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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藏在暗中的人

    張辟邪冷峭地打量着攔住自己去路的華服老人。

    “你是什麼人?”

    他的面色白裏泛青,顯得很憔悴。但他那冷傲的目光卻使人感到,無論遭受到多麼大的打擊,張辟邪都不會低頭,不會彎腰。他永遠是一名戰無不勝的劍客,一個戰神。

    華服老人一臉的祥和:“老夫陽春。”

    他的眼睛裏含着微笑,平靜地看着張辟邪。

    “六指神君?”張辟邪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聽説過,好象在很久以前,你就相當出名了。”

    他根本就沒有一絲吃驚的表情,這讓陽春十分的不愉快。

    江湖上的朋友聽到“六指神君”或“陽春”這幾個字時,一般都會大吃一驚,馬上聯想起毒藥和死亡,張辟邪偏偏不買他的帳,你説陽春能高興麼?

    陽春十分謙虛地搖搖頭:“老夫雖然成名很早,但名聲並不很顯著,怎及得數年前崛起江湖、人人敬仰的‘龍鳳雙劍’呢?”

    知道陽春的都曉得,陽春越是憤怒的時候,就越謙虛。

    張辟邪面色一慘,眼睛頓時眯成了一條細線,又慢慢張開。

    他微微昂起頭,看着天上的雲彩,聲音裏透出了冰冷的殺氣:“陽春,我希望你記住我現在説的話——龍鳳雙劍已從昨日起從江湖上除名,以後誰要是再提到‘龍鳳雙劍’四個字,那就是與我張辟邪為敵,張某手中的劍絕不會放過他。所以,你以後説話,最好還是注意一點分寸。”

    陽春微微一哂:“張公子,我是過來人,當然能理解你現在的心情。但江湖上不知道‘龍鳳雙劍’分開的人,除老夫之外,大約還有成千上萬。如果他們無心説出這四個字,你也要殺他們麼?你殺得過來麼?”

    張辟邪冷笑:“殺不殺得過來,那是我的事。陽春,我正告你,你方才又説了一遍那四個字,有心要和我過不去,不是麼?”

    他直視着陽春,眼中殺氣凌人。

    陽春苦笑:“張公子,你太偏激了。年輕人難免使氣,只是不宜太過……”

    大凡心高氣傲的人,最恨人家揭他的短。

    而心高氣傲的年青人,更是如此。

    張辟邪恰恰就是一個心高氣傲、目無餘子的年輕人,自成名以來,可説從未遇到過敵手,他當然不會把陽春放在眼裏。

    陽春對於張辟邪來説,早已只是一個故事,一個稻草人,一本舊書。

    他打斷了陽春的話,緩緩抽出了劍:“陽春,我希望你是個大丈夫,希望你能對自己説過的話負責。”

    陽春卻感到周身的毛孔都被那碧光裏的殺氣催開了。

    “張公子,老夫並沒有跟你作對的念頭,誰也不會願意有你這樣一個可怕的敵人。”陽春垂下眼瞼,嘆了口氣,顯得十分誠懇。

    “已經晚了。”張辟邪絲毫不為所動。

    “什麼晚了?”陽春似乎有些遲鈍了。

    “你的道歉晚了。”

    “也許還不晚。”陽春慢慢道:“老夫很想和張公子交個朋友,而不是變成仇人,那將於大事無補,對雙方都有害。”

    劍光顫動了一下。

    張辟邪並沒有出手,但是他的手微微顫了一下。

    “我不明白你的話是什麼意思。”張辟邪冷冷道。

    “你應該明白我指的是什麼。”

    張辟邪猛一揚頭,大聲道:“出手吧,陽春!胡説八道是江湖霄小,如孫山、蘇三之流的卑鄙伎倆。如果你不想我把你看成是這類人的話,你最好出手,死在我劍下!”

    陽春正色道:“你錯了,張公子。孫山蘇三一流人物,也許有些無賴潑皮的味道,但從本質上來説,是屬於行俠仗義一類的人,而你張公子和老夫,則是同屬行兇作惡一類的人……”

    “死到臨頭,還分什麼善惡?”張辟邪叱道:“我在等你出手,希望你不要使我失望。”

    劍光大盛。寒氣凌人。

    陽春搖頭,無奈地嘆氣:“張公子,請相信老夫絕無惡意。”

    “你真的不準備出手麼?”

    “不錯。”

    “連劍架在你脖子上也不出手?”

    “不錯。”

    張辟邪眼中的殺氣漸漸消失了,劍上的殺氣也漸漸減弱。

    “我還有一個很好的解決辦法,”他板着臉道:“陽先生想不想聽?”

    陽春喜出望外地道:“當然想聽。如果能化干戈為玉帛,對你我都有極大的好處。”

    張辟邪緩緩將劍插進藉鞘裏,嘴角已溢出一絲可愛的微笑:“這個辦法實際上也很簡單很有趣,那就是——我出手!”

    在説“我”字的時候,尚未完全入鞘的劍重又彈出,等到説“出”字時,劍尖已離陽春的咽喉不足兩寸。

    好快的劍!

    好毒的心機!

    然而,在張辟邪説到“手”字時,陽春的咽喉卻滑滑溜溜地從劍尖下溜開了,避到了丈外。

    這招偷襲會失手?

    張辟邪驚呆了,這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啊!

    他偷襲殺人的時候很少,但每一次都成功了,死在偷襲下的人有幾個名氣比陽春還要大。

    陽春麪色有些蒼白地立在丈外,咽喉處有一點豔紅。

    他畢竟還是受傷了。

    “張公子,冤家宜解不宜結……”

    他在微笑,但那微笑十分勉強。

    張辟邪看着手中的劍,皺着眉頭,有些不相信似地搖着頭自言自語:“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很顯然,他還沉浸在失手的震驚和灰心之中,根本就已忘了陽春。

    他不相信自己偷襲殺人會失手,至於那個人是不是陽春倒沒有什麼關係。

    因為他從來只知道考慮自己,自己的劍和自己的一切。

    當他認為李青青是他自己的人兒之後,他也會考慮李青青,但現在他連李青青也不放在心上了。

    因為李青青已是他丟掉的東西。

    陽春悄然嘆了口氣,搖

    搖頭,轉身走了。

    天知道陽春為什麼要找張辟邪,正如沒有人知道陽春為什麼要殺孫山。

    練江邊。

    一條破船擱在沙灘上。張辟邪默默靠船坐着,面前生着一堆火。

    他的劍——“龍劍”正在他手中。

    “為什麼?為什麼?……青青,……為什麼?”

    他在喃喃唸叨着李青青。

    李青青的離去,使他的自尊和傲氣遭受了極大的打擊。

    也許正是因為這個打擊太大了,他的出手才會較往日慢,他才會殺不了陽春。

    一個高手名匠在失手後的感覺,幾乎跟死沒什麼兩樣。

    張辟邪現在的感覺就跟快要死了差不多。往日旺盛的精力似乎一下子就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為什麼這麼苦惱?你為什麼不喝酒?”

    一個蒼老的聲音響了起來,冷冰冰地讓人聽了很不舒服。

    聲音是從他靠着的破船裏傳出來的,很低沉。

    張辟邪沒有動,但頭皮有些麻酥酥的。

    他來的時候,當然已經看過了。破船裏當然不會有人,也很難藏住人。

    那麼這個人是怎麼出現在他背後的?

    如果那個人不是鬼或者神仙,就只可能是從江裏過來的。

    那麼,他來幹什麼?

    張辟邪低聲道:“你是誰?”

    那人沒有回答,還是問:“你為什麼不喝點酒?”

    “我為什麼要喝酒?”

    “因為一醉可解千愁。”

    “我自問沒有煩惱,我不需要買醉。”

    “你是在騙人。”

    “……”

    “你為什麼不喝點酒?”

    “我並不是不能喝酒,但我絕不會為了解愁而喝酒。我沒有必要作踐自己的精神和身體。我是世上最強有力的劍客,我用不着以酒來增加我的勇氣。”

    張辟邪的聲音很平靜,但卻充滿了力量。

    那人停了半響,又冷冷問道:“你以為喝酒的人都是想借酒來增加對抗困難的勇氣麼?”

    “大部分是。”

    張辟邪很想轉頭看看那人的真面目。但他還是沒動彈,他知道還是不要轉頭的好。

    如果那人願意現出真面目的話,就根本用不着在他背後説話了。

    他知道若是不想馬上死,現在就別轉頭。

    他當然不想馬上死。

    “聽説陽春想殺你?”那人又轉了話題。

    “不是。”張辟邪回答得很乾脆;“是我想殺他。”

    “他先找你幹什麼?”

    “你最好去問陽春。”

    “我希望聽你回答這個問題。”

    “為什麼?”

    “因為陽春是個老狐狸,從來就沒説過真話。他為什麼找你,你心裏應該是有數的,否則很難解釋你後來為什麼反而要殺他滅口了。”

    那人的聲音越來越自信了。

    張辟邪冷笑;“我沒有數。”

    “騙人的話。”

    “即使我明白,也不會告訴你的。閣下的口氣越來越狂了,你大概是以為,我非回答你提的問題不可吧?”

    “不錯。”

    “你為什麼可以使你如此自信呢?”

    那人低聲笑了起來:“我的靈智,以及我對高手們心理的熟諳。”

    “是麼?”張辟邪也笑出了聲。

    “不錯,因為沒有人能在大事未成之前被殺而不後悔的。你如果想出手,那麼死的一定是你。如果你死了,大事就不可收拾了,對不對?”

    那人的話音裏頗有幾分調侃的味道。

    張辟邪不笑了:“閣下到底是什麼人?”

    “不勞掛心。”

    “回答我。”

    “我現在是你的主人,控制着你的生命。你不過是一個階下囚,沒有問話的權利。”

    張辟邪聽出了森然的殺意。

    那人又道:回答我的問題。”

    張辟邪固執地閉着嘴。“龍劍”舉着,他的眼睛凝視着月光在劍刃上幻起的光影。

    那人冷笑:“你想出手?”

    張辟邪還是沉默。

    但劍上殺氣已凋零。

    “你來此幹什麼,回答——”

    那人的話沒説完,就斷了。

    劍已不在張辟邪眼前。

    劍已隔着船板刺向身後,深沒入柄。

    一聲悶哼。

    張辟邪跳起來,劍已從船板中抽回。

    他終於轉過了身。他知道他什麼也不會看見的,但他還是看了一下。

    江邊靜極,似乎剛才什麼也沒發生過。

    張辟邪嘆了口氣,抱着劍又坐了下來,就坐在剛才坐着的地方。

    那堆火早已熄滅了,四周月華如水。

    張辟邪知道,四下裏一定有很多雙眼睛窺視着自己。

    但他不怕。

    李青青坐在窗前邊,痴痴地望着中天的明月。

    幾滴已快被晚風吹乾的淚還留在她的腮上唇邊,也泛着明月的清輝。

    她是在思念着張辟邪麼?思念着曾朝夕相處的愛侶麼?

    她是在痛恨孫山和蘇三麼?痛恨那兩個破壞了她的幸福和寧靜的無賴小人麼?

    只不過才一天多時間,李青青已經瘦多了。美麗的大眼睛也失去了光彩。

    她在望着月亮,漸漸地那月兒變得模糊了,渙散了,散成了滿天光斑,似破碎了的玉龍玉鳳……

    光斑還在變幻着,幻出了張辟邪俊美的面龐,幻成了孫山和蘇三的賊眉鼠眼……

    迷迷糊糊中,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和她説話,又親切又温柔。

    “青青,是誰把你折磨成這樣了?告訴姥姥好不好?”

    李青青的眼淚湧了出來:“是孫山和蘇三兩個小賊,還有……還有張辟邪。”

    “那你恨不恨他們?”

    “恨!”

    “是該恨。那你想不想殺了他們報仇?”

    “想!我要殺了孫山,殺了蘇三……”

    “張辟邪呢,你不想殺了?”

    “不,不想。”

    “他如果是真心對你好,就不該拋棄你。”

    “不,我不想殺他,不想!”

    “你和張辟邪從小就認識,他竟然如此絕情,真是可恨。”

    “不是從小就認識的……是兩年前,在青州道上才認識的。那時他對我很好……”

    “你們這次來,是不是想找什麼人?”

    “是的。”

    “找誰?”

    “他的仇人。”

    “什麼樣的仇人?”

    “殺父仇人。”

    “哦?”

    “他説,他的父親被人暗殺了。但他以前一直不知道仇人是誰,前幾天他才知道,就急着趕了來的。”

    “張辟邪的父親,是不是曹州村荷花張家的‘金芙蓉’張功曹?”

    “是啊,就是他。”

    “可張辟邪又是怎麼得到消息的呢?”

    “他不肯告訴我,我問過的。”

    “他説沒説過,仇人是誰?”

    “沒有説過。只説到了就曉得了。”

    那個聲音沉默了。

    李青青急道:“姥姥,姥姥,你怎麼不跟青青説話啊?”

    “青青,乖,好好睡一覺吧,別再想那個負心人了。”

    “可青青沒法不去想他,嗚嗚……”李青青哭了。

    “青青這麼美,一定會有很多男人愛你的,你會找到一個比他好的男人的。”

    “可青青心裏……只有他……一個人……”

    “睡吧青青,你會忘記他的,會重新笑起來的。來,姥姥給你吃幾粒丹藥。吃完之後,你會十分高興和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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