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仲孫湫的背後響起了兩道尖鋭無匹的風聲,這風聲乍起時,割肉之利己破衣而入。
——離他背後那麼近的,只有稽健。
仲孫湫大喝一聲,人立即向前竄出,回手一劍。
就在這剎那,他感覺得到那兩柄利器,尖端部分已有些刺入了他的背肌。但他已立時飄了出去,其勢疾如脱弦之矢!
他只覺背後兩處有熱辣的感覺,又一陣刺痛,他的背肌已離開了那柄利器——他那及時回手的一劍,畢竟已將那出襲的人阻了一阻。
但是他也立時發現並非如此。
因為他回手的一劍被卡住了。
而另一道尖鋭的風聲又急嘯而來。
——對方竟用其中一柄武器,扣住了自己的劍,並且如影附身,另一柄武器,追殺而來。
而在這時,辜幸村猛見仲孫湫以極怪異的姿勢撲來,匆忙他惶急不明所以,但知仲孫湫武功極高,他不管那麼多,雙拳裹袖,所蓄之畢生精力,以“鐵砧衫”功,撲掃而出,攔劈仲孫湫腰身臉門。
這一下仲孫湫前後受敵,他主力全被背後的突襲所封鎖,剩下的武功,在失魂落魄之餘,又怎能應付辜幸村的“鐵砧衫”的一劈?
這一瞬間,大廳裏忽然掠起了兩條人影。
一黑一白兩道人影。
白影一閃,淡青色的刀光飛起,仲孫湫頓覺背後壓力一鬆,只見兩道銀芒圍繞着刀光,若閃若定,轉眼已交手數十招。
而辜幸村的兩面鐵板一般的衫袖,倏然多了一二百個小洞。
這些小洞是針射穿的。
辜幸村的鐵衫袖就如同一面鏡子,忽然被鐵錘敲了一記一般,完全失去了作用。
內力所繃直的袖風,變作自數百個針穿了出去,兩張衣袖,也如泄了氣的球癟了下去。
一個人在剎那間,發出了四百口小針,破了他的雙袖。
——這人如此輕易戳破了他的雙袖功,如將這數百口針撒在他臉上、身上、豈還有救?
這點連辜幸村心裏都很清楚。
仲孫湫心裏更清楚——因為他不僅知道有兩個人前後救了他,而且更明瞭救他的人是誰。
“公子。”仲孫湫用更大的聲音呼叫道:“唐姑娘。”
一條黑影卻如燕子翩翩,飄入大廳。
眾人眼前一花,而在此時,那白衣人與對手閃電般交手數十招,但仲孫湫卻發出那兩聲呼叫。
第二聲呼叫的時候,那白衣人以手中一柄淡青色的光芒,與對方雙手兩道銀光,已交手五十三招。
由於兩人交手十分快,以致兩人手中三件兵器,只見光芒,但分辨不出是什麼武器。
但就在仲孫湫叫出“唐姑娘”之際,白衣人微微一怔,轉臉去看,這只是一剎那的事,快若眨眼,甚至比眨眼還快的時瞬,可是,他的對手已把握住了。
高手相搏,生死決於釐毫之間。
這釐毫之間,分別極大,但至難把握。稽健身材極為痴肥臃腫,卻準確地抓住這電光石火的剎那。
這瞬間兩件武器已打在白衣人身上——同時間眾人才看清楚兩件事,白衣人是公子襄,那兩件武器是兩把銀戟……
眾人看清楚那是兩把銀戟,乃因銀戟在公子襄的身上,稍微停了一停,卻發出火花來,而公子襄手中淡青色的刀光,卻颼地一聲,自他手中消失,收回袖中去。
只聽那女子清脆地叫了一聲:“公子小心!”
公子襄一笑,腳步一滑,已出戰團,到了那黑衣女子的身側,問:“姑娘無恙?”眼神專注,而語態關心。
那黑衣女子見公子襄見着自己,竟失魂落魄,捱了兩記銀戟,又若無其事——又好笑又擔心,卻也感動,説:“我沒事,公子呢?”
公子襄朗然笑道:“你來了,怎會有事。”
這時眾人看去,只見一女子,身着黑衣,還沒有看清楚面貌,秦歌衫已抽抽那女子衣袖,一個説:“姑娘來了。”一個説:“唐姐姐好。”唐方一一笑着回應,眾人這才看到,秦歌衫與唐藕原來已分別站在那女子兩側,眾人卻一直未曾注意到。
那女子除了唐方還會是誰!
唐方微微翹首,向那稽健道:“尊駕使的是‘戟’,當今武林,用戟高手,只有一人。”
這下眾人又把眼集中到那“稽健”的身上來,“袖裏乾坤”稽健雖是山東參客的“大阿哥”,他的武功也不錯,只是憑他的武功,在這大廳上,只怕連泰誓一招都接不住,但這個剛剛還被辜幸村揪起來掙扎不脱嚇得青臉白唇的胖子,一出手,就幾乎要了“梁王府”中第一高手仲孫湫的命,再把握時機,也差點奪了武功深不可測的公子襄一命……
——這人究竟是誰?
眾人皆心中思疑,但經唐方這般一點,卻都明白了五分,詫異得張大了口合攏不起來。
——莫非就是……
稽健道:“我當然不是稽健。”
辜幸村被唐方以金針破鐵衫,以致不能一舉重創仲孫湫,心中本來憤憤,但一見唐方不可方物,笑語盈盈,居然心頭火消了七八,但對“稽健”,他忍不住插口:“難怪,難怪,稽健平日膽小如鼠,什麼‘袖裏乾坤’,其實根本是沒東西拿給人家看,整天把手藏在袖裏,不敢出手討沒趣,哪有這天大的膽子誣賴我,原來是……嘿嘿嘿,我懊惱中也沒有看清楚,你們身材倒是一樣,面貌也不見得多像!”
那些東北霸豪也仔細看去,果然發現這人與稽健,乍看酷似,但其實仍是不同一人。
“所以我説,易容這種東西,是作不得準的;只能加上摹仿別人的舉止氣質神貌,加上看者心亂神迷,才能奏效,遇上心水清目力佳的高人,就無遁形了……”那胖子笑態可掬地自我批評:“可是稽健這種人,也沒什麼神韻值得學的,我自己也不想花大多時間浪費在他身上,我只是想殺掉公子襄手下的第一員大將,再與公子襄決一死戰而已,不值得花大多精神……”胖子笑了一笑,又道:“卻還是教人給認出來了。”胖子搖搖頭又説:“所以説,易容這門玩意兒。還是不太靠得住的;”説罷又向辜幸村道:“你既然説稽健這般無用,我已把他殺了。”辜幸村一楞。那胖子依然在場中央,笑眯眯,悠悠閒閒的,好像一點也不知道有眾多高手在注視他,也沒把他適才雙戟明明擊中公子襄而對方依然安然無事放在心上。
“不過,”胖子衝着辜幸村又一笑道:“我殺了稽健,就算是你殺的,入你的賬,你明白嗎?”
辜幸村聽得一頭霧水。就在這時,胖子就出手。辜幸村明知他出手,但覺左胸一痛,招架已無及。這下連公子襄都來不及出手阻止,因為他也想不到胖子為何要下般辣手。
辜幸村見到前面噴出一股血箭,他猶在錯愕,不敢相信血是從自己身上噴射出來的。
胖子仍在他面前,笑嘻嘻地解釋道:“我與公子襄已交過手。我不一定是他的對手,所以,我不想壞了他府中的規矩。我説了你殺了稽健,那我殺了你,一報還一報,一命償一命,我並沒有不依照‘梁王府’的規例,也不必與公子襄為敵。”胖子拈出一根短短的、銀光熠熠的戟,貼立鼻頭上,道:“我殺你,是因為你居然替歐陽獨賣命;”他用戟指指他自己的那一團肉的鼻子道:“因為我是九臉龍王。”説完這句話,他突然變了,變得不像一個庸俗痴肥的胖子,而像一個朝廷一品高官,武林一大宗師的樣子,一字一句,眯着眼睛,説:“你幾時聽過我慕容不是會放過血河派的手下?”
辜幸村一直看着自己胸前噴出來的血,詫訝得説不出話來。
——也驚恐得説不出話來。
一個人絕望到了盡頭時,無法説得出話來。
何況,辜幸村已元力再説出任何話了。他的血已不再噴射,只能淌流,他的血已經瀕臨流盡了。
但他仍不服,竭盡全力,嘶聲道:
“冤枉……”
聲嘶力竭,倒地而歿。
甄厲慶、江傷陽、落花娘子等,對這辜幸村都心懷不滿,卻不料眼見他莫名其妙地讓九臉龍王殺了,卻也不忍,心底裏都對九臉龍王喜怒無常大悖常理而打了個寒慄。
九臉龍王舉手間殺了辜幸村,就像隨足踏死了地上一隻螞蟻般輕易。
辜幸村畢竟是“十方霸主”之一。他自以為精明過人,故意引得甄、江、莫三人接鬥公子襄三大手下,他自己卻坐享其成,不料,他卻是四人中第一個送命的;而且這條命送得糊里糊塗,伏屍於“東方霸主”陸見破之旁。
九臉龍王慢慢地收回銀戟,一面向公子襄笑道:“我對公子時,是用絕招;對他,只使一招;對有些人,根本不須要用到兵器。”他説着,眼睛長長地眯成一條縫,肥腮—抖,又正色道:
“好了,現在要請公子解我疑惑……”他眯着長眼陰聲細氣但字字清晰入耳地問:
“公子身上着的,可是當年抑王的‘百戰鐵衣’?”
眾人為之愕然,過了一會,紛紛議論起來。公子襄卻神色朗然,不答反問:
“龍王雙戟,刺在晚生身上,晚生可曾藉機還手麼?”
“沒有。”九臉龍王答得倒也爽快:“你若在那時反擊,我以為已經得手。”公子襄的笑意裏有一種令人無法分辨他是謙沖還是傲岸:
“我並沒有在龍王錯愕時還手。”
“對;”九臉龍王有些沉重地説:“你只是身退。”他臉肌垂嘟嘟的頰,微微上仰,居然嘆了口氣,漫聲道:“今日大好時機,未能手刃公子,不知他歲何日,才能償此夙願了。”
説罷,又道:“只要公子交出天書神令,老夫保管拍拍屁股就走,日後……”九臉龍王頓了頓,眯着眼壓低聲音道:“龍王廟的人就是公子家的人,悉聽公子吩咐,長江黃河支流主流,數萬兵將,任憑公子調度……”九臉龍王乾笑三聲,然後雙目的隙縫中射出精厲的神光:“如何?”
“不可能!”公子襄淡淡地道:“其實,天書神令,真的不在我處。”
“原本公子説的話,我本應該相信才是,但是……”九臉龍王一臉無奈地道:“但是給我消息的人,卻是唐門的人。”九臉龍王指指唐方,笑得如一頭狐狸,又老又狡猾的狐狸:“唐姑娘的自家人,不致於會説瞎話坑自己的人吧?”
唐方柳眉一豎:“唐門的人?”
九臉龍王一挺身,道:“正是。”
唐方突然笑了:“是唐甜?”
九臉龍王倒是一怔,皺了皺眉,唐方笑説:“我想這兒眾位英雄,泰半來此地,都是信了甜小妹的謠傳。”
這連公子襄也為之動容:“原來是甜兒造的謠。她……”
唐方悠悠一嘆:“她自小就很崇拜公子,而又很妒羨我,她而今見公子如此助我,心頭自是不悦。”説着又一聲低嘆。
公子襄仍在訝嘆之中:“甜兒貌美純真,怎會……唐姑娘,你怎麼知道?”
唐方道:“這一路上探聽所得,開始也真的不敢置信,她在府裏被照料多年,連武功也得公子真傳,情同手足,她卻來這樣亂説,掀起濤然風波,真是不該……我花了好一段時光,去查明真相,所以才遲了回來,但也從一些線索中,知道了是她……”唐方臉露一種淡淡的憂色:“還有一班年輕朋友,唉,她……這又何苦呢。”
公子襄也頹然搖首:“真令人……意想不到,甜兒的心腸……”
廳中羣豪,大多數是受唐甜的擺佈而來的,這倒是事實,現聽得唐方這般説,倒也信了幾分,一方面,公子襄的種種態度,也確令人信任。半晌,九臉龍王輕咳一聲道:“唐方,就算我相信是你家人造謠生非,但是,這證人現在仍在廳上,不由得你偏袒公子襄不承認。”
唐方倒十分坦然,道:“我沒有袒護公子,公子確不是這種人……他到處尋找蕭大俠,純粹是為了助我……不過。”唐方倒有些詫異:“龍王所説的證人,就在大廳中,不知是哪一位,可否請出來引見引見?”九臉龍王臉色一沉,雙眼翻白,翹嘴咕嚕道:“你不要狡辯。這人就是你的婢女,就在你身邊。”
大廳裏眾人一陣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唐方倒十分訝異,唐藕也很詫異,兩人詫然對望了一眼,卻發出會心的微笑,唐方笑道:“你説是阿藕?”
九臉龍王冷冷地點了點頭,小眼睛卻在觀察唐方的表情,看是不是在造作虛偽,卻見唐方忍不住抿嘴一笑,有些許無奈又有些兒讚許及惋惜地嘆道:“甜小妹就是會誑人……可惜就不學好。”
九臉龍王按捺不住揚聲問道:“你這可是作了不敢認……”
仲孫湫、泰誓臉色倏變,正待發作,唐藕卻笑道:“龍王,甜姊兒可是説小婢在某日夜裏,觀得公子在看‘忘情天書’,差點被發現的事麼?”
這時廳中點首應諾的人,居然不少,看來都是被同一種傳説吸引過來。唐藕清清一笑道:“確有此事。不過……”九臉龍王等正現喜容,唐藕又接着説下去。
“我確將事情説予人聽,不過不是公子在看‘忘情天書’,而是甜姊兒在偷看一本書,是唐門中的‘毒經’,我怕她練到走火人魔,以致心術不正,害人誤己,故説予姑娘聽,才知道姑娘珍藏唐老奶奶的‘毒經’一書不見了。姑娘過去問甜姊兒為何要這樣做,甜姊兒卻悄悄地溜了……這跟什麼小婢偷窺公子練‘忘情天書’上的武功,可一點也扯不上關係。”唐藕笑笑又加了一句:“甜姊兒的嘴真甜,連苦的都能説成甜的。”
眾人這才明白,紛紛大呼上當,有人埋怨來錯了,白來一趟。徒勞無功,有人怨聲連天,給人騙了還不知道,還幾乎流血送命。忽聽一人叫道:“還有陶醉呢?‘君無戲言’陶醉又因何蔑誣公子襄?”
眾人一聽,宛似大海里捉不到魚卻撈了只龍蝦,抓了個題目,七口八舌,都搶問了起來。
庸方別過頭去,望向公子襄,眼眸裏有詢問的神色。公子襄瞭解,無可奈何地攤攤手,道:“有人説陶醉指我已得天書神令。
唐方哦一聲:“陶醉也這樣説?”隨即問道:“那傳話的人呢?”
公子襄答:“不見了。”
唐方莞爾一笑:“説話的人不敢出來見人,這種話怎能當真!”
九臉龍王打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不過,還是要去當面對質的好。”
公子襄哂然一笑道:“這個容易,陶醉前輩就住宿在城裏‘客來客棧’中。”
九臉龍王冷冷加一句:“寅子房。”
落花娘子莫承歡幽幽一嘆,向江傷陽道:“十八爺,看來人家早有準備,事事比我們精,比我們靈,我們這一趟,算是白走定了。”
甄厲慶在旁冷冷地插口道:“那也未必,至少,熱鬧還是有得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