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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重逢(1)

    黎明到來的時候,一夜猛烈的廝殺終於暫時平息。

    飛廉從比翼鳥裡出來,跳落地面,感覺全身都是汗水和硝煙的味道,一夜的激戰讓他精神和體力都到達了極限,落地時幾乎有虛脫的恍惚。然而,他卻片刻不停地穿過被炮火燻黑的甕城,奔向外城裡那一支同樣疲憊不堪的軍隊。

    ——正是這支外來的奇兵,在昨夜關鍵的時候撕破了敵方的防守,扭轉了局面。

    “飛廉少將。”遠遠的,他看到了半身是血中年軍人,正趔趄著從馬上被人扶下來。

    ——原來是他?

    心下略微詫異於領兵殺入重圍的居然是這個長年駐守赤水大閘、從未打過硬仗的貴族將軍,飛廉臉上卻還是露出了欣慰感激的笑意,直迎上去:“齊靈將軍!原來是你?葉城昨夜能擊退亂軍進犯,全靠你啊!”

    中年軍人臉上露出又是興奮又是尷尬的表情,但畢竟生性淳厚,不忍奪人功勞,轉身指了指旁邊坐在牆角下休息的一個士兵,低聲:“不……飛廉,昨夜我剛到外城下就折了一臂——後來帶兵的,是他。”

    是他?飛廉吃了一驚,回頭看向那個靠著牆角喘息的年輕戰士,那個人也抬起被炮火燻黑的臉看著他,眼裡滿是血絲。

    完全陌生的臉,陌生的眼,從未在講武堂甚或帝都見過。

    “我叫狼朗,原鎮野軍團空寂大營的隊長……”那個人喘息著,從身側拿出一面令牌。飛廉看了一眼,臉色一變——這個人,居然是巫彭元帥的直屬戰士!

    “在下狼朗,奉巫彭元帥之命,赴東澤斬殺叛賊。”果然,那個人擦了一把臉上沁出的血,低聲稟告,“不料功成回來覆命,元帥已為逆賊雲煥所殺。”

    飛廉沉默下去——破軍誕生那一夜他親臨現場,看到了巫彭元帥被殺時的情景。那種血腥殘酷的場面,宛如噩夢一樣在腦海裡揮之不去,讓他再度覺得心寒齒冷。

    他忘不了雲煥那樣可怕的眼神,忘不了他撕裂元帥斷臂、狂飲鮮血大笑的景象。

    “雲煥……”飛廉幾乎是呻吟般的喃喃,“是個魔鬼。”

    狼朗霍地抬起了頭,眼裡幾乎要冒出血來:“我便是為了殺這個魔鬼,為元帥復仇而來!”

    飛廉點頭:“元帥戰死時留下遺言,囑託我們務必遏制破軍,否則,帝國必亡——我幸而逃出大難,必為元帥遺命而戰。不知狼兄意下如何?”

    “元帥於我恩同再造……當年如果不是元帥,我早已橫屍街頭。”狼朗古銅色的臉上露出悲痛的神色,一拳擊在牆上,留下一個血手印,“二十年來,我為元帥而活——剩下的幾十年裡,我也願意為元帥而活!”

    “那就好。我們同仇敵愾便是。”飛廉嘆了口氣,心下卻暗自奇怪巫彭元帥何時曾救過這一個人——十巫大都是心機深沉之輩,巫彭和叔祖尤甚,在帝國中經營已達百年,勢力盤根錯節遍及上下。不料這一些暗伏的棋子,到了今日卻成為了救命的奇兵。

    “飛廉少將,”身後忽然有士兵上前稟告,“巫羅大人請你回府一趟。”

    “怎麼?”他轉身。

    “據說抓了幾個復國軍的奸細,”士兵道,“請少將回去一併審問。”

    “復國軍?”飛廉苦笑,感覺事情亂如麻,“這個時候還冒出復國軍?星海雲庭那邊的驛站,不是已經被連根拔起來了麼?”

    他翻身匆匆上馬,忽地想起什麼,轉身對地上的那個戰士開口:“狼朗……你等下來一趟軍中大營。我們商量一下接下來的計劃。”

    “是,”狼朗站起身,肩背挺直,“但憑少將吩咐!”

    ―

    戰事驟起,一切從權。葉城頓時從一個繁華商業都市變成了戰時指揮處,巫羅的府邸也被借用,除了安置內眷的後園依然關閉外,前廳變成議事廳,花園變成了馬場,不時有軍隊出入稟告戰況,平日醉生夢死窮奢極欲的地方,此刻充斥著烽火的味道。

    飛廉在堂前下馬,將馬鞭扔給旁邊侍從,一路往裡走去。

    “稟少將,這些就是抓住的奸細!”士兵領著他來到內庭,指給他看庭中一串用鐵鐐銬在一起的男女,“他們首領是一個紅衣的女人,巫羅大人正在提審。”

    飛廉只看得一眼便露出詫異的表情:“分明是西荒來的牧民,怎是復國軍奸細?”

    “稟少將,這一群西荒的賤民昨晚試圖帶著一個鮫人復國軍逃跑,被守衛發現了,大夥追了半座城才擒獲。”士兵恭謹的回答,“巫羅大人提審了半日,反而被這群賤民惹起了火氣,下令除了留下那個首領繼續拷問之外,其餘人明日便斬首。”

    “斬首?”飛廉蹙眉,微有不快,“如今城裡都已經這般局面,為何還要追索什麼復國軍?大敵當前,這些事情容後再說也不遲。”

    “稟少將,”士兵低下了頭,有些膽怯,“巫羅大人說,正因為局面混亂,所以要從重從速平息一切動亂的苗頭——早早殺了,免得後患。”

    “……”這種漠視生死的話令飛廉心中一陣不舒服,然而此刻畢竟不便當眾駁回。他看到人群裡還有一個少年,不由不忍:“這個呢?——還是個什麼也不懂的孩子,就是大人犯罪也不至於牽連到要斬首吧。”

    “誰要你這個冰夷來假慈悲!”話音未落,那個少年卻直起了脖子破口大罵,“老子我是堂堂正正男子漢,你他媽的才是乳臭未乾的孩子!”

    “阿都,”旁邊一個身形高大的漢子低聲厲叱,“閉嘴!”

    “我才不!”那個少年直直盯著飛廉,“冰夷走狗,有種咬死爺啊!”

    被賤民如此辱罵,在冰族看來是極不可容忍的事情,不等少將表態,身邊的侍從“錚”的一聲拔刀出鞘,便想要割下這個沙蠻子的人頭來。飛廉卻並未被激怒,只是伸過手按住了侍從的手,搖了搖頭:“算了。”

    他側過頭問左右:“那個鮫人復國軍在哪裡?”

    “稟少將,關押在側廂,”士兵躬身,“巫羅大人已拷問完一輪了。”

    “為何分開關押,不在庭中?”他匆匆走向側廂。

    士兵遲疑了一下,訥訥:“那個鮫人傷得太厲害,生怕銬在露天裡立時便死了。”

    已經走到門口,忽然間彷彿覺察出了什麼,飛廉怔了一下,在門前頓住了腳。遲疑了片刻,對身側的士兵道:“你先退下吧。”

    “是。”士兵告退。

    門在身後闔上,房間裡便重新陷入了昏暗。

    他聽到有人在簾幕背後細微的呼吸,聲音急促而凌亂,血的腥味瀰漫在房間裡,伴隨著另外一種他熟悉的味道。飛廉的眼神在黑暗裡急遽的變化著,拂開了垂落的簾幕,悄無聲息的走了過去,卻並沒有點燈。

    黑暗裡,他感覺到角落裡有人簌簌動了一下。

    “不要害怕,”他在黑暗裡俯下身,按住了那個嘗試掙扎的影子,“是我,湘。”

    那個黑影瞬間全身一震,不再掙扎。彷彿也認出了前來審問她的冰族軍人是誰,她全身開始微微的顫抖,卻不是因為恐懼。兩個人就這樣在昏暗的室內相對靜默,不發一言。

    “飛廉?”長久的沉默後,對方終於開口了,聲音嘶啞難聽。

    “是我。”他長長吐了一口氣,直起身來,到桌邊燃起了燈。光線明滅映照著他的臉,徵天軍團的少將轉過身來,看著自己的鮫人傀儡,眼神複雜莫辨:“沒有想到還能在這樣的情況下遇到你,湘。”

    ——然而,話音未落他就驚在當地。

    那是湘?那個鮫人根本看不出絲毫原來模樣,簡直就像被浸入過煉獄的火焰,全身上下沒有一寸肌膚完好,那些可怕的潰爛痕跡雖然已經彌合了,但卻密密麻麻布滿了她的全身,讓整個人看上去就像地獄火焰裡掙扎呼號的幽靈。

    更可怕的是,那些舊傷之上,又層層疊疊佈滿了新的傷口,血肉翻卷,形態可怖。整個人已經看不出面目,就如一個血人。

    地上的人啞聲苦笑:“難為你還認得我。”

    飛廉被那樣可怖的外表驚住,半晌才緩緩苦笑:“潤肌膏的味道……沒想到雲煥還真的把那個東西交給了你。”

    “……”湘不易覺察的震了震,想起很久以前、在她和雲煥搭檔前往砂之國時,眼前這個人把一盒防止肌膚開裂的藥膏扔在雲煥的衣襟上,千叮萬囑,要同僚一路照看好這個鮫人傀儡。她坐在破軍少將的身側,將字字句句聽入耳中,臉上裝出一副沒有神智的漠然的模樣,心中卻情緒如沸。

    ——那時候她早已知道,這一趟西荒之行之後,再也不能回到他身側。

    然而,宿命居然留了她一線生機,讓他們再度於此地相逢。那一瞬間,復國軍女戰士眼裡倔強不屈的亮光黯淡下去,低頭不再看他。在所有冰族面前,她都可以傲然鄙視,唯獨眼前這個人不可以——她無顏見他。

    “我以為你死了,”飛廉低聲,追溯,“雲煥回到帝都後彙報了一切,說你是復國軍安插的臥底,試圖盜走如意珠,結果在逃離時死在了赤水裡。”

    “呵,”湘忽地發出冷笑,“他隱瞞了很多東西……哪有這麼簡單。”

    “我知道,”飛廉搖了搖頭,“後來發覺如意珠是贗品,事情就急轉直下了。”

    “如意珠?”湘忽地冷笑起來,聲帶毀損的笑聲嘶啞可怖:“知道麼,你們拿到的如意珠,其實是這個!”她霍地抬手,指向自己空洞洞的眼眶,神情驕傲而絕決。

    飛廉怔住,看著那空洞洞的深陷的眼睛,眼裡露出震驚、敬畏和憐惜交織的表情。

    “何苦……湘,何苦,”他喃喃,“我那樣信任你,你卻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你不會明白,”湘看著他,獨眼裡露出諷刺的笑來,“飛廉少將,巫朗一族的公子,你不會明白的——對我們來說,無論做人還是做鬼,都要比給你們當奴隸強!”

    飛廉霍然回身:“所以,你們就可以肆無忌憚的背叛和利用愛你的人麼?”

    湘被他不同尋常的語氣鎮住,微微一怔——共事那麼多年,她從未見過溫文儒雅的飛廉有過這樣的表情。他的眼裡有痛徹心肺的神色,一瞬間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碧的事情……你知道了?”許久,她才輕輕問了一句。

    飛廉短促的低笑了一聲,不再作答。

    湘在黑暗中絞緊了手指,低下頭去,感覺手指微微顫慄——復國軍勇敢無畏的女戰士,第一次有了不敢直視別人眼睛的時候,只在黑暗裡沉默。

    “殺了我罷。”她終於開口,“我什麼也不會招供的。”

    飛廉沒有說話,回頭看著被毒素侵蝕得慘不忍睹的人——顯然方才巫羅又提審過一次,陳舊的傷痕上又遍體綻開了血淋淋的新傷口,令人目不忍視。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巫羅都沒能令你開口,我又能把你怎樣。”

    那樣無可奈何的溫和語調,讓湘顫了一下。飛廉回過身,看著葉城上空戰雲密佈的天空,低聲:“湘,我痛心的,並不是你們曾背叛我——一個民族反抗另一個民族,無論用什麼手段其實都可以原諒。只是……”

    飛廉看著遠處帝都上空的隱隱金光,嘆息:“只是,我沒想到自己會親手把一個奸細、送到了我最好朋友的身邊去,從而葬送了他的一生——也葬送了整個國家。”

    整個國家?湘一震。這段日子她一直被密閉在星海雲庭的海魂川密室,於外隔絕,根本不清楚在這短短幾個月裡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

    “雲煥……難道沒死?”她遲疑地開口,“帝國應該處死他了吧?”

    飛廉微微一怔,回過頭看著她:“原來你居然還不知道。”

    他苦笑起來,然後那個笑容越來越深刻,最後幾乎變成了一種悲涼而沉鬱的嘆息:“湘,你一手開啟了封印,放出了魔物,卻居然至今不知道後果?”

    他看向她:“你不知道雲煥現在變成了怎樣可怕的人,你也不知道帝都目下變成了怎樣的情況——如果你知道了,對於數十萬冰族人的死,大約也只會覺得欣喜和解恨吧?可是,你可曾知道——帝都的大屠殺裡,死的不僅僅是冰族?

    “你可知道雲煥同樣下了屠城令,要將帝都裡所有鮫人一併處死!”

    湘在他的語聲裡漸漸顫抖,殘留的眼裡露出了激烈的光芒。她伸出了枯瘦的手,彷彿想去拉扯他的衣領,喃喃:“你……你說什麼?你說什麼?”

    “我說,與你的計劃相反,雲煥並沒有被處死,”飛廉低下了身,凝視她那的眼睛,聲音裡帶了某種激憤,“他活下來了!承受了比你想象更多的苦難,活下來了!”

    “他活下來是為了報復,你明白麼?——報復你,報復我,報復背棄他的國家,也報復出賣他的那個民族!”飛廉的聲音漸漸凌厲,伸出手握住了湘單薄的肩膀,“你明白麼?你可曾預想過,他今日變成了什麼樣的一個魔物!”

    湘的呼吸急促起來,卻說不出一句話。

    “湘,事情已經變成了如此局面,整個雲荒都會捲入戰火和殺戮,”飛廉感覺那具殘缺的肢體在掌心的顫慄,聲音也不由微軟,嘆息,“我相信,你最初的意願,也不是想看到今日的局面。”

    “你知道這一次帝都的大屠殺裡,我失去了多少親人和朋友?對如今的我來說,要遏制雲煥的心、和你要復國的信念一樣堅定!”飛廉靜靜凝視著復國軍女戰士,聲音平靜:“湘,我只求你做一件不損害你族人和國家的事,請你務必幫我。”

    湘微微顫慄,心裡鐵一樣的防線鬆動了一線,終於嘶啞開口:“什麼事?”

    “告訴我,在西荒的砂之國,究竟發生了什麼樣的事?”飛廉的語音沉鬱,“為何雲煥從那裡回來之後整個人都完全改變?究竟是什麼,從那時候開始、就開始逐步的摧毀了他?我想知道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弱點。”

    “而現有的人裡,沒人比你更瞭解他。”

    湘張了張口,神情複雜。彷彿回憶起了西荒的種種,她殘餘的那隻眼睛裡忽然浮現出淚水的痕跡,這個剛強如鐵的女戰士,第一次露出了悔恨和軟弱的神色,喃喃低語:“是因為她……因為她。”

    她抬起手,掩住了臉,哽咽:“飛廉……我、我可能殺錯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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