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奎抓藥回來,玲瓏已是面向上仰卧着,一雙美目雖然仍閉着,可是小臉上已經有了紅潤之色,呼吸也均勻多了。
除了她仍是那麼瘦,任何人都會説她是睡着了,而看不出來姑娘她正讓病魔緊緊地纏着。
花三郎坐在一邊,額上有汗,臉色也有點蒼白,眉宇間也掩不住那疲累之色。
韓奎是個行家,一看就知道花三郎是用內家真氣渡入自己女兒體內,不但遍行了五臟六腑,奇經八脈,而且助長了自己女兒的血氣流暢。從此,自己女兒身輕體健,很難再有病魔入侵,説得那個一點,簡直就能益壽延年。
韓奎忍不住心裏的激動,剛要開口。
花三郎卻先睜開眼説了話:“回來了,韓大哥。”
韓奎道:“三少爺,我韓家兩代受華家厚恩……”
花三郎道:“玲瓏的元氣,耗損得很厲害,參怎麼樣,是不是成氣候的?”
韓奎忙道:“藥是前門大街‘福仁堂’抓的,大掌櫃的説,是上了百年的老山參。”
花三郎道:“那就行了,京裏這些藥鋪,都是上百年的老字號,他們只要説了話,那比寫字據,立保單還可靠,玲瓏的虛弱是能治了。”
韓奎一臉感激色,道:“三少爺……”
“韓大哥,説一句是感激,一百句也是感激,何必呢,衝咱們這份淵源,用得着這樣麼?”
韓奎赧然而笑道:“我也知道,只是……”
忽聽玲瓏虛弱地叫道:“爹……”
韓奎忙望,只見牀上的玲瓏已經睜開了眼,這一喜非同小可,急忙放下手中藥,一步跨了過去:“丫頭,你醒了,快看看,誰來了。”
玲瓏氣很弱,道:“誰?”
花三郎站了起來,叫道:“玲瓏。”
玲瓏象讓人拿針紮了一下,瘦弱的身子一震,霍地在枕上轉過了臉,突然間,她清瘦的面頰上紅意更濃,一雙美目都瞪圓了,重現了耀眼的光采,驚喜叫道:“三少爺,是您?”
花三郎笑道:“你説是誰。”
“您,您回來了。”
“可不,該來看看你們爺兒倆了。”
説着話,花三郎到了病榻旁。
玲瓏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伸出枯瘦的手,一把抓住了花三郎的手:“三少爺,真是您!”
花三郎含笑道:“可不真是我,你總不至於咬咬手指頭吧。”
玲瓏收回手,真要咬。
花三郎忙拉着了玲瓏的手,拍了拍道:“傻姑娘,值當嗎?”
“怎麼不值當,只要真是您回來了,就是斷條胳膊也值當。”
不知道玲瓏怎麼突然這麼興奮,説着話,仰身就要坐起來。
韓奎忙攔:“丫頭……”
“爹,您伸把手扶我起來。”
韓奎道:“這怎麼行。”
“怎麼不行,三少爺一回來,我的病就好了大半了。”
韓奎臉色一變。
玲瓏倏然紅了嬌靨。
花三郎心頭一震,姑娘的病因他霎時明-了三分,忙道:“韓大哥,就扶玲瓏起來吧。”
韓奎這才應一聲,把玲瓏扶坐了起來。
玲瓏坐是坐起來了,可是紅着臉,低着頭,半天沒開口。
韓奎有點不安,道:“三少爺,您坐坐,我煎藥去了。”
他提起桌上的藥走了。
玲瓏羞也好,臊也好,她總是個姑娘家,花三郎昂藏鬚眉七尺軀,不能跟她一樣,就算心裏有些什麼震撼,表面上不能也跟個姑娘家似的。
他搬把椅子坐在了牀邊,笑問道:“覺得怎麼樣,好點兒了麼?”
玲瓏勾着脖子微微點了點頭:“好多了,剛不跟您説了麼。”
花三郎笑道:“這麼大個姑娘家了,怎麼這麼不知道小心,會受了風寒?”
玲瓏霍地轉臉,兩眼直盯着花三郎:“三少爺,您精擅醫術是不是?”
“只是能治點小病,談不上精擅。”
“您一定給我看過了,是不是?”
“不精,我給你把過脈,藥都抓回來了。”
“以您的診斷,我是受了風寒?”
這話問得花三郎心裏一跳,道:“我的醫術本來就不怎麼高明。”
“您連我是什麼病都沒看出來,怎麼能對症下藥,藥不對症,您這不是害我麼?”
花三郎笑笑道:“要害害別人,我也不能閉着眼害自己人啊,放心,我開的藥是些清心去火的藥,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害處的。”
玲瓏還要再説。
花三郎搶了先,轉移了話題:“對了,我教你的那套步法,這些日子練了沒有?”
他原以為轉移了話題,哪知玲瓏神色一暗搖了頭:“您走沒多久,我就病倒了,怎麼練。”
“那也不要緊,你聰明穎悟過人,等病好了,練上兩趟就行了。”
玲瓏看了看花三郎,遲疑了一下:“三少爺,您這趟回來,不走了吧。”
花三郎笑道:“難道讓我學會跟你爹説書,我沒那本事!”
“三少爺,我説的是真的。”
“玲瓏,我説的也是真的。”
“三少爺,我知道,要讓您不走,那簡直比登天還難,您是不是能多待些日子,就算走了,往後是不是能常來?”
花三郎本來是打算住這兒的,可是現在他不能不慎重加以考慮了。
他道:“我不敢説能多待些日子,可是往後常來我做得到,京畿一帶就這麼一處親近朋友,不上這兒來,我還能上哪兒去!”
玲瓏口齒啓動了一下道:“您説話可要算數。”
“叔叔説的話,又什麼時候不算數過?”
玲瓏目光一凝:“叔叔,您真當您是我叔叔,真希望我叫您叔叔?”
“瞧你問的,我管你爹叫大哥,我不是你叔叔?難道你不該叫我叔叔!”
玲瓏微一搖頭:“您大不了我多少,何必託這個大,我倒覺得叫您三少爺順口。”
兩個人就這麼聊着,花三郎從天南地北一個勁兒扯,絕不沾“正題”。
玲瓏似乎也沒在意談什麼,不過她的精神卻是越來越好了,笑得也開朗多了。
韓奎端藥進來,倒看得着實一怔:“三少爺,藥煎好了!”
玲瓏皺眉道:“我不喝,挺苦的,您瞧我這樣還用吃藥麼?”
韓奎臉色微怔:“丫頭……”
花三郎一笑而起:“別讓我這個給人治病的下不了台。趁熱喝了吧,我開的這帖藥,是有病治病,無病強身,絕錯不了的。”
玲瓏還待再説,花三郎伸手從韓奎手裏接過了碗,道:“這樣吧,我來侍候湯藥。”
韓奎忙道:“這怎麼敢當,三少爺您這不是折她。”
花三郎道:“韓大哥這是怎麼説話來着,什麼折不折,你沒我的面子大,不讓我端着碗,玲瓏未必願意把這碗藥喝下去,不信你試試看。”
韓奎深望玲瓏,玲瓏玉頰泛紅,眉宇間洋溢着欲掩彌顯的喜意,眨動了一下美目,沒説話。
韓奎明白,恐怕還真是這樣,玲瓏都這麼大個姑娘家了,尤其當着花三郎,總不能連唬帶罵的逼着讓她把藥喝了,為了自己的愛女,也只有遷就點兒了,玲瓏沒説話,他也沒作聲。
沒作聲當然就是默許了。
花三郎端着藥走近牀邊,道:“來吧,姑娘,我端着,你就這麼將就喝吧,閉着眼,一口氣喝完它,別出氣。”
玲瓏真就這麼喝了,可是她沒閉眼,中間也歇了一口氣。
她沒嚷苦,甚至連眉頭也沒皺一皺。
藥不苦?那是東吳大將賈化(假話),利於病,必得苦口良藥,只不過如今端在花三郎的手裏,姑娘的小嘴兒就覺它變了味兒,跟碗冰糖水似的。
一碗藥喝得點滴不剩,花三郎笑了:“玲瓏真乖。”
玲瓏一怔,帶着嗔意白了花三郎一眼:“乖,您把人當成幾歲了,還吃奶的孩子?”
花三郎笑道:“在做長輩的眼裏,你還想大到哪兒去。”
玲瓏氣得鼓了腮幫子:“早知道我一口也不喝。”
花三郎笑了。
藥,玲瓏是喝了,她沒覺得苦,可是那股子苦味兒全跑進了韓奎心裏,他是寧願那碗藥,苦得讓玲瓏不敢張嘴啊。
花三郎又給玲瓏倒了碗温開水,看着玲瓏喝了,然後道:“剛吃完藥,躺下歇會兒,我跟你爹上前頭去坐坐。”
玲瓏忙道:“不,我不要緊……”
“我知道你不要緊。”花三郎道:“我也沒説你要緊,我只是讓你吃完藥歇會兒,靜靜的讓藥勁兒行開。”
玲瓏道:“起來走走,不是藥勁兒行開得更快嗎?”
韓奎道:“丫頭,你可不小了。”
玲瓏想説什麼。
花三郎攔了話頭:“聽話,躺下歇會兒,我跟你爹只是上前頭聊聊。”
玲瓏一看沒辦法,只得就台階下了,道:“您可不許走啊。”
“走?誰説我要走了。”花三郎道:“我也得捨得啊,還沒等你病好了,做兩樣順口的菜給我下酒呢。”
玲瓏興奮地道:“這可是您説的。”
“當然,出自我口,入自你耳,還有你爹這個人證當面,錯不了,在沒吃着你做的菜之前,趕都未必趕得走我。”
説完了話,他帶笑拉着韓奎出屋去了。
姑娘玲瓏,既是一陣驚喜,又是一陣興奮,她可沒聽花三郎的話,猛然掀被而起下了牀,趿上繡花鞋剛下地,頭一昏,眼一花,身子一晃,差點兒栽倒,她忙扶住了桌角,穩了穩自己,待臉上恢復了些血色,她急忙地走到化妝台前坐下,拿起牙梳梳起頭來了,接下來,當然是薄施胭脂,微點絳唇……
花三郎一路往前走,臉色有點沉重,可是到了前頭以後,他馬上又恢復了正常,笑着道:“韓大哥放心吧,我擔保姑娘明兒個就能下牀了。”
韓奎的神色,就是帶那麼點兒不自在,而且説話猶豫,欲語還休的:“三少爺……”
花三郎道:“本來我想來看看就走的,可是現在,只有多待上一兩天,等玲瓏完全好了再走了。”
韓奎臉上掠過一絲異色:“三少爺,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不想讓您走,可又怕耽誤您的正事。”
韓奎話是這麼説的。
可是花三郎懂他的真正意思,笑笑道:“老實説,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也怕耽誤正事,可是更怕玲瓏病再犯了不好治。”
韓奎臉色猛一變:“三少爺,當然是您的正事為重。”
花三郎道:“韓大哥,你只是這麼一個女兒,加以我深知你們父女間的親情,我怎麼敢讓這份疚落在我身上。”
韓奎沉默了一下道:“三少爺,您的好意我懂,可是丫頭這病是治不好的病,既是治不好的病,就算是大羅金仙也束手無策,往後去會是個什麼樣的情形,那也全看她自個兒的命了。”
花三郎吁了一口氣:“韓大哥,自己人,我是有什麼説什麼,你知道我,從來不知道什麼叫難,天底下也沒有我辦不了的事兒,可是眼前這一樁……”
韓奎道:“您不必管得太多,誰讓她自己沾上這個治不好的病!”
花三郎微微一笑,道:“韓大哥,你等於是看着我長大的,應該比誰都瞭解我,我不是這意思……”
韓奎臉一紅,倏地一陣驚慌道:“三少爺……”
花三郎抬手攔住了韓奎的話頭:“韓大哥你是個十足的老江湖,道兒上的經驗歷練,你比我多,但是對於姑娘家的心,你知道的未必如我,玲瓏還是個孩子,也就是説,她現在的想法還不成熟……”
“三少爺,我寧願是這樣。”
“呃?”
“知女莫若父,玲瓏的年紀是嫌小了些,可是她並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姑娘家,在外頭跟着我跑了這麼些年,加以她娘去得早,這個家就等於全由她一個人操持,依我看,她所知所懂的,要比跟她同年歲的姑娘家多得多!”
花三郎所以説玲瓏的想法還不成熟,是基於他覺得玲瓏還帶着幾分稚氣,也是他是拿玲瓏跟南宮玉比。
但是實際的情形是這樣麼?
是他對了,還是韓奎對了。
倒不是花三郎他有什麼門户之見,也不是因為誰的先入為主,而是他始終拿玲瓏當個孩子,甚至當晚輩,若是有點什麼,會讓他覺得有一種罪惡感。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這種想法是否正確。
韓奎説完了話,花三郎他皺了眉,他怎麼辦?
走,怕的是玲瓏受不了這個打擊,這種病再犯,那就不是那麼好治的了。
不走,又怕玲瓏越陷越深,叫他將來如何善後?
花三郎他坐在那兒,半天沒能説出話來。
韓奎看着他,臉上的表情相當痛苦,他又能怎麼辦。
女兒是他的,是他的命根,可是偏偏他不能勉強花三郎怎麼樣,尤其他壓根兒就不願意,因為他覺得自己的女兒配不上,口齒啓動了一下,他剛要説話。
花三郎聽見了什麼,抬眼外望。
果然,打外頭一前一後進來了兩個人,東廠的,大檔頭巴天鶴,帶一名番子。
韓奎一怔站了起來。
巴天鶴卻忙向花三郎躬下了身:“總教習,可讓屬下找着您了。”
花三郎坐着沒動:“你們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巴天鶴賠笑道:“是項爺説您在朋友家,可連他也不知道您這位朋友住哪兒。”
“那你們是怎麼找到的?”
“總教習,京畿一帶,還有廠衞中人找不到的地兒麼,何況項爺告訴屬下,您這位朋友是在天橋説書的。”
花三郎淡然道:“真難為你們,找我有事兒?”
巴天鶴神情一肅,躬身道:“督爺有要緊事,急着見您!”
花三郎一聽,馬上想到了項剛告訴他的事,應該沒錯,除了這件真正急要的大事,項剛絕不會讓東廠的人跑來打擾他。
他站了起來,道:“督爺在哪兒?”
“在廠裏候着您的大駕呢。”
花三郎轉望韓奎:“韓大哥……”
眼角餘光一下瞥見,通後頭的門裏站着個人,是玲瓏,光梳頭、淨洗臉的,還薄施香粉點了胭脂,衣裳也換過了,顯然是刻意打扮過,可就一張嬌靨如今白得厲害。
韓奎也看見了,一怔:“丫頭……”
花三郎向巴天鶴一擺手:“你們先回去,我隨後就到。”
“是!”
巴天鶴恭應聲中躬身,帶着那名番子走了。
花三郎轉過臉去:“玲瓏,你怎麼出來了。”
玲瓏的語氣冰冷,還帶着極力壓制着的顫抖:“幸虧我出來了,要不然怎麼見得着三廠的貴人。”
韓奎忙道:“玲瓏……”
花三郎攔阻地道:“韓大哥……”
玲瓏道:“你不用攔我爹,這會兒我想説什麼,誰也攔不住。”
花三郎道:“玲瓏,沒人攔你。”
“三少爺,好些日子不見您來,您在哪兒得意了?三廠?還是位總教習。”
“不錯。”
“怪不得您許久不來,敢情是沾了官,當了官了。”
“玲瓏!”韓奎喝止,可是沒用。
“三少爺,憑您的條件,只要走上這條路,何愁不轉眼一步登天,飛黃騰達,可是憑您的條件,又何必非走上這條路不可。”
花三郎沒説話。
突然間,玲瓏的珠淚奪眶而出,連瘦弱的身軀都猛然抖了起來:“算我們父女瞎了眼,我們命小福薄,不敢高攀,你走,永遠別踩我姓韓的門。”
説完話,轉身奔了進去。
“丫頭!”韓奎暴喝,就要追過去。
花三郎一把拉住:“韓大哥,你要是怪她,咱們這份淵源就算完了。”
韓奎驚聲道:“三少爺……”
“韓大哥,我這樣走,不是正好麼!”
“可是三少爺……”
“我能把性命許出去,又何在乎這點兒冤屈?”
韓奎一陣激動,低下了頭……
花三郎沒再説什麼,轉身走了。
韓奎抬起了頭,兩串熱淚,無聲滑落,花三郎出門拐了彎,看不見了,韓奎一抹眼淚,急急往後而去。
他在院子裏看見了愛女玲瓏,玲瓏倒在院子裏,他急忙過去扶起,玲瓏臉色煞白,人昏迷,氣若游絲,地上有一小灘血。
“玲瓏,玲瓏!”
玲瓏微睜開眼,看了韓奎一下,隨又閉上了眼,淚珠順着瘦削、冰冷的面頰滑下。韓奎的心象千把刀在割,可是他沒説什麼。
花三少能為無數條性命,為朝廷許出命去。
他韓奎為朝廷,為那無數條性命,又有什麼不能捨的?!
花三郎趕到了東廠,在“簽押房”裏見着了熊英。
熊英會做人,絕口不提花三郎“遷躲”的事,不着邊際地寒喧一番,哈哈一陣之後,才遞過了一紙機要公文。
花三郎接過來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是項剛説的那回事,沒什麼大出入,唯一不同的,是這紙機要公文上提到了“白雲觀”。
花三郎怔了一下:“‘白雲觀’?”
熊英微點頭:“對,有跡象顯示那兒可疑。”
“什麼人,全真?信徒?”
“不知道,就是要你去查。”
花三郎道:“那麼請督爺示下,什麼時候開始?”
熊英道:“自然是越快越好。”
花三郎道:“有沒有限期?”
熊英道:“沒有,當然也是越快越好。”
花三郎道:“能不能請督爺示下,這項密告是怎麼來的,有沒有根據?”
熊英疑惑地看了花三郎一眼:“你什麼意思?”
花三郎道:“我想知道一下密告的人是誰,他既作此密告,必然有他的根據,在着手偵查以前,如果能先找這個人談一談,應該比毫無頭緒的往‘白雲觀’闖,好辦得多。”
熊英沉吟了一下,道:“你説的是理,不過這紙令諭是從‘內行廠’交代下來的,接獲密告的是‘內行廠’,你要想知道密告的來處,只有上‘內行廠’去查問,不過據本督所知,‘內行廠’是向不將這些線民輕易告人的。”
花三郎道:“對‘三廠’的自己人,也有必要如此保密麼?”
“三廠負的責任重大,朝廷的安危,幾乎全靠三廠來維繫,是以不得不如此,事實上三廠能發揮阻嚇謀叛大奸惡的功效,至今績效斐然,使得人人談虎色變,聞風膽落,主要還是因為三廠組織嚴密,絕對保密,行動神秘,三廠的成員雖然都是經過千挑百選的,但仍難免有極微的良莠不齊現象,所以三廠一貫對內也照樣保密,自己只知道份內事,別人所負的任務,他是一點也摸不透的。”
花三郎靜靜聽畢道:“但是,督爺,現在這項重責大任交給我了,我應該是沒有什麼不能知道的,至少我所負任務範圍以內的事,事先應該讓我有個通盤的瞭解,這樣辦起案來才能事半功倍,當然,我並不是説沒有這種事先的瞭解,就不能辦案,但是有了事先的瞭解,總比茫然中着手找頭緒要快得多。”
熊英點頭道:“這個本督知道,但是你要作事先的瞭解,恐怕必得你自己跑一趟內行廠,‘內行廠’的事,本督幫不上你什麼忙。”
花三郎道:“那我就自己先跑一趟‘內行廠’,只是,督爺到了‘內行廠’,我找誰呢,總不能直接見九千歲。”
熊英道:“那當然,‘內行廠’裏,也是各有所司,各負專責,不過這件事該去找誰,本督卻沒有辦法告訴你,因為那是‘內行廠’的事,本督無權過問,也無從知曉。”
聽這麼一説,花三郎更知道,三廠名若一體,其實是各廠的機密各自獨立,東西兩廠互不知曉,更無從獲悉內行廠的機密,但是高高在上,監視東西兩廠的內行廠,卻對東西兩廠的組織,各部門的職掌,甚至於機密,那是瞭若指掌。
花三郎道:“照督爺這麼説,恐怕我只有自己去問了。”
“恐怕是這樣了。”熊英道:“不過你去是白去,跑也是白跑,因為三廠從來就沒有這種前例,他們不會告訴你,説不定你還會挨一頓訓。”
花三郎道:“這麼説,以往三廠辦案,是接獲令諭就悶着頭辦事,從不多問什麼。”
“事實如此,儘管如此,三廠仍然是沒有破不了的案,辦不了的事。”
花三郎道:“恐怕在時間上要多花費不少。”
“這是難免。”熊英道:“不過三廠也賴以鞏固至今,可以説從來沒出過大差錯。”
花三郎沉默了一下道:“也許這樣是對的,那麼我就開始着手偵查了。”
花三郎起身告辭,他面子不小,熊英送他到簽押房門口。
要出簽押房了,花三郎想起來問了一句:“督爺,我是單槍匹馬一個人辦案,還是……”
熊英道:“隨你,如果你需要支援,‘東廠’的人手任你調度。”
花三郎:“那好,容我先自己看看情形,如果需要支援,我會隨時稟報督爺。”
熊英道:“無須稟報,到時候你只管調人就是。”
“多謝督爺。”
花三郎施一禮走了,他原打算離開東廠以後,先找項剛,哪知道一離開東廠,他就發現身後有人跟蹤,他是何等人,只一想就知道是熊英派出來監視他的,他裝不知道,拐兩個彎就輕易把身後的人甩掉了,然後,他直奔項剛的總教習府。
項剛剛吃過晚飯,一見他來了,拉着他又要斗酒。
“項爺,我身負要公,您可別耽誤了我的公事。”
“怎麼?你上東廠去過了!”
“承蒙您的指點,他們找到了我,既然找到了我,還能容我不去,一到東廠見着了熊督爺,馬上就接奉一紙令諭,命我立即着手辦案了。”
“那你不立即着手辦案,跑到我這兒來幹什麼?”
“項爺,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您説過的,我接辦這案子,您在身後給我撐腰,大力支持,所以我厚着臉皮來了。”
項剛笑道:“怎麼還沒着手呢,就要撐腰了。”
花三郎道:“項爺,那紙令諭我拜讀過了,完全跟您告訴我的一樣,唯一的不同,就是多了三個字‘白雲觀’。”
項剛笑容一斂:“呃!‘白雲觀’?”
“可不,其他多一個字都沒有。”
“其他多一個字都沒有?既有了‘白雲觀’,你還要什麼?”
“‘白雲觀’,毛病是出在觀裏的道士身上呢,還是出在進出‘白雲觀’的善男信女身上,全不知道,得我去偵查,這不是讓我閉着眼瞎摸麼?”
“辦案嘛,可不就得這樣。”
“誰説的……”
花三郎把他的看法説了一遍,也把熊英告訴他的告訴了項剛,最後他説:“我沒想到,三廠辦案是這麼個辦法的。”
項剛點頭道:“熊英説的沒錯,也都是實情,你認為不好,我也不敢苟同,可是三廠就靠這個,多少年至今沒出過大紕漏。”
“我知道,熊督爺也是這麼告訴我的。”
“那麼你來找我……”
“熊督爺讓我自己上內行廠去問,又説他們不會告訴我,我知道這是實情,只好上您這兒來求助了。”
“求助?你是要我……”
“求您給個指點,我上內行廠找誰,還得求您關照一聲,讓他們把我想知道的告訴我。”
項剛霎時皺了濃眉,道:“老弟,這你可是讓我坐蠟了,不錯,‘內行廠’的事,別人不知道的我全知道,我知道你該找誰,可是這麼一來,我就破壞了三廠的體制跟規法,我不怕九千歲追究責任,但是我不願落人話柄。”
花三郎也皺了眉,他沒想到,在項剛這兒居然也碰了壁,吁了一口氣,他道:“既是這樣,我不敢讓項爺您為難,説不得只有靠我自己去摸索了。”
“老弟……”
花三郎沒讓他多説,站起來道:“項爺,身負大責重任,不敢多耽誤,我告辭。”
項剛跟着站起,抬手道:“你等等。”
“項爺……”
“誰叫你這是頭一回找我,支持你,這話是我説的,我不能自己打自己嘴巴,到內行廠,你去找大檔頭羅玉,就説我讓你找他的就行了。”
花三郎心裏着實一陣激動:“謝了,項爺,倘能有所成,皆項爺您今日所賜。”
項剛道:“好了,老弟,什麼時候學的這麼酸了?別的要不要我幫什麼忙?”
“謝謝您,不用了,要是再找您幫忙,那就顯不出我來了。”
項剛笑道:“你弄擰我的意思了,我是説你剛沾三廠,差事是東廠交給你的,熊英的人你用起來未必順手,要是有需要,你不嫌棄,我可以給你找幾個人打打下手!”
“呃!誰?”
“我這四個貼身護衞,不是我老王賣瓜,他們一個個,並不比三廠的大檔頭們差。”
花三郎道:“這個我知道,我先謝了,這樣吧,等需要他們幾位助一臂鼎力的時候,我再來搬請救兵。”
“那好。”項剛一點頭道:“我讓他們隨時待命,隨時聽候差遣,辦你的正事去吧,我不留你了,也不送你了。”
花三郎施一禮要走,忽然又停了下來:“對了,項爺,三廠以往辦案,派出去的人身後,還另派有人監視,有這個前例麼?”
項剛呆了一呆道:“老弟,熊英派人監視你?”
“是不是監視,我不敢説,不過我一出東廠就有人釘我的梢,那不是監視又是什麼?”
項剛臉色變了:“老弟,你也別見怪,三廠做事就是這樣,一貫作風了,九千歲是除了他自己,別人誰也信不過,讓人辦了事,賣了力,心裏還落不痛快。”
花三郎淡然一笑:“既是三廠作風如此,我也就不敢見怪了,只是我怕他們會壞我的事。”
“怎麼?”
“項爺您想啊,這種事只得在暗中進行偵查,時機沒成熟之前,絕不能打草驚蛇,我自己的任務,我當然知道小心,可是別人是不是也會象我這麼小心,我就不敢説了,萬一在偵查當中,讓對方發現了跟在我後頭的人,不就壞了我的事了。”
項剛冷哼道:“老弟,不要緊,你只管幹你的,將來萬一出點什麼差錯,九千歲面前自有我説話。”
“謝謝您,項爺,我告辭了。”
花三郎沒再多話,施一禮走了。
項剛説不送,真沒送,一張臉鐵青,威煞嚇人。
花三郎一點也沒耽誤,離開項剛的總教習府就到了內行廠。
按理,他如今身兼東西兩廠的總教習,內行廠的人不是不知道,門禁森嚴的“內行廠”,他應該可以通行無阻,輕易進出了。
哪知,理雖如此,事卻不然,內行廠的門衞對他這位東西兩廠的總教習硬是不買帳,盤問了半天,只能在門房等候,硬不讓他進內行廠去。
門房等就門房等吧,好在花三郎他也不一定非要進去不可,只要能見着羅玉,在哪兒等都一樣。
門房裏坐了沒一會兒,羅玉到了,四十來歲個人,瘦得皮包骨,鷂眼鷹鼻,還垂着稀稀疏疏幾根山羊鬍,一看就知道是個工心計的人物。
門房裏只有花三郎一個人在,用不着問誰找他,而且他一進門房,花三郎就站了起來。
花三郎很客氣,滿臉堆笑:“羅大檔頭。”
羅玉的神態可是相當倨傲,兩眼冷冷打量花三郎:“你是……”
“我姓花,新任的東西兩廠總教習。”
“我不認識你。”
顯然,東西兩廠的總教習,在東西兩廠吃得開,熊英、陰海空也當寶似的,而在劉瑾自領的這內行廠,人家根本沒把這個總教習放在眼裏。
花三郎很沉得住氣,根本就沒在意,依然笑容可掬:“是的,我也沒見過羅大檔頭,我是為了‘內行廠’交到‘東廠’去的一件案子來的。”
“案子,什麼案子?”
“應該屬於謀叛造反,公事上説有跡象顯示,一部分有組織的莠民潛來京畿,可能有什麼不法勾當,毛病出在‘白雲觀’。”
羅玉一點頭:“是有這麼一件案子,你問這……”
“‘東廠’把這件案子交由我偵辦。”
“呃!熊督爺把案子交給你了?”
“是的!”
“東廠裏不乏幹練老手,這麼一件大案子,居然落在了你這個新任總教習身上,足見熊爺對你相當器重。”
這話,話裏有話,帶着象針一樣的刺兒。
花三郎何許人,還能聽不出來,可是他裝糊塗:“好説!”
“那麼你找我……”
“為了有着手的人與事,我特來請教,請羅大檔頭告訴我,密告是怎麼來的,是什麼人的密告,我想先找密告人談談。”
羅玉臉色一變,沉聲道:“是誰讓你來找我的,誰告訴你我知道?”
“羅大檔頭,這,重要麼?”
“當然,輕易泄密,我要稟報九千歲。”
花三郎淡然一笑道:“那麼羅大檔頭就請把項總教習告上去吧。”
羅玉一怔:“項總教習?‘霸王’項爺?”
“三廠之中,有兩位項總教習麼。”
“真是項總教習告訴你的?”
“項總教習不但告訴了我,還讓我專程拜訪,求羅大檔頭指點,羅大檔頭要是不信,可以跟我一起上總教習府去見項爺。”
項剛這個總教習可比花三郎這個總教習神多了,誰叫人家是“內行廠”的總教習,誰叫人家能讓九千歲都讓三分?
羅玉的態度馬上變了,他那森冷緊繃的瘦臉上,霎時象春風解凍似的,有了笑意:“不敢,不敢,你怎麼不早説。”
“羅大檔頭的意思,是怪我説遲了。”
“不,不,我不會説話,我不會説話,咱們坐下慢慢兒談,坐、坐、請坐。”
羅玉可真是前倨而後恭,小心地把花三郎讓坐下,還殷勤地倒了一杯茶過來,雙手捧到:“花總教習,請喝茶。”
花三郎不拿項剛壓人,欠身接過:“有勞,謝謝。”
羅玉也落了座,他挨着花三郎坐下,陪着小心翼翼的笑,低聲道:“既是自己人,兄弟我就不敢再瞞總教習,‘內行廠’的人,各有專司,京畿一帶的眼線,全歸兄弟我管,所以項爺賞這麼個臉,謝總教習你來找我”
“這麼説,項爺並沒有讓我找錯人。”
“沒有、沒有,就是兄弟,就是兄弟。”
“那麼,這件案子的密告人是”
“兄弟正要告訴總教習,這個眼線叫陳宮,就是在‘白雲觀’前面擺卦攤兒的陳鐵口,‘小神仙’陳鐵口。”
“呃,那麼這陳鐵口是根據什麼密告的?”
“總教習的意思”
“有密告,必然是發現了可疑的人與事,沒有可疑的人與事,就無從密告,是不是。”
“對、對,不過這件事最清楚的還是他本人,你看這樣怎麼樣,咱們換個地兒,兄弟我把他召來”
“我看不用了,項爺叫我來向羅大檔頭求教,可不是叫我來給羅大檔頭惹麻煩,我自己找他去,羅大檔頭你,就跟我沒來過一樣。”
羅玉忙賠笑道:“項爺跟總教習真能體恤人。”
花三郎站起來道:“我告辭了,羅大檔頭的好處,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
“不敢、不敢,以後只要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請只管吩咐。”
羅玉恭恭敬敬的送花三郎,一直送到了“內行廠”大門口。
花三郎讓羅玉裝的就跟他沒來過一樣。
主意是好,可是在內行廠行不通。
花三郎經過門房這一關,羅玉可以裝不知道,別人可豈能不知道?
羅玉送走了花三郎,一路思忖着花三郎怎麼攀上了項霸王,一路往裏走,剛經過門房外,就聽:“羅玉,進來一下。”
羅玉一聽這話聲,就打心裏哆嗦了一下,連忙進門房,沒別人,只有那位師爺在,他猜到有點不妙,忙見禮:“師爺!”
師爺語氣森冷:“你把陳宮託給姓花的了。”
羅玉不但一怔,而且一驚:“師爺你……”
“我怎麼會知道,是不是?太簡單了,你有你的職責,姓花的剛從熊英手裏接辦案子,不是為跟你打聽什麼來了是為什麼?”
羅玉額上見汗,苦了臉:“師爺,你明鑑,是項總教習讓他來找我的,您知道,別人我可以不理,可是項爺……”
師爺冷哼道:“我就猜到了準是項剛,別人不可能知道,也沒這個膽,項剛他敢壞三廠的體制,藐視三廠的規法,事關重大,我不能不讓九千歲知道一下。”
羅玉霎時嚇白了臉,忙道:“師爺,這麼一來,屬下……”
“沒你的事,九千歲面前,我自會替你開脱,我知道,你惹不起項剛,三廠之中誰也惹不起項剛。”
羅玉忙躬身:“謝師爺的恩典。”
師爺大刺刺地擺擺手。
花三郎到了“白雲觀”前,揹着手,邁着瀟灑步,象極了尋幽攬勝的詩人墨客。
“白雲觀”在西門外兩裏處,是一座道教的正觀。
原為唐天長觀舊址,後歷建歷改,最後才改成了“白雲觀”。
觀內建有靈骨殿、律堂、邱祖堂、玉皇堂、三清閣、長春殿、儒仙殿、翕光殿等,另有律堂及玉皇宮,觀後還有座相當大的花園。
每年元月十八、十九兩天,稱燕九節,以紀念長春真人及邱元清,元清在明初信道,入闡三清,有識者薦元清於世祖,認元清非常才,有問於邦國,世祖大喜,乃賜以宮嬪,元清不敢卻,乃於元月十九日自宮,故定是日為閹九節,為避諱“閹”宇,改用同音“燕”字,故又稱“燕九節”。
“白雲觀”所祀之長春真人邱處機,字通密,別號長春,山東棲霞人,年十九,入崑崙山修道,元世祖遠征之際,率十八道應召,後置長春於燕京之“太極宮”,總管全國道教,並參劃政事共十二年,於八十歲羽化,這也是元朝利用道教統治人民之一例。
花三郎來的這一天,不是“白雲觀”廟會的日子,但是“白雲觀”平常日子仍是不乏善男信女進出,儘管平常日子要比廟會之期冷清得多,而只要有人進出“白雲觀”,便有那應運而生的各種小買賣,更是少不了星象卜卦之流。
花三郎一到“白雲觀”前,老遠便瞧見了觀門右前方樹蔭下襬着個卦攤兒,隨風招展的布幡上,正寫着“小神仙”陳鐵口。卦攤後頭坐着個人,當然那必是陳鐵口無疑。
花三郎邁着瀟灑步到了卦攤兒上,直打量陳鐵口。
這位“小神仙”四十來歲年紀,瘦削身材,顯得有點乾癟,猥瑣的長相,配上稀稀疏疏幾根鬍子,渾身上下看不出一點仙風道骨,也沒透出一點靈氣,有的倒是典型憑一張嘴作騙,博些蠅頭小利的跑江湖下九流。
花三郎這裏打量陳鐵口,陳鐵口滿臉堆笑忙站起,耗子眼上下一轉,已把花三郎打量個夠:“請坐,您這位是批八字、算流年,還是……”
花三郎沒等他把話説完,一撩衣裳,坐在了卦攤兒前的長凳上,提筆濡墨,抓過一張紙,在上頭寫了“羅玉”兩個字。
陳鐵口一怔,旋即賠笑道:“您這是……”
花三郎指指紙上:“就是這位讓我來的。”
“小神仙”陳鐵口似乎明白了,耗子眼一睜:“呃,您是這位老主顧介紹來的,行,咱們卦資減半……”
瞧不出他還相當謹慎,口風相當緊。
花三郎:“這‘白雲觀’前,有幾個‘小神仙’陳鐵口?”
陳鐵口回手一指自己鼻尖:“只此一家,別無分號,這位,稱神仙的還能多,多了就不值錢了,這是咱們老祖宗流傳下來的一門大學問,研鑽不透,不敢掛牌,不象別賣的,只要有幾個小本錢,擺上個攤兒就夠做生意了。”
花三郎一點頭道:“那就好,這兒沒別人,你用不着這麼小心了,差事交到了東邊,東邊那位爺把差事交給了我,沒來之前,我先去見了紙上寫的這位,他指點我,一到‘白雲觀’先來找你‘小神仙’陳鐵口,夠清楚了吧。”
陳鐵口仍是滿臉堆笑,伸手抓起花三郎寫了字的那張紙,邊撕邊道:“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絕無僅有。”花三郎道:“我這麼説吧,是‘霸王’項爺讓我去找你這位主顧的,他能不買這個帳?”
陳鐵口一怔:“‘霸王’項爺,您是……”
“我姓花,花三郎。”
陳鐵口臉上的笑意沒了,兩眼發直:“新任的‘東西兩廠’總教習?”
“不錯。”
“失敬。”陳鐵口連忙坐了下去,另拿一張紙,抓過筆來就往上劃,道:“您別看附近沒有人,來往的都是香客,這塊兒無殊龍潭虎穴,説不定正有一對眼珠子,遠盯着咱們呢。”
花三郎道:“呃!你露了相了?”
“那倒沒有。”陳鐵口道:“這點兒小心我還知道,再説我在這兒擺卦攤兒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們怎麼也不會懷疑到我頭上來的,只是他們相當機警,凡是到這兒來的香客,每一個他們都留意上半天。”
花三郎微一點頭道:“原來如此。”
“您想知道點兒什麼?”
“你既作密報,必然有你的根據,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從哪兒着手去查?”
“是這樣的,這一陣進出香客,比平常日子多了一倍不止,善男信女,幹什麼的都有,可是瞞不過我這雙招子,我看得出,他們全是江湖道兒上的。”
“每天都有?”
“可不,有時候一天還好幾撥呢。”
“知道是哪一路的麼?”
陳鐵口搖頭道:“我只是注意各地方的可疑人等,既經發現,職責所在,不能不報,至於是幹什麼的,哪一路的,那就不是我的事了。”
“你進‘白雲觀’看過麼?”
陳鐵口搖頭笑道:“不敢,我從沒進過‘白雲觀’,要是突然無緣無故的進去,那等於是打草驚蛇。”
“知道‘白雲觀’裏有誰跟他們接頭麼?”
“就算有誰跟他們接頭,那也是在裏頭,我這外頭的人是看不見的。”
“你説有人可能在暗中盯着你我。”
“不能不防。”
“那説不得我只好破費幾文了。”
花三郎站起身,丟一些碎銀在桌上,然後揹着手走向了座落在不遠處的“白雲觀”。
任何一座寺廟道觀,不到廟會之期,是絕少大開中門的,“白雲觀”自也不例外,兩扇中門緊閉着,只有兩邊的側門開着,供香客進出。
花三郎就隨着一兩個香客,從側門進了“白雲觀”,也跟着那一二香客到了大殿。
大殿裏有幾個全真在,許是花三郎不象香客,別的香客進出沒人管,只有花三郎,剛到大殿門口,一箇中年全真就迎了上來,一稽首道:“恕貧道冒昧,敢問施主是……”
花三郎含笑答禮道:“我是外地來的,久聞京裏‘白雲觀’三清聖地,香火鼎盛,我也一向仰慕邱真人,所以特來瞻仰。”
“呃!原來如此。”
“如果方便的話,我想到處看看。”
“敝觀仰仗的就是十方香火,凡入敝觀,皆是施主,哪裏會有什麼不方便,是否需要貧道為施主帶路。”
“不敢煩勞道長,香客正多,道長還是照顧他們吧。”
“既如此,施主請自便。”
那中年全真稽首而退。
花三郎答了一禮,大殿裏看了一陣,看不出什麼可疑之處,遂轉出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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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揹着手往後一路閒逛,他發現,除了前面大殿裏有些香客跟幾名全真之外,這往後走的一路上,竟然沒再看見一個人。
不愧是道家三清清靜地,不但幽靜,而且充滿了靈秀之氣,座座殿宇,處處飛檐狼牙,無不宏偉莊嚴。
他不明白,何以“那幫人”會找上這麼一個地方進出,何以這麼不知小心,會讓一個跑江湖的下九流角色看破。
一路觀賞,一路思忖,最後他到了那座“春花園”前。
一堵圍牆,上覆琉璃瓦,隨着圍牆,就聞見了隨風飄送過來的花香。
兩扇園門虛掩着,花三郎輕輕一推,應手而開。門是開了,但是一盆水當頭澆下。
花三郎反應快,疾退躲閃,水澆在地上,鋪地花磚一陣叭叭脆響,都裂了。
敢情不是水,是毒液。
花三郎為之怵目心驚。
有這一招,足見這“春花園”裏不簡單,花三郎自不是怕事的人,提一口氣疾閃而入。
入“春花園”腳剛沾地,還沒看清眼前究竟是什麼景象,噗,噗一陣連響,一排強匣從迎面花叢中射了過來。
花三郎身軀疾轉,只見一窩蜂似的強弩擦身而過,有的打在門板上,枝枝烏黑,顯然是淬過毒的。
這是花三郎,換個人不傷在第一陣上,也必傷在第二陣上,只要碰上一陣,鐵打的金剛,銅澆的羅漢也非命喪黃泉不可。
還好,就這麼兩陣,兩陣過後,“春花園”一片死寂,象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
花三郎畢竟是花三郎,他可不閒着,雙眉剔處,目射煞威,吸一口氣,身軀作疾轉,不過一轉眼工夫,已將偌大一座“春花園”搜索了一遍,就連一個角落也沒放過,只差沒翻地皮了。
但是,沒有人影,就是沒有人影,便連一點人影的痕跡都沒有。
只要是人,絕不可能這麼快,絕不可能快過花三郎,能躲過花三郎的搜尋。
可是事實上,花三郎並沒有找到人。
這是怎麼回事。
只有一種可能,這兩陣是預先埋伏的。
為什麼預先作此歹毒埋伏,似乎表示“春花園”有什麼秘密,不願讓人輕易進入發現。
而事實上,“春花園”裏並沒有什麼秘密,至少花三郎並沒有發現。
那是怎麼回事,除非是有人知道花三郎要到“白雲觀”來,先作好了埋伏,等着他中伏,等着他喪命。
那又是誰呢?
知道他到“白雲觀”來的,只有一兩個人,羅玉,還有就是小神仙陳鐵口了。
會是這兩個麼,還是其中之一,可能性似乎不大。
照現在的情形看,花三郎應該去找“白雲觀”的全真了。
而照實際情形看,這件事似乎找不出跟誰有關係來,能找人家“白雲觀”的全真麼?
碰上個不講理的人,可以這麼做,三不管抓起來拷問一番再説。
奈何花三郎是個講理的人,他不打算這麼做,“春花園”象沒發生什麼事,花三郎他也象個沒事人兒,略整衣衫,他又瀟瀟灑灑的出了“春花園”,象個沒事人兒似的直往前行去。
到了大殿,香客有幾個,全真只剩下一個了,就是剛才那中年全真。
中年全真看見花三郎,臉上無異容,立即迎過來稽首道:“施主都看過了。”
花三郎含笑答禮:“是的,‘白雲觀’真不愧是上百年的三清道觀,在下足跡遍宇內名山大澤,象貴觀這樣規模的道觀,還算是生平少見。”
中年全真道:“施主誇獎了,青城、嶗山,任何一處下院,也不是‘白雲觀’所能比的。”
花三郎笑了笑,話鋒忽轉:“道長,‘白雲觀’香火鼎盛,即使不是廟會之期,進出的香客人數,仍是十分可觀啊。”
中年全真道:“施主這麼一説,貧道倒想起來了,不知道為什麼,這一陣子香火特別盛,進出的施主也比往常多了不少。”
花三郎道:“呃!都是本地的香客麼?”
中年全真道:“好象不全是,有不少以往沒見過。”
花三郎笑道:“那麼他們來恐怕不是為了燒香,一定還會到處看看。”
中年全真道:“施主真説對了,那些施主們除了燒香外,還到處走動,留連觀後‘春花園’的特別多。”
照這麼看,“白雲觀”的道士們不該有問題。
那麼那些人到“白雲觀”來,是來幹什麼的呢?
難道是藉這座“白雲觀”,作幾次神秘的聚會。
花三郎沒再多聊,也沒再多留,告辭離開了“白雲觀”。
似乎他白來一趟,什麼也沒查着。
是這樣麼?
樹蔭下,小神仙陳鐵口還在那兒攤着卦攤兒。
往來的香客不是沒有,但是上他那攤兒上求指點迷津的卻不多,閒得他都坐那兒打起盹兒來了。
陳鐵口似乎有個毛病,打盹兒半眯縫着眼,眼角餘光還不住的往“白雲觀”門口掃動。
突然,有隻手從後頭伸來,在他肩頭着實拍了一下。
陳鐵口他嚇了一跳,忙轉頭看,一看之下,他着實嚇了一大跳,眼前站着的,是笑吟吟的花三郎。
陳鐵口霍地站了起來:“你,你沒有……”
“沒有”兩字甫出口,倏地住口不言。
花三郎替他接了下去:“沒有,就是連一點兒傷都沒有,你看,我不是好好兒麼!”
陳鐵口兩眼之中掠過驚恐神色,但是在剎那間卻又隱藏得無影無蹤,怔了一怔道:“花總教習,您説什麼呀?”
花三郎仍然笑吟吟的:“我説什麼你明白,你傳遞消息夠快,裏頭的人動手佈置也很快,可惜只可惜,我命也夠大,若之奈何。”
陳鐵口瞪大了兩眼:“花總教習,您究竟在説什麼呀……”
花三郎道:“你敢明目張膽,大刺刺的坐在這兒,足證你長得跟陳鐵口一樣,然而世界上不可能有長得那麼象的兩個人,那只有一個辦法,你臉上戴得有製作精巧的人皮面具,要不要我替你揭下來。”
花三郎伸手就要去摸陳鐵口耳後。
陳鐵口兩眼暴射精芒,他要動,而與此同時,花三郎原伸向他耳後的手卻變了方向,往下一落,正落在陳鐵口的“肩井”要穴上。
陳鐵口身軀一顫,不動了。
“坐下。”
花三郎笑容不改,把陳鐵口按坐了下去,他坐在陳鐵口身旁。
陳鐵口還真聽話,直挺挺的坐着,一動不敢動。
花三郎含笑道:“咱們都別驚世駭俗,三廠既然派我來,那表示我還不是個糊塗蛋,‘白雲觀’裏所發生的事,你跟我一樣清楚,説吧,跟你搭配的人是誰?”
陳鐵口沒説話。
花三郎道:“你不想讓我捏碎你的肩骨,讓你這隻胳膊落個終生殘廢吧?”
陳鐵口身軀一震,道:“告訴你也沒用,他已經離開‘白雲觀’了,恐怕早就出了百里之外了。”
“是麼?”
“信不信在你。”
“我姑且相信,那麼,真正的陳鐵口呢,你們把他藏哪兒去了?”
“入土多日了。”
“喔!你們把他殺了,可真稱得上心狠手辣啊。”
“劉瑾的鷹犬,就是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真論心狠手辣,誰也比不上你們三廠。”
“這倒也是實情,治亂世用重典,三廠心狠手辣,你們還敢在天子腳下殺害三廠的眼線呢,要是心不夠狠,手不夠辣,你們豈不早闖進禁城了。”
“你弄錯了,我們要對付的,只是劉瑾一個人,我們這是為國除奸,為民除害。”
“咱們不談大道理,我供職三廠,關俸吃糧,上頭讓我怎麼幹,我就怎麼幹,告訴我,我應該找誰,上哪兒找去。”
“我倒黴,我時運不濟,可是你找到我這兒,也就算到了頭了,你沒有辦法再追下去了。”
“呃!為什麼?”
“千古艱難唯一死,我豁出去了,命都能不要,我還怕什麼?”
“死不難,而且容易得很,千古艱難唯一死,我想你大概會錯了這句話的意思,這句話的意思,應該是説一個人死得值當,死得其時,死得其所不容易,所以才説千古艱難唯一死,你認為對麼?”
陳鐵口道:“我書讀得沒你多,也許你是對的,但眼前我是無從選擇,只有把命豁出去了,這總是實情。”
花三郎微微一笑道:“那倒也不見得,咱們交換個條件,只要你能把我想知道的告訴我,我保證不傷你毫髮。”
陳鐵口目光一凝:“你做得了主?”
“東廠是派我偵辦這件案子,是不,那應該表示東廠交付我全權,是不?”
陳鐵口道:“那不見得,三廠辦案我見過不少,大小事十九他們都得往上請示。”
花三郎道:“你對三廠,似乎是有相當的瞭解。”
“那當然,要不怎麼會挑上我假扮陳鐵口呢。”
“你既對三廠有着相當的瞭解,你就該知道個人。”
“誰?”
“‘內行廠’總教習,霸王項剛。”
“當然知道,項霸王,普天之下誰不知這項霸王。”
“知道就好,你以為此人的權勢如何。”
“紅極一時,炙手可熱,連劉瑾也得讓他三分。”
“我跟項霸王私交甚篤,兄弟相稱,你以為我是否能做得了主呢?”
陳鐵口一怔:“你跟項霸王私交甚篤,兄弟相稱?”
“你不信?”
“我想相信,可是我不能相信,遍數京畿也挑不出一個能讓項霸王稱兄道弟的人。”
“也許我是頭一個。”
陳鐵口沒説話,顯然他真不信。
花三郎道:“‘內行廠’的眼線,是從不輕易泄露的,這,你應該知道吧!”
“不錯,這我知道。”
“就因為有了項霸王的話,我找上了‘內行廠’的羅玉,他不敢不把陳鐵口告訴我,所以我才能找上你,這,你該相信了吧。”
陳鐵口呆了一呆,道:“這倒是實情,你真跟項霸王有交情?”
“我也只能説到這兒了,要是再不信,我只能帶你見項霸王去,可是那樣,保住你的命就難了,項霸王身為內行廠總教習,他本人總不能親口作這種承諾,你説是不是?”
陳鐵口沉默了一下,道:“朋友,不傷我毫髮,這話可是你説的。”
“出自我口,入自你耳,錯不了的。”
“那麼你帶我上‘春花園’去一趟吧。”
“春花園?”
“不錯。”
“那地方我差不多搜遍了……”
“除了我們自己人,誰也難搜出什麼。”
“呃?好吧,咱們走。”
花三郎拉着陳鐵口站了起來。
陳鐵口道:“咱們最好從‘白雲觀’後頭進去。”
花三郎目光一凝:“什麼意思?”
“你願意驚世駭俗!”
“除非‘白雲觀’的全真沒有干連,否則我不在乎什麼驚世駭俗。”
“人命關天的事,我不願意也不能亂攀扯別人。”
“你有出家人一樣的慈悲胸懷。”
“要剷除劉瑾的都是俠義,身為俠義,理應如是。”
“好話,我這個人有個脾氣,最好讓你先知道一下。”
“什麼脾氣?”
“我可以擔保不傷你毫髮,但是我最受不得讓人騙。”
“這你我都可以放心,沒人騙你,至少眼前沒人騙你。”
花三郎微一笑道:“那就行了,走吧。”
花三郎推着陳鐵口要走,忽又停了下來:“你的卦攤兒怎麼辦?”
陳鐵口臉色微一變:“什麼卦攤兒怎麼辦?”
花三郎道:“你早想到了是不是?你的卦攤兒空着沒人,你的朋友們看見了,不就會想到你是出了事了麼?”
“那你説怎麼辦,總不能讓我扛着卦攤兒走。”
花三郎道:“這樣吧,就算你給你的主顧留個字,告訴他們,你去辦點兒事,馬上回攤兒上來。”
説完話,提筆濡墨交給了陳鐵口。
陳鐵口遲疑一下,接過筆來在紙上寫了幾個字,寫的是:“有事稍離,片刻即回。”一筆草書,寫得還真不賴。
花三郎道:“你的朋友還真找對人了。”
“什麼?”
“你文武兩途都頗可觀,找你來假扮陳鐵口,相當適合。”
陳鐵口冷然道:“你錯了,這是小事,所以由我這小角色來充任,他們另有重任,事實上我們這些人,個個文武兩途都不錯。”
“呃,那是我輕看你們了,走吧。”
剛才花三郎就是繞着出來的,現在又從原路繞了回去,到了東牆外,貼着東牆根兒往後繞,神不知,鬼不覺的到了“白雲觀”的後門口。
四下無人,裏外靜悄悄的。
花三郎道:“怎麼進去。”
陳鐵口遣:“門從裏頭拴着,震斷門閂同樣會驚世駭俗,翻牆進去吧。”
花三郎道:“悉遵君便!”
陳鐵口還沒提氣,花三郎已架着他胳膊,騰身一掠翻過了牆,陳鐵口目現驚異神色:“好修為。”
的確好修為,帶一個會輕功的人翻牆不難,會輕功的人提起氣來,渾身的重量不過象四兩棉花。
但是陳鐵口還沒提氣,沒提氣重量就如常人,是沉重的,能帶這麼重量個人翻過牆,輕輕鬆鬆,落地仍如四兩棉花般,點塵不驚,這可就不容易了。
花三郎笑笑道:“不然怎麼能一身兼東西兩廠的總教習呢。”
陳鐵口嘆了口氣道:“朝廷不幸,萬民不幸,東西兩廠有了你這麼個總教習,何愁那些鷹犬的武功不突飛猛進,往後要除劉瑾,恐怕是更難了。”
花三郎道:“咱們別扯遠了,眼前已是‘春花園’,你説吧,咱們下一步該怎麼辦?”
的確,眼前已是“春花園”,離剛才花三郎來過的地方不遠,可以看見那些匣弩等物還在地上,沒人收,也表示剛才花三郎走後,到現在還沒人來過。
陳鐵口道:“跟我來吧!”
他帶着花三郎順着花間幽徑往前走,一路奇花異卉,嫣紅奼紫,令人目不暇接。
當然,兩個人誰都沒心情欣賞這些。
走着走着,陳鐵口突然在一座假山後停下,假山下地上,有片新土。
陳鐵口道:“扒開這片新土,你找的人就在裏頭。”
“真陳鐵口!”
“不錯。”
“這樣你們就不怕驚世駭俗。”
“埋得相當深,這兒進不來野狗,不虞露屍臭味兒。”
“人死一了百了,我不想再擾他了,就是翻他出來又能如何,咱們談談活人吧。”
“活人?”
“你跟你的那一夥,是個什麼名稱?”
陳鐵口道:“沒組合,志同而道合,人同此心而已,既沒組合,就沒名稱。”
“一共有多少人?”
“數不清,天下想食劉瑾之肉,剝劉瑾之皮的,遍地皆是,我們這些個不過是代表而已,不過是膽大些,敢付諸行動而已。”
這是不折不扣,一點兒都不假的實情。
“除了你,我還能找誰,怎麼個找法?”
陳鐵口沒説話。
花三郎道:“用不着我提醒你吧,這是咱們的條件,拿我想知道的,換取你的毫髮無損。”
陳鐵口道:“我告訴你你就相信麼?”
“我會帶着你作伴,一起去求證的。”
陳鐵口臉色變了一變:“跟我來吧。”
他帶着花三郎往西走,很快地到了“春花園”西牆下:“慢着!”
兩個人停在西牆下,陳鐵口突然轉身向西北,往前走了八步,又轉向東南,往前走十步。
花三郎一旁看得莫名其妙:“你這是……”
陳鐵口道:“看啊。”
花三郎循陳鐵口目光望去,這一看,看得他心頭一震,立時恍悟。
眼前那座假山,靠西北面,近腰處,出現了一個半人高的洞口,裏頭黑忽忽的,什麼也看不見。
原來假山上那塊石頭,顯然是陷進去了。
花三郎忍不住脱口道:“敢情……”
“敢情”兩字剛出口,陳鐵口的身軀突然閃動,快得象脱弩之矢,直往那個黑忽忽的洞口撲去。
花三郎心頭一震,掠身追去。
花三郎不能算不夠快,但是由於起步先後跟距離的差別,他只慢了一剎那。
就這麼一剎那,陳鐵口一個瘦小身軀已穿洞而人,洞口疾快合上,花三郎探掌一抓,只抓下了陳鐵口一隻鞋,假山上已嚴絲合縫,什麼洞也沒有了。
花三郎旋身撲到陳鐵口適才站立處,沒用,假山未動分毫,他又忙依樣畫葫蘆,照陳鐵口的樣走一遍,有用了,假山上又現洞口,花三郎三不管,提一口氣,騰身一掠穿了進去。
他人穿進洞,洞口合上,眼前漆黑難見五指,緊接着感覺出,落地處是石階。
他定神,凝目,竭盡目力前望,隱隱約約看出些來了,石階筆直下伸,然後是一條半人高的甬道。
他急忙下階順甬道趕去,五十來丈,甬道到盡頭,又幾級石階通向上,上頭似是一方石板。
趕過去推開石板探頭看,他呆了一呆,出口在一片樹林裏,離“白雲觀”後近十丈。
當然,陳鐵口已經沒了影兒了。
無意中一眼瞥見石板上刻的有字跡,已經腐蝕得差不多了,但還能看得出來。
字跡刻的是“元××六年”,元字底下那兩個字已經看不清楚了。
不過不要緊,花三郎已經明白了,這處秘密通道,是打從元朝某個年代就有了,許是當時的全真們,以天威難測,設置這麼一處秘密通道,作為保身退路的。
以元朝善待全真的情形,全真們尚且有此預防,可見皇帝老倌是如何難侍候,心意是如何難測了。
出了洞口,蓋上石板,這才發現陳鐵口的一隻鞋還在手上,花三郎懊惱之餘就要扔,可是突然他又停住了。
他發現,這隻鞋不同於一般的鞋,既不是福字履,也不是薄底快靴,以花三郎的見多識廣,博閲強記,竟叫不出它的名堂來,也從沒見過這種鞋。
這隻鞋,平頭、平底,幫上繡了一圈金線,鞋頭上有個紅色的“-”字,近跟處綴着一撮絨毛。
這是什麼怪鞋?
花三郎想了一想,疾快旋身撲回“白雲觀”。
到了陳鐵口埋屍處,他扒開了土,扒了三尺多深,才看見衣裳,衣裳是跟假陳鐵口的一樣。
再往下找,找到了鞋,鞋不對了,不是這種怪鞋,而是常見的布鞋。
那麼,這隻怪鞋,是那假扮陳鐵口的人他自己的。
人是跑了,到底還掌握了一條線索。
他從真陳鐵口衣裳上扯下一塊布來,把那隻怪鞋包上,然後又填滿了土,用腳踩平了,這才離開了“白雲觀”。
離開了“白雲觀”,他找韓奎去了。
他以為韓奎在京不少年,又一直處在天橋那種卧虎藏龍、三教九流彙集的地方,找他問問,也許能打聽出這隻怪鞋的來歷來。
可是,他撲了個空,進門寂靜空蕩沒人影,喊了兩聲仍不見人。
剛要往裏走,門口進來個人,是個中年漢子:“您找誰呀?”
花三郎忙道:“韓奎韓大哥,不在家呀。”
中年漢子上下一打量花三郎:“您是……”
“韓大哥的朋友,我姓花。”
“呃!姓花,老韓搬了。”
“搬了!”花三郎一怔:“什麼時候搬的?”
“搬了有兩三天了。”
“搬哪兒去了,您……”
中年漢子一搖頭,答得乾脆:“不知道。”
“那……沒留下什麼話麼。”
“沒有。”
打聽不出什麼來,花三郎只好走了。
一路走,他琢磨韓奎為什麼突然搬了,想來想去,他想到了玲瓏。
九成九是因為玲瓏,要不然韓奎不會突然不告而別,甚至連句話都沒留下。
他只覺一顆心往下沉,沉到了底,象壓了塊鉛似的,連心口都覺得悶得慌。
找韓奎去。
沒地方找,找着了又如何?
只好任他父女去了,好在韓奎知道他。
正事要緊,的確,普天下的事,沒有比跟前他所負的任務更重要的了。
眼前只有一個去處了,肖家。
以京畿地區而論,肖家知道的,應該比韓奎還要多。
可是眼前這條線索要讓西廠知道了,將來如何善後?
花三郎畢竟是花三郎,只在腦海裏一轉,便立即有了對策,於是,他帶着那隻怪鞋,直奔肖家。
南宮玉的香閨,珠簾低垂,靜悄悄的。
老車把式象一陣風似的捲到:“姑娘!”
房裏傳出南宮玉的話聲:“老爹呀!”
“姑娘,有急事。”
老車把式的神態表情,的確象有急事。
珠簾一掀,南宮玉出來了,烏鬟微斜,嬌靨泛紅,似是午睡方起,嬌慵無限。
老車把式搶步上前,雙手遞出一封信,南宮玉見老車把式神色,再見信,神情一緊,急忙接過拆閲。
南宮玉一邊看信,一邊神急變化,等她把信看完,嬌靨上的神色一轉肅穆,默默地沒説一句話。
老車把式忍不住問:“姑娘……”
南宮玉仍沒説話,默默地把信遞了過去。
老車把式接過了信去忙看,一看之下,他的臉色連變了好幾變,隨即猛抬頭叫道:“姑娘,這……”
南宮玉淡然開口:“太巧了,是不是,老爹。”
老車把式兩眼暴射寒芒:“這小子不是人……”
南宮玉截口道:“不能怪他,他根本不知道。”
“眼前這檔事,他或許不知道跟咱們有關連,甚至根本就是咱們的人,可是從他處心積慮,削尖了腦袋往賊窟裏鑽這件事看,他小子又會是什麼好東西?”
南宮玉臉色陰暗,道:“人各有志,或許他有他對人生的一套看法。”
老車把式道:“可是咱們不能容這個。”
南宮玉道:“老爹,做事不能有偏私,三廠的人不只他一個,上自劉瑾,下至那些鷹犬,咱們不是都容了,尤其是對項剛,咱們不是更待若上賓,曲意結交麼?”
老車把式道:“那不同,別的人不欠您的活命恩,而且咱們的目的一直是射人射馬,擒賊擒王。”
“這就對了,老爹,他是欠我活命恩,可是他並不知我真正是個幹什麼的……”
老車把式道:“要是知道,恐怕他也未必會放誰一馬。”
“那也不要緊,施恩何必望報,好在咱們是射人射馬,擒賊擒王,對他,又有什麼不能容的呢。”
“不一樣,姑娘,現在他跟咱們碰上了,他一身兼兩廠的總教習,足證是個大爪牙,對咱們威脅恐怕比任何一個都大,您要是容他下去,將來必是大禍患。”
“你是這麼看的麼,老爹?”
“老實説,我是這麼看的。”
“那麼,以你看,咱們該怎麼辦呢?”
“老奴有老奴的一套辦法,但是大主意還得要您拿。”
“那就這樣,先任他去,不採取任何行動,讓他去查,好在那條線索已經掉了。”
老車把式一臉不情願的神色,但他到底還是恭謹躬下了身:“老奴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