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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直沒有收到君瑋回信,令人擔憂。慕言認為有小黃保護,沒什麼好擔心的,看他這麼樂觀,我也不好意思提醒他,小黃早被典當進動物園了至今不曉得贖回來沒有。以我對君瑋的瞭解,這件事是不能抱什麼希望的,爾後想到世間好南風的兄弟何其多,又想到君瑋這個少年何其多姿而婀娜,心情就有點複雜,看來君家十有八九是要斷後了。年前他還信誓旦旦説如果沒人娶我他就娶我,命運如此安排,真是讓人沒有話説。但也沒有其他辦法,畢竟遠水救不了近火,而且我們連他如今在哪裏都不曉得,只能順其自然。慕言的意思是,既然君瑋久久沒有回信,便趁着他去晁都順道將我送回君禹山。他要去中州北部的天子之都一趟,估摸一直打算做的那些事,時機終於來臨。我從來不認為慕言會沒事兒陪着我一個小姑娘遊山玩水考察各地風俗民情,很早以前就開始等待他説出類似離別的話,終於聽到,一邊覺得難過一邊卻鬆了一口氣。

    路過寂寂荒山,路過莽莽平野,路過湯湯大河,路過哀嶺孤村,路過昏鴉枯樹,我能看到時光流逝,就擦着指縫,在每日夕陽西墜之時。掰着指頭數日子,計算着同他的分別之期,卻不能像從前那樣任性地一拖再拖預定行程。慕言覺得好笑:你為什麼總看着我,我臉上有東西?我大着膽子湊過去:嗯,有東西,來,我給你瞧瞧。他配合地低頭,目光揶揄,落在我眼睛裏:那你仔細瞧瞧。我想他是打趣,但這有什麼關係,反正都要分開了,臉皮厚一點也沒什麼。我點點頭:那你閉上眼睛。他果然聽話地閉上眼。橄欖炭燃出微藍的火光,窗外陣陣蟲鳴,他好整以暇地坐在那裏,做出一副任君採擷的模樣,讓人控制不住地就想伸手去摸摸這近在咫尺的臉,近在咫尺的眼。卻不敢。掌心都沁出汗,手指隔空劃過他眉梢眼角,鼓出極大勇氣,顫抖地落在他額際,這一剎那的觸感和温度,我都會記得。終歸是不能主動離開他,無論如何,都不能,而他的眉毛眼睛鼻樑嘴唇,他這張好看的臉,他臉上每一個生動表情,這些全部刻在我心底,從此我們分離,但我要將心底的他記一輩子。他微微偏頭,額角緊貼住手指,靜靜睜開眼:阿拂?我手一顫,趕緊收回來,炭火無徵兆地噼啪一聲,良久,我將手伸到他面前:看,你額頭上有個東西,給你拿下來了。他目光落在我空無一物的手掌上:哪裏?我假裝大吃一驚:咦?怎麼不見了。他似笑非笑看着我,托腮不語。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讓人迷茫,但這也沒什麼大不了,只要我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就好。君瑋説喜歡一個人就會變得憂鬱,因為患得患失。他説得有道理,待在慕言身邊我總是患得患失,而我失去他,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得到可以失去,留下的只是那些記憶中美好的他的樣子,在心底開出珍貴的、最珍貴的、大朵的花。一件大事。

    下山之時,君師父悉心囑託君瑋一路護着我,怕的正是這個。華胥引的玄妙世人知之者少,但也不是沒有。只是傳得神乎其神,説這個東西生白骨活死人,男人練了如何如何,女人練了如何如何,老人練了如何如何,小孩練了又如何如何搞得男女老幼都很嚮往。一大撮人都向往的往往就是一小搓人要消滅的,正因如此,有關華胥引的真實記載少之又少,雖已有數百年曆史,卻至今神秘莫測。本來以為,被扼殺到這種程度的秘術,在民間理應傳不出什麼令人覬覦的聲威,君師父初派君瑋跟着我時內心還多少有點抗拒,如今看來,君師父不愧是多吃了幾十年飯的人。

    天色漸漸暗下來,因是被綁架,手腳自然被縛住,但我着實是解繩子的一把好手,很快便脱困而出,看清楚身處一團錦被之中,抬頭可見帳上金色流蘇,視線之前,則是緊緊閉合的六扇翠屏。牀上屏風開六扇,扇面上繪的卻非尋常小山水,皆是一男一女,時而秉燭夜遊,時而詩畫唱酬,還有兩幅男子悠然煮茶閒坐撫琴的,看着很眼熟。心裏冒出一個可能性,但隨即將它推翻,覺得畫畫之人的水平不能差到這個地步。我想,綁架我的人雖趁慕言外出將我虜至此處,但根據前文推論,多半不會知道所謂神乎其神的上古秘術其實是被封印進一顆珠子裏,埋入了我的身體,並且,他們一定不知道我是個死人,就算揭開這秘密,想必這些人也不能相信,因以死者之軀修習華胥引,自晁高帝行星瀚大典分封九州以來,我是唯一的一人。但還沒等我更加清楚地分析當下形勢,緊閉的屏風就嗒一聲被推開了。趕緊將手腳都縮進被子裏,抬頭往前看,視線盡頭處,一盞微燈。

    推開屏風的是個侍女,此後撩起紗賬立在一旁,與夜色融為一體。比較有存在感的是坐在正對面的姑娘,不是面相問題,主要是扮相問題,寬袍廣袖佔那麼大空間,想無視都不行。而燈火如豆,只能照亮方寸之地,着實不能看清姑娘面容,只是冰冷視線如附骨之蛆。良久,孤燭漸盛,漸漸顯出几案上一隻青銅方彝,方彝中盛滿碧色的酒。終於看清這個散發出冰冷視線的姑娘的模樣,一半隱在明明燭光下,一半掩在樑柱陰影裏,氣質疏離歸疏離,卻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嘴裏被塞了巾帕,説不出什麼話。我做出掙扎模樣,姑娘略略抬手朝侍女比了個手勢,比到一半卻兀然放下,自顧自冷笑了一聲:真是糊塗了,解開你做什麼,今日你只需帶着這雙耳朵就行了。話畢端起几案上滿杯的方彝一飲而盡,踉蹌幾步到紗帳前,別開侍女的攙扶,一手捏住我下巴,扯掉面具後狠狠抬起,我不知做何反應,想她總不至於認為華胥引是藏在這張面具裏罷。半晌,她細白手指爬上我額頭處蜿蜒的傷痕,眸色冷淡,嗓音透出森寒之意:倒是個美人,只是,你難道沒有聽説過,別人的東西不能亂碰的道理?

    屋中靜極,我仰頭盯住她眸子,不知道她在説什麼,但氣度卻不可失。對視許久,她唇角漾出一絲冰冷笑意,淡淡地:裝出這麼一副凜然模樣,自己做的事,卻這麼快就不記得了?我仍然不知道她在説什麼,還想着聽這些台詞不像是綁架我索要華胥引的,難不成是綁錯了人?但背卻挺得更直,而此時,她的頭正好靠過來,青螺髻上的琉璃髮簪擦過我額角,氣息吐在耳畔,涼涼的,極輕:你喜歡他,趁虛而入地跟在他身旁,處心積慮曲意逢迎,渴望他對你刮目相看,就像個跳樑小醜,真是可笑,你難道不知他心中已有一位相知相許的意中人?我呆了一會兒,像是一道光憑空閃過,腦海裏轟一聲炸開,不能置信。本能地在回憶中搜索璧山上行刺慕言的女子,卻只能記起一片薔薇花海,那是四月春末。

    面前的姑娘偏頭看我呆愣模樣,修長手指不經意撫過右側鬢髮。我才注意到,那墨如鴉羽的髮鬢間簪了朵絹絲結成的暗色薔薇。

    若她是秦紫煙,她一定從來沒有忘記過慕言。可她傷了他。

    我不知該做出何等表情,也不知此刻是何等心情。只是想着,倘若我能早一日找到他,在他遇到她之前就把他從人羣裏找出來,今日又會是怎樣。

    可三年,那麼多的日日夜夜,我沒有找到他,臨死也不能見他一面,天意使然。

    她坐得靠近一些,手指移上額角,微蹙了眉,大約不勝酒力,微醺的面容映在暗淡燭火裏,別有一種冷麗之美,像是看着我,又像是看向什麼虛無之處,半晌,微微抿了唇:那時候,我還是趙宮裏的樂師,在宮宴上遇到他,覆軍殺將破城的將軍,幾次拓地千里,立下赫赫威名,整個趙宮,包括幾位公主在內,沒有哪個女孩子不仰慕他的。她的目光直直落在我臉上,勾起唇角:可他只帶了我一人回國。頓了頓,好笑地看着我:你只知他温文爾雅、風度卓然,可見過他耐心周旋,温存繾綣?我搖了搖頭。她輕笑一聲:我們在一起所經歷的那些,不是你所能想到的。

    心緒一層一層緩緩壓上來,像砥了巨石,卻不能做出任何退縮,就像野地裏遇到狼,就算再害怕也要抬頭瞪住它,先低頭的那一個就輸了。這一生父王沒有教導我什麼有用的東西,除了這種越是心慌意亂越是鎮定從容的偽裝。我其實想要問問她,既然喜歡他,怎麼狠得下心傷害他,而他傷得那麼重,又怎麼忍心一眼都不來看他。歸根結底,是我想不通怎麼會有人用傷害來表達愛,就如我想不通怎麼會有人喜歡吃榴蓮。人世間的事,永遠是不通的比通的多,感情更是如此,我以為的一切只是靠我的經驗,而明顯我在這方面涉世未深。

    門外響起腳步聲,她神色變了變,起身嗒一聲將屏風扣住,微光消失在眼前,只留那些之前不知道是什麼此刻看來是她和慕言日常相處的朦朧圖案,在身側漫成流雲般的巨大陰影,連同絲帕一起扼住我的喉嚨,令人不得言語。還抱着一絲微弱希望,脊背挺得筆直,想得到什麼不一樣的結局,卻聽到房門被輕叩三聲,緩緩開啓。一個聲音響起,如春日裏一縷拂柳微風,伴着一聲笑:我找了你很久,紫煙。是暮言。女子略帶哭腔地回應:我一直在等着你,一直,等着你來找我。

    肩背突然就不能承受很多東西,頹然靠住牆壁,那種臨死前的寒意由脊背漸次滋長,牢牢拽住胸中的鮫珠,突然就感到一種疼。這可真是奇怪。

    而恰在此時,牀板忽然翻倒,反應過來時,已重重摔在一個什麼地方,不知從哪裏透出一絲朦朧微光,可依稀辨別這是一條長長的山洞。幸好此前已經從繩子裏脱困而出,即便從很高的地方摔下,也沒受什麼傷,縱然我沒有痛感,可也怕斷手斷腳。

    靠着洞壁往上看,不知此刻廂房裏是何種情景。可以想象,窗外必有朗朗星空,而他踏着月色推開門扉,似他一貫的風雅悠閒,那句話怎麼説的來着,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卻不是為的我。我的邏輯很簡單,覺得紫煙傷了他,便不能再是他的良人,他不應該再喜歡她,我是個死人,其實也沒有什麼資格,但希望他能找到更好的人。好吧我都是撒謊,我一點也不希望他能找到更好的姑娘。説白了我就是自私,但是,如果一定要選擇,我寧願他愛上其他的姑娘,但那個人一定不能是紫煙。就像容垣當時所想。可他們還是相遇了,看來彼此都舊情難忘。秦紫煙説得不錯,我就像個跳樑小醜,着實可笑。可若這就是所謂成年人的,那些更加成熟的關於愛情的事,我不懂。看着自己的手,生命線消失的右手,想我果然還是不懂。心裏覺得很難受,卻不知該如何勸説自己。我撿起地上的面具,用袖子擦乾淨,貼着額角戴好。還能如何呢,這就是分離了。我想着他,想着此後再也不能見到他,我的生命結束得這樣早,在孩提時和他相遇,卻懵懂對情事不知,等到明白過來,他已另有所愛。長長的山洞幽深靜謐,像是沒有盡頭,慢慢蹲下,將頭埋進膝蓋裏,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可哭泣許久,也沒覺得好受。事實證明,能夠靠眼淚發泄出來的情緒都不是什麼情緒,而無法用眼淚紓解的,也不會有其他更好的辦法。用袖子抹乾淚水,我小聲同自己講,阿蓁,從此後就是一個人了,好好的別讓人擔心。喑啞嗓音迴響在幽深洞窟,像有人在一旁耐心安慰,就有了一點勇氣,也忘了是一個人。攀着洞壁站起來,沿着山洞一瘸一拐走出去,沿途踢到許多腐骨,驀地害怕,從前沒有感知,離開後才明白慕言在身邊時一直將我保護得很好,都讓我以為自己就是個普通小姑娘,忘記了身為死者本不該有這樣的恐懼。他們都和我一樣,這些累在洞中的森森白骨。

    辛苦摸出山洞,漆黑夜空裏,並無想象中的朗月疏星,無根水似千軍萬馬奔騰直下,澆在我頭頂。一場滂沱大雨。

    撥開雨幕夜行。秦紫煙將我困在山洞裏,定料不到我會這樣逃走,可慕言喜歡她,不會知道是她綁架了我,想到方才絆倒我的那些白骨,他們皆是為洞中瘴氣所殺。她對我早有殺心,奈何我本就是個死人,除非碎了胸中鮫珠,着實沒辦法再死一次。

    山巒如巨獸橫亙眼前,濕淋淋張開血盆大口,參天老樹似沉默的魅影,腳下凌霄花被石子般的雨點打得零落不堪。狂風從耳畔吹過,撩得雨滴傾斜,砸在身上,一層層浸入肌理落進心底,冷如寒冬裏結凍的冰凌。這場無盡的雨。遠方有庭院透出微光,卻是最危險的地方。我不知前往君禹山的道路,明白的只是朝着那要命的火光相反的方向,不停地往前奔跑。山路濕滑,儘管已經習慣在黑暗中視物,也會看不仔細,笨手笨腳時常栽倒,弄得滿身泥濘。覺得走了很久,再也不會被追到時才放下心,見到路旁一蓬矮灌木,縮到裏邊打算躲一躲這凌厲雨勢。鮫珠令我比常人更加畏寒,不再急着趕路,分散的神思集中回來,感到冷雨和着泥漿嚴絲合縫貼緊了身體的每一寸,凍得整個人只想縮成一團。雨過了就好了,我咬咬牙,抱着膝蓋默默地安慰自己。雨過了就好了。

    可深山裏一場雨長得足夠發生任何事,我考慮到很多危險,獨獨忘記雨夜裏獵食的猛獸。險象環生,遍地危機,我卻不自知。等到發現的時候,那隻雲豹已立在我十丈之外,體型尚未成年,瑩綠的眼睛似兩蓬森然鬼火,映着被冷雨浸透的毛皮,顯出斑駁的花色。這隻看似斷奶不久的雲豹謹慎地打量我,估計在考量面前這個鑲在灌木叢裏滿身泥濘的傢伙是個什麼東西,能不能入腹。而我全身上下能拿來自衞的,唯有山洞裏撿到的一隻匕首。此時什麼也不能想到,也不會天真地覺得君瑋或者小黃會突然從天而降,更或者,慕言會從天而降。假如有這種想法,就只有等死了。

    對視許久,這隻勇猛的雲豹終於矯捷地撲過來,而我不知從哪裏滋生出無謂勇氣,竟沒有躲開,反而握緊匕首對準它的脖子迎了上去。自然是沒有刺中。但無論它尖利的爪子在身上劃出多麼嚴重的傷痕,我不怕痛,這就沒有關係。不能眼睜睜看着它將我一口一口吃掉,執着地用匕首要去割斷它的喉嚨,全神貫注得只能聽見耳畔一陣陣疼痛的怒吼,心中唯揣有一個想法,要快點殺掉它,別讓它的咆哮引來其他猛獸。

    匕首如願扎進雲豹喉嚨時,血色噴薄而出,似一場紅櫻的怒雨,灑在我胸口,沿着紋路蔓開,一片刺目的殷紅。高闊的天,一望無際的雨夜,匕首搖搖欲墜跌落地上,血珠浸入泥濘土壤。只能聽見雨滴墜落,而我連呼吸聲都不能發出,四圍再沒有一個活物。恐懼終於沿着腳底緩慢爬上心頭。君瑋一向覺得我膽子很大,什麼也不害怕,那是小時候,慢慢長大後,覺得很多東西不能失去,膽子越來越小,那些英勇無畏只是裝出來在他面前逞強而已。用手矇住眼睛,我想起一個月前,有一個遇狼的月夜,那夜有無邊星光,耀得璧山遍地銀輝,有個人站在我面前似笑非笑:你該不會一直沒發現背後跟了頭狼吧?拍着我的背安慰我:別怕,不是已經被我殺掉了麼?你在怕什麼?明知道眼淚無用,卻不能剋制,終於,在這寂寥雨夜裏失聲痛哭。淚水漫進指縫,我想着他:慕言,你在哪裏,你在哪裏,我很害怕。

    我很害怕。

    也不知過了多久,大雨卻無一絲轉小之勢,打得密林沙沙作響。隱約聽到前方傳來咆哮之聲,像是一頭猛虎。

    費力地從泥水裏爬起來,想着以卵擊石會有多大勝算,結果是沒有。以綿薄之力殺死一隻未成年雲豹已是老天打瞌睡,還能殺死一隻成年猛虎,只能寄希望於老天長睡不起了。顯然不能抱有這種僥倖態度。不知鮫珠被老虎吞下會有什麼後果。君師父説這顆封印了華胥引的珠子神秘莫測,僅以自身之力便能支撐一個死人足足活夠三年。我不曉得它能支撐一頭猛獸多活多少年。最壞的境地是,今晚以後世上將產生一頭長生不老的老虎,而它還不是小黃,這對於大自然食物鏈及生態系統平衡的打擊真是不可估量向着虎嘯聲相反的方向拼命奔跑,其實,怎麼樣都好了,我沒什麼本事,可能已活不過今晚,可就算不能活着走出這片密林,也不能貽害蒼生。雖然有點怕,還是緊緊握住手中被雨水沖刷得乾乾淨淨的匕首,顫抖地對準胸口的地方比了比。如果被那頭畜生髮現,就將匕首狠狠扎進胸口吧,必須得毀了這顆鮫珠。

    緊張地等待着,虎嘯聲卻沒有響起。雨滴砸進泥窪裏,濺起朵朵散落水花,隨落雨而至的凌亂腳步聲定在身後。這樣大的雨,卻能聽到急促呼吸,阿拂。沙啞得都不像他的聲音。我怔怔站在那裏,像等待千年萬年,卻沒有回頭的勇氣。眼角處看到他右手持劍,劍柄的寶石發出幽藍光澤,映得衣袖處一抹顯眼的紅,似暈開一朵胭脂,風雅到極致。這是他。能感到他的手緩緩搭在我肩上,頓了一下,越過肩膀橫在胸前,一把將我攬進懷中。大雨滂沱,可我聽不到任何聲音,只覺得天荒地老,滄海化劫灰。他嘴唇貼在我耳畔,聽見漸漸平復的呼吸,良久,極輕的一聲:你嚇死我了。這是他。明明什麼也聞不到,卻感到清冷梅香牢牢裹住自己,兩隻手顫抖地抱住他手臂,仿似看到茫茫冰原裏萬梅齊放的盛景。這是他。我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身體被更緊地摟住,卻小心避開左肩處被雲豹抓出的傷痕,冰冷手指撫上我眼睛。前一刻還覺得活不過今夜,而此時此刻,慕言他就在這裏,所有令人不安的東西都羽化灰飛,可更大的悲傷卻漫溢上來。本來想做出一副無謂模樣,好叫他不能看到我的懦弱與悲傷。卻不能。眼淚湧上來,抽噎地哭泣着,越哭越不能自已。他靜靜抱住我,手指貼住面具,一點一點揩拭掉雨水和淚痕。可這樣做根本是徒勞。半晌,他的臉頰貼住我額頭,啞聲道:你哭得我沒有辦法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想着,假如我有一個心上人,我要把我的愉悦和快樂全部彈給他聽,把我的悲傷和難過全部哭給他聽。我的心上人,此時,他在這裏。

    看不清他的模樣,只能感到身體被慢慢轉過來。冰涼手指撫過鬢髮,仍貼在我眼角:能自己走麼?我點點頭,頓了一下,搖搖頭。身體凌空而起,嗓音響在耳側:不知道你哪裏還有傷,痛要講給我聽,嗯?我搖搖頭,頓了一下,點點頭。他一定覺得我很可憐,那種悲憫一隻被頑皮孩童射中翅膀的黃雀的感情,多麼希望會是愛。我知道自己是妄想,可哪怕是妄想,就讓我再妄想一會兒,就一小會兒。

    被慕言抱回客棧,一路無話。大雨未有一刻緩勢。

    客棧門前,闊別已久的執夙撐着傘等候在那裏。不知她為何突然出現,能想到的是,也許這一路慕言的護衞們都跟着,平時假裝自己不存在,卻密切關注主人的一舉一動,等到主人遇險時紛紛從天而降,好似很拉風,但我真是好奇這和****狂有什麼區別。

    執夙收好傘欲將我從慕言懷裏接過,正猶豫着是不是要下來,卻感到摟住腰背和腿彎的手緊了緊。藉着燈籠的一點暗淡光影,抬頭時看清慕言抿得緊緊的唇,被雨水淋得透濕的發,蒼白的臉色。從未見過他露出如此冰冷神情,就像嚴冬裏一潭凍結的深水。我試着伸出手想攀住他肩膀,手指剛觸到衣領,踩上樓板的腳步就停下來:傷口疼?雨水順着他頰邊髮絲滴落,一陣狂風吹得執夙手中的燈籠搖搖欲墜,終於熄滅。我在黑暗裏小心翼翼摟住他的脖子,感到沒有什麼反抗,輕聲回答:不疼。想了想問他:我很重吧,你是不很辛苦?我已經知道他會怎樣回答,一定是帶着似笑非笑的神情調侃我:這時候才想起來我會辛苦?可這一次,他卻沒有這樣説。有東西在額頭上微微停頓了一下,吐息温熱。我想到那是什麼,臉騰一下燒起來。

    走廊上留下一串木質地板喑啞的呻吟。房門打開,看到紫鳶花的落地屏風後隱隱顯出一隻浴桶,有蒸騰水汽將青銅燭台上的三枝高燭籠得影影綽綽。慕言將我放在地上,藉着燈光查看我身上的傷勢,發現只有肩膀上有些抓痕,喚了執夙一件一件囑咐。而後似要離開,被我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衣袖:你要去哪裏?他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容:我只是去換個衣服,等你沐浴完就來看你。

    儘管聽説執夙在包紮傷口方面素質過硬,也只能對她的主動幫忙婉言相拒,隨便找了個藉口搪塞,她將信將疑,可考慮到我們這種一身秘術的人哪個不是一身秘密的人,還是退出房間容我自行處理。幸好臨走時君師父放在我身上那種治傷的膏糊還剩一小瓶,在雨地裏泡過一回也只是有點點進水。草草處理完肩上的抓傷,換上乾爽衣物,慕言的敲門聲已經響起,仍是那種不長不短不緊不慢的調子,三下。

    門被推開,站在門口的慕言一身黑衣,領口衣袖處滾銀線刺繡,手中端了碗驅寒的薑湯。我等着他來,沐浴的時候想過他會過來幹什麼,想了半天,後來覺得,他來幹什麼都不重要,一切只是和他相處,多處一刻是一刻,哪怕他只是來灌我薑湯的。結果他果然是過來灌我薑湯的。第一反應是我真傻啊,剛才為什麼不假設他是過來和我表白的呢。

    咕咚咕咚喝完薑湯,他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坐在牀邊怔怔看我舔掉最後一滴湯汁,半晌,道:我十二歲的時候,第一次隨父親出征。這是個絕好的睡前故事開頭,我將空碗放到牀前的小几上,把被子拉上來一點,靠在牀頭聽他講這個故事。那時年少氣盛,中了敵人的誘兵之計,被困在茫茫深山裏。也是個雨夜,手下的一百精兵全部折損,屍體遍佈在山道上,他們好不容易保下我,將我藏在一個山洞裏。我在洞裏聽到不遠的地方響起猛獸爭食的怒吼,我知道它們爭搶的全是我部下的屍骸。那時,我身上也中了箭,就算一聲不吭藏在洞裏,血腥味也早晚引來這些野獸成為他們腹中一頓美餐。可若是點燃驅獸的篝火,又勢必引來追捕我的敵人。兩條路都是死路。他微微撐着額頭,似在思索,認真模樣和我一向所見大不相同。

    看來他不常和妹妹講故事,睡前故事哪有這樣跌宕起伏

    他抬眼看我,映着燭光,眸子深海似的黑:我長到這麼大,遇到的最難纏的境況不過如此,可那時,我一點也不覺得害怕。

    我點點頭:嗯,你很勇敢的,可,可後來呢?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他答非所問地拎起一隻茶杯,放在手中把玩:本來以為,連這樣的事情我也沒什麼可怕的感覺,大約這一生也不會再有什麼害怕之感。包括那時讓秦紫煙刺中。看到我驚詫模樣,他雲淡風輕地笑了笑,仍漫不經心把玩那隻粗瓷的茶杯:我算得分毫不差,用那樣的姿勢,她會刺中我什麼地方,我會受多重的傷,需要休養多久,有多少時間留給我親弟弟讓他趁機反我作亂。雖然知道她的刀子稍微偏一分,我就沒命了,可直到刀子在意料之中刺下去,順着看不見的刀鋒調整身形承受時,也沒有感到任何諸如恐懼害怕之類的情緒。他抬頭看着我:我從不相信那一分的偏差會在我掌握之中失控。

    可我已震驚得半晌説不出話來,想到秦紫煙,想到他,最後能出口的句子只有四個字:可,萬一呢?他的那些周密算計,他和秦紫煙是真是假,好像本能地都可以不去在意,唯一擔心的還是,萬一呢?萬一他那時被秦紫煙一刀刺死,死在我的面前,我找了他一生,看到他鮮血淋淋躺在我身邊,卻不知道他是誰。我吁了一口氣,幸好老天爺沒有讓這種荒謬的事情發生。

    茶杯扣在桌上,燭火晃了晃,他低低重複那兩個字,萬一,良久,輕笑了一聲:不會有什麼萬一。就像解數術題,有一萬個步驟,每個步驟都精確無誤,就是一萬之一萬,結果也不可能產生什麼萬分之一的失誤

    我打斷他的話:可世間的事,又不是每道都是數術題,人有情緒,會害怕,就一定會有萬一。

    他手指撐着額頭:那你告訴我,阿拂,為什麼人會害怕呢?

    這種問題完全不需要思考:因為有想要守護的東西啊。

    他含笑看着我:那你是説我今夜這樣害怕,是因為有想要守護的東西?

    我不知道話題怎麼突然就轉到這裏,腦袋沒反應過來,半晌,愣愣地:你説你從來不會害怕的

    他極輕地搖了搖頭,握住我的手:今天晚上,我很害怕。我覺得整個身子都僵硬了,微微掙開來,可他還在繼續説:我不該把你一個人丟在客棧裏。進入到那條密道,發現裏面全是瘴氣,而我找不到你。我怕得發抖,人為什麼會害怕呢,你説得對,阿拂,是因為有想要守護的東西。你這麼笨,我不在你身邊,你該怎麼辦呢?

    我呆呆地抓住被子,覺得一定是在做夢,可自從死掉之後,明明再也沒做過夢的。閉上眼睛,很久不敢睜開。四圍靜寂,只聽到窗外雨聲漸微。不是經常聽説這樣的故事嗎,誰誰自以為天上掉餡餅遭遇到什麼好事,滿心歡喜,誰知雞啼之時才發現不過黃粱一夢,沮喪萬分。手在發抖,這樣好聽的話,這樣好的事情,一定只能在夢中才會發生,假如我當真的話,夢醒時還怎麼能有勇氣和慕言大方説分手呢。可還是希望它是真的。我想了這麼久,盼了這麼久。

    窗欞啪地響了一聲,我驚得跳起來,毫無心理準備地睜開眼,看到一隻渾身濕透的麻雀闖進來,胡亂在地上撲騰。緊張地將眼風一點一點掃到牀前,首先入目的是一雙鞋,再一點一點移上來,慕言哭笑不得地看着我:我在等你的回答,你閉上眼睛裝睡是什麼意思?

    竟是真的。

    我咬着舌頭結結巴巴的問:什、什麼回答?

    他將我的手從被子上掰開,握在手裏,臉上是一貫神情,微微含着笑,看進我的眼睛:我喜歡你,阿拂,你是不是也喜歡我?

    我茫然地看着他,腦袋一下子空白,聽到自己的聲音鎮定響起:你説的喜歡,是像喜歡你妹妹那樣的喜歡嗎?如果是那樣的喜歡,我也像喜歡哥哥一樣地喜歡你。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説什麼。

    他將我拽出被子來一點,微微低了頭,這樣就能夠目光相對了。他看着我,難得嚴肅的,一字一頓的:你想我對你抱有什麼樣的感情?阿拂,我從前説過,嫁給我會有很多好處。我承諾給你聽的事情,一定會做到。我一生只會娶你一人,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我看見白梅的冷香漸盛,織成一幅白色的紗幔,在這冰冷雨夜裏漸漸升起,朦朧整個斗室。其實都是幻覺。但那個星光璀璨的夜晚我初次見到他,就像看到二月嶺上,漫山遍野的白梅綻放。他嘴角掛着那樣的笑容,安安靜靜看着我。冷風從被麻雀撞開的窗欞處灌進來,窗外的紫薇花樹搖曳滿樹花枝,紫色的花瓣在夜色裏發出幽暗的光。上天能讓我們再次相遇,已經是最大的福祉,我在心底幻想過他會喜歡我,但從來沒有覺得這會是真的,從來也沒有。他問我願不願意,怎麼會不願意呢。可我,可我連個人都算不上。

    這樣的我很想抱住他,卻不敢。

    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本無可能,只是我太執着。這是我在世間最喜歡的人,我在心底小心翼翼珍藏着他,想要保護他,從來不希望傷害他。點頭是最容易的事,可倘若有一天,讓他明白眼前這姑娘是個死人,他該怎麼辦呢?我該怎麼辦呢?

    就像過了一輩子,我鼓起勇氣握住他的手指,顫抖地放到鼻端。他的神色有些莫名,我卻不敢看他接下來會有的表情,良久,忍着心中的酸楚顫聲道:感覺到了嗎?慕言,我沒有呼吸。鼻尖的手指頓了一下。而説出那句話,好像一切都能坦誠地説出來:你是不是驚訝很多時候我都不怕疼。我咬住嘴唇,費力壓下就要破喉而出的哽咽:因為我根本感覺不到疼,也聞不到所謂馥郁花香,也嘗不到酒樓裏被人稱讚的那些珍饈美味。我表現得好像很喜歡吃翡翠水晶蝦仁餃,其實吃起來如同嚼蠟,只是從前,從前喜歡吃罷了。抬頭用雙手矇住眼睛,眼淚又開始往下掉,一切都完了。牢牢靠着牀幃,就像一望無垠的大海里靠住唯一的一根浮木:你説你想娶我,我願意得不得了,可這樣的我,你敢娶麼?一切都完了。

    許久,他冰涼手指停頓在我耳廓處,貼着銀箔的面具緩緩攀上額頭。我用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等待他將掩着我眉目的銀箔揭下。面具揭下之時,卻不敢睜開眼睛。他一定看到我死氣沉沉的蒼白容顏,一定看到我額頭上那道長長的疤痕。這個難看的,遊離於生者死者邊緣的姑娘,他會怎麼想我?

    唐七公子曾經聽説過一個故事,講一隻木偶愛上了自己的主人,因緣巧合之下被秘術師施術變成人類女子的模樣,嫁給了自己的心上人,可秘術終有失效的一日,魔法消失後主人被木偶的原型嚇得昏死過去,而這隻殘存着意識的木偶,在昏倒的主人身邊,用一把鋒利的刀子肢解了自己。此時的我就像那隻肢解掉自己的木偶,她的主人看到她感到害怕,卻不知她比他更害怕一萬倍。

    半晌,撫上眉間的手緩慢繞過額頭,行至左耳,正是那道疤痕生長的地方。我最不想他注意到的地方。可他的手堪堪停在那裏,阻擋了我最後一點破釜沉舟的勇氣,説不出你我緣盡於此今生再不相見之類在君瑋小説裏常見的狠話。良久,鬢髮被拂開。窗欞的噼啪聲中,他輕聲道:阿拂,睜開眼睛,看着我。我緊張地握住衣袖,一邊覺得不能拒絕他這個提議,一邊又害怕睜開眼會看到不想看到的東西。終究情感戰勝理智,惶然睜眼,晃眼過去,慕言臉上的神色前所未見,卻並不像是什麼厭惡恐懼,更像是面臨一場沒有把握的戰爭,肅然得近乎嚴謹。

    我呆呆望着他。

    他微皺的眉舒展開,將我拉得更近一些:這些事情,你能自己告訴我,我很高興。

    我抬起左手捂住額上的疤痕:你,你不害怕?

    他搖搖頭,像是聽到什麼好笑的事:為什麼要害怕?;怎麼可能不害怕,有時午夜夢迴,想到活死人一樣的自己,常常忍不住感覺恐怖,連我自己都如此,他竟然就這樣平靜地接受。

    對面銅鏡裏映出小姑娘捂住額頭的滑稽模樣,我將身體往陰影處藏了藏,苦澀道:我同真正活着的人完全不一樣,而且,你看到了,我是個醜八怪。

    他將我從陰影里拉出來,果然認真地打量我,目光所過之處,像被火焰灼燒之後又浸入寒潭冷凍。我在冰火兩重天裏將頭扭向一邊,他側過身子,拿下我捂住額頭的胳膊握在手中:為什麼覺得自己是個醜八怪,若是連名動天下的説到此處,低頭輕笑了一聲,似在自言自語:我原本想過會是卻沒想到果真如此。抬頭時右手撫上額頭處醜陋的疤痕:若那時我能預知我們此時卻終歸沒有將這些話講出來。我不知他想要説什麼,只隱約地明白,那是我不能也不需要去了解的東西。他的手停在我臉頰上:開心一點,這道小小的傷疤無損你的美貌,你是我見到過的最好看的姑娘。拇指掃過眼下淚漬,認真地看着我:那些事有我在,你只需要在我找到辦法之前努力活着就好了,告訴我,你能辦到麼?除了點頭,都不能做出多餘的動作。如果這是個夢,那最好一輩子不要醒來。

    就在我一個勁兒點頭的時候,一隻勾雲紋的玉佩被系在頸上。羊脂白玉在胸前發出瑩潤飽滿的光,他端詳我胸前的傑作,嘴角勾起好看的笑:這是聘禮,我給了你我母親留給我的最重要的東西,你要給我什麼?

    我不知道該給他什麼,找遍全身,將所有東西全部翻出來,有還剩的半瓶治傷膏藥,有從他那裏要來的那隻玉雕小老虎,有背地裏偷偷畫的他的半幅小像,還有那隻專門買給他卻一直沒能送出去的透雕白玉簪。

    他好奇地看着我:這是

    我將這些東西往他面前推一點:你,你隨便選。我沒有錢,買不起什麼貴重的好東西,只希望拿得出來的這些小玩意裏,哪怕有一樣是他會喜歡的。

    他看了我好一會兒,撿起那隻白玉簪:你畫那副畫,就是為買這支簪子給我?

    我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有點尷尬地和他解釋:聽説這個玉是古玉來着,做出來的簪子有兩百年的歷史了,雕工也好,説是一個什麼什麼名匠做的,老闆一定要三百金銖話還沒説完,看到燭火微暗,他傾身而來,毫無徵兆地吻住我嘴唇。能感到頰邊温熱的吐息。我呆呆看着他,不知道像這樣的時刻所有女孩子都會閉上眼睛。近在咫尺的這個人,他有長長的睫毛,眼角暗含笑意。我這麼沒用,連接吻也不會,他卻耐心周旋,誘導着我微微張開嘴唇,容他温柔地吮吸舔噬。想到這一路的峯迴路轉,眼角一酸,眼淚又忍不住下掉。

    他抵着我的額頭,伸手抹乾不斷湧出的眼淚,輕聲地笑:愛哭鬼。

    我跪在他身前,摟住他的脖子抽泣着辯駁:我才不是愛哭鬼。他的手揉亂我頭髮:哦?又有什麼大道理,説來聽聽?

    我離開他一點:好吧,我是愛哭鬼。可是,愛哭不是什麼羞恥的事。我覺得淚水是世間最不需要強忍的東西,有時候我也想忍住,讓別人覺得我很堅強,但忍不住的時候我就不會忍,因為後來我明白堅強只是一種內心,愛哭不是不堅強,哭過之後還能站起來,能清醒地明白該走什麼樣的路,做什麼樣的事,我要做的是這樣的人。你想,要是連哭都不能哭,我的那些恐懼和擔憂要用什麼來證明呢,我還活着這件事,又該怎麼來證明呢燭火映出慕言深海似的眸色,似有星光落入,而窗外風雨無聲。

    良久,他將我攬入懷中:阿拂,以後可以盡情地哭給我聽。

    我趴在他的肩頭,像步入一個巨大幻夢,那是我心之嚮往,是我的華胥之境。他漆黑的髮絲拂過我臉頰,有一棵小樹從心底長起來,開出一樹閃閃發光的花,相擁的陰影投上素色牀幔,盈滿我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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