利子身經百戰,但也還沒見過這等勇猛之士。
他幾乎是以醉酒的步伐迎向十數名包抄過來的番子。
這些番子都是內廠的一流高手。
月色一黯,再亮的時候,地上已倒了三名番子。一名番子無聲無息的貼近他背後,令車利子幾忍不住高聲呼叫要他注意,忽見“呼”的一聲,黑光一閃,那番子兀自站在那兒,已沒有了頭顱。一名番子勢無可匹的挺槍衝近,但到那漢子身前忽左右分成兩行。一名番子大喊一聲,揚刀要砍落下去,忽身子一歪,雙腳已滾落路旁。血雨中,地上已倒下了十二名番子。
那大漢繼續迫前,幾乎每兩步殺三人。
番子已後退到聚英橋上。
莫痴遠、夏陽、雷便各向車利子打手勢,問他還要不要發動,連“飛月”也不安的彈蹄不安的嘶鳴着。
才不過一下子,地上已倒了多一倍的番子。
虯髯大漢提着黑色的劍,正殺上聚英橋。
姜思寒着臉,手按刀柄,一步一步的迎上了他。
橋甚窄,僅可容二人並肩而過。
車利子居高臨下,看得甚為清楚:
兩人在窄橋上交手僅一招——姜思拔刀,大漢迅即以左手按住對方拔刀時的刀柄右手一劍便把姜思的右手斬了下來——鼎鼎大名的姜思,居然連成名刀法也未施展,便斷了一臂,傷口慘烈而赤黑,骨裂肉掀。
姜思斷臂,立即以左手接住斷臂,馬上逃離——沒有呼痛,沒有驚愕,連剎瞬間逃亡的機會也沒有放過!
沒有人料到姜思會敗得那麼快、那麼徹底!
駕輿的番子腳都軟了。
輿上的田大甲立即拔劍。
大漢卻已拔空而起,一如天神一樣,只見他一劍砍下,十尺餘寬十餘尺長的轎輿,連紗帶簾連枕帶緞給一劍斬成兩段。
田大甲的劍也斬成兩段。
田大甲亦成了兩段,裂開處肉翻而焦黑。
剩下的番子登時四散而逃。
那漢子在月下撫劍,像追思什麼似的,忽然問:“你們可以出來了吧!”
“好劍!”“躲”在“老鬼子酒館”的雷便推門而出。
“好劍法!”莫痴遠道。
“好武功!”夏陽亦衷心佩服。
“好漢子!”車利子躍下樹來,道:“卻不知酒量好不好?”
那漢子豪笑起來,震得手上的劍嗚嗚發聲,就像發出好痛快啊的共鳴一般。
那漢子當然就是章大寒。
於是他們就一起喝酒,酒酣耳熱之際,他們聊起“孔雀樓”的婊子,章大寒對一個叫“白孃姨”的念念不忘,於是車利子就以嘲笑他的口吻説了那句話。
結果章大寒就要與他決鬥。
他實在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得罪了章大寒,可是又不能不應戰:
——因為章大寒決定的事情,也一如他已經刺出去的劍一樣。
車利子沒有辦法。
他也不欲江湖好漢他人取笑他是“無膽匪類”。
他只好選擇地點:
老農溪畔。
河寬十一尺、深十四尺之地。
天氣潮濕,霧大而濃,煙水茫茫。
章大寒在河西。
車利子在河東。
“好,我們不見勝負決不罷手;”車利子説,“誰先走作負論。”
“好極了。”章大寒豪笑。
然後車利子便笑吟吟的拔劍,等章大寒越過河來。
章大寒自然不會客氣——他的輕功雖不如何,但十一尺寬的河流,還決難不了他。
可是,每次他要越過河來的時候,車利子都發出暗器,同時間,夏陽扔出河邊的石塊、莫痴遠在半空截擊他,雷便更以長鞭迎擊他。
只要他一回到河西,他們便決不過來追擊他。
章大寒幾次闖不過對岸,氣了,急了。
他又不會游泳。
對方也不想(要)過來。
“你們這是幹什麼!?”章大寒吼道,“這算哪門子的決鬥!?”
“決鬥是你自己要的;誰先走便作負論,也是你自己説的。”車利子好整以暇的道,“你過不了河,你走吧。他們沒幫我以眾欺寡的決鬥,只不給你過河,不算羣毆,並無毀約!”
章大寒一向沒有耐性。
他十九次硬闖,但十九次都給迫了回來,有次還濺得衣衫盡濕,狼狽異常。
“算了吧,”車利子悠然的説,“咱們還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的相看兩不厭,相對無言吧。”
過了幾個時辰,車利子、雷便、莫痴遠、夏陽等人居然還輪流守着河岸,烤肉飲酒,吃得津津有味;還在劍上串着燒肉,香味四溢,來引誘章大寒:“你餓了吧?不如到街口那小鎮去吃點東西再來吧——不過,誰先退就認輸哦。”
他們都知道豪俠章大寒一向嘴饞。
章大寒塊頭大,也確是特別容易肚餓。
——這一來,眼看人吃得酒醉肉香的,他卻沒半點東西填肚,真的是心無戰意、鬥志大滅了。
(真想就此不打了。)
可是章大寒一向頑強、固執、性子拗得很。
他不肯認輸,就只好眼巴巴的任人奚落,看人大快朵頤。
車利子等人知道:只要守得住河岸,便不怕章大寒不認輸,因為他們已守了整整一天一夜了,他們就不相信一向貪吃的章大寒能憋得往三天不吃飯。
——就算他能夠撐下去,亦早已手足無力了,要制勝有何難哉!
“認輸吧,”車利子半調侃半勸告的説,“你快要變成河邊一顆化石了。可憐!”
——要章大寒不服氣而認輸要比登天還難吧?
馬在河邊吃草,不時發出低嘶,踢着蹄子,似乎在嘲笑章大寒。
(不管了!)
(忍無可忍!)
章大寒決意要全力出擊!
他將“寒食神劍”刺入水中。
月芒下,水流立即全黑,就像傾住了一百桶墨汁入河水裏一般!
車利子發現不對勁的時候,劍光已挑起了水花。
黑色的水。
黑光。
(沒有比在黑夜裏的黑點更難應付的暗器了!)
——車利子的暗器再多再密,雷便的鞭再長再辣,莫痴遠的輕功再高再快,夏陽扔的石頭再重再勁,也斷斷截不往這些比煙花更快而密、比鞭子更疾而無定、比輕功更飄忽而刁鑽、比石頭更靈動而細碎的“黑光”!
當車利子、夏陽、莫痴遠、雷便分別用劍芒護住全身、躲在巨石之後,以急鞭捲開“黑水”、或急退以避開這些黑色的水花之際,那把黑色的劍,已越過河東來,架在車利子的脖子上。
“我是服輸的。”車利子長嘆,望定身前這名大漢,“可是我不明白我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你。”
車利子一説服輸,章大寒馬上收劍。
“以後別在話裏辱及我妹妹。”章大寒的語音變得極有感情而且極痛苦,“小寒她屍骨未寒……”
車利子等人立刻明白了。
“對不起。”他説,“為了表示我的歉意,併為了表示你接受我的道歉,我這匹馬,名叫‘飛月’,你收下吧。只要你對它好,它是不會摔你下馬的——你是真壯士,已有好劍,唯缺良駒。”
章大寒眼睛發了光,手上的劍也發出一種黑色的光芒:“那真的是一匹好馬。”
那馬在月下,長嘶一聲,像回了一句話。
三天後,章大寒在“可以茶莊”裏,得意洋洋的跟他的摯友遊俠納蘭和浪子方柔激在推介他的馬:如何好、如何出色、騎上去如何騰雲駕霧……
忽見一個鐵桶一般的大漢闖了進來,正是雷便:“不好了,車十一哥在集集鎮給人狙殺了,傷口骨赤肉黑,大家都説是你殺了,要找你尋仇,我特別來通知你一聲,還是快些兒逃跑吧……”
話未説完,章大寒已馬上上了馬。
馬悲鳴一聲,似知故主已遭毒手,怒蹄而去,還差點撞倒雷便。
雷便急閃之際,聽到納蘭跌足道:“他一定是趕上集集鎮去了。”
方柔激喃喃的道:“他這樣去,可要出漏子的。”
就這兩句話之間,“飛月”已風馳電掣,只剩下遠方的一點兒似是一抹就去的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