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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節

    彈弓·電視人·遙控器

    10月14日候機室

    親愛的寶寶:

    去了一個北方的城市,收到一些好心的人送的禮物,其中有一個神秘的小鐵盒,不太容易打開,打開以後,發現是一個彈弓。

    木頭的彈弓,被畫成魚的樣子,像哪個部落的巫師要讓我在面臨災難時動用的,附有精靈的法寶。

    我拿起彈弓,發了一會呆,不知道該瞄準什麼。

    我怎麼想不起來,從幾歲以後,我狩獵的本能就悄悄消失了啊?

    10月15日牀上

    親愛的寶寶:

    我們這些出現在電視上的人啊,到底是因為很相信自己講的那些話,才有種嘴饞到電視上面去講,還是……

    還是,我們其實不怎麼敢相信自己講的那些話,所以才跑到電視上去大聲嚷嚷,希望有一些好心人聽到了以後,會給我們加個油,對我們説:“你這樣講很有道理喔,就照這樣活吧。”

    10月16日記者會之前

    親愛的寶寶:

    如同曾經出現在我們生活中的各種靠電池來發動的小設備,遙控器,有一天會成為好過時的東西,過時到日後看見的人,會油然而生羞恥的感覺。

    至於目前的遙控器,在我看來,確實太沉默了。

    遙控器,明確知道我們每天感到寂寞的時數,明確知道我們寂寞時,會向哪個影像或哪個聲音默默的呼救支援。

    遙控器明確知道,除了我們身邊的伴侶之外,我們真正貪戀的,是哪一種美色。如果遙控器也記錄我們看電視時的反應,它也就會知道我們私下見不得人的小憤怒,我們的斤斤計較,我們連自己都會詫異的惡毒。

    我們這一代在電視前面長大的人,當我們下葬的時候,應該把掌握太多秘密的遙控器,當陪葬品放進去。

    神話

    10月17日夜間花園

    親愛的寶寶:

    神話裏的神仙,最感動我們的,都是因為他們像人。至於他們像神仙的哪部分,我們弄不懂,很難有感覺。

    情況大概有點像螞蟻偶爾聽到我們在煩惱物理考試的考題、或者股票賭錢的事。聽不懂,沒感覺。

    我念書時,有一門課要讀聖經,我讀到舊約裏的耶和華做的事,覺得他的心情總是很不好,對人類生氣時,氣到用長痔瘡來處罰人。跟人説話時,必須把一整棵樹燒起來,話還説的不太清楚。

    我只能卑微地猜想,他不是很喜歡他做出來的世界。他肯定有煩惱,但他已經是至高的存在了,他有煩惱,跟誰商量?

    中國道教的神,跟中國人一樣,喜歡講人情世故,王母生日的時候,請大家喝酒吃桃子。玉帝貶下凡間的罪犯,觀音會偷偷的接濟一下。中國人又喜歡拉關係,事情鬧太大的時候,忍不住把佛教的佛也請進來,佛被扯到越來越親切,最後落得如來佛要讓孫悟空在手掌心撤尿,還要大笑三聲把手掌伸出來説,還是自己最歷害。

    希臘的神又火爆些,話一説僵了,就捲起袖子開打。大天神宙斯又喜歡拈花惹草、天后希拉又喜歡吃醋抓姦,這個為愛變野豬、那個為愛變植物,忙到不行,但總是有來有往,有商有量,很熱鬧。

    耶和華那邊氣氛森嚴多,他要跟誰來往呢?有跟誰商量呢?惟一的兒子又被送到人間去,從基層做起,吃盡苦頭。比較不寂寞的是彌爾頓安排了大天使揹着他,兩邊有仗可以打,不然,他的生命,要依據什麼來測量?

    信仰神的人,不管信仰的是哪個神,總不免偶爾探問一下,我們此生到底有什麼意義?

    如果被問煩了的他,把雙手一攤,説:“那你倒是看看,我這邊又有什麼樂子呢?”我們應該會心甘情願的噤聲了吧。

    親愛的寶寶啊,我的人生很短,見識很有限,我努力讀過一些嚴肅的書,看過的嚴肅的電影,人用過很大的力氣,和他們信仰的神,追究這些事情的答案。

    我真的越來越常偷偷想着:如果跳過這些呢?如果像穴居人一樣,不能依賴他、或她、或它呢?如果不花這麼多力氣,追他們要答案呢?會不會比較簡單明瞭啊?“

    有了這麼多神可以選,結果,我們變得比較善良了嗎?

    看電影

    10月18號書架前

    親愛的寶寶:

    有這麼多人,為了看電影,而不得不與陌生的彼此,緊緊把身體靠在一起,默默的坐在黑暗中。

    每次心中浮現這個景象,就只想把眼睛轉開,不要面對。

    看電影的辛酸,很少有人揭穿。

    在電影的放映史上,有過這麼一羣笨蛋,千辛萬苦的發明了白天在室外放映電影的方法,

    因為他們堅持,很多人一起坐在黑暗中看電影,是不道德的事。

    他們根本搞不清楚,走進電影院去的人,有多少人是為了那個電影。

    然後有多少人是為了那個黑暗?

    有多少人,是為了那個黑暗?

    因為黑暗的庇護,看電影的人,

    平常不敢放肆大笑的,放肆大笑了。

    平常不敢放肆大哭的,放肆大哭了。

    在人生裏假裝矜持的假裝有品味的假裝勇敢的假裝男人氣女人氣的,

    俱都仰賴着黑暗的庇護,得到了兩小時的假釋。

    不像在明亮的飯桌上吃晚飯時,

    電視新聞一但播出了饑民在排隊,就必須露出不忍心的表情;

    一但播出了殘暴的鎮壓,又必須露出譴責的神色;

    連吃一頓飯,都不能很漠然的像有四個胃的牛那樣靜靜吃完,

    一切都只是為了同飯桌的親愛家人,在明亮的燈光底下,會看見自己的臉哪。

    然而,以這樣的角度來看待電影院的黑暗,畢竟只能看見那個黑暗的表層罷了。

    電影院的黑暗,庇護的不僅僅是我們道德上的羞恥

    電影院的黑暗,庇護的是我們人生的羞恥:我們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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