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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那姓全的一回頭,李文秀左手便是一揚,姓全的一慌,角下一個踉蹌,摔了個筋斗。那姓宋的還道他中了毒針,腳下加快,直衝出洞。姓全的跟著也奔到了洞外。兩人長刀護身,一個道:“還是在這裏對付那丫頭!”一個道:“不錯,她發毒針時也好瞧得清楚些。”這時夕陽在山,閃閃金光正照在宋全二人的臉上,兩人微微側頭,不令日光直射進眼,猛聽得山洞中一聲嬌喝:“毒針來啦!”兩人急忙向旁一閃,只見山洞中飛出兩個葫蘆,李文秀跟著跳了出來。兩人先是一驚,待見她手中提著的竟是兩個枯槁得葫蘆,不由得失笑,不過笑聲之中,卻也免不了戒懼之意。

    李文秀心中怦怦而跳,她只學了一招武功,可不知這一招是否當真管用,幼時雖跟父母學過一些武藝,但父母死後就拋荒了,早已忘記乾淨。她對這兩個面貌兇惡的強人實是害怕之極,若能不鬥,能夠虛張聲勢的將他們嚇跑,那是最妙不過,於是大聲喝道:“你們再不逃走,我師父一指震江南便出來啦!他老人家毒針殺人,猶如探囊取物一般,你們膽敢和他作對,當真是好大的膽子!”這兩個強人都是尋常腳色,“一指震江南”的名頭當年倒也似乎聽見過,但跟他毫無瓜葛,向來不放在心上,相互使個眼色,心中都想:“乘早抓了這丫頭去見霍大爺、陳二爺,便是天大的功勞,管他甚麼震江南、震江北?”齊聲呼叱,分從左右撲了上來。

    李文秀大吃一驚:“他二人一齊上來,這招星月爭輝卻如何用法?”也是華輝一心一意的教她如何出招打穴,竟忘了教她怎生對付兩人齊上。要知對敵過招,千變萬化,一兩個時辰之中,又教得了多少?李文秀手忙腳亂,向右跳開三尺。那姓全的站在右首,搶先奔近,李文秀不管三七二十一,兩枚葫蘆揮出,惶急之下,這一招“星月爭輝”只使對了一半,左錘倒是打中了他胸口的“商曲穴”,右錘卻碰正在他的長刀口,刷的一響,葫蘆被刀鋒割開,黃沙飛濺。

    那姓宋的正搶步奔到,沒料到葫蘆中竟會有大片黃沙飛出,十數粒沙子鑽入了眼中,忙伸手揉眼。李文秀又是一錘擊出,只因右錘破裂,少了藉助之勢,只打中了他的背心,卻沒中“靈台穴”。但這一下七八斤重的飛錘擊在身上,那姓宋的也是站不住腳,向前一撲,眼也沒睜開,便抱住了李文秀的肩頭。李文秀叫聲:“啊喲!”左手忙伸手去推,慌亂中忘了手中還持著一枚毒針,這一推,卻是將毒針刺入了他肚腹。那姓宋的雙臂一緊,便此死去。

    這強人雖死,手臂卻是抱得極緊,李文秀猛力掙扎,始終擺脱不了。華輝嘆道:“蠢丫頭,學的時候倒頭頭是道,使將起來,便亂七八糟!”提腳在那姓宋的尾閭骨上踢了一腳。那死屍鬆開雙臂,往後便倒。

    李文秀驚魂未定,轉頭看那姓全的強人時,只見他直挺挺的躺在地上,雙目圓睜,一動也不動,竟已被她以灌沙葫蘆擊中要穴而死。李文秀一日之中連殺五人,雖説是報父母之仇,又是抵禦強暴,心中總是甚感不安,怔怔的望著兩具屍體,忍不住便哭了出來。

    華輝微笑道:“為甚麼哭了?師父教你的這一招『星月爭輝』,可好不好?”李文秀嗚咽道:“我……我又殺了人。”華輝道:“殺幾個小毛賊算得了甚麼?我武功回覆之後,就將一身功夫都傳了於你,待此間大事一了,咱們迴歸中原,師徒倆縱橫天下,有誰能當?來來來,到我屋裏去歇歇,喝兩杯熱茶。”説著引導李文秀走去左首叢林之後,行得裏許,經過一排白樺樹,到了一間茅屋之前。

    李文秀跟著他進屋,只見屋內陳設雖然簡陋,卻頗雅潔,堂中懸著一副木板對聯,每一塊木板上刻著七個字,上聯道:“白首相知猶按劍。”下聯道:“朱門早達笑談冠。”她自來回疆之後,從未見過對聯,也從來沒人教過她讀書,好在這十四個字均不艱深,小時候她母親都曾教過的,文義卻全然不懂,喃喃的道:“白首相知猶按劍……”華輝道:“你讀過這首詩麼?”李文秀道:“沒有。這十四個字寫的是甚麼?”華輝文武全才,説道:“這是王維的兩句詩。上聯説的是,你如有個知己朋友,跟他相交一生,兩個人頭髮都白了,但你還是別相信他,他暗地裏仍會加害你的。他走到你面前,你還是按著劍柄的好。這兩句詩的上一句,叫做『人情翻覆似波瀾』。至於『朱門早達笑談冠』這一句,那是説你的好朋友得意了,青雲直上,要是你盼望他來提拔你、幫助你,只不過惹得他一番恥笑罷了。”李文秀自跟他會面以後,見他處處對自己猜疑提防,直至給他拔去體內毒針,他才相信自己並無相害之意,再看了這副對聯,想是他一生之中,曾受到旁人極大的損害,而且這人恐怕還是他的知交好友,因此才如此憤激,如此戒懼。這時也不便多問,當下自去烹水泡茶。

    兩人各自喝了兩杯熱茶,精神一振。李文秀道:“師父,我得回去啦。”華輝一怔,臉上露出十分失望的神色,道:“你要走了?你不跟我學武藝了?”李文秀道:“不!我昨晚整夜不歸,計爺爺一定很牽記我。待我跟他説過之後,再來跟你學武藝。”華輝突然發怒,脹紅了臉,大聲道:“你若是跟他説了,那就永遠別來見我。”李文秀嚇了一跳,低聲道:“不能跟計爺爺説麼?他……他很疼我的啊。”華輝道:“跟誰也不能説。你快立下一個毒誓,今日之事,對誰也不許説起,否則的話,我不許你離開此山……”他一怒之下,背上傷口突然劇痛,“啊”的一聲,暈了過去。

    李文秀忙將他扶起,在他額頭潑了些清水。過了一會,華輝悠悠醒轉,奇道:“你還沒走?”李文秀卻問:“你背上很痛麼?”華輝道:“好一些啦。你説要回去,怎麼還不走?”李文秀心想:“計爺爺最多不過心中記掛,但師父重創之後,若是我不留意著照料,説不定他竟會死了。”便道:“師父沒大好,讓我留著服侍你幾日。”華輝大喜。

    當晚兩人便在茅屋中歇宿。李文秀找些枯草,在廳上做了個睡鋪,睡夢之中接連驚醒了幾次,不是夢到突然被強人捉住,便是見到血淋淋的惡鬼來向自己索命。

    次晨起身,見華輝休息了一晚,精神已大是健旺。早飯後,華輝便指點她修習武功,從紮根基內功教起,説道:“你年紀已大,這時起始練上乘武功,原是遲了一些。但一來徒兒資質聰明,二來師父更不是泛泛之輩。明師收了高徒,還怕些甚麼?五年之後,叫你武林中罕遇敵手。”如此練了七八日,李文秀練功的進境很快,華輝背上了創口也逐漸平復,她這才拜別師父,騎了白馬回去。華輝沒再逼著她立誓。她回去之後,卻也沒有跟計爺爺説起,只説在大漠中迷了路,越走越遠,幸好遇到一隊駱駝隊,才不致渴死在沙漠之中。

    自此每過十天半月,李文秀便到華輝處居住數日。她生怕再遇到強人,出來時總是穿了哈薩克的男子服裝。這數日中華輝總是悉心教導她武功。李文秀心靈無所寄託,便一心一意的學武,果然是高徒得遇明師,進境奇快。

    這般過了兩年,華輝常常讚道:“以你今日的本事,江湖上已可算得是一流好手,若是回到中原,只要一出手,立時便可揚名立萬。”但李文秀卻一點也不想回到中原去,在江湖上幹甚麼“成名立萬”的事,但要報父母的大仇,要免得再遇上強人時受他們侵害,武功卻非練好不可。在她內心深處,另有一個念頭在激勵:“學好了武功,我能把蘇普搶回來。”只不過這個念頭從來不敢多想,每次想到,自己就會滿臉通紅。她雖不敢多想,這念頭卻深深藏在心底,於是,在計老人處了時候越來越少,在師父家中的日子越來越多。計老人問了一兩次見她不肯説,知她從小便性情執拗,打定了的主意再也不會回頭,也就不問了。

    這一日李文秀騎了白馬,從師父處回家,走到半路,忽見天上彤雲密佈,大漠中天氣説變就變,但見北風越刮越緊,看來轉眼便有一場大風雪。她縱馬疾馳,只見牧人們趕著羊羣急速回家,天上的鴉雀也是一隻都沒有了。

    快到家時,驀地裏蹄聲得得,一乘馬快步奔來。李文秀微覺奇怪:“眼下風雪便作,怎麼還有人從家裏出來?”那乘馬一奔近,只見馬上乘者披著一件大紅羊毛披風,是個哈薩克女子。

    李文秀這時的眼力和兩年前已大不相同,遠遠便望見這女子身形嫋娜,面目姣好,正是阿曼。李文秀不願跟她正面相逢,轉過馬頭,到了一座小山丘之南,勒馬樹後。卻見阿曼騎著馬也向小丘奔來,她馳到丘邊,口中呼哨一聲,小丘上樹叢中竟也有一下哨聲相應。阿曼翻身下馬,一個男人向她奔了過去,兩人擁抱在一起,傳出了陣陣歡笑。那男人道:“轉眼便有大風雪,你怎地還出來?”卻是蘇普的聲音。

    阿曼笑道:“小傻子,你知道有大風雪,又為甚麼大著膽子在這裏等我?”蘇普笑道:“咱兩個天天在這兒相會,比吃飯還要緊。便是落刀落劍,我也會在這裏等你。”他二人並肩坐在小丘之上,情話綿綿,李文秀隔著幾株大樹,不由得痴了。他倆的説話有時很響,便聽得清清楚楚,有時變得了喁喁低語,就一句也聽不見。驀地裏,兩人不知説到了甚麼好笑的事,一齊縱聲大笑起來。

    但即使是很響的説話,李文秀其實也是聽而不聞她不是在偷聽他們説情話。她眼前似乎看見一個小男孩,一個小女孩,也這麼並肩的坐著,也是坐在草地上。小男孩是蘇普,小女卻是她自己。他們在講故事,講甚麼故事,她早已忘記了,但十年前的情景,卻清清楚楚地出現在眼前……。

    雞毛般的大雪一片片的飄下來,落在三匹馬上,落上三人的身上。蘇普和阿曼笑語正濃,渾沒在意;李文秀卻是沒有覺得。雪花在三人的頭髮上堆積起來,三人的頭髮都白了。

    幾十年之後,當三個人的頭髮真的都白了,是不是蘇普和阿曼仍然這般言笑晏晏,李文秀仍然這般寂寞孤單?她仍是記著別人,別人的心中卻早沒了一絲她的影子?突然之間,樹枝上刷啦啦的一陣急響,蘇普和阿曼一齊跳了起來,叫道:“落冰雹啦!快回去!”兩人翻身上了馬背。

    李文秀聽到兩人的叫聲,一驚醒覺,手指大了冰雹已落在頭上、臉上、手上,感到很是疼痛,忙解下馬鞍下的毛氈,兜在頭上,這才馳馬回家。

    將到家門口時,只見廊柱上系著兩匹馬,其中一匹正是阿曼所乘。李文秀一怔:“他們到我家來幹甚麼?”這時冰雹越下越大,她牽著白馬,從後門走進屋去,只聽得蘇普爽朗的聲音説道:“老伯伯,冰雹下得這麼大,我們只好多耽一會啦。”計老人道:“平時請也請你們不到。我去衝一壺茶。”自從晉威鏢局一干豪客在這帶草原上大施劫掠之後,哈薩克人對漢人極是憎恨,雖然計老人在當地居住已久,哈薩克人又生性好客,尚不致將他驅逐出境,但大家對他卻十分疏遠,若不是大喜慶事,誰也不向他買酒;若不是當真要緊的牲口得病難治,誰也不會去請他來醫。蘇普和阿曼的帳蓬這時又遷的遠了,倘若不是躲避風雪,只怕再過十年,也未必會到他家來。

    計老人走到灶邊,只見李文秀滿臉通紅,正自怔怔的出神,説道:“啊……你回……”李文秀縱起身來,伸手按住他嘴,在他耳邊低聲説道:“別讓他們知道我在這兒。”計老人很是奇怪,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計老人拿著羊乳酒、乳酪、紅茶出去招待客人。李文秀坐在火旁,隱隱聽得蘇普和阿曼的笑語聲從廳堂上傳來,她心底一個念頭竟是不可抑制:“我要去見見他,跟他説幾句話。”但跟著便想到了蘇普的父親的斥罵和鞭子,十年來,鞭子的聲音無時無刻不在她心頭響著。

    計老人回到灶下,遞了一碗混和著奶油的熱茶給她,眼光中流露出慈愛的神色。兩人共居了十年,便像是親爺爺和親生的孫女一般,互相體貼關懷,可是對方的心底深處到底想著些甚麼,卻誰也不大明白。

    終究,他們不是骨肉,沒有那一份與生俱來的、血肉相連的感應。

    李文秀突然低聲道:“我不換衣服了,假裝是個哈薩克男子,到你這而來避風雪,你千萬別説穿。”也不等計老人回答,從後門出去牽了白馬,冒著漫天遍野的大風雪,悄悄走遠。一直走到裏許,才騎上馬背,兜了個圈子,馳向前門。大風之中,只覺天上的黑雲像要壓到頭頂來一般。她在回疆十二年,從未見過這般古怪的天色,心下也不自禁的害怕,忙縱馬奔到門前,伸手敲門,用哈薩克語説道:“借光,借光!”計老人開門出來,也以哈薩克語大聲問道:“兄弟,甚麼事?”李文秀道:“這場大風雪可了不得,老丈,我要在尊處躲一躲。”計老人道:“好極,好極!出門人那有把屋子隨身帶的,已先有兩位朋友在這裏躲避風雪。兄弟請進罷!”説著讓李文秀進去,又問:“兄弟要上那裏去?”李文秀道:“我要上黑石圍子,打從這裏去還有多遠?”心中卻想:“計爺爺裝得真像,一點破綻也瞧不出來。計老人假作驚訝,説道:“啊喲,要上黑石圍子?天氣這麼壞,今天無論如何到不了的啦,不如在這兒耽一晚,明天再走。要是迷了路,可不是玩的。”李文秀道:“這可打擾了。”她走進廳堂,抖去了身上的雪花。只見蘇普和阿曼並肩坐著,圍著一堆火烤火。蘇普笑道:“兄弟,我們也是來躲風雪的,請過來一起烤吧。”李文秀道:“好,多謝!”走過去坐在他身旁。阿曼含笑招呼。蘇普和她八九年沒見,李文秀從小姑娘變成了少女,又改了男裝,蘇普那裏還認得出?計老人送上飲食,李文秀一面吃,一面詢問三人的姓名,自己説叫作阿斯托,是二百多里外一個哈薩克部落的牧人。

    蘇普不住到窗口去觀看天色,其實,單是聽那憾動牆壁的風聲,不用看天,也知道走不了。阿曼擔心道:“你説屋子會不會給風吹倒?”蘇普道:“我倒是擔心這場雪太大,屋頂吃不住,待會我爬上屋頂去鏟一剷雪。”阿曼道:“可別讓大風把你刮下來。”蘇普笑道:“地下的雪已積得這般厚,便是摔下來,也跌不死。”李文秀拿著茶碗的手微微發顫,心中念頭雜亂,不知想些甚麼才好。兒時的朋友便坐在自己身邊。他是真的認不出自己呢,還是認出了卻假裝不知道?他已把自己全然忘了,還是心中並沒有忘記,不過不願讓阿曼知道?天色漸漸黑了,李文秀坐得遠了些。蘇普和阿曼手握著手,輕輕説著一些旁人聽來毫無意義、但在戀人的耳中心頭卻是甜蜜無比的情話。火光忽暗忽亮,照著兩人的臉。

    李文秀坐在火光的圈子之外。

    突然間,李文秀聽到了馬蹄踐踏雪地的聲音。一乘馬正向著這屋子走來。草原上積雪已深,馬足拔起來時很費力,已經跑不快了。

    馬匹漸漸行近,計老人也聽見了,喃喃的道:“又是個避風雪的人。”蘇普和阿曼或者沒有聽見,或者便聽見了也不理會,兩人四手相握,偎依著喁喁細語。

    過了好一會,那乘馬到了門前,接著便砰砰砰的敲起門來。打門聲很是粗暴,不像是求宿者的禮貌。計老人皺了皺眉頭,去開了門。只見門口站著一個身穿羊皮襖的高大漢子,虯髯滿腮,腰間掛著一柄長劍,大聲道:“外邊風雪很大,馬走不了啦!”説的哈薩克語很不純正,目光炯炯,向屋中個人打量。計老人道:“請進來。先喝碗酒吧!”説著端了一碗酒給他。那人一飲而盡,坐到了火堆之旁,解開了外衣,只見他腰間上左右各插著一柄精光閃亮的短劍。兩柄短劍的劍把一柄金色,一柄銀色。

    李文秀一見到這對小劍,心中一凜,喉頭便似一塊甚麼東西塞住了,眼前一陣暈眩,心道:“這是媽媽的雙劍。”金銀小劍三娘子逝世時李文秀雖還年幼,但這對小劍卻是認得清清楚楚的,決不會錯。她斜眼向這漢子一瞥,認得分明,這人正是當年指揮人眾、追殺他父親的三個首領之一,經過了十二年,她自己的相貌體態全然變了,但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長了十二歲年紀,卻沒多大改變。她生怕他認出自己,不敢向他多看,暗想:“倘若不是這場大風雪,我見不到蘇普,也見不到這個賊子。”計老人道:“客人從那裏來?要去很遠的地方吧?”那人道:“嗯,嗯!”自己又倒了一碗酒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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