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秀曾問過計老人,大戈壁中是不是真的這樣可怕,是不是走進去之後,永遠不能再出來。計老人聽到她這樣問,突然間臉上的肌肉痙攣起來,露出了非常恐怖的神色,眼睛向著窗外偷望,似乎見到了鬼怪一般。李文秀從來沒有見過他會嚇得這般模樣,不敢再問了,心想這事一定不假,説不定計爺爺還見過那些鬼呢。
她騎著白馬狂奔,眼見前面黃沙莽莽,無窮無盡的都是沙漠,想到了戈壁中永遠在兜圈子的鬼,越來越是害怕,但後面的強盜在飛馳著追來。她想起了爸爸媽媽,想起了蘇普的媽媽和哥哥,知道要是給那些強盜追上了,那是有死無生,甚至要比死還慘些。可是走進大戈壁呢,那是變成了鬼也不得安息。她真想勒住白馬不再逃了,回過頭來,哈薩克人的帳蓬和綠色的草原早已不見了,兩個強盜已落在後面,但還是有五個強盜吆喝著緊緊追來。李文秀聽到粗暴的、充滿了喜悦和興奮的叫聲:“是那匹白馬,錯不了!捉住她,捉住她!”隱藏在胸中的多年仇恨突然間迸發了出來,她心想:“爹爹和媽媽是他們害死的。我引他們到大戈壁裏,跟他們同歸於盡。我一條性命,換了五個強盜,反正……反正……便是活在世上,也沒什麼樂趣。”她眼中含著淚水,心中再不猶豫,催動白馬向著西方疾馳。
這些人正是霍元龍和陳達海鏢局中的下屬,他們追趕白馬李三夫婦來到回疆,雖然將李三夫婦殺了,但那小女孩卻從此不知了下落。他們確知李三得到了高昌迷宮的地圖。這張地圖既然在李三夫婦身上遍尋不獲,那麼一定是在那小女孩身上。高昌迷宮中藏著數不盡的珍寶,晉威鏢局一干人誰都不死心,在這一帶到處遊蕩,找尋那小女孩。這一耽便是十年,他們不事生產,仗著有的是武藝,牛羊駝馬,自有草原上的牧民給他們牧養。他們只須拔出刀子來,殺人,放火,搶劫,姦淫……這十年之中,大家永遠不停的在找這小女孩,草原千里,卻往那裏找去?只怕這小女孩早死了,骨頭也化了灰,但在草原上做強盜,自由自在,可比在中原走鏢逍遙快活得多,又何必回中原去?有時候,大家談到高昌迷宮中的珍寶,談到白馬李三的女兒。這小姑娘就算不死,也長大得認不出了,只有那匹白馬才不會變。這樣高大的全身雪白的白馬甚是稀有,老遠一見就認出來了。但如白馬也死了呢?馬匹的壽命可比人短得多。時候一天天過去,誰都早不存了指望。
那知道突然之間,見到了這匹白馬。那沒錯,正是這匹白馬!那白馬這時候年齒已增,腳力已不如少年之時,但仍比常馬奔跑起來快得多,到得黎明時,竟已將五個強盜拋得影蹤不見,後面追來的蹄聲也已不再聽到。可是李文秀知道沙漠上留下馬蹄足跡,那五個強盜雖然一時追趕不上,終於還是會依循足印追來,因此竟是絲毫不敢停留。
又奔出十餘裏,天已大明,過了幾個沙丘,突然之間,西北方出現了一片山陵,山上樹木蒼葱,在沙漠中突然看到,真如見到世外仙山一般。大沙漠上沙丘起伏,幾個大沙丘將這片山陵遮住了,因此遠處完全望不見。李文秀心中一震:“莫非這是鬼山?為什麼沙漠上有這許多山,卻從沒聽人説過?”轉念一想:“是鬼山最好,正好引這五個惡賊進去。”白馬腳步迅捷,不多時到了山前,跟著馳入山谷。只見兩山之間流出一條小溪來。白馬一聲歡嘶,直奔到溪邊。李文秀翻身下馬,伸手捧了些清水洗去臉上沙塵,再喝幾口,只覺溪水微帶甜味,甚是清涼可口。
突然之間,後腦上忽被一件硬物頂住了,只聽得一個嘶啞的聲音説道:“你是誰?到這裏幹麼?”李文秀大吃一驚,待要轉身,那聲音道:“我這杖頭對準了你的後腦,只須稍一用勁,你立時便重傷而死。”李文秀但覺那硬物微向前一送,果覺得頭腦一陣暈眩,當下不敢動彈,心想:“這人會説話,想來不是鬼怪。他又問我到這裏幹麼,那麼自是住在此處之人,不是強盜了。”那聲音又道:“我問你啊,怎地不答?”李文秀道:“有壞人追我,我逃到了這裏。”那人道:“什麼壞人?”李文秀:“是許多強盜。”那人道:“什麼強盜?叫什麼名字?”李文秀道:“我不知道。他們從前是保鏢的,到了回疆,便做了強盜。”那人道:“你叫什麼名字?父親是誰?師父是誰?”李文秀道:“我叫李文秀,我爹爹是白馬李三,媽媽是金銀小劍三娘子。我沒師父。”那人“哦”的一聲,道:“嗯,原來金銀小劍三娘子嫁了白馬李三。你爹爹媽媽呢?”李文秀道:“都給那些強盜害死了。他們還要殺我。”那人“嗯”了一聲,道:“站起來!”李文秀站起身來。那人道:“轉過身來。”李文秀慢慢轉身,那人木杖的鐵尖離開了她後腦,一縮一伸,又點在她喉頭。但他杖上並不使勁,只是虛虛的點著。李文秀向他一看,心下很是詫異,聽到那嘶啞冷酷的嗓音之時,料想背後這人定是十分的兇惡可怖,那知眼前這人卻是個老翁,身形瘦弱,形容枯槁,愁眉苦臉,身上穿的是漢人裝束,衣帽都已破爛不堪。但他頭髮捲曲,卻又不大像漢人。
李文秀道:“老伯伯,你叫什麼名字?這裏是什麼地方?”那老人眼見李文秀容貌嬌美,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一怔之下,冷冷的道:“我沒名字,也不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便在此時,遠處蹄聲隱隱響起。李文秀驚道:“強盜來啦,老伯伯,快躲起來。”那人道:“幹麼要躲?”李文秀道:“那些強盜惡得很,會害死你的。”那人冷冷的道:“你跟我素不相識,何必管我的死活?”這時馬蹄聲更加近了。李文秀也不理他將杖尖點在自己喉頭,一伸手便拉住他手臂,道:“老伯伯,咱們一起騎馬逃吧,再遲便來不及了。”那人將手一甩,要掙脱李文秀的手,那知他這一甩微弱無力,竟是掙之不脱。李文秀奇道:“你有病麼?我扶你上馬。”説著雙手托住他腰,將他送上了馬鞍。這人瘦骨伶仃,雖是男子,身重卻還不及骨肉停勻的李文秀,坐在鞍上搖搖幌幌,似乎隨時都會摔下鞍來。李文秀跟著上馬,坐在他身後,縱馬向叢山之中進去。
兩人這一耽擱,只聽得五騎馬已馳進了山谷,五個強人的呼叱之聲也已隱約可聞。那人突然回過頭來,喝道:“你跟他們是一起的,是不是?你們安排了詭計,想騙我上當。”李文秀見他滿臉病容猛地轉為猙獰可怖,眼中也射出兇光,不禁大為害怕,説道:“不是的,不是的,我從來沒見過你,騙你上什麼當?”那人厲聲道:“你要騙我帶你去高昌迷宮……”一句話沒説完,突然住口。
這“高昌迷宮”四字,李文秀幼時隨父母逃來回疆之時,曾聽父母親談話中提過幾次,但當時不解,並未在意,現在又事隔十年,這老人突然説及,她一時想不起甚麼時候似乎曾聽到人説過,茫然道:“高昌迷宮?那是甚麼啊?”老人見她神色真誠,不似作偽,聲音緩和一些,道:“你當真不知高昌迷宮?”李文秀搖頭道:“不知道,啊,是了……”老人厲聲問道:“是了什麼?”李文秀道:“我小時候跟著爹爹媽媽逃來回疆,曾聽他們説過『高昌迷宮』。那是很好玩的地方麼?”老人疾言厲色的問道:“你爹孃還説過甚麼?可不許瞞我。”李文秀悽然道:“但願我能夠多記得一些爹媽説過的話,便是多一個字,也是好的。就可惜再也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了。老伯伯,我常常這樣傻想,只要爹爹媽媽能活過來一次,讓我再見上一眼。唉!只要爹媽活著,便是天天不停的打我罵我,我也很快活啊。當然,他們永遠不會打我的。”突然之間,她耳中似乎出現了蘇魯克狠打蘇普的鞭子聲,憤怒的斥罵聲。
那老人臉色稍轉柔和,“嗯”了一聲,突然又大聲問:“你嫁了人沒有?”李文秀紅著臉搖了搖頭。老人道:“這幾年來你跟誰住在一起?”李文秀道:“跟計爺爺。”老人道:“計爺爺?他多大年紀了?相貌怎樣?”李文秀對白馬道:“好馬兒,強盜追來啦,快跑快跑。”心想:“在這緊急當兒,你老是問這些不相干的事幹麼?”但見他滿臉疑雲,終於還是説了:“計爺爺總有八十多歲了吧,他滿頭白髮,臉上全是皺紋,待我很好的。”老人道:“你在回疆又識得甚麼漢人?計爺爺家中還有甚麼?”李文秀道:“計爺爺家裏再沒別人了。我連哈薩克人也不識得,別説漢人啦。”最後這兩句話卻是憤激之言,她想起了蘇普和阿曼,心想雖是識得他們,也等於不識。
白馬背上乘了兩人,奔跑不快,後面五個強盜追得更加近了,只聽得颼颼幾聲,三枚羽箭接連從身旁掠過。那些強盜想擒活口,並不想用箭射死她,這幾箭只是威嚇,要她停馬。
李文秀心想:“橫豎我已決心和這五個惡賊同歸於盡,就讓這位伯伯獨自逃生吧!”當即躍下地來,在馬臀一拍,叫道:“白馬,白馬!快帶了伯伯先逃!”老人一怔,沒料到她心地如此仁善,竟會叫自己獨自逃開,稍一猶豫,低聲道:“接住我手裏的針,小心別碰著針尖。”李文秀低頭一看,只見他右手兩根手指間挾著一枚細針,當下伸手指拿住了,卻不明其意。老人道:“這針尖上喂有劇毒,那些強盜若是捉住你,只要輕輕一下刺在他們身上,強盜就死了。”李文秀吃了一驚,適才早見到他手中持針,當時也沒在意,看來這一番對答若是不滿他意,他已用毒針刺在自己身上了。那老人當下催馬便行。
五乘馬馳近身來,團團將李文秀圍在垓心。五個強人見到了這般年輕貌美的姑娘,誰也沒想到去追那老頭兒。
五個強盜紛紛跳下馬來,臉上都是獰笑。李文秀心中怦怦亂跳暗想那老伯伯雖説這毒針能致人死命,但這樣小小一枚針兒,如何擋得住眼前這五個兇橫可怖的大漢,便算真能刺的死一人,卻尚有四個。還是一針刺死了自己吧,也免得遭強人的凌辱。只聽得一人叫道:“好漂亮的妞兒!”便有兩人向她撲了過來。
左首一個漢子砰的一拳,將另一個漢子打翻在地,厲聲道:“你跟我爭麼?”跟著便抱住了李文秀的腰。李文秀慌亂之中,將針在他右臂一刺,大叫:“惡強盜,放開我。”那大漢呆呆的瞪著她,突然不動。摔在地下的漢子伸出雙手,抱住李文秀的小腿,使勁一拖,將她拉倒在地。李文秀左手撐拒,右手向前一伸,一針刺入他的胸膛。那大漢正在哈哈大笑,忽然間笑聲中絕,張大了口,也是身形僵住,一動也不動了。
李文秀爬起身來,搶著躍上一匹馬的馬背,縱馬向山中逃去。餘下三個強盜見那二人突然僵住,宛似中邪,都道被李文秀點中了穴道,心想這少女武功奇高,不敢追趕。他三個人都不會點穴解穴,只有帶兩個同伴去見首領,豈知一摸二人的身子,竟是漸漸冰冷,再一探鼻息,已是氣絕身死。
三人大驚之下,半晌説不出話來。一個姓宋的較有見識,解開兩人的衣服一看,只見一人手臂上有一塊錢大黑印,黑印之中,有個細小的針孔,另一人卻是胸口有個黑印。他登時省悟:“這妞兒用針刺人,針上喂有劇毒。”一個姓全的道:“那就不怕!咱們遠遠的用暗青子打,不讓這小賤人近身便是。”另一個強人姓雲,説道:“知道了她的鬼計,便不怕再著她的道兒!”話是這麼説,三人終究不敢急追,一面商量,一面提心吊膽的追進山谷。
李文秀兩針奏功,不禁又驚又喜,但也知其餘三人必會發覺,只要有了防備,決不容自己再施毒針。縱馬正逃之間,忽聽得左首有人叫道:“到這兒來!”正是那老人的聲音。
李文秀急忙下馬,聽那聲音從一個山洞中傳出,當即奔進。那老人站在洞口,問:“怎麼樣?”李文秀道:“我……我刺中了兩個……兩個強盜,逃了出來。”老人道:“很好,咱們進去。”進洞後只見山洞很深,李文秀跟隨在老人之後,那山洞越行越是狹窄。
行了數十丈,山洞豁然開朗,竟可容得一二百人。老人道:“咱們守住狹窄的入口之處,那三個強人便不敢進來。這叫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李文秀愁道:“可是咱們也走不出去的。這山洞裏面另有通道麼?”老人道:“通道是有的,不過終是通不到山外去。”李文秀想起適才之事,猶是心有餘悸,問道:“伯伯,那兩個強盜給我一刺,忽然一動也不動了,難道當真死了麼?”老人傲然道:“在我毒針之下,豈有活口留下?”李文秀伸過手去,將毒針遞給他。老人伸手欲接,突然又縮回了手,道:“放在地下。”李文秀依言放下。老人道:“你退開三步。”李文秀覺得奇怪,便退了三步。那老人這才俯身拾起毒針,放入一個針筒之中。李文秀這才明白,原來他疑心很重,防備自己突然用毒針害他。
那老人道:“我跟你素不相識,為甚麼剛才你讓馬給我,要我獨自逃命?”李文秀道:“我也不知道啊。我見你身上有病,怕強盜害你。”那老人身子幌了幌,厲聲道:“你怎麼知道我身上……身上有……”説到這裏,突然間滿臉肌肉抽動,神情痛苦不堪,額頭不住滲出黃豆般大的汗珠來,又過一會,忽然大叫一聲,在地下滾來滾去,高聲呻吟。
李文秀只嚇得手足無措,但見他身子彎成了弓形,手足痙攣,柔聲道:“是背上痛得厲害麼?”伸手替他輕輕敲擊背心,又在他臂彎膝彎關節處推拿揉拍。老人痛楚漸減,點頭示謝,過了一炷香時分,這才疼痛消失,站了起來,問道:“你知道我是誰?”李文秀道:“不知道。”老人道:“我是漢人,姓華名輝,江南人氏,江湖上人稱『一指震江南』的便是。”李文秀道:“嗯,是華老伯伯。”華輝道:“你沒聽見過我的名頭麼?”言下微感失望,心想自己“一指震江南”華輝的名頭當年轟動大江南北,武林中無人不知,但瞧李文秀的神情,竟是毫無驚異的模樣。
李文秀道:“我爹爹媽媽一定知道你的名字,我到回疆來時只有八歲,甚麼也不懂。”華輝臉色轉愉,道:“那就是了。你……”一句話沒説完,忽聽洞外山道中有人説道:“定是躲在這兒,小心她的毒針!”跟著腳步聲響,三個人一步一停的進來。
華輝忙取出毒針,將針尾插入木杖的杖頭,交了給她,指著進口之處,低聲道:“等人進來後刺他背心,千萬不可性急而刺他前胸。”李文秀心想:“這進口處如此狹窄,乘他進來時刺他前胸,不是易中得多麼?”華輝見她臉有遲疑之色,説道:“生死存亡,在此一刻,你敢不聽我話麼?”説話聲音雖輕,語氣卻是十分嚴峻。便在此時,只見進口處一柄明晃晃的長刀伸了進來,急速揮動,護住了面門前胸,以防敵人偷襲,跟著便有一個黑影慢慢爬進,卻是那姓雲的強盜。
李文秀記著華輝的話,縮在一旁,絲毫不敢動彈。華輝冷冷道:“你看我手中是甚麼東西?”伸手虛揚。那姓雲的一閃身,橫刀身前,凝神瞧著他,防他發射暗器。華輝喝道:“刺他!”李文秀手起杖落,杖頭在他背心上一點,毒針已入肌膚。那姓雲的只覺背上微微一痛,似乎被蜜蜂刺了一下,大叫一聲,就此僵斃。那姓全的緊隨在後,見他又中毒針而死,只道是華輝手發毒針,只嚇得魂飛天外,不及轉身逃命,倒退著手腳齊爬的爬了出去。
華輝嘆道:“倘若我武功不失,區區五個毛賊,何足道哉!”李文秀心想他外號“一指震江南”,自是武功極強,怎地見了五個小強盜,竟然一點法子也沒有,説道:“華伯伯,你因為生病,所以武功施展不出,是麼?”華輝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我立過重誓,倘若不到生死關頭,決不輕易施展武功。”李文秀“嗯”的一聲,覺得他言不由衷,剛才明明説“武功已失”,卻又支吾掩飾,但他既不肯説,也就不便追問。
華輝也察覺自己言語中有了破綻,當即差開話頭,説道:“我叫你刺他後心,你明白其中道理麼?他攻進洞來,全神防備的是前面敵人,你不會甚麼武功,襲擊他正面是不能得手的。我引得他凝神提防我,你在他背心一刺,自是應手而中。”李文秀點頭道:“伯伯的計策很好。”須知華輝的江湖閲歷何等豐富,要擺佈這樣一個小毛賊,自是遊刃有餘。
華輝從懷中取出一大塊蜜瓜的瓜乾,遞給李文秀,道:“先吃一些。那兩個毛賊再也不敢進來了,可是咱們也不能出去。待我想個計較,須得一舉將兩人殺了。要是隻殺一人,餘下那人必定逃去報訊,大隊人馬跟著趕來,可就棘手得很。”李文秀見他思慮周詳,智謀豐富,反正自己決計想不出比他更高明的法子,那也不用多傷腦筋了,於是飽餐了一頓瓜乾,靠在石壁上養神。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李文秀突然聞到一陣焦臭,跟著便咳嗽起來。華輝道:“不好!毛賊用煙來燻!快堵住洞口!”李文秀捧起地下的沙土石塊,堵塞進口之處,好在洞口甚小,一堵之下,湧進洞來的煙霧便大為減少,而且內洞甚大,煙霧吹進來之後,又從後洞散出。
如此又相持良久,從後洞映進來的日光越來越亮,似乎已是正午。突然間華輝“啊”的一聲叫,摔倒在地,又是全身抽動起來。但這時比上次似乎更加痛楚,手足狂舞,竟是不可抑制。李文秀心中驚慌,忙又走進去給他推拿揉拍。華輝痛楚稍減,喘息道:“姑……姑娘,這一次我只怕是好不了啦。”李文秀安慰道:“快別這般想,今日遇到強人,不免勞神,休息一會便好了。”華輝搖頭道:“不成,不成!我反正要死了,我跟你實説,我是後心的穴道上中了……中了一枚毒針。”李文秀道:“啊,你中了毒針,幾時中的?是今天麼?”華輝道:“不是,中了十二年啦!”李文秀駭道:“也是這麼厲害的毒針麼?”華輝道:“一般無異。只是我運功抵禦,毒性發作較慢,後來又服了解藥,這才捱了一十二年,但到今天,那是再也挨不下去了。唉!身上留著這枚鬼針,這一十二年中,每天總要大痛兩三場,早知如此,倒是當日不服解藥的好,多痛這一十二年,到頭來又有甚麼好處?”李文秀胸口一震,這句話勾起了她的心事。十年前倘若跟爹爹媽媽一起死在強人手中,後來也可少受許多苦楚。
然而這十年之中,都是苦楚麼?不,也有過快活的時候。十七八歲的年輕姑娘,雖然寂寞傷心,花一般的年月之中,總是有不少的歡笑和甜蜜。
只見華輝咬緊牙關,竭力忍受全身的疼痛,李文秀道:“伯伯,你設法把毒針拔了出來,説不定會好些。”華輝斥道:“廢話!這誰不知道?我獨個兒在這荒山之中,有誰來跟我拔針?進山來的沒一個安著好心,哼,哼……”李文秀滿腹疑團:“他為甚麼不到外面去求人醫治,一個人在這荒山中一住便是十二年,有甚麼意思?”顯見他對自己還是存著極大的猜疑提防之心,但眼看他痛得實在可憐,説道:“伯伯,我來試試。你放心,我決不會害你。”華輝凝視著她,雙眉緊鎖,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似乎始終打不定主意。李文秀拔下杖頭上的毒針,遞了給他,道:“讓我瞧瞧你背上的傷痕。若是你見我心存不良,你便用毒針刺我吧!”華輝道:“好!”解開衣衫,露出背心。李文秀一看之下,忍不住低聲驚呼,但見他背上點點斑斑,不知有幾千百處傷疤。華輝道:“我千方百計要挖毒針出來,總是取不出。”這些傷疤有的似乎是在尖石上撞破的,有的似乎是用指尖硬生生剜破的,李文秀瞧著這些傷疤,想起這十二年來他不知受盡了多少折磨,心下大是惻然,問道:“那毒針刺在那裏?”華輝道:“一共有三枚,一在『魄户穴』,一在『志室穴』,一在『至陽穴』。”一面説,一面反手指點毒針刺入的部位,只因時日相隔已久,又是滿背傷疤,早已瞧不出針孔的所在。
李文秀驚道:“共有三枚麼?你説是中了一枚?”華輝怒道:“先前你又沒説要給我拔針,我何必跟你説實話?”李文秀知他猜忌之心極重,實則是中了三枚毒針後武功全失,生怕自己加害於他,故意説曾經發下重誓,不得輕易動武,便是所中毒針之數,也是少説了兩枚,那麼自己如有害他之意,也可多一些顧忌。她實在不喜他這些機詐疑忌的用心,但想救人救到底,這老人也實在可憐,一時也理會不得這許多,心中沈吟,盤算如何替他拔出深入肌肉中的毒針。
華輝問道:“你瞧清楚了吧?”李文秀道:“我瞧不見針尾,你説該當怎樣拔才好?”華輝道:“須得用利器剖開肌肉,方能見到。毒針深入數寸,很難尋著。”説到這裏,聲音已是發顫。李文秀道:“嗯,可惜我沒帶著小刀。”華輝道:“我也沒刀子。”忽然指著地下摔著的那柄長刀説道:“就用這柄刀好了!”那長刀青光閃閃,甚是鋒鋭,橫在那姓雲的強人身旁,此時人亡刀在,但仍是令人見之生懼。
李文秀見要用這樣一柄長刀剖割他的背心,大為遲疑。華輝猜知了她的心意,語轉温和,説道:“李姑娘,你只須助我拔出毒針,我要給你許許多多金銀珠寶。我不騙你,真的是許許多多金銀珠寶。”李文秀道:“我不要金銀珠寶,也不用你謝。只要你身上不痛,那就好了。”華輝道:“好吧,那你快些動手。”李文秀過去拾起長刀,在那姓雲強人衣服上割撕下十幾條布條,以備止血和裹紮傷口,説道:“伯伯,我是盡力而為,你忍一忍痛。”咬緊牙關,以刀尖對準了他所指點的“魄户穴”旁數分之處,輕輕一割。
刀入肌肉,鮮血迸流,華輝竟是哼也沒哼一聲,問道:“見到了嗎?”這十二年中他熬慣了痛楚,對這利刃一割,竟是絲毫不以為意。李文秀從頭上拔下發簪,在傷口中一探,果然探到一枚細針,牢牢的釘在骨中。
她兩根手指伸進傷口,捏住針尾,用勁一拉,手指滑脱,毒針卻拔不出來,直拔到第四下,才將毒針拔出。華輝大叫一聲,痛得暈了過去。李文秀心想:“他暈了過去,倒可少受些痛楚。”剖肉取針,跟著將另外兩枚毒針拔出,用布條給他裹紮傷口。
過了好一會,華輝才悠悠醒轉,一睜開眼,便見面前放著三枚烏黑的毒針,恨恨的道:“鬼針,賊針!你們在我肉裏耽了十二年,今日總出來了罷。”向李文秀道:“李姑娘,你救我性命,老夫無以為報,便將這三枚毒針贈送於你。這三枚毒針雖在我體內潛伏一十二年,毒性依然尚在。”李文秀搖頭道:“我不要。華輝奇道:“毒針的威力,你親眼見過了。你有此一針在手,誰都會怕你三分。”李文秀低聲道:“我不要別人怕我。”她心中卻是想説:“我只要別人喜歡我,這毒針可無能為力。”毒針取出後,華輝雖因流血甚多,十分虛弱,但心情暢快,精神健旺,閉目安睡了一個多時辰。睡夢中忽聽得有人大聲咒罵,他一驚而醒,只聽得那姓宋的強人在洞外污言穢語的辱罵,所説的言詞惡毒不堪。顯是他不敢進來,卻是要激敵人出去。華輝越聽越怒,站起身來,説道:“我體內毒針已去,一指震江南還懼怕區區兩個毛賊?”但一加運氣,勁力竟是提不上來,嘆道:“毒針在我體內停留過久,看來三四個月內武功難復。”耳聽那強盜“千老賊,萬老賊”的狠罵,怒道:“難道我要等你辱罵數月,再來宰你?”又想:“他們若是始終不敢進洞,再僵下去,終於回去搬了大批幫手前來,那可糟了。這便如何是好?”突然間心念一動,説道:“你姑娘,我來教你一路武功,你出去將這兩個毛賊收拾了。”李文秀道:“要多久才能學會?沒這麼快吧。”華輝沈吟道:“若是教你獨指點穴、刀法拳法,只少也得半年才能奏功,眼前非速成不可,那只有練見功極快的的旁門兵刃,必須一兩招間便能取勝。只是這山洞之中,那裏去找什麼偏門的兵器?”一抬頭間,突然喜道:“有了,去把那邊的葫蘆摘兩個下來,要連著長藤,咱們來練流星錘。”李文秀見山洞透光入來之處,懸著十來個枯萎已久的葫蘆,不知是那一年生在那裏的,於是用刀連藤割了兩個下來。華輝道:“很好!你用刀在葫蘆上挖一個孔,灌沙進去,再用葫蘆藤塞住了小孔。”李文秀依言而為。兩個葫蘆中灌滿了沙,每個都有七八斤重,果然是一對流星錘模樣。華輝接在手中,説道:“我先教你一招『星月爭輝』。“當下提起一對葫蘆流星錘,慢慢的練了一個姿勢。這一招“星月爭輝”左錘打敵胸腹之交的“商曲穴”,右錘先縱後收,彎過來打敵人背心的“靈台穴”,雖只一招,但其中包含著手勁眼力、蕩錘認穴的各種法門,又要提防敵人左右閃避,借勢反擊,因此李文秀足足舉了一個多時辰,方始出錘無誤。
她抹了抹額頭汗水,歉然道:“我真笨,學了這麼久!”華輝道:“你一點也不笨,可説是聰明得很。你別覷這一招『星月爭輝!唬?涫瞧?毆?}夫,但變化奇幻,大有威力,尋常人學它十天八天,也未有你這般成就呢。
以之對付武林好手,單是一招自不中用,但要打倒兩個毛賊,卻已綽綽有餘!你休息一會,便出去宰了他們吧。”李文秀吃了一驚,道:“只是這一招便成了?”華輝微笑道:“我雖只教你一招,你總算已是我的弟子,一指震江南的弟子,對付兩個小毛賊,還要用兩招麼?你也不怕損了師父的威名?”李文秀應道:“是。”華輝道:“你不想拜我為師麼?”李文秀實在不想拜甚麼師父,不由得遲遲不答,但見他臉色極是失望,到後來更似頗為傷心,甚感不忍,於是跪下叩拜,叫道:“師父。”華輝又是喜歡,又是難過,愴然道:“想不到我九死之餘,還能收這樣一個聰明靈慧的弟子。”李文秀悽然一笑,心想:“我在這世上除了計爺爺外,再無一個親人。學不學武功,那也罷了。不過多了個師父,總是多了一個不會害我、肯來理睬我的人。”華輝道:“天快黑啦,你用流星錘開路,衝將出去,到了寬敞的所在,便收拾了這兩個賊子。”李文秀很有點害怕。華輝怒道:“你既信不過我的武功,何必拜我為師?當年閩北雙雄便雙雙喪生在這招『星月爭輝』之下。
這兩個小毛賊的本事,比起閩北雙雄卻又如何?”李文秀那知道閩北雙雄的武功如何,見他發怒,只得硬了頭皮,搬開堵在洞口的石塊,右手拿了那對葫蘆流星錘,左手從地下拾起一枚毒針,喝道:“該死的惡賊,毒針來了!”那姓宋和姓全的兩個強人守在洞口,聽到“毒針來了”四字,只嚇得魂飛魄散,急忙退出。那姓宋的原也想到,她若要施放毒針,決無先行提醒一句之理,既然這般呼喝,那便是不放毒針,可是眼見三個同伴接連命喪毒針之下,卻教他如何敢於託大不理?李文秀慢慢追出,心中的害怕實在不在兩個強人之下。三個人膽戰心驚,終於都過了那十餘丈狹窄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