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當然還是在“賭石”邊的草地上。戰場似乎也只有設在“賭石”邊。
“賭石”是用來賭錢的。決鬥呢?
決鬥是賭命。
“賭石”的東面,肅立着數十名紅衣蒙面的女人,“賭石”
的西邊,挺立着許多粗布白袍的男人。
女人沉靜如水,男人肅穆如石。
草地的南北兩面,擠着不少看熱鬧的人,有方家橋的,也有外地路過的。
鄭楠一身獵户打扮,立在白袍會的最前頭,緊張地盯着“賭石”邊的兩個人。
他的手心,已滿是冷汗。
“賭石”之東,站着血鴛鴦令主,“賭石”之西,立着白袍會幫主肖無瀨。二人隔石而立,四掌相抵,正在比拚內力。
他們的頭頂上,都已冒出了騰騰的霧氣。肖無瀨已是滿頭大汗,臉上通紅,血鴛鴦令主的額上,也是汗珠晶瑩,只可惜她蒙着面,看不清她的表情。
他們的腰間,已只掛着空劍鞘。
劍在草地上,在石邊。
一把是男人用的長劍,古樸大方,顯得厚重沉穩;一柄是女人用的劍,劍身很窄,優雅秀麗,顯得輕靈灑脱。
劍如其人。他們用的劍也和他們的武功完全相配;肖無瀨堂堂正正,血鴛鴦令主輕靈狠辣。
劍已落地,他們只能以內力來分出勝負。當雙方的武功都很高,高到所有的招式都成了擺設之後,他們只能以內力的強弱來一賭生死存亡。
劍在草叢中,在陽光下,閃着幽冷的光,如兩個同時倒地的對手。
肖無瀨的臉已微微發紫發青,頭頂上的霧氣也濃如白煙,他的手掌在一點一點向後退縮。
他的雙腿,都已沒入了泥土中。
他已將近力竭,隨時都可能被對方的內力攻破心脈而亡,但他不能退。
正如你無法追回已射出的箭。
血鴛鴦令主的雙腳也已不見。她也不能退,雖然她也很吃力,她也不能退。後退就意味着更快的死亡。
宋沁的臉已白得像雪,她的手握在劍柄上,握得很緊很緊,但還是止不住顫抖,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已支持不住,但卻沒有任何辦法去救他。
高手較技賭命,本就不願別人幫忙,他們總是將自己的名譽,看得比性命還重要。
或許你可以説他們的這種信念很愚昧很可笑,但人類之所以能進步,是不是因為有很多人都抱着這種信念?
北面看熱鬧的人中,當然會有石呆子和老六。
石呆子抬頭看着南面的虎山,突然大聲喊了起來:
“何出——”
老六也抬頭,然後也是一聲嚎叫:“何出,快來幫忙!”
他們的聲音大得嚇人,場外頓時羣情激動,幾乎所有的人都在朝南面看,許多人都喊了起來;
“何出,何出來了!”
正在比拚內力的兩個人心中都是一震,鼓動全部內力問前一推。
肖無瀨的腿一下從泥土中拔了出來,他的身子向後飛躍,空中灑下一串血沫。
血鴛鴦令主也從地裏拔出腳,看似很悠閒地走回自己的方陣中。但所有的人都明白,她走得雖悠閒,其實並不悠閒。
宋沁一躍而起,在空中抱住肖無瀨,落下地來。鄭楠飛快地摸出一顆藥丸,塞進他嘴裏。肖無瀨雙目緊閉,面若淡金,氣息已很弱。
宋沁似已嚇得連哭都忘了。她只是痴痴地望着丈夫的面龐,一聲不吭。
血鴛鴦令主突然開口了,她的聲音雖又嘶又啞,但她畢竟能開口説話了:
“肖公子名滿天下,想必不會是無信之人。白袍會既已失敗,就請退出此地。”
肖無瀨微微點了點頭,他不能不答應。這是江湖中的規矩。
白袍會的人小心翼翼地抬起肖無瀨,一陣風似地退走了。宋沁機械地挪着步子,守在丈夫身邊。
宋沁從來就不是個好勇鬥狠的女人。即使她曾經勇過狠過,經過虎山之變後,也已灰心於江湖了。她只希望能和丈夫一起找一個安靜優雅的地方,過和美平安的日子。
但這個“希望”永遠只是希望。
這是不是武林名人的妻子們共有的悲哀呢?
風聲颯颯,歡聲如潮。
何出來了!
何出真的來了!
何出來了,可來晚了,肖無瀨已受了重傷,生死未卜。
但讓何出欣慰的是,白袍會和血鴛鴦令並沒有發生混戰。
何出坐在賭石上,蹺着二郎腿,一副方家橋小地痞的形象。這副嘴臉一擺出來,馬上贏得了數百方家橋人的一片喝彩,其中尤以石呆子和老六叫得響。
血鴛鴦令主的聲音已漸漸恢復了往日的慈祥,她甚至還笑了一聲:
“你好,何出。聽説你得了鼠疫?”
何出一本正經地點點頭,道:“得呢是得了,不過呢又好了。怎麼,令主是不是也想得上一得?”
令主笑道:“不想,我當然不想。”
何出似乎很有些驚訝:“真不想?”
令主道:“真不想。”
何出很惋惜地嘆了口氣:“真不想就算了。”
令主道:“好像你對自己得了鼠疫感到很自豪。”
何出點頭,笑眯眯地:“的確如此,我為此十分感激葛無禮。”
令主道:“哦——
何出嘆道:“你肯定不知道得鼠疫的滋味有多美。你必須躲開世人,不要讓他們碰你沾你,所以你必須跑,往深山裏跑,跑着跑着,你就會碰到一隻大老虎,然後大老虎變成……變成……”
他回頭看看鄭楠,臉紅了。
鄭楠正看着他微笑,眼中滿是讚許和祝福。
令主道:“變成什麼?”
何出看着令主的眼睛,正色道:“變成一個大美人兒,疼你愛你喜歡你,給你燉香噴噴的雞湯。你説得鼠疫的滋味怎麼樣?”
令主笑出了聲:“果然很美,美極了。”
何出道:“所以我勸令主不妨也得上一得。説不定令主也會碰上個老頭,疼你愛你喜歡你。那麼令主就會安安心心過日子,江湖上也就平靜多了。”
令主搖頭嘆道:“不可能的。”
何出很認真地道:“完全有可能。”
令主嘆道:“若是我得了鼠疫,我根本就不會往深山跑。
我要去人多的地方,讓所有人也都傳染上。你想想看,我不進深山,怎麼會碰上大老虎呢?”
鄭楠冷冷哼了一聲,何出忙笑道:“令主,我發現你這個人心理上有點不正常。”
“放肆!”一個紅衣蒙面女人忍不住喝叱起來。
鄭楠終於還是罵了起來:“像你這麼歹毒陰狠的人,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令主,你不是人,你是毒蛇!”
令主居然沒有生氣,她的眼中甚至還孕含着濃濃的笑意:“你不去惹毒蛇,毒蛇也不會咬人。你想想,毒蛇怎麼會有我毒呢?”
鄭楠氣得直咬牙,卻是連一個字也罵不出來了。
令主又向何出道:“何出,上次我在樹幹上留下的字,你想必也看見了。談談看,你有什麼感想沒有。”
石呆子不滿地低聲問老六:“何出還打不打了?”
老六斜着三角眼看他,冷笑道:“當然要打。”
石呆子道:“可那個狗屁令主怎麼總跟他親親熱熱地嘮家常?”
老六笑得更冷:“你最好少問這種呆子才會問的話。你以為這是嘮家常?這叫大戰前的攻心戰,你懂不懂?不懂不要亂問,讓人笑話。”
石呆子咬牙低聲罵道:“狗日的癩痢,待過了這會兒,看老子怎麼收拾你。”
老六不屑於理他,伸長了脖子看何出。
何出慢吞吞地道;“我想我大概沒有感想。”
令主似乎很詫異:“怎麼可能沒有呢?”
何出一本正經地道:“有一天,我正在幫這裏的一户人家放牛。在河邊正巧碰上鄰村的董員外家的教書先生,那老先生正領着董員外的兩個兒子踏青。老先生有點近視,看東西總不大認得清。恰好我放的那條牛屙了一大泡尿,就屙在河邊一棵柳樹旁邊……令主,你在聽嗎?”
令主道:“在聽。”
何出嘆道:“老先生一眼看見,便用手遠遠點着對兩個學生説:‘你們看,水邊草地上本來是有兩棵柳樹的,現在呢,只剩下一棵了,那一棵被人砍了,只留下了樹樁。我平日教你們時説過,寫文章要着重立意,翻新終勝雕古。今日為師要考你們的急才,各日述百字短文一篇,説説你們對這兩棵柳樹命運之不同有什麼感想。”
石呆子幾乎快笑破了肚皮,若不是牙齒咬得緊,手又捂在嘴上,只怕早已放聲大笑了。
再看老六,也是憋得兩腿直抖、滿臉通紅。
他們都是何出的老朋友,都知道一點,那就是千萬不要聽何出一本正經地講故事,何出一講故事,就是罵人,不動聲色地罵人,讓你幹噎沒辦法。
鄭楠也忍不住微笑了,他幾乎已猜到何出會怎麼轉到罵人上去。
令主人卻很沉得住氣:“後來呢?”
何出道:“那兩個學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嘻嘻地做鬼臉。老先生不高興了,罵道:“讓你們做文章,你們嘻皮笑臉的,像什麼樣子?老大,你先説。’大男孩吭哧了半天,一個字也沒吭哧出來,老先生更火了,又叫小男孩説感想。小男孩説:‘老師,那不是柳樹樁,是……’老先生眼睛一橫,説;‘胡説,那不是柳樹樁是什麼?為師看得清清楚楚。’我在一邊,見小男孩快哭了,實在看不過去,對先生説:‘老先生,那明明是我的牛剛剛屙的一大泡屎,你要他談感想,不是開玩笑嗎?對一泡牛屎,你能有什麼感想説?’我的故事完了,請令主指教。”
觀眾們都發出了鬨笑,石呆子和老六笑得最響。
鄭楠在打唿哨,又尖又脆。
令主眼中閃過一陣懾人的寒光:“想不到你還有這樣好故事,講得真不錯。”
何出吸吸鼻子,道:“令主居然這麼欣賞我的故事,實在讓我感動得很。”
令主笑道:“何出,我不知道你的鼠疫病好利索沒有。
若是已經全好了,今天你就死定了。”
何出也笑:“年紀大的人一般都死得早一些,我想今天也不會例外。”
令主優雅地搖搖頭道:“今天絕對例外。因為我已破了你的身法和步法,你怎麼可能不死呢?”
何出臉一沉,道:“令主,我知道你和肖幫主比劍比內力,體力消耗一定很大,你現在又強撐着説話,一定無法調息,我想,你還是乖乖地閉上嘴,老老實實歇一會兒吧!什麼時候你完全恢復了,咱們什麼時候開打,我可以等。”
何出的口氣的確狂妄得有點不像話了,奇怪的是令主居然一點都沒生氣:“好吧,承你的情,我就老老實實地歇一會兒。”
何出也閉目跌坐在賭石上,開始為這最後一次決鬥調息。他知道,今天已不僅僅是分勝負了,兩個人中,必須有一個人去死。他當然不希望死的是自己。
鄭楠緩緩走到何出身後,站住了,警覺地注意着那些紅衣蒙面人的舉動。若是她們一旦有對何出不利的企圖,鄭楠就要阻止她們。
他已知道自己的妹妹和何出之間已經發生了什麼事。
他真的感到很高興,為何出高興,也為鄭薇高興。他認為,鄭薇能嫁何出,固然是鄭薇莫大的幸福;而何出能娶鄭薇,也是何出天大的造化。這兩個人大般配了,簡直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剛想到鄭薇,鄭薇便已分開人羣,衝到了他身邊,低聲道:“哥哥,他……他沒事吧?”
鄭楠微笑看着她,鄭薇的臉刷地一下紅透了,眼睛也飛快地低了下來。
鄭楠柔聲道:“小妹,他沒事,正在為大戰作準備。咱兄妹給他護法,好不好?”
鄭薇紅着臉點點頭,順從地站在何出右側,將手中的鋼叉握得緊緊的。
鄭薇的出現和她那身奇異的裝束立即引起了方家橋人的注意。不少人已認出來,這個高得出奇也壯得出奇的女獵人,就是上次給孔含章上墳的兩個獵人之一,只不過那次鄭薇是女扮男裝的,不像這次那麼顯眼。
鄭楠突然感到有點異樣,他微一轉眼,便看見了一雙好看但充滿怨毒的眼睛。
那雙眼睛正在盯着鄭薇。
鄭楠突然感到自己現在是在暗夜的深山裏,看見了一隻母狼的眼睛。
他的心忍不住顫悸起來。
他預感到那個女人一定和何出有什麼特殊的關係,否則,她不該那麼怨毒地瞪着鄭薇的。同時,他也預感那個女人和自己也將會有一些奇特的聯繫。
會發生什麼?鄭楠不知道。
石呆子突然低聲問老六:“老六,咱們是不是也該站到何出身邊去?”
老六冷笑;“你以為你那點三腳貓的功夫也配去給何出護法?連我都自問沒資格去,你小子又充哪門子好漢?”
石呆子怔了半晌,突然也冷笑起來,道;“那個老太婆背後有那麼多女人幫忙,底氣自然就要足些,打起架來贏面就大得多。可何出呢?他只有兩個幫手,太吃虧了。所以,老子決定去給他壯膽、打氣。老子的功夫雖然差,但膽子還是不小的。”
老六隻是冷笑,只當沒聽見。
石呆子道:“老六,我曉得你不是怕死,而是不願意死。
你是個癩痢,能找上個女人也不容易,你要一死,西街的小寡婦又寡上加寡了。你是不該去的,但老子要去。”
石呆子剛走了沒幾步,老六已經衝到他前面去了,冷笑道:“你狗日的少激老子。老子再怕死,也比你膽子大。”
鄭楠和鄭額望着走過來的石呆子和老六,心裏都是暖融融的。
什麼樣的人才能算得上是朋友?
這個問題似乎很好回答,又似乎很難回答。但鄭楠知道,什麼樣的人才能算上是朋友。
石呆子和老六這樣的人,就是朋友。
何出和血鴛鴦令主幾乎是同時睜開眼,同時微微點頭,同時站起來的。
令主眼中的神情似乎更和藹了,何出面上的微笑也更爽朗迷人了。
令主笑道:“何出,本令已經找到了藏寶,你的成名兵刃’蝴蝶朝’對本令已不再有任何用處了,我可以歸還你。”
何出眼中並沒有顯露出任何表情,他的聲音也平靜得出奇:“秘笈呢?”
令主笑得更動聽了:“秘笈已是本令之物,你就不用再想看到它了。”
何出點點頭,道:“很好,咱們馬上就可以一決生死了。”
他一轉頭,就看見了鄭薇高大豐滿的身子,看見了她眼中的柔情,看見了她面上的羞笑。
然後他又看着鄭楠,微笑道:“大哥,小弟有一個願望,不知大哥你是否答應讓薇薇嫁給小弟?”
鄭楠也笑:“我已經恭喜過你一次了,這次恭喜你們兩個人,祝福你們兩個人。”
鄭薇羞得面上血一般紅,血紅的面龐豔得好像是一朵山花:“你答……答應回……回……回去再……再説的。”
石呆子和老六都驚得合不攏嘴了——老天,這女人是何出的老婆?何出敢娶這麼高大、這麼結實的老婆?
何出看着鄭薇,微笑道:“我今天已未必能回得去了,還是現在説出來的好。薇薇,若我今天真的戰死,你和大哥把我理在孔大叔墳邊。”
鄭薇一點兒也沒有害怕和驚恐的神色,她只是很害羞。
“那,我也去死,就和你埋……埋在……一個……一個墳裏,好……好不好?”
何出嘆了口氣,道:“你和大哥不能死。”
鄭薇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道:“你也不會死的,我知道。”
她怎麼會知道?她怎麼能預測一個人的生死?
但何出的眼睛一下更亮了,他的聲音也因自信而有些顫抖了:“好薇薇,謝謝你!”
還有什麼,能比情人愛侶對你的信心更讓你感到自信?
石呆子剛想説什麼,卻被老六拉住了:“人家情哥哥情妹妹説話,你上去湊什麼熱鬧?”
聲音雖很低,何出還是聽到了。他看看老六,又拍拍石呆子頭頂,大笑起來,大聲道:“打完了架,咱們喝他個一醉方休。”
方家橋的人大聲喝采。
石呆子馬上轉頭,大叫起來:“老方,這回你要再敢往酒裏摻水,老子就真往你嘴裏撒尿了!”
老六也吼道:“他要敢不讓你撒,老子就讓他舔舔老子的癩痢頭!”
老方的脖子一下伸長了,臉上也因興奮而紅得發亮:
“水是一定要摻的,就是不敢賣給何出喝!”
方家橋人又拍手,又跺腳,又打唿哨,鬧成一團。
令主冷笑道:“何出,勁兒鼓得差不多了吧?該動手了。
她的聲音並不高,但所有的人都聽到了,鬨鬧聲立寂。
畢竟,這是殺人,不是正月十五玩龍燈啊!
每個人的心都變得沉重了。他們都在盯着何出看,他們都希望何出能贏。
因為何出是萬家橋人。
令主緩緩走向何出,走得很慢。何出微笑着立在賭石邊,直視着一步一步走近的令主。
他感到了從令主身上傳過來的殺氣。那是一種純正的殺氣,無堅不摧。
驀地,令主站住了,因為她身後有一個女人説話了:
“令主,請思準屬下的一個小小的請求。”
何出心中一凜。鄭楠的心中也是一凜。
何出聽出來了,説話的女人就是春妮兒沈春。
鄭楠則看見了那雙母狼般怨毒的眼睛。
令主道:“沈春,你已是本令主的繼承人了。有什麼要求只管説出來,本令主一定會答應你的。”
何出又是一凜。
他沒料到,沈春居然已是血鴛鴦令未來的令主了。她能得到現在的地位,是不是因為騙他騙得很成功?
鄭薇從來沒問過何出以前的任何有關女人的問題。但她也看出來了,這個叫沈春的女人和何出有點什麼瓜葛。
而且,何出似乎有點兒怕這個沈春。
沈春道:“令主,屬下想將鄭氏兄妹擒下。”
鄭楠終於明白,他方才的預感終於變成現實了——這個叫沈春的女人恨他小妹。
何出臉上也已變色,只有鄭薇還在微笑,似乎沈春的話根本不關她的事。
令主道:“好的。在本令主殺了何出之後,你儘可出手。”
沈春道:“多謝令主。”
令主轉向何出,笑道:“何出,為了讓你輸得心服口服,讓你死得清楚明白,我將你的金戟還給你。”
兩隻金戟飄飄悠悠地從今主手中飛出,像兩隻美麗的金色蝴蝶,飛到了何出手中。
金戟在手,何出心裏的殺氣,簡直就要衝破蒼穹了。
何出冷冷道:“令主,我爹用這兩隻金戟,上次未能殺了你,對不對?”
令主點頭,道:“千真萬確。”
何出看着掌中的金戟,慢慢道:“我想,這兩隻金戟一定很恨你。”
令主笑出了聲:“是嗎?”
何出道:“因為它們被你那骯髒渾濁的手玷污了,被你那骯髒污濁的眼睛玷污了,只有用你們的鮮血,才能洗盡它們心中的屈辱。”
令主大笑起來;“何出,你口氣很不小啊!只可惜,它們會永遠抱恨了,因為你永遠不可能是我的對手。”
一聲龍吟,令主的寶劍出鞘。
一陣金光,何出的金戟已遞出。
寶劍在翻飛,像一條狂怒的銀蛇。金戟在起舞,彷彿兩隻驚飛的蝴蝶。
戟本是龍的象徵,它升騰起伏,矯健雄偉,變化莫測。
無柄的戟呢?無柄的戟只不過是蝴蝶,翩躚迷人的蝴蝶。
劍本是百兵之祖,一劍雄出,百兵雌伏。劍非蛇,而變成蛇的劍,是不是也已失去了劍作為王者所應有的氣質呢?
劍在龍吟。朝在起舞。
毒蛇和蝴蝶真的發生衝突,取勝的會是誰?
答案已漸漸明朗了。
何出發覺,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是令主的對手,正如蝴蝶永不可能會是毒蛇的對手。
不過十招,何出的步法就已不再輕靈瀟灑了,他甚至不知道下一步邁向哪裏了。他的步法已全被令主的長劍封死,無論他如何閃避縱躍,令主的劍尖始終離他的身體很近很近。
他似乎感到了自己的鬥志在漸漸崩潰。他確實不是令主的對手,他已被無數狂怒的毒蛇緊緊纏住了。
金戟雖仍在飛舞,但顯然已失去了力道。蝴蝶似已受傷,將垂下美麗的翅膀。
鄭薇雖還在微笑,但臉上的潤紅已漸漸消失。
沈春在冷笑。她並沒有看場中的激鬥,她關心的是站在何出身後的人——豹子一般剽悍的鄭楠和老虎一樣雄壯的鄭薇。
老六發現,自己的嘴很乾,幹得能一口氣把老方店裏的酒吸乾。
石呆子也發現,自己的膝蓋有點發軟,好像他剛從地裏回來,累得直想倒在牀上睡一覺。
蝴蝶突然劇烈地抖了一下,金光大盛。
何出發出了驚無動地的狂叫。他已中了一劍,無數毒蛇中的一條在他左肩上狠咬了一口。
血沫濺起。
濺起的血沫,豔豔的像山花。
鄭薇的臉原來像山花般豔紅,這時已白如初雪。
又是一劍。
又是一劍。……
轉眼之間,何出已中了一十八劍。傷口流出的血浸潤了全身衣裳。
鄭薇閉上了眼睛。她已在想一座墳,那座墳裏埋着何出,也理着她……
老六困難地嚥了口唾沫,努力不讓自己的眼睛閉上。
石呆子突然感到褲襠裏一陣熱一陣冰涼。
鄭楠豹子般的眼中閃出了奪目的光華,他的拳頭已攥得很緊,他全身的肌肉都已繃緊。他就像是一隻豹,一隻隨時準備撲出去、撲向獵物的豹子。
沈春突然脆聲笑了起來:“何出,你已經死定了。”
沈春的話音未歇,何出的身法突然變了。不是“虛步太清”,也不是“飛絮功”。
何出甚至還大笑了一聲:“沈春,你錯了!”
血鴛鴦令主突然感到自己失算了。
她方才有十八次殺何出的機會,但她沒有殺他。她想拿他練劍,她想玩弄他,好好地玩弄他,等她玩夠了,再送他上西天。
她現在才發現,她已無法再殺死何出。何出的身法極其詭異,她已無法看清。
而她心中的濃濃的殺氣,已被那心存戲弄的一十八劍消磨了許多。現在令主已感覺到了何出身形中透出的殺氣,那同樣也是一種無堅不摧的殺氣。
兩隻金色蝴蝶重又飛了起來,翩躚動人。
蝴蝶飛向今主,飛向她的心口。
令主悶哼一聲,身子倏地拔起向空中。
金色蝴蝶飛開了,飛遠了。
何出失手了。
紅衣如電,劍光如水,直瀉而下。令主在空中尖厲的叫聲宛如鬼哭。
兩隻腳、兩隻穿着紅鞋子的腳飛在空中。
那是令主的腳,被金蝴蝶切斷的腳。
令主和劍在下擊。
何出一側身子,雙袖抖起。
兩隻烏黑的蝴蝶從他袖口飛出。
紅衣劍光瀉下。
然後是死寂。
所有的人都肅然不語,似已都僵硬如石如樹。
何出已倒地。
他的右臂已離開了他的身體,落在賭石上,那是被血鴛鴦令主的最後一擊切下的。
令主也已倒地。
她的兩隻腳齊腕被削斷,落在了遠處。她的寶劍已斷成了碎鐵片,她的肩胛骨上,嵌着一塊黑沉沉的鐵片。
如果有人眼光很好,還能看出,令主的心口,有一道深紅的濕漬。
鄭薇已倒在哥哥的懷裏,石呆子和老六也倒在地上,他們都已被嚇暈。
令主手下的人沒一個倒下,也沒有一個動彈。連沈春的呼吸,也似已停止。
何出就在這時,艱難地坐了起來。用左掌撐地,慢慢地站了起來,封住右肩的穴道止血,跟跟蹌蹌走到令主身邊,狂笑起來,一面笑,一面咳嗽,咳出滿口滿口的鮮血。
“令主,你是傷在你自己手中,死在了你自己……手裏。
我袖中的鐵戟,是你讓沈春放進去……換金戟的,哈哈……”
鄭薇已醒轉,跳起來,吃驚地瞪着何出。
鄭薇的眼中,已滿是驚喜的淚水。
只要何出還活着,她就是世上最最幸福的人。
就算他沒了一隻胳膊,就算他從此只能在病榻上度過,她也是世上最最幸福的女人。
何出還在笑,在説,在喀血:
“令主,你躲得開……金戟,躲不開鐵……鐵戟,哈,哈哈……”
何出突然倒下,像一塊石頭般倒下。
鄭楠突然衝出,像靈巧雄健、兇猛異常的豹子般衝出,抱住了何出。
死寂。
時令又已是深秋了。萬物在深秋裏,都顯得那麼蕭瑟。
山蕭瑟,水蕭瑟,人也蕭瑟。
草蕭瑟,樹蕭瑟,人更蕭瑟。
深秋過後,就是冬天了。深秋裏的萬物,都已感到冬之肅殺了嗎?
賭石邊。死寂。
沈春冷冰冰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將老令主的遺體收拾好。”
沈春已是新任令主了,她已有指揮這些紅衣蒙面女人的無上權力。
紅衣蒙面女人開始有了生氣。她們戒備而又沉默地走到賭石邊,收拾老令主的一切。
除了已滲入泥土中的血,她們什麼都收搶走了。
沈春緩步走上前,走到賭石達,站住了,一腳將何出的斷臂踢飛,斷臂飛向鄭薇。
鄭薇並沒有躲,她只是拋下鋼叉,將何出的斷臂接住,緊緊抱在懷裏,嗚嗚咽咽地吻着。
這隻手,曾經抱過她摸過她,替她擦過眼淚,刮過她的鼻子……可現在呢,這隻手已冷冰了,還沾滿了血跡。
鄭楠只覺得自己的心都要炸開了,他將何出交到鄭薇懷裏,然後就跳了起來。
他冷冷盯着沈春,冷冷道:“我要殺你。”
沈春的瞳孔一下收縮,蒙面巾似也在不住科動。
她看着豹子般的鄭楠,突然咯咯笑了起來:
“你殺我?”
鄭楠冷笑:“不錯。”
沈春笑得更脆更動聽了:“就你?一個打獵的窮小子,想殺我?”
她也許覺得這很可笑,因為她還是第一次聽説一個獵人敢向天下最神秘的血鴛鴦令主挑戰。
鄭楠道:“這沒什麼可笑的,我不殺你,你也不會放過何出,不會放過我們兄妹。你是人,我也是人,你是殺人的,我是打野獸的,我完全有資格也完全有能力殺你。”
沈春心裏一凜,她也感到了這個人不好對付。鄭楠立在那裏,像一隻兇猛而冷靜的豹子,正仔細地打量着獵物。
在鄭楠的眼中,她是一隻野兔,還是一匹母狼?
沈春不知道,也想不明白。
殺人的和殺野獸的人,誰更厲害?
沈春原以為殺人的人厲害,現在卻才發現,她不知道。
.沈春冷冷道:“副令主?”
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屬下在。”
沈春道:“你們現在就帶着藏寶,退出方家橋。”
副令主道:“是。”
沈春又道:“萬一我不敵而亡,你就是下任令主,血鴛鴦就在我身上,明天一早,你一人來取。”
沈春説完,手一揮,叱道:“走吧!”
副令主一聲令下,草坪上已不見了那一羣紅衣蒙面的女人。方家橋的人也早已悄悄地退回了自己的家,他們實在受不了那種血腥的場面。只有石呆子和老六已醒轉,站在鄭薇身後。
何出還是沒有醒。
沈春看着鄭楠,鄭楠也在看着沈春。
沈春突然抬起右手,摘下了蒙面紅巾,拋到了草地上。
鄭楠看着那張美麗的小臉,看着那雙幽深的大眼睛,突然微微笑了一下。
沈春也微微笑了一下。
她的聲音簡直嬌媚得像正在你懷裏扭動的女人的呻吟:
“鄭楠,這就出手嗎?”
鄭楠笑了,道:“此時不打,更待何時?”
沈春媚笑道:“你用什麼打我呀?”
鄭楠走到不遠處的一棵大樹邊,從樹幹上取出了何出的那雙金戟:“鄭某少時,也玩過這個。”
“蝴蝶戟”的金光,讓沈春想起了老令主被削斷的雙腳,止不住微微一顫。
鄭楠雙手拿着金鎖,走了回來。
沈春冷冷道:“你和何出認識很早?”
鄭楠考慮了一下,道:“可以這麼説。”
沈春又冷笑:“令妹和何出是青梅竹馬?”
鄭楠搖頭:“不是。”
沈春道:“你是何人門下?”
鄭楠道;“我不會武功,從沒學過。我只不過是個獵人,擒狼伏虎打豹子,如此而已。”
沈春冷笑道:“你有沒有門派,我一試便知。”
她的劍突然拔出,突然就遞到了鄭楠的心口。
鄭楠輕輕一讓,就讓開了,道:“我告訴你,我是打獵猛獸的人,你這種招數,脱不開那些猛獸們常用的伎倆。”
轉眼已是幾十個照面,沈春雖已刺中了鄭楠十多劍,但那都只是很輕的皮外傷,而鄭楠手中的金戟,也已割破了她的衣衫,割斷了她的幾綹長髮,割破了她的肩頭。
鄭楠的確投練過武功,但他打鬥時的力道之猛、反應之快、撲擊之狠、閃避之巧,卻令任何一位武學高手也不能不驚心。
沈春已感覺到,自己不是在和一個人打架。鄭楠已不像是一個人,而像是一隻猛虎、一隻惡狼、一隻靈豹、一隻兔子、一隻老鷹。若鄭楠只是這其中的一種,也還不令人感到害怕,但他卻同時具有這各種野獸的素質,叫沈春不能不膽寒。
金戟在鄭楠手裏,已不再像蝴蝶,而是成了猛虎之爪、惡狼之牙、靈豹之尾。
半個時辰過去了,還是沒有分出勝負。沈春傷痕累累,鄭楠也是渾身浴血。
但誰也沒有退縮,誰都想用全身最後一點力量,戰勝對方,殺死對方。
何出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感到了自己被無盡的温暖淹沒了,那是鄭薇胴體上的温暖。
他感到了她在顫抖,她的胸脯在劇烈地起伏。
他緩緩轉頭,就看見了兩個血乎乎的人還在殊死搏鬥。
他們的動作雖已很遲緩,但仍是招招致命。
他感到面上涼涼的。那是鄭薇的淚水。
何出嘆了口氣,啞聲叫道:“春……妮兒,別……打了……”
沈春尖叫道:“我不認識你,不許你叫我春妮兒!”
她的劍因這一聲叫而變得更遲緩了。
鄭楠用最後一份力量,將手中的金戟刺入了沈春的心口。
何出腦中嗡地一聲大響。
鄭楠後退,仰天干笑了一聲,口中血箭噴出。鄭楠倒下,不再動了。
鄭薇眼前一黑,但她沒有暈過去。因為何出又暈了過去,她必須清醒,清醒地面對現實。
沈春看看大半沒人胸膛的金戟,又看着鄭薇,她的眼中已滿是淒厲和怨毒。她舉起劍,一步一步走了過來,走向何出和鄭薇。
石呆子和老六都從震怖中驚醒,嚎叫着一左一右撲向沈春。
劍光閃了兩閃。老六肩頭中劍,石呆子左臂受傷,摔了出去。
沈春在冷笑,在慢慢走近。
鄭薇一探手,抓住了那把伏虎擒狼的鋼叉。
叉飛出。
又是深秋。
銀杏葉兒又金黃金黃了,飛落在行人的肩上,埋住了行人的腳踝。
薛荔該在雪白的粉牆上豔紅起來了,像嬰兒的小手,笨拙地想掩住每一個窗户。
賭石邊密匝匝圍了一羣人,正在吆五喝六。
石呆子連輸了好幾把,老六輸得兩眼直冒火星子。
石呆子嘆道:“要是何出在,咱方家橋的人也不會輸得這麼慘了。”
贏家是過路的外地人,而方家橋的人排外是傳統。
老六冷笑:“也只有你這樣的呆子,才會説這麼呆的話!
何出右手都沒了,還怎麼擲骰子?再説了,人家現在已經進深山隱居了,又怎麼跑來賭錢惹麻煩?”
不遠處,一個只有左臂的年輕人正微笑地朝賭石方向望,顯然他也已聽到了石呆子的嘆息和老六的冷笑,聽到了他們倆那熟悉的爭吵。
秋風吹過,一隻空袖飄起。
在他左側,一個高大豐滿的女人低聲笑道:“哥,你是……是不是想去賭……賭幾把?”
年輕人微笑,想了想,搖搖頭道:“薇薇,咱們還是回去吧。”
女人笑道:“不……不回去。你去麼,我……我陪你去,要……要不,你又總拉我賭,我又……又不會。去吧……”
年輕人又想了想,點頭,道:“我只賭一把,就一把。”
説完他就笑了。連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話。
石呆子看着攜手緩緩走來的那對青年夫婦,眼睛一下亮了。
他嘆了口氣,大聲道:“誰説老子是呆子?老子的話從來都是板上釘釘的!”
外地人正在接錢的手慢慢從賭五上移開,移向自己腰間的刀柄。
一片銀杏葉兒飄到賭石上。
又是一片。
金黃金黃的銀杏葉兒,像蝴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