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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威震內行廠

    健騎鐵蹄翻飛,緊挨紫禁城的一片宏偉建築在望。

    那就是內行廠,連東西兩廠都怕的內行廠,這地方花三郎來過,只來過一次。

    地點,要比東西兩廠近禁城,佔地不比東西兩廠大,但是一片建築要比東西兩廠氣派得多。

    事實上,權勢也要比東西兩廠大得多。

    你看,單那宏偉的門頭,那高挑着一串大燈的旗杆,那站門的一十六號番子,就硬是比東西兩廠懾人。

    聽見蹄聲,偏門大開,三人三騎連同八名跟馬跑的八名大檔頭,成一線的進了偏門。

    西廠的八名大檔頭,小院子裏候着,沒資格跟進去,東彎西拐一陣,進了一個大花園,這地方花三郎眼熟得很,對面一座大廳,燈火輝煌,光同白晝,八名內行廠的二檔頭佩刀侍立。

    到了大廳門口,項剛扭頭一句:“你們倆在這兒候一會兒。”他進去了,轉眼工夫之後,大廳裏傳出了項剛洪鐘似的話聲:“花三郎、陰海空進見。”

    花三郎、陰海空兩個人誰也沒説話,並肩登階進大廳。

    乍進大廳,燈光耀眼,定一下神再看,看見了,自領內行廠的劉瑾居中高坐,兩旁雁翅般排列八名大檔頭,身後還有四名,項剛坐在劉瑾身旁,熊英也在,可是在這兒他只有站着的份兒。

    陰海空急步趨前躬身:“卑職陰海空見過九千歲。”

    花三郎跟着上前,也一躬身:“卑職花三郎見過九千歲。”

    劉瑾沒理也沒看陰海空,一雙目光卻盯上了花三郎,聞言見狀,一雙白眉剛往起一聳。

    項剛一旁説了話:“陰海空把西廠的總教習給他了。”

    劉瑾“嗯”了一聲道:“長得是不賴,讓我看看他究竟是憑什麼,讓我的東西兩廠搶他。”

    項剛“哈”地一笑道:“憑什麼,您算是問對了,連我……”

    花三郎一旁忙截口:“九千歲何不派個人考考卑職。”

    劉瑾一怔,項剛轉臉:“閣下很會為別人留顏面,不過你這個請求,我仍表贊同,而且想鼓掌喝采。”

    劉瑾似乎臉色要變,聽項剛這麼一説,臉色馬上又平和了,道:“你贊同。”

    項剛道:“您不是正有心考人家嗎?”

    “你給我派個人。”

    “不,我認識他,不願落人話柄,人還是您自己派吧!”

    劉瑾臉上沒表情,道:“巴鳳歧。”

    身後一名大檔頭應聲越前躬身:“九千歲。”

    “你給我試試他。”

    “是!”

    巴鳳歧轉身望花三郎,花三郎站着不動,也沒説話。

    巴風歧往前走了兩步,道:“出手。”

    花三郎笑望項剛。

    項剛道:“巴風歧,這個人有點傲,你就別跟他客氣了!”

    巴風歧雙眉一聳,跨步欺身,單掌遞出。

    高明,絕對比東西兩廠的大檔頭高明。

    巴鳳歧是高明,奈何他碰見了花三郎。

    花三郎腳下移動,輕易地避開了巴鳳歧的頭一掌。

    項剛道:“閣下,你也用不着有什麼顧忌。”

    “不是顧忌,項爺!”花三郎含笑道:“在沒來‘內行廠’之前,我自己許下了諾言,如果是必須比武較量,不論是誰,我一定禮讓三招。”

    劉瑾一雙白眉為之一聳。

    項剛一點頭道:“有你的,巴鳳歧,你儘管出手吧,還有兩招,他不會還手。”

    巴鳳歧心裏相當不是味兒,手上一緊,連環攻出兩招,都是實招,而且都是重手法,取的也都是花三郎的要害,招連招,一氣呵成,快捷如電。

    無奈,他連花三郎的衣角都沒能碰到。

    三招已過,花三郎退聲道:“巴大檔頭,恕我要出手了!”

    身隨話動,疾飄欺前,輕描淡寫,向着巴鳳歧當胸抓去。

    踏中宮、走洪門,他犯了武家大忌,可也有點輕視人。

    巴鳳歧臉色一變,拂脈手,疾襲花三郎右腕。

    花三郎腳下不移,身軀不動,一翻腕,五指上揚,反扣巴鳳歧腕脈。

    巴鳳歧吭哼發招,封架、攻擊,兩個人就這麼站着不動,一連對拆五招,看得人眼花撩亂。

    巴鳳歧似乎不弱。

    但是行家都看出來了,在場除了劉瑾,都是行家,劉瑾自領內行廠,耳濡目染,也算得上半個行家。

    花三郎,神定氣閒,輕鬆瀟灑,兼而有之。

    巴鳳歧,表情凝重,進攻、退守、出招、封架之間,就不象人家一絲火氣不帶,就沒人家那麼從容,就沒人家那輕滑圓潤。

    對拆五招能夠保持不敗,恐怕人家是手下留情。

    大喝聲中,巴鳳歧騰躍撲擊,似乎是作全力一搏。

    花三郎微退半步,雙腕翻起,雙腕碰雙腕,巴鳳歧身軀微震,腳下微動。

    花三郎疾進半步,右掌靈蛇般穿進,在巴鳳歧胸前輕輕一按,飄身而退。

    巴鳳歧臉色煞白,但是風度很好,轉身施禮:“九千歲,屬下技不如人。”

    劉瑾還沒來得及説話,只見項剛手一擺:“勝敗乃兵家常事,不怪你,是我這個總教習沒教好。”

    “謝總教習!”

    項剛説的話,一如劉瑾,巴鳳歧躬身而退。

    劉瑾怎麼好再怪巴鳳歧,怪巴鳳歧等於是怪項剛。

    劉瑾斜了項剛一眼:“你倒挺會護徒弟的啊!”

    項剛道:“我説的是實話,本來就是這麼回事。”

    劉瑾道:“那麼你的徒弟你派吧,我不管了。”

    項剛一笑,還沒説話。

    一個森冷話聲傳了進來:“稟總教習,屬下討令。”

    廳裏的人抬眼外望,只見一名二檔頭在廳外躬身。

    項剛眉鋒一皺道:“你”

    劉瑾道:“進來。”

    “是!”

    那名二檔頭恭應一聲,低着頭,哈着腰,疾步進廳。

    項剛望劉瑾:“您不是説不管了!”

    劉瑾道:“我可能又想管了麼!”

    妙,這位權傾當朝的奸官,在項剛面前,居然一點脾氣沒有,耍上賴了。

    項剛道:“這是比武較量,可不是要傷人。”

    劉瑾道:“他要真行,傷不了他,他要是不行,陰海空要他又有什麼用。”

    項剛濃眉一軒,霍地轉臉望那名二檔頭:“勾萬春!”

    “屬下在。”

    “拳掌,巴鳳歧比過了,你的拳掌功夫遠不如巴鳳歧。”

    “不敢瞞總教習,屬下想在暗器上較量。”

    項剛兩眼威稜一閃,要説話。

    花三郎道:“項爺,別瞧扁了人,我的暗器也不差。”

    項剛沉聲道:“你知道不知道,他出身陰山百毒宮。”

    花三郎“呃”地一聲,沒下文了。

    項剛冷冷道:“你的暗器也不差?”

    花三郎倏然一笑:“項爺,我不能聽見這五個字就認輸了,您説是不是?”

    項剛一怔:“那你”

    花三郎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為我自己的前途,我不能不捨命陪君子。”

    項剛道:“閣下,他的暗器,可都是滲過毒的啊!”

    花三郎笑道:“九千歲説得好,我行,他傷不了我,我不行,西廠要我沒用,我活着又還有什麼意思。”

    項剛深深一望:“你這個賭注,下得可不小啊!”

    “項爺,談賭,我精,不下大注,贏得了大錢麼!”

    項剛還待再説。

    “項爺,您已經是很對得起朋友了。”

    劉瑾道:“讓他們比!”

    項剛道:“有人願意這麼賭,只好比了,花三郎,你用什麼暗器?”

    花三郎道:“項爺,我打暗器的功夫不差,可是我生平不帶暗器,也不用暗器。”

    “那好,為示公平,讓勾萬春借給你些暗器用。”

    “項爺,恐怕您沒聽清楚,我生平不用暗器。”

    “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很簡單,他打,我躲,而且我身不離一丈方圓,不過得以三次為限。”

    在場俱驚怔。

    項剛霍地站起:“花三郎,你瘋了。”

    “您看象麼?”

    “您”

    “我就不懂,您為什麼這麼瞧不起我。”

    “不是我瞧不起你,是我太瞭解勾萬春了。”

    “那麼,等到比過之後,您也就瞭解我了。”

    “怕只怕我沒有機會。”

    “那麼我這個人也值不得您瞭解了,對不?”

    劉瑾道:“項剛,你是瞭解他一點,他這個人的確很狂!”

    “九千歲,”花三郎道:“有兩下子狂,比沒兩下子狂,能讓人容忍,您説是麼?”

    “我能容你,但願勾萬春的暗器也能容你,勾萬春,比吧!”

    “是。”

    勾萬春抬起了頭,好陰狠的長相,瘦削的臉龐,凹睛隆淮,鷹鈎鼻,兩片嘴唇奇薄,還留了兩撇小鬍子。

    他陰陰地看了花三郎一眼:“閣下,咱們”

    “別急,勾二檔頭!”花三郎道:“我有個條件,還沒説出來呢!”

    “呃,你有條件?”

    “勾二檔頭,我拿生命當賭注,你呢,你拿什麼當賭注?”

    “我”

    項剛道:“有什麼條件,説。”

    “我拿這條性命,賭勾二檔頭那隻右手,項爺看怎麼樣?”

    大夥兒聞言無不一怔,連項剛也為之呆了一呆,道:“你倒是沒佔便宜……”

    “何止沒佔便宜,我吃虧大了。”

    “這我就不明白了。”項剛望着花三郎道:“既然知道吃了大虧,你為什麼還偏這麼幹?”

    “項爺,這世界上要是人人都想佔便宜,那有些事就辦不成了,您説是不,您問我為什麼願意吃虧,很簡單,因為我知道自己吃不了虧,您要是問我怎麼知道自己吃不了虧,也不難回答,那是因為我有把握,有把握這位勾二檔頭絕打不中我,至少在這三次裏,他絕打不中我,我這麼説,您滿意了麼?”

    項剛環目凝注,沒説話。

    花三郎道:“項爺,世上沒有那麼傻的人,拿自己的命硬往人家刀口上碰吧!”

    項剛道:“命不是我的,但是你願意,手也不是我的,這種事我不能替人做主,我得問問勾萬春……”

    當即轉望勾萬春道:“你怎麼説?”

    勾萬春本來是盛氣凌人,沾沾自喜的,花三郎提出這麼個條件,再加上花三郎談笑風生的表現,倒真使得勾萬春有點膽怯了,他道:“這……”

    花三郎道:“勾二檔頭,一隻手換一條命,這算盤怎麼打都划算,你要是不敢,咱們就別比算了。”

    劉瑾突然道:“比就比,還談什麼條件。”

    花三郎倏然一笑道:“九千歲,要是不談條件的話,這位勾二檔頭,只怕會輸得更慘。”

    “呃!”

    “把條件談在前頭,這位勾二檔頭要輸,也不過是隻輸一隻手,要是不談條件,他要輸,恐怕就得輸一條命了。”

    劉瑾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我還是不懂。”

    “是這樣的,九千歲,卑職的條件是,任他打,以三次為限,如果他打不中我,我要他一隻手,要是不談條件的話,卑職就不能這麼幹了,卑職要跟他各憑本事,以暗器對他,勾二檔頭的暗器,都是淬過毒的,見血封喉,沾身斷魂,您説,他不就得賠上一條命了嗎?”

    劉瑾道:“不要緊,他自己有解藥。”

    “九千歲,既是比這東西,那就不能用解藥,與其用解藥,那就不如干脆象小孩兒似的,弄幾塊石頭來,他扔扔我,我扔扔他。”

    劉瑾道:“聽你的口氣,好象你是勝券在握,贏定了似的。”

    “是這樣,不過有些事是難以預料的,任何一種因素,都足以影響勝負結果,這些因素只要碰上一個,卑職就完了,所以説,把握是一回事,不到比試過去,誰也無法斷言勝負的。”

    “可是你要知道,勾萬春以暗器見長,他要是沒了右手,他就完了。”

    “聽九千歲的口氣,好象也認為勾二檔頭是輸定了,既然是這樣,九千歲又何必派他跟卑職比暗器!”

    一句話堵住了劉瑾,劉瑾只説了聲“這”,就什麼話也説不出來了,他心裏老大不是味,本來嘛,劉瑾這位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人物,平日何等的威風,何等神氣,幾曾受過這個,就是王公大臣,也不敢頂撞他。

    但是如今花三郎頂了他一句,當着這麼多的人。

    不過花三郎説的是理,尤其是這麼多人裏,有一個剛直講理的項霸王,劉瑾他只好聽了。

    項剛跟着又來了一句:“這倒是,那就乾脆別比了。”

    項剛説的是實話,也是為花三郎好的一份私心。

    聽在劉瑾耳朵裏,卻象火上潑了油,劉瑾臉上變色,砰然一聲拍了座椅扶手:“誰説的,我説出來的話,誰能更改,誰敢更改。”

    項剛濃眉一軒道:“您説的話沒人能更改,也沒人敢更改,可是既讓他們比,您就不要心疼勾萬春的右手。”

    劉瑾怒聲道:“你……”

    “九千歲。”花三郎道:“您請暫息雷霆,您剛才説得好,卑職行,任何人傷不了卑職,卑職若是不行,西廠要卑職也沒用,同樣的,勾二檔頭要是在卑職不還手的情形下都傷不了卑職,您這內行廠,要他那隻右手又有什麼用,您又何必心疼。”

    劉瑾一怔,然後猛點頭:“好,好,説得好,勾萬春,你敢不敢跟他比。”

    勾萬春何止是騎虎難下,簡直是逼上梁山,他是個聰明人,他知道,如果現在他説個“不”字,將來這“內行廠”他就別想再混了,那情形比他斷只右手還糟,當着這麼多“上司”如何能示弱?

    尤其,他還真有點不相信,浸淫了幾十年,賴以成名,賴以縱橫,從沒失過手的暗器,會在三次之內打不中這個花三郎。

    闖“內行廠”來行刺的,應該都是一流高手,前些日子那個夜闖“內行廠”的高手,不就傷在他的暗器之下嗎,雖然到現在還沒找到那個人,畢竟是打中他了,“陰山”“百毒谷”的暗器下,何曾有過活口,那個刺客,應該是早不知道死在哪兒了。

    有此一念,勾萬春膽氣陡壯,毅然點頭:“卑職敢,九千歲的吩咐,卑職赴湯蹈火,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劉瑾一點頭:“好,那就跟他比。”

    “卑職遵命。”勾萬春一躬身,轉望花三郎,陰側側地道:“花總教習,你準備好了麼?”

    花三郎笑道:“勾二檔頭舉手投足皆是暗器,我是隨時隨地都在準備,不過,咱們總不能在廳裏比吧!”

    勾萬春道:“我無所謂,我這暗器既是對你,就絕傷不了別人。”

    “哎喲!”花三郎道:“廳裏地方小,你我距離近,我可就吃虧了。”

    “你要是怕吃虧,咱們就上外頭去。”

    花三郎沉吟了一下:“我看不必了,在廳裏,九千歲可以看得更清楚些,勾二檔頭,你就出手吧。”

    勾萬春可真是個“陰”字號的人物,花三郎一句話剛説完,話聲方落,他已經揚了手,然後才説:“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這句話出口,暗器已到了花三郎身前。

    在場的人誰也沒看見暗器,只見花三郎身軀轉了一轉,然後,花三郎身後鵝黃色的絲幔上,出現了一個針孔大小的黑點,一轉眼間就擴大得碗口似的,絲幔都焦了。

    真夠毒的。

    花三郎道:“這是頭一次。”

    勾萬春唇邊泛起一絲陰森笑意:“不要緊,還有兩次。”

    沒見他動,真沒見他動。

    真的,連項剛都沒看見他動。

    但是,花三郎看見了,因為花三郎躲了,他演了一式最俗的“鐵板橋”,腳下沒動,整個身軀彎向後去。

    同時,絲幔上出現品字形三點,這沒見擴大,但是在場的人都聞見了一股腥臭味。

    花三郎身子一旋,站了起來:“勾二檔頭,只剩一次了!”

    在場的人都是高手,誰都不知道什麼是怕。

    可是,現在,大夥兒沒一個不緊張。

    為花三郎緊張,因為這最後一次,必然是勾萬春最拿手,也最厲害,最有把握的一着。

    可也都為勾萬春捏一把冷汗,因為勾萬春的前兩手,已經是夠難躲難防了。

    在場的人自問,沒一個能躲得過的。

    而,花三郎都躲過了,不但都躲過了,還從容不迫,瀟灑輕鬆,假如這一次再讓他躲過……

    突然,勾萬春揚起了右手。

    大夥兒一驚。

    花三郎沒動。

    緊接着,勾萬春又揚左手。

    這回大夥兒都看見了,都看見暗器了,藍汪汪的一片,一蓬,象天上成羣的飛蝗,又象陡然間降下來的驟雨,往上一飄,倏而下降,變成了個網,不但立時罩住了花三郎,而且也罩住了花三郎身周的一丈方圓之地。

    花三郎説過不還手。

    花三郎也説過,絕不離一丈方圓。

    他怎麼躲?

    在場的人,誰也沒辦法替花三郎想出怎麼躲,誰也想不出辦法來。

    勢如奔電似的一蓬暗器,已到花三郎頭頂了。

    勾萬春陰笑看着,他要看花三郎怎麼躲。

    花三郎身軀疾閃,速度比奔電還快,然後,他人不見了。

    那蓬藍汪汪之物一經落下,嗤,嗤,亂響,煙氣四騰,腥臭撲鼻,中人慾嘔,方圓一丈的那塊地,都黑了,鋪地的花磚也裂了。

    可就不見花三郎。

    眾人方一怔,只聽花三郎輕笑聲從樑上傳下:“好厲害的毒物,‘陰山’‘百毒谷’果然名不虛傳。”

    眾人忙抬眼,只見花三郎整個人不是在樑上,而是在梁下,整個身軀順着梁勢緊緊的貼在大梁下,就好象吸在大梁下似的。

    會武,擅輕功的人,竄到大梁上去不難,但是把身子貼在大梁下,象吸在了那兒,可就不容易了,而,能把身子緊緊吸在大梁下,又能出聲説話,那就更不容易了。

    眾人看得心頭方震,花三郎一笑飄落,點塵未掠,衝勾萬春含笑一聲:“承讓!”然後轉向劉瑾微躬身軀:“託九千歲的洪福,花三郎還能為九千歲效力。”

    勾萬春象根木頭似的站在那兒。

    劉瑾陰着臉沒説話。

    項剛濃眉一聳,道:“勾萬春!”

    勾萬春機伶一顫,面如死灰,轉向劉瑾曲下一膝:“九千歲……”

    劉瑾道:“比武較量當什麼真,起來。”

    “謝九千歲!”勾萬春忙應聲站起。

    項剛霍地站起,道:“您這算什麼?”

    劉瑾道:“我這算和事佬,本來嘛,比武較量認什麼真!”

    “他們説話或許不必認真,但是您説的話必須認真,就是把三廠都毀了,您也得認真,您要是不能言出必行,往後怎麼帶三廠這麼些人。”

    劉瑾雙眉一軒:“你這是威脅我,我就不信誰敢説什麼,更不信誰敢不聽我的。”

    “九千歲,看得見,聽得見的算不了什麼,但是,看不見,聽不見的,才是真正厲害的致命傷。”

    劉瑾勃然變色:一拍座椅扶手:“項剛,你不要太不象話。”

    “據理力爭,怎麼叫不象話?”

    劉瑾道:“你不是不知道,勾萬春的暗器是一絕,三廠之中,只他這麼一個。”

    “我身為總教習,內行廠裏,各人的專長我比您清楚,但是如今證明,他的暗器並不是舉世無匹,天下無敵,攏住一個勾萬春,走了一個花三郎,我不知道您這個算盤是怎麼打的。”

    “算盤怎麼打的,是我的事,你用不着管。”

    “可是我身為總教習,又是個見證,我非管不可。”

    “你……”

    “九千歲,勾萬春他們的武功,有一部分是我教的,師徒情份,我比您更愛惜他們,但是我的愛惜跟您的愛惜不同,大丈夫輕死重一諾,在這種情形下我要是護他,那我是害他,是斷送了他的一輩子。”

    “各人的愛惜法不同,不見得就是你對我錯。”

    “但是身為三廠之首,言而無信,出爾反爾,您就是大大的錯誤。”

    劉瑾怒極暴叫:“你還能認清誰是三廠之首,今天我就不讓勾萬春自毀右掌,看誰敢把我怎麼樣!”

    項剛臉色鐵青:“我很清楚,您是三廠之首,是沒人敢把您怎麼樣,可是我這個總教習不幹了總行。”

    話落,轉身往外就走。

    劉瑾喝道:“站住!”

    項剛他聽若無聞,大步走他的。

    花三郎橫跨一步,攔住項剛去路:“項爺,您請留一步!”

    項剛嗔目大喝:“閃開,誰也攔不住我。”

    抖手揮了過去。

    花三郎道:“恐怕只有我攔得住您。”

    揚手一抓,正好扣住項剛腕脈。

    項剛環目威稜暴閃:“你……”

    花三郎淡然道:“項爺,您可以發脾氣,摜烏紗,但是您讓花三郎我何以自處!”

    項剛臉色一變,旋即點頭:“好,算你攔住我了,但是今天不是勾萬春右掌落地,就是內行廠另請高明,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

    劉瑾氣得發抖:“項剛……”

    項剛頭也沒回,道:“九千歲可以殺了我,但是沒辦法改變我的心意,我的決定。”

    “就為個花三郎,你就跟我翻臉。”

    “九千歲錯了,我為的不是花三郎,我為的是個‘理’字,為的是勾萬春,為的是您!”

    劉瑾點頭:“好吧,勾萬春,我護不了你了,你去求總教習吧。”

    勾萬春白了臉,轉向項剛道:“總教習,屬下是不是能以左掌代右掌。”

    項剛道:“勾萬春,你的一隻右手重要,還是‘陰山’‘百毒谷’跟你勾萬春的名聲重要,你要知道,你要是捨不得你一隻右手,你這個人從此就算完了。”

    勾萬春沒説話,頭上冷汗涔涔而下。

    花三郎道:“總教習,我贏來的賭注不要了,這總行了吧。”

    項剛的話斬釘截鐵:“不行,這由不得你。”

    勾萬春臉色煞白,渾身發抖,突然切齒咬牙,揚左掌向右腕砍下,只聽“叭”地一聲腕響,渾身抖得更厲害,頭上冷汗粒粒似豆大。

    項剛霍然轉身,飛指一點,閉了勾萬春右肘穴道,道:“從現在起,你是‘內行廠’的大檔頭,敷藥去吧。”

    勾萬春一怔,面現驚喜之色,急忙一膝點地:“謝總教習恩典。”

    起身急出。

    在他來説,是因禍得福,做夢也沒想到,一隻右手能換個大檔頭,早知如此,讓他把手齊肘砍下他都幹。

    項剛抬眼望劉瑾:“我擅作主張,提升勾萬春一級,您諒必不會反對。”

    劉瑾道:“我説話了麼,當然該有些補償。”

    “那好,花三郎在這兒,您還要不要再找誰試試?”

    劉瑾道:“不用了,再試下去,我要讓你氣死了。”

    項剛濃眉一挑:“您這話……”

    劉瑾忙擺手:“好了,好了,算我沒説,算我沒説。”

    項剛轉望熊英跟陰海空:“熊英、陰海空。”

    熊、陰二人忙躬身:“總教習。”

    項剛道:“你們兩個,一領東廠,一領西廠,一如九千歲的左右臂膀,手心手背,九千歲不偏不向,為示公允,願在哪一廠供職,讓花三郎自己抉擇,你們兩個認為怎麼樣?”

    熊英、陰海空又躬身:“但憑總教習吩咐。”

    項剛轉望花三郎:“您怎麼説?”

    花三郎一笑道:“項剛,兩位督爺但憑您的吩咐,也讓我聽您的吩咐,行麼?”

    項剛濃眉一皺,忍不住笑了:“你倒會把得罪人的事,往我身上推啊,我剛説過,九千歲不偏不向,不便替他們做這個主,我當然更不好説話……。”

    陰海空道:“總教習,我已經把西廠的總教習給出去了!”

    熊英道:“總教習,我東廠也可以給出一個去。”

    項剛道:“既是這樣,那乾脆……”一搖頭,接道:“還是你們三個自己去協商吧。”

    陰海空目光一凝:“熊英,他已經進了我西廠……”

    熊英道:“陰海空,人是肖家從我的人手裏訛騙過去的。”

    “你東廠連個人都保不住……”

    “什麼叫連個人都保不住,這本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事!”

    陰海空臉色一變:“你説誰是小人?”

    熊英毫不客氣:“你!”

    陰海空勃然色變,就待發作。

    項剛道:“好了,看清楚這是什麼地方沒有?”

    劉瑾座上哼了一聲。

    熊、陰二人連忙躬下身去。

    項剛轉望劉瑾:“這種事我管不了,我看還是您來吧。”

    劉瑾冷冷道:“花三郎,你可真是個寶啊,誰都搶。”

    花三郎微欠身:“九千歲抬愛,事實上卑職的確不差。”

    劉瑾哼了一聲道:“好大的口氣。”

    花三郎道:“九千歲,卑職要是説,您整個內行廠裏,沒卑職的對手,您是不是覺得卑職的口氣更大些。”

    劉瑾又哼了一聲:“以我看,人是東廠先……”

    “那您就有所偏向了。”花三郎道:“事實上卑職是先進了西廠,而且承蒙督爺賞了個總教習。”

    “我是不偏不向,你人是先在東廠手裏,但是你先進的是西廠,為示公允,你也該在東廠兼上一職。”

    “這是您的吩咐,卑職不敢多説什麼。”

    “熊英、陰海空,你們倆怎麼説?”

    熊、陰二人道:“還請九千歲做主。”

    項剛道:“熊英,陰海空給了他個總教習,你能給他什麼?”

    熊英忙道:“自然也是個總教習。”

    項剛一點頭道:“那好,就這麼説定了,從今後你們兩廠之間,別再明爭暗鬥,勾心鬥角了,大家都在九千歲麾下,本應同心協力,攜手效忠,回去吧,説不定肖家還在等着呢,你們三個去叨擾一頓,互敬一杯,大事化小,小事也就化無了。”

    熊英、陰海空、花三郎齊躬身:“是!”

    這個決定,未必是皆大歡喜,但對花三郎來説,可説是“一步登天”了。

    一身兼東西兩廠的總教習,這種事不但是空前,恐怕也必然絕後。

    本來就是,象花三郎這種奇才,上哪兒找第二個去。

    熊英、陰海空、花三郎聯袂走了。

    劉瑾可瞪上了項霸王:“項剛,我忍了半天了,我要是跟你一般見識,倒黴的是你不是我,你知道不知道。”

    項剛淡然道:“九千歲,我只知道據理力爭,就是斧鉞加身,頭斷屍橫也在所不惜。”

    “你……”劉瑾一聽氣又來了:“你就不能説句好聽的!”

    “九千歲如果愛聽好聽的,我不會,我只是個教武的教習,不是師爺篾片之流。”

    劉瑾道:“當着熊英他們,難道你就不能低個頭,非讓我下不了台不可。”

    “九千歲,您倚重項剛,是要他為您做事的,不是要他為保全您的顏面,動不動就低頭的,沒有人比您更瞭解項剛,他從來只向理字低頭。”

    “你知道不知道,這樣會慣壞花三郎。”

    “只要是個堪用之材,寵寵慣慣又何妨,一如您對項剛,項剛並沒有桀騖不馴,壞過您什麼事。”

    劉瑾忽然笑了,搖頭道:“算你會説話,衝你後頭的事辦的還稱我心,饒你這回……天知道我饒你多少回了,天知道我又能拿你怎麼樣,別站在我眼前了,你請回吧!”

    “項剛告辭。”

    項霸王二話沒多説,一躬身,大步走了。

    項剛前腳走,後腳從廳後進來個人,看長相、裝束,一看就知道是項剛剛才所説的師爺篾片一類人物。

    他走近劉瑾,陰陰的:“九千歲,他沒寵壞那個花三郎,您可真把他寵壞了。”

    劉瑾道:“我知道,他自己也明白,但是,目前我不能沒有他,否則,我帶不了三廠這麼些人。”

    “那就更危險了,三廠之首是他,不是您。”

    劉瑾陰冷輕笑:“我總會慢慢拉過來的,到那時候再看吧!”

    “九千歲,是時候了,何不來個‘以毒攻毒’?”

    “不行,為時尚早,這個人我還沒摸透,但是項剛,他至少沒有二心,不會叛我。”

    “九千歲……”

    劉瑾道:“我就是這個主意,不要再多説了。”

    那位師爺忙躬下了身:“是!”

    熊英、陰海空、花三郎三個人聯袂出了內行廠。

    陰海空不理熊英,望着花三郎道:“花三郎,你要上哪兒去?”

    花三郎道:“督爺,肖老府上還有未完的酒席呢!”

    陰海空道:“你去吧,我不去了。”

    “是!”

    花三郎答應了一聲,人卻沒有動。

    陰海空道:“你怎麼還不走啊!”

    花三郎道:“督爺,我總得跟熊督爺告個辭。”

    陰海空不悦地望熊英。

    熊英冷哼了一聲。

    “哼什麼?”陰海空道:“如今你如了願了啊?”

    熊英道:“人本來就是我東廠的。”

    陰海空道:“我就不懂,自己養着些酒囊飯桶,到頭來死皮賴臉硬把人抱過一半去,又有什麼意思。”

    “你……”

    “要是我,絕沒這個臉來告狀。”

    熊英勃然大怒,一擄袖子,硬要動手,陰海空自是不會示弱,眼看兩個提督東西廠的人物,就要在內行廠前幹起來。

    花三郎身兼兩家職,不能偏,不能向,本來他也不對誰特別有好感,但是不偏不向並不意味袖手旁觀,裝看不見。

    他只好權充和事魯仲連勸起架來了,他這裏剛往中間一站,內行廠裏隨後出來了霸王項剛,他一怔瞪了眼:“你們這是幹什麼?”

    熊英、陰海空怕這位爺猶甚於怕劉瑾,連忙收手退後,躬身叫道:“總教習。”

    花三郎道:“項爺,兩位督爺一言不合……”

    項剛寒着臉沉聲道:“你們考慮到自己的身份沒有,睜開眼看看這是什麼地方,想丟人丟到外頭去。”

    熊、陰二人,除了連聲唯唯之外,別的一句話不敢多説。

    項剛道:“不回去還等什麼?”

    “是!總教習,我告退。”

    熊、陰二人異口同聲,齊一躬身,連忙走了,走得還挺快的。

    花三郎目送二人不見,轉過身來搖了頭:“禍由我起,這兩位都太愛護了。”

    “簡直不識大體。”項剛冰冷一句,旋即換上一副臉色:“你要上哪兒去?”

    “回肖府喝酒去,項爺要不要一塊兒……”

    項剛截口道:“回肖家喝什麼酒,走,我帶你上個地方喝個痛快去,一來算是給你慶賀,二來我要好好交交你這個朋友。”

    不由分説,項剛的一隻鐵掌已經落在了花三郎手腕上。

    不騎馬,不坐轎,兩個人安步當車。

    花三郎道:“項爺,您要帶我上哪兒去呀?”

    項剛道:“別問,到了你就知道了。”

    花三郎沒再問,走沒兩步,他道:“項爺,您有沒有辦法,讓九千歲收回成命。”

    “收回成命,什麼意思?”

    “一身兼東西兩廠的總教習,不獨前無古人,恐怕後無來者,我想……”

    “你是怕遭嫉?”

    “不!我花三郎憑的是真本事,誰不服氣,儘可來搶,能把我推得動一動,我馬上讓位。”

    “豪語,那為什麼要讓九千歲收回成命?”

    “我福薄,消受不起。”

    項剛笑了:“我明白了,你是怕熊英跟陰海空……”

    “項爺,您説,往後讓我顧哪一頭……”

    “既然是身兼二職,自然是兩頭都顧。”

    “我自信可以做到恰到好處,但是絕沒用,一定不是這位挑眼,就是那位埋怨,弄不好他兩位積怨更深,甚至反目成仇,那是我的罪過。”

    項剛笑笑:“老弟,二女之間難為夫,齊人之樂不是福,這句話聽説過吧!”

    花三郎眉鋒一皺道:“好比喻。”

    “老弟,雖嫌不莊,但絕對是實情,你如今的處境,就跟那齊人之樂有異曲同工之妙,誰叫人家都看上你了,誰又叫你點了頭,受着點兒吧!”

    “天地良心,我豈是貪多之人,九千歲的吩咐,您可以不聽,我能不點頭?”

    “就是皇上萬歲爺也一樣,該不點頭,就是不點頭。”

    “我就是欠缺項爺這副鐵骨,這顆虎膽。”

    “未必,我看得清楚,還是你自己願意,不然誰也不能讓你低頭,誰也拿你沒辦法,”

    花三郎苦笑一聲:“誰叫叫化子乍拾黃金,起先是有那麼一點,甚至還挺得意,可是現在品出滋味兒來了,還真不好乾,真難受。”

    項剛哈哈大笑,旁若無人,這時候的內城裏,旁邊還真是沒有什麼人:“老弟,你放心,一旁還有我這個大姑子呢!你還能受得了委屈,他們誰敢惹你,我就整誰,衝着我,他們根本就不敢。”

    “項爺,您弄擰我的意思了,我倒不是怕他們兩位,而是怕九千歲,一旦他二位鬧點什麼,我豈不成了惹禍牆,到那時候,丟官罷職事小,萬一……”

    “放心,有我呢,他們要是鬧就讓他們鬧他們的,到時候丟官罷職的不是你,誰也動不了你一根汗毛。”

    “您給我撐腰。”

    “誰叫我愛交你這個朋友。”

    行了,花三郎等的就是這一句。

    有這位項霸王撐腰,花三郎他能把這座京城鬧翻過來。

    項剛沒説錯,到了就知道了。

    當然,沒去過的地方,就是到了也未必知道。

    但是,這地方花三郎來過。

    一拐進這條衚衕,花三郎就認出來了,是南宮玉的住處。

    花三郎心頭震動,腳下不由頓了一頓:“項爺,怎麼是南宮姑娘這兒?”

    “怎麼?這兒來不得麼?”

    “那倒不是,只是這時候跑來打擾,不是太……”。

    “太什麼,跟她還客氣。”

    “您是不必,可是我……”

    “你跟我也沒什麼兩樣,這位姑娘,交往久了你就知道了,她,無論提哪方面,都愧煞咱們鬚眉。”

    説話間,兩個人雙雙跨進大門,項剛帶頭,大踏步直往裏走。

    迎面來了個人,當然是聽見動靜才過來的,南宮玉的老車把式,他一怔:“哎喲,總教習,還有這位花爺。”

    “老爹!”項剛道:“你們姑娘在家麼?”

    “在,在,在樓上呢,我先給您通報一聲去。”

    老車把式三腳併成二步走了。

    項剛笑顧花三郎:“老弟,象是讓人埋怨不速的樣兒麼?”

    花三郎笑笑,沒説話。

    踏着青石小徑,來到了精雅小樓前,小樓上,輕窗輕掩,燈影搖動。小青、小紅花蝴蝶似的飛了下來,雙雙一襝衽,道:“總教習、花爺。”

    項剛道:“小丫頭今兒個特別多禮,特別周到,尤其乍驚還喜的,來的是兩個,究竟是衝哪一個呢。”

    花三郎心頭不由為之連跳幾跳。

    小青、小紅一沉臉,一噘小嘴,纖腰扭動,又雙雙飛上了樓。

    項剛為之大笑。

    登上小樓,南宮玉已在小客廳迎客,一襲晚裝,娥眉淡掃,似乎還多了兩片淡淡的胭脂痕,但,沒掩住那份輕微的憔悴。

    四道目光碰在了一起,花三郎如遭電殛,打心底深處機伶一顫,連忙避了開去。

    只聽南宮玉道:“總教習、花爺,許久不見,今兒晚上是什麼風……”

    “東南西北風全有,南宮,我們倆是上你這兒來喝酒的,有酒菜麼?”

    “沒有總能做呀,兩位今兒晚上何來這份興致?”

    項剛一指花三郎:“一來我要給他賀賀,二來我要好好交他這個朋友。”

    “呃?花爺有什麼喜事兒?”

    花三郎總覺得不安,忙道:“不值一提。”

    “誰説的?”項剛道:“換個人還得了,比中頭名狀元都值得慶賀,真的啊,老弟,你沒我清楚,頭名狀元好中,這個職位那可真難比登天啊,換個人他非擺上流水席,唱它十天半月戲不可。”

    南宮玉嬌靨上一片訝然色:“職位,花爺得了官裏的差事了,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這麼説吧,南宮。”項剛道:“如今站在你眼前的,是兩個總教習,他比我神氣,一身兼東西兩廠,熊英、陰海空還搶呢,為他差點沒打起來。”

    南宮玉、小青、小紅臉色都變了,但是南宮玉很快就換上了一副驚喜色:“呃,那是該大大慶賀一番,小青、小紅,還不快準備去。”

    南宮玉巧妙地支走了小青、小紅,只因為兩個姑娘臉色很不好看。

    瞞過了項剛,卻沒能瞞過花三郎。

    花三郎表面泰然,心裏卻更不安了。

    南宮玉卻是滿面春風,喜上眉梢:“項爺,您看我是不是該重見一禮?”

    花三郎忙道:“姑娘千萬別這樣,花三郎萬萬不敢當。”

    入目花三郎的不安勁兒,項剛哈哈大笑,拉着花三郎坐下,道:“老弟,你要再這樣,我的酒興一點兒都沒了,往日的豪氣哪兒去了,你自己看得見,南宮這個主人,真讓你侷促麼?”

    花三郎強笑一下,沒説話。

    南宮玉道:“項爺象是話裏有話,怎麼回事?”

    項剛沒遮攔,硬把半路上花三郎不肯來的事給抖了出來。

    靜聽之餘,南宮玉美目中閃過了幾許幽怨神色,等到項剛把話説完,南宮玉的一雙眸子又歸於清朗,笑笑道:“沒多久不見,花總教習生分多了。”

    項剛道:“聽見沒有,主人心裏不痛快了。”

    花三郎強笑道:“姑娘……”

    “別聽項爺的,開玩笑的,怎麼才幾天不見,花爺平步青雲,竟一身兼東西兩廠要職,是項爺的推薦?”

    “南宮,我不敢居功,你也別埋沒了奇才,説來話長,精彩絕倫,可願坐下來慢慢聽。”

    南宮玉道:“求之不得,哪有不願的道理。”

    她坐了下去,就坐在花三郎對面。

    項剛清清嗓子説上了,想必是來自熊英告的那一狀,他對兩邊的情形居然都很清楚,從頭到尾,鉅細不遺,一直説到了剛才出內行廠。

    南宮玉靜靜的聽,一直靜靜的聽,只有兩次,她美目中閃過異采。

    那兩次,一次是聽見提起肖家父女,一次是聽見花三郎要了出身“陰山”“百毒谷”的勾萬春的一隻右手。

    前者,不知南宮玉是怎麼想,但是後者,她胸中雪亮,因為當初花三郎的傷是她治的,命是她救的。

    項剛敍述完了,還補上一句:“怎麼樣,精彩吧。”

    南宮玉嬌靨上堆着笑,但笑得很含蓄:“精彩,精彩極了。”

    花三郎道:“説什麼精彩,項爺是添油加醋,拿我開心!”

    項剛目光一凝,望南宮玉:“三廠之中,多少人都為之震動,你似乎很冷靜。”

    南宮玉道:“你敍述的只是證實了我的看法而已,我當然不會象三廠中人那麼震動。”

    花三郎心裏怦然跳了一下。

    項剛一怔道:“呃!你早看出來了?”

    南宮玉道:“象我這樣的女兒家,都該有一雙過人的眼力,你説是不!你不也早看出來了,花爺是位不凡的人物。”

    項剛點頭道:“我是頭一眼就覺得他不凡,可沒想到他不凡到這種程度。”

    南宮玉道:“那你的眼力還不如我。”

    花三郎道:“項爺,您找我上南宮姑娘這兒來,敢情是為找個幫手聯合起來損我的。”

    “損你!”項剛道:“天地良心,我都不知道該怎麼捧你了,老弟,別的都能假,唯獨三廠裏假不了,九千歲一再容你,陰海空,熊英拿你當寶搶,東西兩廠的總教習都給了你,這種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事,可絕假不了,也絕不是沒道理的啊。”

    花三郎道:“要讓我説,那全得力於項爺的厚愛。”

    “我可不敢居功,三廠的情形你不清楚,是人才,不用人護,不是人才,就連九千歲本人都護不了,你連挫兩個得力的大檔頭,勾萬春奇絕霸道,連九千歲都把它當寶的暗器手法,竟連你的衣角都沒碰着,在場的大傢伙不是瞎子,你還用誰厚愛,用誰維護!”

    花三郎還待再説,小青、小紅已經捧着酒菜走了出來,項剛道:“別説了,老弟,留點精神喝酒吧。”

    南宮玉笑吟吟地道:“花爺,謙虛是美德,可是過了份,那就變成虛偽了。”

    花三郎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笑笑,沒作聲。

    南宮玉不但是個奇女、才女,還是個很出色的主人。她的招待,不過也無不及,恰到好處,而且談笑風生,笑語如珠,既不讓你感到枯燥,也不讓你感到拘束。

    談笑的話題無關三廠,無關項剛跟花三郎,都是些輕鬆事。

    但是談笑間,南宮玉又一次地顯露了她的才華,她的胸藴。

    不知道項剛怎麼想,花三郎確是暗暗心折不已。

    這一席酒,直喝到更盡漏殘,曙色微透,南宮玉她居然毫無倦容。

    似乎,她還能談下去,但是項剛、花三郎兩都不忍,雙雙起身告辭,南宮玉一沒多留,二也沒殷勤叮囑常來坐坐,送客送出大門。

    項剛興致高,也為惺惺相惜,邀花三郎上他那兒小睡片刻去。

    花三郎卻怕肖家牽腸掛肚,跟項剛分手走了。

    回到了小樓上,老車把式也來了,小青、小紅一臉的不高興,小紅更直嘟嚷:“可惜了這些酒菜了,填了這種人的肚子。”

    南宮玉微笑問:“小紅,你是指項剛,還是指花三郎?”

    小紅道:“兩個都一樣,項剛還好點兒,另一個,救了他的命,卻讓他賣身給了三廠,早知道當初就該讓他死在街上餵狗。”

    老車把式道:“姑娘,聽小紅、小青説,姓花的進了三廠了,還一身兼了兩個總教習。”

    “不錯!”

    “是項剛的拉攏。”

    “不,出自肖錚的力薦,要是我沒料錯,他是有意給自己製造機會。”

    小青道:“那咱們可真是救對人了。”

    南宮玉道:“的確,還真沒救錯。”

    小青、小紅齊聲叫:“姑娘……”

    南宮玉道:“你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剛從項剛那兒獲得了證實,他就是那個夜闖‘內行廠’行刺劉瑾,任何人都以為已經死了的那個刺客。”

    小紅、小青還有老車把式都一怔。

    小紅急道:“真的!”

    小青道:“不對,姑娘,項剛要是知道,還會這麼跟他稱兄道弟,更不會讓他進入三廠。”

    “問題是,項剛根本不知道他是。”

    小紅道:“可是您剛説,是從項剛那兒獲得了證實。”

    南宮玉笑笑道:“我把項剛剛才説的,説一遍給你們聽聽看。”

    她把項剛的敍述,從頭到尾重複了一遍,枝節居然絲毫不差。

    剛聽完,老車把式悚然擊掌:“我懂了,那天晚上咱們救他,他是傷在‘百毒谷’的淬毒暗器之下,而今,他藉着比試,當着劉瑾跟項剛,讓出身‘百毒谷’的勾萬春自己毀了仗以為惡的右掌。”

    “對了,老爹。”南宮玉道:“照這麼看,那天晚上的刺客,不是他還有誰。”

    小紅道:“這麼説,婢子冤枉了他。”

    小青也是一臉的不安歉意:“姑娘怎麼不早告訴婢子們!”

    “傻丫頭,當着項剛跟他的面,我能説嗎?”

    老車把式道:“這麼看,他如今往三廠裏鑽……”

    “自然是有深意。”

    老車把式道:“姑娘,他是平步青雲,一步登上天,可是三廠裏上自劉瑾,下至那些鷹犬,個個一肚子的詭詐,不見得好應付啊。”

    “他不會想不到,不過有機會我還是要提醒他一二。”

    小青道:“這個人也是夠那個的,要了勾萬春的爪子,居然還當着劉瑾的面,日後要是讓劉瑾明白了,不噴血氣死才怪。”

    小紅飛快地看了南宮玉一下,然後眨眨眼道:“捉狹不足以形容他,但是他透着可愛。”

    南宮玉道:“小紅別跟我耍貧嘴,你這是討打。”

    小紅道:“姑娘,婢子們是吃誰的向誰,您可得留神,肖錚那個女兒是個勁敵。”

    南宮玉站了起來,道:“都一夜沒閤眼了,你們睡會兒去吧。”

    小紅欲言又止,因為她碰上了老車把式的眼神,答應了-聲,跟小青收拾收拾桌子,下樓去了。

    老車把式沒動。

    南宮玉道:“老爹不去歇會兒。”

    老車把式看着南宮玉,沒説話。

    南宮玉又道:“老爹是想勸我什麼?”

    老車把式道:“姑娘您知道咱們是幹什麼來的,您受盡了委屈,找了這麼個化身,為的是什麼。”

    南宮玉道:“我懂老爹的意思,但是老爹似乎不該對我説這種話。”

    “沒有人比我更瞭解姑娘,但是我也瞭解,這種事一旦沾上,當局者往往是迷惑的。”

    “老爹以為我沾上了麼?”

    “姑娘應該自問,不該問我。”

    南宮玉道:“老爹放心,我不會迷惑的。”

    老車把式還想説什麼。

    南宮玉又道:“我累了,老爹也請歇息去吧。”

    老車把式遲疑了一下,答應了一下,轉身下樓而去。

    南宮玉站着沒動,她的一雙眸子裏,升起了一層霧,薄薄輕紗也似的霧。

    花三郎在曙色中回到了肖家。

    晨間的肖府,出奇的靜。

    許是昨兒晚上一夜熱鬧,睡得遲,今兒早上也就都起晚了。

    其實,起得晚的沒幾個,花三郎只是沒看見肖錚跟卓大娘,前後院的管事跟下人們照舊還是早起來了,當然,他們怕吵了主人,幹什麼都是靜悄悄的。

    如今花三郎的身份不同,前院,前院管事恭迎,後院,後院管事恭迎,一問後院的大管事,果然,主人肖錚還沒起,只因為等花三郎等到天亮,也不過是剛睡下。

    沒説兩句話,花三郎就直奔了他所住的小樓,他也想小唾片刻。

    登上小樓還沒進房,就聞見了那股熟悉的香氣,他以為是丫頭們給他送來的洗臉水帶來的。

    等掀開門簾一看,他怔住了,屋裏沒有洗臉水,卻有個人,正是身上帶那股香氣的人賈玉。

    賈玉躺在一張靠椅上,睡着了,身上蓋條毯子,睡得相當甜。

    賈玉本有冠玉似的一張臉,如今那張臉因為睡得香甜,也因為房裏的暖意,更是白裏透紅,看上去“嬌嫩”無比,愛煞人。

    花三郎馬上就明白了,準是賈玉應邀而來,他卻被項剛叫去了“內行廠”,席散後人家還在等他,他卻久去不回,人家一直等他等累了,找張靠椅來睡了,睡在他屋裏,連睡都在等着他,這份情義,可算是夠上加夠了。

    一股子歉疚油然而生,花三郎本就不忍吵醒賈玉,如今更是不忍了。

    他想睡,怎好意思睡。

    好朋友為了等他睡靠椅,他好意思上牀去睡。

    人家能等他,他就不能等人家,乾脆,不睡了。

    正打算坐等賈玉醒來,突然

    “閣下。”

    花三郎忙回頭,賈玉醒了,睜着惺忪睡眼,白裏透紅的臉上帶着笑,正望着他。

    花三郎不知是喜還是歉疚,忙道:“吵醒了你了。”

    賈玉含笑坐起:“睡在你屋裏,別怪我既失態又失禮。”

    花三郎更不安了:“別這麼説,是我不好,累你久等。”

    賈玉一掀毯子想起來。

    花三郎忙過去,伸手按在賈玉肩上:“別起來,多睡會兒。”

    賈玉道:“我找別的地方睡去,你也睡會兒,咱們待會兒再聊。”

    “幹嗎找別的地方睡,你上牀睡,我睡靠椅。”

    “你睡靠椅,我睡不着,我在這兒,你準睡得着麼?”

    這倒也是實情。

    花三郎道:“我已了無睡意,乾脆不睡了。”

    “我可是宿醉未醒,還得睡會兒。”

    花三郎只好收回了手。

    賈玉站了起來:“睡吧,待會兒我來找你。”

    他掀簾出去走了。

    人走了,留下了那股不能再熟悉的香氣。

    花三郎只好睡了,和衣躺上了牀,但卻輾轉反側難成眠。

    他想南宮玉,因為項剛無意中已經把他和盤託給了她,相處幾個時辰,南宮玉始終談別的,完全象個沒事人兒。

    她是項剛的粉紅知己,沒有出賣他,明知道她不會出賣他,為什麼?她究竟是個幹什麼的。

    他也想賈玉……

    除了這兩個人,他腦海裏再也放不進別的了。

    就這麼想着,他原本了無睡意,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卻睡着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醒了,還沒睜眼,他就覺出牀前坐了個人。

    忙睜眼看,沒錯,是有個人,賈玉,正笑吟吟地望着。

    花三郎窘迫一笑,想起來。

    這回賈玉伸手按住了他,賈玉的手永遠是那麼白、那麼嫩、那麼美、那麼動人:“剛醒,再躺會兒。”

    花三郎想起來,但是那隻手沒收回去,使得他不忍拂逆:“來了多久了。”

    “我要説來了半天,準嚇你一跳。”

    敢情又讓人家等了半天。

    花三郎一陣歉疚忙道:“什麼時候了。”

    “快晌午了!”

    花三郎猛然坐了起來:“哎喲,怎麼睡這麼久。”

    “太乏了。”

    “有人過來沒有?”

    “我來之後,肖老來過又走了。”

    花三郎搖頭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人家沒拿你當外人,你又見什麼外。”

    “那倒不是,而是不管怎麼樣,我在這兒是客……”

    “誰説的,如今你是肖家的上司。”

    “千萬別這麼説,我不是那種人。”

    “你不是那種人,但是三廠的規法極嚴,任何人不敢不遵。”

    “我跟肖家該例外,不是肖老的力薦,我沒有今天,不是你幫這個忙……”

    “我不敢居功,肖老固然是推薦頗力,但是真正幫了你大忙的,卻是另有其人。”

    “呃!誰?”

    “肖老那位掌珠,肖府‘一樓’的樓主,肖姑娘。”

    花三郎笑了:“當然,肖姑娘所以賜我一臂鼎力,也是衝着你。”

    “衝着我?為什麼!”

    “你不是肖老的未來乘龍快婿麼。”

    “我是……誰告訴你的?”

    “我自己猜的。”

    賈玉笑了:“你這是自作聰明。”

    “怎麼,你不是。”

    “本來就不是。”

    “那你跟肖家是……”

    “世交,肖老是我的父摯。”

    “真的?”

    “當然是真的,這是什麼事,我有必要騙你麼!肖姑娘眼高於頂,哪會看得上我。”

    “她要是連你都看不上,那眼界太高了,普天之下也就沒有她看得上的人了。”

    “你把我看得太高了。”

    “在我眼裏,是這樣。”

    “但是事實上……”

    “事實上,的確是這樣。”

    賈玉笑了:“別再談我了,説説你自己吧,進內行廠的情形怎麼樣?”

    花三郎把進“內行廠”的經過,從頭到尾説了個清楚。

    靜靜聽畢,賈玉不但沒替花三郎高興,反倒皺了眉:“我沒想到,我沒想到事情會有這種變化,你居然一身兼東西兩廠的總教習。”

    “怎麼,不好?”花三郎明知故問。

    “還是真不好。”賈玉搖頭説。

    花三郎道:“當初助我鼎力的,是閣下你,如今我一步登天,直上青雲,怎麼你反倒皺了愁眉。”

    賈玉道:“我雖然不是三廠中人,可是有肖老這麼一位父摯,耳濡目染,對三廠的事,我知道得不少,尤其對熊英、陰海空這兩個提督東西兩廠的人物,知之頗深,官場宦海難免如此,上頭有位自領內行廠的九千歲,難免互相傾軋邀寵,因之,自有三廠以來,東西兩廠無時無刻不在明爭暗鬥,熊、陰二人也無時無刻不在鈎心鬥角,這兩位都是極不好應付的人,除了九千歲跟項總教習外,幾乎再也找不出能駕駛他們的人,你處在這個夾層之間,只怕往後少不了你頭痛的時候,有時候甚至你哭都會哭不出來。”

    “呃?”

    “我直説一句,你我這段交情不平凡,諒你不會在意,你不該貪多。”

    “我貪多?天地良心,九千歲的吩咐,我能怎麼辦,給頂回去,請他收回成命?”

    “閣下。”賈玉臉色有點凝重:“怕的就是九千歲的吩咐啊!”

    花三郎何等人,立即聽出話中有話,道:“這話怎麼説?”

    “這話我不該説,可是對你,我不能不説,聽你告訴我的,我對你這趟進‘內行廠’的情形清清楚楚,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廢勾萬春一隻右手,勾萬春在內行廠,官不大,可是由於他過人的異能,九千歲拿他當寶,你廢勾萬春一隻右手,無殊去了九千歲一個得力的貼身鐵衞,九千歲已有殺你之心,所以沒當場殺你,恐怕是沾了項總教習很大的光,九千歲惹得起普天下的任何一個,唯獨惹不起這位項霸王,如今他讓你身兼兩廠總教習,將來兩廠之間再有點什麼爭鬥,九千歲他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殺你,到那時候,你能有什麼話説。”

    花三郎才智過人,該想到的他都想到了,真可以説是能“預知”未來,但獨獨這一點,他沒有想到,還是真疏忽了,經賈玉這麼一語驚醒,他打心底顫慄,忍不住霎時一身冷汗。

    這才是真朋友,對賈玉,他還能説什麼:“閣下,承蒙指點,我感激。”

    “我也沒要你感激,只是事已成定局,你的處境,實在讓人揪心,我不妨這麼告訴你,你身兼兩廠總教習,等於接到了閻王帖,除非兩廠之間能相安無事,否則你隨時有殺身之禍。”

    花三郎皺眉道:“項爺應該知道這個利害,他怎麼沒有提醒我!”

    “項總教習剛烈耿直,少有的磊落英雄,他要是能想到這一點,也就不值得人欽敬了。”

    花三郎沉默了一下:“你説九千歲惹得起普天下任何一個,唯獨惹不起項總教習。”

    “在宮裏,九千歲是太后的皇兒幹殿下,在外頭,他自領‘內行廠’,統轄東西廠,就是皇上,也無不讓他三分,普天下,還有誰他惹不起的。”

    “那麼項總教習對我説過這種話,儘管放手去幹,天大的事,他給我撐腰,你看有用麼。”

    賈玉一怔,笑了,他的笑永遠那麼動人:“你怎麼不早説,害入家白替你揪了老半天心。”

    那動人的笑,説話的姿態表情,看得花三郎不由為之一呆。

    賈玉拱手笑道:“現在我可以恭喜你了,項霸王一諾萬金,有了他這麼一尊‘護身符’,你就是鬧翻天,誰也不敢拿你怎麼樣了。”

    花三郎舉手抹額,曲指微彈:“嚇出了我一身冷汗。”

    賈玉看了他一眼道:“別跟我這樣了,我知道你也是個不知道什麼叫怕的人,真正揪心的,恐怕也只有我一個!”

    “閣下情義深重,我永遠感激。”

    “又來了,誰讓你感激來着。”

    花三郎道:“不管怎麼説,對你閣下,我是遲早總有一報的。”

    “我等了你大半夜,就為讓你跟我説這個麼。”

    花三郎道:“施人不必念,受施豈可忘!”

    “原以為你我這段交情不平凡,誰知仍然難免於世俗。”

    花三郎窘迫地笑了笑,沒説話。

    賈玉目光一凝,道:“要是你真要有什麼報答的話,就請多照顧肖家,他家跟我家沒什麼兩樣。”

    “這個我做得到。”

    賈玉忽地目光一凝:“儘管放手去幹,天大的事,他給你撐腰,這話,項霸王不會是在‘內行廠’裏,當着九千歲的面説的吧。”

    “那當然,這話,項爺是在‘內行廠’大門外説的。”

    “呃?怪不得你一夜沒回來,上項霸王府去了。”

    “不,沒去項霸王府。”

    賈玉一怔:“沒去項霸王府?那,這一夜你上哪兒去了?”

    “項爺力邀,上他一個朋友家喝酒去了。”

    賈玉凝目:“那位名滿京華,有才女之稱的南宮姑娘香閨?”

    “怎麼,你也知道項爺有這麼一位紅粉知己?”

    “九城內外,沒有不知道的,只是有一點,別人恐怕沒我清楚。”

    “哪一點?”

    “項霸王對她,可以説用情極深,而她對項霸王,恐怕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何以見得?”

    “只能意會,無法言傳。”

    “這麼説,項霸王是一廂情願。”

    “這麼説,讓人有些不忍,事實上,她對項霸王只有敬佩,拿項霸王當知心的好朋友,但無關兒女私情。”

    “那就不只讓人不忍了,簡直讓人不平,項霸王頂天立地,鐵錚英豪,馬上馬下,一身好能耐,若執干戈,必是朝廷柱石虎將,她還有什麼好求的。”

    “這是實情,任何人不能否認,但情之一事是微妙的,女兒家的心,更是難以捉摸……”

    “對女兒家的心,你似乎有相當的瞭解。”

    “可以這麼説,我,自小在女兒圈,脂粉堆里長大,雖是須眉男兒,但對女兒家的心,沒有一個人比我摸得更清楚,也就因為這,我要對你提句忠告……”

    “對我提忠告。”

    “留神捲入那個旋渦。”

    花三郎心頭猛一跳:“開玩笑,項霸王的紅粉知己……”

    “也只是朋友而已,何況誰也沒口頭上的盟約。”

    “閣下,花三郎不是橫刀奪人愛之人,尤其是對項霸王,我不會,更不能。”

    “你不會橫刀奪人愛,你卻無法不讓人家對你傾心,你自己不知道,你是個危險人物。”

    “危險人物?”

    “女兒家極容易傾心的人物。”

    花三郎笑了,一搖頭道:“可惜!”

    “可惜什麼?”

    “可惜閣下你不是紅粉女兒,要不然,任它弱水三千,我只取這一瓢飲。”

    賈玉玉面飛紅:“怎麼玩笑開到我的頭上來了!”

    “我這是實情實話。”

    “別胡説了,有機會,我倒希望你能見識見識我那位小妹。”

    “你哪位小妹?”

    “肖姑娘。”

    “呃!肖老的令嬡,‘一樓’的樓主。”

    “不錯。”

    “你剛説,那位肖姑娘,眼高於頂。”

    “她是眼高於頂,但絕不會看不見你。”

    “她看見你了麼?”

    “看是看見了,奈何欠缺一個緣字。”

    “怎見得她跟我有緣。”

    “不見面,哪來的緣。”

    “不,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

    賈玉“哈”地笑了一聲:“真行,這一句用的倒是時候。”

    “可卻是實情實話。”

    “不管怎樣,見見吧,絕不比那位南宮才女遜色。”

    “兄弟,我是不是該叫你聲‘賈媒婆’?”

    賈玉笑了,珠走玉盤似的:“隨你,如此佳婿誰不求,肖老確有這意思,但願你別讓我頭一冰斧砍折。”

    花三郎眉鋒微皺,笑笑道:“這麼一來,我倒不應長久在肖府打擾了。”

    “怎麼?”

    “別讓肖老跟我,雙方都落人話柄。”

    “你倒顧慮周到。”

    “不該麼?”

    “閒話少説,言歸正傳,我等你一句話。”

    花三郎沉吟一下,正色道:“肖老抬愛,兄弟好意,但是……”

    “怎麼樣?”

    “我不想那麼急成家。”

    “天,誰逼你成家了,別把人肖家當世俗中人,人家要聽的,也只是你一句話就夠了。”

    花三郎沉默一下:“那麼,兄弟,這樣好不,有機會見見再説。”

    “行,至少我這頭一樣沒辦砸,也不急,改天我來安排。”

    只聽一陣樓梯響,樓上上來了人,肖錚的話聲:“花總教習起來了麼?”

    花三郎忙應道:“起來了,肖老請進來吧。”

    肖錚進來了,一眼看見賈玉,一怔:“你……”

    賈玉含笑站起:“世伯。”

    肖錚一定神:“賢侄怎麼在這兒?”

    賈玉笑道:“陪小侄這位好朋友聊天,以慰他客中寂寞啊。”

    肖錚突然間笑逐顏開:“對,對,應該,應該,往後我忙的時候,賢侄就來多陪陪花總教習吧。”

    賈玉淡然一笑,道:“這是理應效勞的,不過世伯有忙的時候,也得看小侄是不是能抽出工夫來。”

    肖錚一怔,旋即賠笑:“説得是,説得是,我的意思,也就是指賢侄有空的時候。”

    花三郎插嘴道:“好辦,賈兄弟有空的時候,請多過來聊,賈兄弟沒空的時候,我就多去陪陪賈兄弟。”

    肖錚拊掌笑道:“好主意,好主意。”

    賈玉看了花三郎一眼道:“主意是不錯,只是往後你可不一定能抽出工夫來啊。”

    肖錚忙道:“怎麼,花總教習……”

    賈玉截口道:“世伯還不知道,這位花爺,如今是奉九千歲之命,一身兼了東西兩廠的總教習啊。”

    肖錚一怔忙道:“總教習,您怎麼又兼上東廠的……”

    賈玉道:“世伯沒聽小侄説麼,這位花爺是奉了九千歲之命。”

    肖錚臉上馬上堆起了笑容,不過誰都看得出來,他笑得有點勉強:“呃,是,是,那該恭喜花總教習。”

    花三郎兩眼雪亮,哪有看不見的?當即含笑道:“肖老放心,不管花三郎身兼幾職,花三郎不是過河拆橋的人,賈兄弟跟肖老的隆情厚誼,我是永不會忘懷。”

    肖錚笑得自然,爽朗多了:“豈敢,豈敢,往後仰仗的地方還多,仰仗的地方還多!”

    一陣輕盈步履聲傳了上來,接着卓大娘的話聲在外頭響起:“老爺子在這兒麼?”

    肖錚道:“總教習已經起來了,卓大娘進來吧。”

    卓大娘掀簾走了進來,先施一禮:“總教習,賈少爺。”

    肖錚道:“卓大娘,看樣子,你是知道賈少爺在這兒。”

    卓大娘道:“當然知道,我是府裏的總管,府裏什麼事兒瞞得了我呀?”

    肖錚點頭道:“有道理,有道理,你找我有事兒?”

    卓大娘馬上面泛異色:“老爺子,來了個不該來的,東廠來了個大檔頭,要見花總教習。”

    肖錚道:“誰説不該來,如今總教習是奉九千歲之命,一身兼了兩廠的總教習了。”

    卓大娘微一怔,忙施下禮去:“恭喜總教習,賀喜總教習。”

    花三郎一邊還禮一邊道:“卓大娘,東廠來人在哪兒?”

    “在廳裏候着呢。”

    花三郎道:“肖老、賈兄弟,我見見他去。”

    雖説是“我見見他”去,可是陪着花三郎上廳裏去的,卻有肖錚、賈玉、卓大娘三個人。

    廳裏的東廠來人有三個,大檔頭巴天鶴,帶了兩名番子。

    肖錚、賈玉、卓大娘沒理巴天鶴。

    巴天鶴可也跟沒看見他們似的,獨向花三郎恭謹施下禮去:“巴天鶴見過總教習。”

    花三郎倒有幾分“官”架子,抬了抬手道:“巴大檔頭找我有事?”

    巴天鶴哈着腰,畢恭畢敬:“奉督爺之命,特來請總教習去一趟。”

    “去一趟”,沒説上哪兒,當然是東廠了。

    “督爺有事兒。”

    “督爺沒交代,屬下不清楚。”

    花三郎道:“好吧,我跟你去一趟。”

    花三郎辭別肖錚、賈玉,跟着巴天鶴走了。

    肖錚、賈玉、卓大娘三個人,卻留在廳裏談上了。

    卓大娘道:“老爺子,九千歲永遠偏向東邊,看眼前的情勢,只有一個辦法可以緊緊的拉住他。”

    肖錚望賈玉,道:“丫頭……”

    賈玉淡然道:“我可不是為了別的誰。”

    肖錚微怔道:“那你是……”

    賈玉道:“我要跟南宮玉較量較量。”

    卓大娘道:“南宮玉,那不是項霸王的……”

    賈玉冷冷一笑:“項霸王跟南宮玉之間的事,沒有人比我看得更清楚,怕只怕南宮玉根本沒對項霸王用情。”

    肖錚忙道:“丫頭,你可別胡鬧,得罪了項霸王……”

    “誰説會得罪項霸王,只有這樣才不會得罪項霸王。”

    卓大娘道:“那您看……”

    賈玉道:“我已經擅做主張,代肖家求取佳婿了……”

    肖錚、卓大娘一怔而喜:“呃!”

    “當然不是真那麼急,他要是馬上點頭,也不讓人覺得可貴,不過他倒是答應,要先見見肖姑娘了。”

    卓大娘有點激動地道:“就怕他不見,只要一見,準保他跑不掉。”

    賈玉道:“我希望這樣,可也不希望這樣,我回去了,等他回來,告訴我一聲。”

    他還是説走就走,沒容肖錚跟卓大娘多説一句,他就轉身出廳去了。

    留下了肖錚跟卓大娘,站在那兒互望。

    巴天鶴帶着花三郎,是進了內城,可卻沒往東廠去,他帶着花三郎,進了一條衚衕,一户民家。

    説民家,似乎不對,看這家的陳設,也不是普通人家,因為普通人家花不起這個錢,作這種陳設。

    花三郎道:“督爺不在東廠……”

    巴天鶴賠笑道:“您進去就知道了。”

    花三郎跟着巴天鶴進去了,宅子不大,但是室雅何須大,光看這經過匠心設計,美而雅的小小花園,就可以知道幾間精舍是什麼樣了。

    一進小客廳,花九姑赫然在,除了花九姑之外,還有兩名美豔青衣少女。

    花三郎跟巴天鶴一腳跨進,花九姑帶着兩名青衣少女盈盈施禮:“恭迎總教習。”

    花三郎訝然道:“巴大檔頭,這是……”

    巴天鶴欠身道:“督爺的意思,總教習沒個府邸總不行,長久住在肖家不是辦法,所以委屈總教習暫時在這兒住些日子,等找到合適的房子,裝修佈置之後,再請總教習搬過去。”

    熊英煞費苦心。

    花三郎胸中雪亮,熊英此舉,一為收攬人心,二為讓他遠離西廠人的環境。

    花九姑緊接着道:“督爺派我帶這兩個丫頭,在這兒侍候總教習。”

    天,還有另一招。

    花三郎定定神:“無功不受祿,這叫我怎麼領受得起。”

    巴天鶴道:“自己人,您還跟督爺客氣,督爺求才若渴,能得您為總教習,東廠上下,無不鼓舞歡欣。”

    花九姑沒容花三郎説話,緊接着道:“請總教習到處看看,中意不中意。”

    巴天鶴、花九姑陪着花三郎到處看。

    小客廳里豪華而不失雅緻的佈置是看過了。

    花三郎的卧房裏,牀上、牀下,每一樣,是新的,考究的。

    小廚房裏的鍋碗瓢勺,甚至小到一根筷子,是新的,考究的。

    甚至連花九姑帶着兩個丫頭住的地方,都賽過富家千金的閨房。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這份兒周到,這份兒情,令人不能不把感激之色,流露在臉上,花三郎道:“還有什麼不中意的,只讓我不敢……”

    巴天鶴接了話,誠惶誠恐:“總教習,當初爭取您的差事,屬下跟九姑辦砸了,如今,説什麼求您給我們兩個贖罪的機會。”

    人家這麼説,花三郎還能表示什麼,何況,他既兼東廠教習,似乎也該領受。

    他沉默了一下,然後道:“儘管受之有愧,到底卻之不恭,我敬領了,代我謝謝督爺……”

    巴天鶴、花九姑喜形於色,花九姑道:“督爺説了,只等您一安頓下,他馬上來看您。”

    “不敢當,代我轉奉督爺,一經安頓,我馬上進廠拜謝!”

    花九姑道:“我看您還是等督爺來看您吧。”

    花三郎立即就猜到花九姑要説什麼了,但他還是問了一句:“為什麼?”

    花九姑的説法,跟花三郎猜的一模一樣:“督爺禮賢下士,他認為該來看您,如果您進廠拜謝,督爺不會怪您,可卻一定會怪我跟巴大檔頭。”

    花三郎樂得不跑這一趟:“既是這樣,那我就只好恭候督爺了。”

    巴天鶴道:“總教習打算什麼時候搬過來。”

    花九姑道:“還用問,總教習也不是住在肖家,這不是已經來了麼?”

    花三郎道:“九姐説的不錯,只是,禮貌上不能不跟人家打個招呼。”

    花九姑道:“您是上司,跟兩廠的督爺平起平坐,還用您親自跟肖家打招呼,派個人跟他們説一聲,就很給肖家面子了。”

    花三郎道:“不,九姐不知道,我跟肖家之間,還有着我一個好朋友,我能有今天,得力於這位朋友的幫忙不少,他跟肖家,淵源頗深,所以我勢必得親自去打個招呼。”

    “您的好朋友?您是説誰?”

    花三郎剛要告訴花九姑是誰,門口卻來了人,是巴天鶴帶的兩名番子裏的一個,進來躬身行禮:“稟總教習,督爺到。”

    來的真是時候,花九姑不能知道花三郎説的是誰。

    花三郎忙帶着巴天鶴、花九姑迎了出去,在小院子裏接着了提督東廠的熊英:“恭迎督爺,並謝督爺恩典。”

    熊英一把拉住了花三郎:“這什麼話,讓我先問問,中意不中意。”

    花三郎道:“再不中意,我就要住進大內了。”

    熊英哈哈大笑:“説得好,説得好。”

    他拉着花三郎進了小客廳,目光略一掃動:“湊和了,暫時委屈些時日吧。”

    花三郎道:“督爺再這麼説,我就更受不住了。”

    熊英笑道:“好,好,不説,不説,我公忙,不能在這兒陪你了,你剛接教習,難免有些私事要辦,我給你一天假,後兒個一早,上廠裏去見我。”

    花三郎除了答應跟致謝外,別的還有什麼好説的。

    熊英走了,把巴天鶴也帶走了,獨留下花九姑帶着兩名美豔侍婢侍候花三郎。

    熊英在的時候,花九姑一派恭謹,熊英走了,花九姑居然還是一派恭謹:“總教習中飯想吃點什麼,交代下來,我也好讓倩倩、盼盼去做。”

    原來兩個美豔侍婢,一個叫倩倩,一個叫盼盼。

    花三郎沒告訴花九姑想吃什麼,卻説:“九姐這樣,比督爺還讓我受不了。”

    花九姑訝然道:“總教習這話……”

    “督爺賜寵,不過是一會兒,走了也就好了,可是九姐你不是在這兒待一天半天的,這樣長此下去,我怎麼受得了。”

    “那麼總教習是要我……”

    “九姐以前是怎麼對我的,最好現在還是那樣對我。”

    “我不敢。”花九姑突然一臉的委屈神色,看在眼裏,也頗動人:“上次就那麼嚇跑了總教習,這次要是再嚇跑總教習,督爺非要我的命不可。”

    “上次事情趕巧了,不能怪九姐。”

    “可是督爺不這麼想。”

    “你放心,這次嚇不跑我了,就算嚇跑了我,我會讓督爺的想法跟我一樣。”

    花九姑遲疑了一下,搖頭道:“總教習還是讓我拘謹些好。”

    “怎麼?”

    花九姑突然媚態橫生地瞟了花三郎一眼:“若要是讓我隨便起來的話,只怕總教習就更受不了了。”

    花三郎胸中雪亮,笑笑道:“九姐,任何人都願意受那後者受不了,我恐怕也無法例外。”

    花九姑一雙能勾人魂的妙目為之一亮:“總教習,這話可是你説的。”

    花三郎笑道:“出自我口,又有倩倩、盼盼為證,九姐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花九姑春風滿面,喜上眉梢,伸手拉住了花三郎的手臂,膩聲道:“兄弟,你不提頭兒,我就不敢説,你不知道,這些日子來,可委屈死我,窩囊死我了……”

    花三郎伸手拍了拍花九姑的手:“九姐,有什麼話咱們晚上再説,我上肖家打個招呼去,咱們把中飯改成晚飯,九姐你親自下廚,最好再準備點兒酒,晚上咱們痛痛快快喝兩杯。”

    別人需要什麼的時候,就給什麼,花三郎深得箇中三味,所以,花九姑不但答應了,而且還答應得高高興興,心花怒放。

    當然,花三郎是總教習,不管怎麼説,花九姑她一定得從命,但是能讓人在心甘情願之下點頭,又為什麼不讓人在心甘情願的情形下點頭呢。

    花三郎走了,花九姑還帶着倩倩、盼盼送到了大門外,嬌聲揚手:“兄弟,可要早點兒回來啊。”

    花三郎這裏出了熊英為他安置的住處大門。

    那裏,賈玉進了南宮玉住處的大門。

    空蕩、寂靜,看不見一個人。

    賈五有點詫異,但他還是揹負着手,邁着瀟灑步往裏走。

    一直走到了南宮玉住的小樓前,居然還不聞人聲,不見人影。

    賈玉更詫異了,但他不走了,揹負着手,把眼前這美而雅的小院子掃視一匝,然後搖頭晃腦輕哼:“花徑無人春寂寞……”

    剛這麼一句,馬上就聽見人聲了,是小紅在問:“誰呀?”

    緊接着,小紅出現了,不知道她是從哪兒出來的,反正她是從花叢裏出現的,看見賈玉,她一怔:“你……”

    賈玉舉手一揖:“小可賈玉,特來拜望南宮姑娘,煩請代為通報一聲。”

    小紅訝然道:“賈玉?”

    只聽南宮玉的話聲,從小樓上傳了下來:“小紅,請賈公子上來。”

    小紅應道:“是!”看了賈玉一眼道:“賈公子請跟我來吧!”

    轉身往小樓行去。

    賈玉一聲:“有勞!”忙邁步跟上。

    上了小樓,南宮玉就在她那精雅的小客廳裏,身邊站着小青。

    賈玉深深看了南宮玉一眼,道:“姑娘果然風華絕代,國色天香……”

    南宮玉淡然一笑:“賈公子誇獎了,小紅、小青,見見花爺的朋友,賈公子。”

    小紅、小青、賈玉都一怔。

    小紅、小青忙見禮。

    賈玉一定神,答了一禮,訝然道:“花兄,他在姑娘面前提過我?”

    南宮玉道:“何止提過,簡直推崇備至。”

    賈玉道:“呃!這我倒沒想到。”

    南宮玉道:“不知道賈公子蒞臨,未曾遠迎,當面恕罪。”

    賈玉道:“好説,是賈玉來得魯莽、冒昧。”

    “賈公子是花爺的好朋友,也就等於是我的好朋友,還請別客氣,請坐。”

    “謝謝!”

    客主落座,小紅奉上香茗:“賈公子請喝茶。”

    “謝謝!”

    “賈公子太客氣了。”南宮玉説:“公子一個人來的?”

    “是的,我那花兄不知道我來。”

    “呃!”

    賈玉道:“再好的朋友,總不能時刻不分離,無論幹什麼,都在一起,姑娘説是不是?”

    南宮玉含笑點頭:“有道理,就是一家人也做不到這一點。”

    賈玉道:“就是啊。”

    南宮玉接着又是一句:“人與人之間,最親密莫過於夫妻,所謂朝夕廝守,晨昏相隨,如膠似膝,片刻不分離,那也只是有情人之間的共同願望,打古至今,恐怕任何一對夫妻都難以真正如願,公子説是不是?”

    賈玉微微一怔,旋即笑道:“姑娘好比喻。”

    南宮玉道:“比喻雖然欠當,然而卻是實情,夫妻關係最親密,尚且難以時刻相隨,寸步不離,何況朋友?”

    賈玉道:“所以我説姑娘好比喻。”

    南宮玉淡然一笑:“過獎了,公子獨自蒞臨,不知道對南宮玉有什麼見教。”

    “豈敢!”賈玉道:“我是慕名而來。”

    “呃?”

    “聽我那花兄説,姑娘國色天香,風華絕代,尤其才學冠絕一時,允稱奇女,所以,我來瞻仰,也是領教。”

    南宮玉道:“花爺言過其實,也過於抬愛。”

    賈玉道:“我倒覺得我那花兄所言,還欠缺幾分,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這句話半點不虛。”

    “那是公子對南宮玉之抬愛,尤勝於花爺,其實,能夠拜識公子,才是我福緣深厚,無上榮寵呢。”

    賈玉道:“姑娘這話……”

    南宮玉微微一笑道:“我剛説過,花爺對公子這位良朋益友,備極推崇,從花爺口中,我得知公子的人品才學,無一不是一流中的一流,私心仰慕已久,今日得能拜識,不是我的福緣榮寵是什麼?”

    賈玉道:“這麼説,姑娘與賈玉,彼此仰慕,神交已久。”

    “可以這麼説。”

    “是否也能説,一見投緣,進而相惜呢。”

    “公子若是不棄,自當又是南宮玉的榮寵。”

    “唉!”賈玉目光凝注,突然一嘆道:“今日得見姑娘,夙願已償,本應心滿而意足,但此時此地,賈玉卻不免有相見太晚之恨。”

    南宮玉訝然笑問:“公子這話怎麼説?”

    “姑娘要問。”

    “願聞其詳,還請公子明教。”

    “先請姑娘恕我唐突。”

    “公子實非世俗中人,南宮玉也不願妄自菲薄,你我如此朋友,相交貴在率直,何來唐突二字。”

    “既是如此,賈玉就直言了。”

    “南宮玉洗耳恭聽。”

    “賈玉認識姑娘,遠在項霸王跟我那花兄之後,怎不讓賈玉有相見太晚之恨。”

    “公子這麼説,南宮玉就更糊塗了,項霸王如何?花爺又如何?”

    賈玉道:“項霸王傲稱姑娘之鬚眉知己,我那花兄更深邀姑娘青睞,賈玉我,在姑娘心目中又能取什麼地位,佔什麼份量呢!”

    南宮玉“呃”地一聲笑道:“原來如此,我明白了,那麼,敢問,公子又想怎麼樣呢?”

    賈玉道:“賈玉不惜一切,願將項、花二位逐出姑娘芳心,獨邀姑娘青睞。”

    南宮玉微笑道:“公子的私心相當重啊。”

    賈玉道:“我倒覺得,這種事本應如此。”

    “公子或許不認識項霸王,但卻是花爺的好友。”

    “此事當前,親兄弟也是大敵。”

    南宮玉道:“公子,你我可是頭一次見面啊!”

    賈玉道:“誠如姑娘所説,彼此非世俗中人,又一見投緣,進而相惜,姑娘不該以交淺言深見責。”

    南宮玉笑道:“公子或許是賣油郎,可是南宮玉卻不敢自比花魁啊!”

    賈玉道:“花魁之與姑娘,不啻螢火之與中天皓月。”

    “但是公子應該知道南宮玉是個什麼樣的女子,我不能不廣交朋友,遍許知己,否則南宮玉我便難以度日。”

    賈玉道:“姑娘這麼説,不覺得太委屈自己麼?”

    “這是實情,既然走上了這條路,本就是這種人,又有什麼好委屈的。”

    賈玉道:“姑娘……”

    南宮玉道:“蒙公子厚愛,倘若公子能給南宮玉三餐飽暖,衣食無缺,南宮玉願從此洗盡鉛華,杜門謝客,就連項、花二位也不例外。”

    賈玉道:“姑娘當真?”

    “南宮玉當真,也求公子真誠對我,公子既知項霸王,當知項霸王之為人,我若將他摒諸門外,他絕不會怪我,一旦我拿他當朋友,他對我仍然能一如往昔,公子若是三心二意,有負南宮玉一片真心,可休怪南宮玉請出項霸王來找公子説話。”

    賈玉臉色連變了好幾變:“這個我未必有負姑娘之心,但是民不與官鬥,這位項霸王,我畢竟惹不起。”

    他站了起來,一拱手,要説話。

    南宮玉跟着站起:“怎麼,公子要走?”

    “我還坐得下去麼!”

    “公子變得何其快。”

    “怪只怪姑娘搬出了項霸王。”

    南宮玉笑了:“那麼公子請慢走一步,聽我一言……”

    一頓接道:“項、花二位都是我鬚眉知己,公子也是我的好朋友,南宮玉處在此時此地,深有自知之明,不敢想的太多,公子日後若有閒暇,還請常來走動,我怎麼對項、花二位,照樣也會怎麼對公子,不過,以後還請公子不要再加戲弄。”

    賈玉一怔道:“這……”

    “小紅、小青,代我送賈公子。”

    “是!”小青、小紅雙雙恭應,向着賈玉道:“公子請。”

    人家等於是下了逐客令,賈玉他還能不走,既然非走不可,索性瀟灑點兒,當即含笑拱手:“賈玉告辭,容日後再來拜望。”

    南宮玉道:“恕我不送了。”

    賈玉走了,小青、小紅一直送出了大門。

    送走了客人,回到了小樓上,南宮玉還在那兒站着:“走了?”

    “是的。”

    南宮玉微笑道:“她居然找上門來,跟我較量起來了。”

    小青、小紅一怔,小青訝然道:“姑娘這話……”

    南宮玉道:“你們以為她是誰?”

    小紅道:“賈公子啊!”

    “不錯,他的確是假公子,但卻不是西貝賈,而是真假的假。”

    小青道:“真假的假,姑娘是説……”

    “還用我説,難道你們也沒看出來。”

    小紅突然瞪大了一雙美目:“經姑娘這麼一提,婢子也覺出不對了,對!他的確有幾分……弄了半天,原來他是個易釵而弁的西貝公子啊!”

    小青道:“姑娘,這個丫頭是誰?她想幹什麼?”

    南宮玉:“我看出她是個易釵而弁的西貝公子,但卻不敢肯定説她是誰,不過按照事情的經過來推測,這一陣子花爺跟肖家來往頗勤,肖家有個不俗的女兒,要是我沒有猜錯,這位西貝公子,該是肖家那個文武雙才的女兒。”

    小青、小紅臉上變了色,小紅道:“肖家的丫頭,她這是什麼意思。”

    “她的用心,顯而易見,這還用問麼!”

    小青道:“您是説,是因為花爺。”

    “雖不中,恐怕也相去不遠了。”

    小青道:“這丫頭好大的膽子。”

    “何只膽大,難道你們沒聽出來,言辭也咄咄逼人哪,要不是我搬出項剛來,恐怕還嚇不退她呢!”

    小紅道:“姑娘,她這是分明上門找碴兒欺人,她要是真把咱們當成風塵青樓女,那她可就錯了,您找項剛去,讓他把肖老頭兒叫去問問,究竟是什麼意思,給她點兒厲害看看。”

    南宮玉微一笑:“人家又沒拿我怎麼樣,何必那麼小家子氣。”

    “難道説,您就這麼算了。”

    “嗯,難道你們不覺得,這樣挺有意思的。”

    小青道:“您就是這麼好説話。”

    小紅噘着小嘴兒道:“就是嘛,這要是換了婢子,婢子不整她個七葷八素才怪。”

    南宮玉微斂笑容,正色道:“小青、小紅,我平日是怎麼教你們的,待人要寬厚,難道你們忘了?”

    小青道:“婢子們不敢忘,只是,對這些狗腿子角色,難道也要寬厚。”

    南宮玉道:“肖家雖是劉瑾的外圍爪牙,可是肖家這個女兒不俗,衝這一點,我不能不對她寬厚,尤其涉及一個‘情’字,她應該是情有可原。”

    南宮玉這麼説,小青、小紅儘管心裏再不服,但卻不敢多説什麼了。

    南宮玉微微一笑,又道:“我原該想得到的,任何一個女兒家,見了他都能情難自禁。”

    小青道:“您還説呢,他可真有良心啊,您救了他的命,對他那個樣兒,他卻一天到晚把個西貝賈玉當莫逆之交,這是什麼居心?”

    小紅道:“就是嘛,婢子就不信,他會不知道她是個易釵而弁的紅粉裙釵。”

    南宮玉微一搖頭道:“他未必知道,這種事女兒家最敏感,也最細心,連你們都讓瞞過了,何況他,儘管他各方面都超越別人,畢竟他是個男人家,男人家就不如女兒家細心。”

    小青道:“您還幫他説話呢,婢子説句不該説的話,您現在有了對手了,跟花爺能朝夕見面的,是她不是您,您可千萬小心……”

    南宮玉微笑截口:“我沒什麼好小心的,萬般皆緣,強求不得,他要是讓她這樣拉了去,那也就不值得珍惜了。”

    小青、小紅還待再説。

    南宮玉已然又道:“我要歇息片刻,你們下去吧。”

    “是。”

    小青、小紅微一襝衽,雙雙下樓走了。

    南宮玉嬌靨的笑意逐漸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片令人難以言喻的神色,一雙原本清澈、深遽的眸子裏,也逐漸地蒙上了一層薄霧……

    賈玉回到了肖府,登上了那另一座小樓,三四個綵衣少女來到眼前。

    “姑娘要不要換衣裳。”

    “姑娘的洗澡水打好了。”

    “……”

    “……”

    你一言,我一語,賈玉似乎一句也沒聽進去,問道:“卓大娘呢?”

    卓大娘的話聲傳了過來:“我來了,姑娘。”

    卓大娘含笑走了過來。

    賈玉一擺手,道:“你們都先下去吧!”

    “是。”幾名綵衣少女齊施一禮,魚貫下樓去了。

    卓大娘看了賈玉一眼:“這一趟恐怕不大順利。”

    賈玉一拍妝台道:“何止不大順利,南宮玉我算是領教了,厲害。”

    “呃!毫不客氣。”

    “毫不客氣,那就不叫厲害了,她客客氣氣,笑語如珠,這才是真厲害。”

    卓大娘道:“別人不知道,我清楚,姑娘您也不比誰弱呀!”

    “大娘你就別損我了,沒見着南宮玉之前,我向以所學、機智、口才自詡,對任何人也絕不輕許,絕不稍讓,但是領教了這位南宮姑娘之後,我卻不能不自嘆不如。”

    卓大娘道:“本來嘛,項總教習的眼力不差,他又豈是輕許的人。”

    “不提項總教習還好點兒,她把項總教習不着痕跡的搬了起來,我還能拿她怎麼樣,這位爺我惹不起,只好忍了!”

    卓大娘微一笑道:“我的姑娘,別讓她看穿了你吧。”

    賈玉呆了一呆:“那恐怕不會……”

    “最好不會,要不然她萬一把項霸王搬了來,看您怎麼應付。”

    賈玉搖頭道:“這絕不會,南宮玉我雖然是初會,但是以往聽過她不少,加上如今見上這一面,能讓我覺得自嘆不如,她就絕不會是那種小家子氣的女兒家,就算她看穿了我,她也絕不會真把項霸王搬來。”

    卓大娘道:“倒有點兒惺惺相惜的意味啊!”

    “還是真有那麼一點兒。”

    “可惜她是您的大敵,碰上這麼一個對手,您可要步步為營,穩紮穩打啊。”

    賈玉看了卓大娘一眼:“有大娘你這麼一位軍師在,我還怕敗下陣來麼?”

    卓大娘道:“您最好別對我期望過高,我雖沒見過這位南宮姑娘,可是您給我一個感覺,那就是對任何人我都有把握,唯獨目前頭一個讓我對付不了是這位花總教習,如今又多了個她。”

    “照你這麼説,我豈不已居下風,凶多吉少!”

    “姑娘,我無意安慰您,那倒也不一定,若有緣分,不必強求,若沒緣分,強求也沒用。”

    “那麼,你看我跟他有沒有緣分呢?”

    “姑娘,畢竟他已經少不了賈玉了,是不!”

    “可是賈玉不是我。”

    “固然賈玉不是您,可是有個賈玉在,您已經佔了不少便宜,是不?”

    賈玉眉鎖輕愁,輕輕地吁了一口氣:“但願如此了。”

    卓大娘道:“好了,姑娘,別愁了,貴客來了,您下去見見吧。”

    “貴客,誰?”

    “他!”

    賈玉猛然站了起來:“他回來了,回來多久了?”

    “有一會兒了,我上樓來就是請您來的。”

    “他在哪兒呢?”

    “廳裏。”

    “都誰在?”

    “老爺子陪着他呢。”

    賈玉想了一下道:“你先去陪他一下,我馬上來。”

    卓大娘凝目深注,道:“您是要……”

    賈玉道:“我想讓他見見肖姑娘。”

    卓大娘微一搖頭道:“目下,恐怕尚非其時。”

    賈玉道:“呃,尚非其時,為什麼?”

    “不為什麼,只覺得尚非其時。”

    “那麼……”賈玉遲遲一下道:“大娘你覺得什麼時候才是該讓肖姑娘見他的時候。”

    “當然是時機成熟的時候。”

    “那麼,大娘以為什麼時候才是時機成熟的時候?”

    卓大娘道:“我要是您,我絕不急着讓肖姑娘見他,現在這段時間,應該讓賈公子儘量撒出網去,直到牢牢的網住了他,直到有一天他片刻也離不開賈公子,那才是適當而成熟的時機。”

    “大娘不以為,他離不開的是賈玉,而不是肖姑娘,會是兩回事麼。”

    “事是兩回事,人卻是一個人,到那時候,他已經掙不脱那無形的網了,只要他是個有良心的人,他就該回過頭來遷就事實。”

    賈玉想了一下,微笑道:“誰叫你是我的軍師,我聽你的,走,賈玉見他去。”

    他拉着卓大娘的手,往樓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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