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色的月光下,這座廢園寂靜、空蕩,斷壁危垣中,蟲鳴陣陣,透着讓人心酸的淒涼。
這座宅第不知道是誰家的,看那廢棄的亭、台、樓、榭,想必當年有它一時的興盛輝煌。
而今,只剩下青苔碧瓦堆,只剩下斷壁危垣,只剩下築穴的狐鼠,只剩下滿眼的悽迷。
突然,這座廢園門口多了個人。
這個人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來的,也不知道他是怎麼來的,反正,他現在確確實實站在了廢園門口。
他是個年輕人,充其量只有二十幾歲的年輕人,頎長的身材,一襲雪白的長衫,長眉斜飛,鳳目金瞳,俊逸,瀟灑,英挺,超拔,還有一種令人説不出,但能清晰感覺到的東西。
這種東西,使人有這麼一個感覺,普天之下,只他這麼一個,再也難找出第二個來。
的確,他就是這麼個人。
説他是個武夫,他文質彬彬,帶着很濃郁的書卷氣。
説他是個文士,他英挺超拔,卻又有一種逼人的英武之氣。
再看他的相貌,他的身材,從頭到腳的每一寸,任何人只要看他一眼,都會覺得,也都會承認,普天之下,只有他這麼一個,再也難找出第二個。
他,站在廢園門口,一雙讓夜空朗星都暗然失色的眸子,從東到西,由外而裏,從悽迷的荒草,到清冷月色下毀壞倒塌的亭、台、樓、榭,緩慢地掃視了一遍,緊閉着唇角,泛起了一絲極其輕淡的笑意,然後,他瀟灑邁步,進了廢園。
他剛邁進頭一步,一條黑影從空而降,疾若鷹隼,當頭撲下。
他夠鎮定,應變也快,微一閃身,黑影的撲襲落了空,但黑影身手不弱,應變也夠快,一個飛旋,帶着逼人的風勁,又自撲到。
他還手了,迅捷無比,疾若閃電的兩個交錯,兔起鶻落的兩番撲騰,雙方只互換了兩招,黑影一個滾倒在了地上。
一步跨到,抬腳就踩,突然,他象被人打了一拳,他身軀一震,腳停在了半途,脱口道:“劉伯父。”
地上躺的,是個黑衣老人,清癯、瘦削,一臉剛直之色。
他話落,收腿,急忙扶起了黑衣老人:“小侄不知道是劉伯父,該死……”
黑衣老人透着冷肅的唇邊,-絲輕淡笑意一閃而逝:“你明知道是我,我有心考你,你也有心給我看看顏色,沒錯吧!”
他,俊逸白衣客赧然而笑,好白的一口牙,白得讓人心跳,白得能讓世上每一個姑娘家都着迷。
黑衣老人神色倏轉冷肅,雙目之中冷電暴射:“你接到我的密函了?”
俊逸白衣客也倏斂笑容,代之而起的是-片肅穆,垂手應道:“是的!”
“你願意?”
“我來了。”
“我的面子不算小。”
“伯父錯了,我衝的不是您-個人。”
“好話,你現在還可以考慮……”
“伯父,您可是家父的過命之交?”
“當然!”
“那麼您就該知道華家的家訓,以及華家父子的心性為人。”
“算我多此一問,你還有別的事沒有?”
“什麼事也比不上這件事。”
“我沒有找錯人,你的武功、機智、心性,都是為我辦這件事的最佳人選,只是,話説在前頭,我不能不作最壞的打算,因為那權奸太厲害,防衞太嚴密,手下的能人高手太多,萬一不幸事敗……”
“伯父,我自小到大,從不知道什麼叫敗。”
黑衣老人臉色一沉,道:“不要太自負,他要是那麼容易剷除的話,多少年了,也輪不到你的。”
俊逸白衣客默然不語,沒再説話。
黑衣老人接着説道:“萬一不幸事敗,不許連累我,並非是我貪生怕死,我還要保住這有用之身再接再厲,我若是死了……”
黑衣老人神色倏轉悲悽:“我死不足惜,只是往後那數不清的忠臣義士,還有誰去救啊!”
俊逸白衣客雙眉陡揚,目中倏現冷電:“您放心,萬一不幸事敗,死的只是一個江湖浪子花三郎,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甚至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
黑衣老人倏探右掌,抓住了俊逸白衣客的肩膀,雙目緊盯着俊逸白衣客,旋即,他雙目之中閃泳起淚光:“這是我生平唯一的心願,也是那數不清的忠臣義士們的心願,你,你去吧。”
俊逸白衣客一句話沒説,單膝點地,一軒而起,轉身行出廢園。
黑衣老人目送俊逸白衣客步出廢園不見,一雙目光緩移向上,兩行熱淚倏然掛下:“蒼天保佑……”
富麗堂皇的大廳。
燈火輝煌的大廳。
畫棟、雕樑、刺眼的鮮紅地氈,照耀得纖細可見,高懸在樑上的-十六盞宮燈。
上首,一張古銅色的雕龍長案,案上,一方黃綾包着的大印,-把滿鑲珠玉的斑斕長劍,案後,一張上鋪虎皮,再裹以黃綾的大靠椅。
案前,兩旁,向外延伸隔五步便是一名,一共有十六名之多的“內行廠”高手,十六名大檔頭,個個垂手肅立,神色冷峻,一色小黑紗帽,黑色高筒靴,大紅錦袍,大紅披風,映着明亮的燈光,望之懍人。
提到“內行廠”,不能不略為介紹一下“內行廠”。
明成祖起北平,刺探宮中事,多以建文帝左右為耳目,即位後,專倚宦官,立“東廠”於“東安門”北,令嬖暱者提督之,緝訪謀逆妖言大奸惡等,與“錦衣衞”均權勢。
明憲宗時,又別設西廠刺事,所領緹騎倍於“東廠”,自京師及天下,旁幹偵事,雖王府不免,冤死者難以數計,尋罷“西廠”。
明武宗即位,復置西廠,時劉瑾用事,東西廠並植私人,劉瑾又充“內行廠”自領之,雖東西廠皆在伺察中,更加酷烈,這就是“內行廠”的由來。
如今,這座大廳之內,雖然站立着一十六名“內行廠”的高手,但卻鴉雀無聲,靜得能讓人窒息。
這一十六名“內行廠”高手,從兩旁一直排列到門口,門口緊挨着一座大花園,大花園內更是崗哨遍佈,隔不遠就是一名高手二檔頭。
這種如臨大敵的戒備,這種懍人的陣仗,是要幹什麼?
步履聲響動,從大廳靠裏一座巨大屏風後傳了過來。
大廳裏的一十六名“內行廠”高手,神色一懍,一起低下頭去。
緊接着,屏風後轉出二前一中四後七個人來。
走在前頭的兩個跟走在最後的四個,跟廳裏十六名“內行廠”的高手的裝束打扮一樣,個個步履穩健,神色冷峻,目射精光,一看就知道也是“內行廠”內外雙修的一流高手。
走在中間的那個可不一樣了,錦紗帽鑲金邊,繡龍青袍,大紅披風,人長得既白又胖,濃眉大眼,獅鼻海口,眉毛都灰了,看上去年紀是在五十以上,但是唇上,額下光溜溜的,沒鬍子,甚至連根鬍子碴兒都沒有,他半眯着眼,眉宇間透着逼人的陰鷙,這就是獨獲天青,極得武宗寵信,權傾當朝的宦官,掌司禮監的劉瑾。
一行七人從屏風後轉出,停也未停地直往廳門行去。
花園裏的眾高手也一起低下了頭。
一行七人剛到廳門口,夜空裏陡地傳下一聲朗喝:“閹賊納命。”
一道寒光帶着一條黑影破空而下,那道寒光疾卷居中的劉瑾。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震驚人,大廳裏、花園裏的高手一起抬起了頭,就在眾皆驚愕的一剎那,劉瑾前面那兩名高手暴喝聲中出了手,他們沒帶兵刃,只有以四道凌厲的掌頭截擊那道寒光。
寒光疾閃,沉哼,血光,叱喝,那兩名高手飛出丈餘外,落地就沒有再動。
這變化不過一剎那間,一剎那間寒光就一下斃了兩名內行廠高手,寒光在斃了兩名高手後,旋即又卷向居中的劉瑾。
內行廠的兩名高手是犧牲了,但是這兩名高手的犧牲並不是毫無代價的,他們空手硬截那道寒光,雖然犧牲了自己的性命,但卻攔得那道寒光的速度略略頓了一頓。
內行廠的高手就是高手,只這麼一剎那間的一頓,佩劍的高手已紛紛長劍出鞘,閃電撲到,幾道銀蛇似的劍光,從四面八方截向疾卷劉瑾的那道寒光。
只聽錚、錚幾聲金鐵交鳴脆響,幾道銀蛇似的劍光,一碰寒光之後紛紛盪開,但是接二連三的劍光又從四面八方捲到,使得那道寒光已無暇卷向劉瑾。
劉瑾在幾名貼身高手護擁下,很快地退進了廳裏。
而那道寒光已陷入了數不清的劍光包圍中。
突然,一名內行廠的高手揚了一下手,只見寒光倏地一頓,然後變成一道長虹,拖着光片破空電射不見。
廳裏的劉瑾因驚怒而身軀顫抖不已,他暴喝出聲;“追,給我遍搜九城,當場格殺,碎屍萬段。”
恭應聲中,內行廠的高手紛紛騰空掠起,飛射不見。
劉瑾既驚又氣,臉都白了,身軀還在發抖,抖得衣衫撲簌簌作響。
轆轆輪聲,得得蹄聲,劃破了寧靜的夜色。
一輛單套高篷黑馬車衝破了朦朧的夜色,在石板路上馳了過來。
這輛馬車不象一般的馬車,稱不上華麗,但是異常精緻,無論車篷的雕花跟上漆,都是一流的上等手藝,就連那匹套車牲口,也是異常神駿健壯的好馬。
高坐車轅的車把式,是個鬚髮俱霜的老頭兒,連兩道眉毛都白了,一張老臉更是皺紋遍佈,雞皮也似的。
這麼大把年紀,早該子孫滿堂,在家享老福了,到如今還得給人趕車,看來這輩子他是永遠也熬不出頭了。
人家趕車,都是兩眼睜得老大看着路,而這位老車把式趕車,卻是閉着眼在車轅上打盹。
難怪,歲月不饒人,畢竟年紀太大了,幸虧套車牲口似乎是匹識途老馬,要不然不知道會把這輛車趕到哪兒去。
突然,套車牲口一聲低嘶停下了,前蹄敲打着石板,再也不往前走了。
車轅上的老把式睜開了眼,往前只看一眼,倏地一雙老眼睜得老大,兩道比電還亮的寒芒一閃而逝,只聽他道:“姑娘,前頭路上躺着個人。”
一聲輕“呃”,車篷掀開了一角,掀車篷的手,是隻欺雪賽霜,晶瑩如玉的柔荑,手指根根修長,水葱也似的。
接着,從車篷裏探出了一顆烏雲螓首,雲髻高挽,那張嬌靨,黛眉風目,畫兒似的,清麗若仙,美得不帶人間一絲煙火氣。
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往前看了一下,約莫兩三丈外,靜靜的趴伏着一團白影,只要目力不太差,任何人都能看出,那確是一個人,但卻無法看出那是個怎麼樣的人。
她,香唇輕啓説了話:“小青,陪老爹看看出。”
車篷一掀,從車裏跳下個青衣少女,明眸皓齒,一臉的聰慧機靈色,她跳下車便説:“老爹也真是,八成兒是個餓昏的要飯的,有什麼好看的。”
老車把式從車轅上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小丫頭,人哪能見死不救,就算是個餓昏了的要飯的,也該過去看看,能救就伸把手啊,多積點兒德,將來可以找個好婆家,懂麼!”
青衣少女粉頰一紅,“啐”地一聲道:“老爹老是這樣沒正經。”
她擰身先往前去了。
老車把式從車轅上站起來的時候,是顫顫巍巍,老態龍鍾,可是跳下車轅那一躍,卻是輕捷利落異常,就連二十多歲的小夥子恐怕也比不上。
老車把式三腳併成兩步趕了過去。
青衣少女先到了那個人近前,腳一伸,就打算把地上那個人翻過來。
“咳!”老車把式到了,伸手一攔,瞪了青衣少女一眼:“大姑娘家怎麼這麼不懂事,往後站。”
青衣少女小嘴兒一噘:“他又不是寶。”退向後去。
她可沒懂老車把式的意思,一個大姑娘家,哪能隨便伸腳去碰一個男人。
老車把式蹲了下去,先把了那人的脈一下:“還活着!”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人翻轉過來,只一眼,他一怔:“好俊的後生。”
姑娘家愛聽這一句,她忙凝目,剎時,她也看直了眼。
的確,好俊個後生,二十來歲年紀,一張臉冠玉也似的,斜飛長眉下,一雙風目緊閉,懸膽般鼻子下,那張嘴也閉得緊緊的,而且嘴唇的顏色有點泛烏。
看打扮,看相貌,這後生不象個該餓昏的人,當然更不象個要飯的叫化子。
只要是行家,一眼就能從那泛烏的嘴唇看出,這後生是……
老車把式臉色有點凝重,飛快查視後生周身,他發現了,俊後生的左臂近肩處,雪白的衣衫上有一個小黑點,芝麻大般小黑點,不留心看不見,就是看見了,也不會有幾個人知道是怎麼回事。
可是老車把式“嘶”地一聲,扯破了俊後生的左臂衣衫,俊後生左臂近肩處,皮肉上一塊烏黑,有制錢那麼大一塊烏黑,還微微泛着青意。
老車把式臉色一變,霍地轉臉:“稟報姑娘,‘陰山’‘百毒谷’的玩藝兒。”
青衣少女臉色也一變,轉身而去。
老車把式運指如飛,連點俊後生前心五處重穴。
微風一陣,青衣少女到了近前:“老爹,姑娘讓把他帶回去。”
老車把式沒説話,伸雙手托起了俊後生,騰身一掠到了車前,很快地把俊後生送進了車裏。
青衣少女跟着也登上了車。
隨聽車裏傳出適才那位清麗人兒的無限甜美話聲:“老爹,快,遲了恐怕救不了他了。”
老車把式答應聲中躍上車轅,揮鞭抖繮,就要趕動馬車。
兩條人影,疾若鷹隼,從空而降,落在車前擋住去路,是兩名手提長劍的內行廠高手。
老車把式急忙收住繮繩,道:“你們這是……”
左邊一名內行廠高手冰冷道:“下來。”
右邊一名緊接着道:“車裏有人就都下來。”
老車把式道:“你們這是幹什麼。”
“少羅嗦,叫你們都下來就都下去。”
“這是誰呀,説話這麼和氣法?”
車篷掀起一角,青衣少女探出了頭,微一怔:“喲,原來是內行廠的呀,這是南宮玉南宮姑娘的車,你們有什麼事麼?”
兩名內行廠的高手一怔:“這是南宮姑娘的車?”
清麗人兒探出了螓首:“南宮玉在這兒,兩位有什麼見教?”
兩名內行廠高手立即改容欠身:“我等不知道這是南官姑娘的座車,冒犯之處還請姑娘多多原諒。”
姑娘南宮玉淡然一笑道:“好説,你們太客氣了,叫我怎麼敢當。”
左邊一名忙道:“南宮姑娘,那是您怪罪了。”
右邊一名道:“怪我們倆有眼無珠,姑娘您大度寬容,千萬別跟總座提起。”
“那怎麼會呢,你們這是公事,是不是?”
左邊一名道:“不敢瞞南宮姑娘您,片刻之前有名刺客闖進內行廠謀刺九千歲,結果負傷跑了,九千歲下令遍搜九城,只一發現刺客,當場格殺,所以……”
“呃,原來是這麼回事兒,有人謀刺九千歲,好大的膽子,這還得了,這件事非同小可,你們還是公事公辦,查查我的車吧。”
左邊一名忙道:“不,不,不,這我們怎麼敢。”
右邊一名道:“是啊,您的車還用查,我們又怎麼敢,要讓總座知道,非剝我們的皮不可,您請吧,您請。”
姑娘南宮玉目光一凝,道:“這可是你們不查,並不是我不讓你們查啊。”
“是,是,是,您請,您請。”
“好吧,那就多謝兩位放行了,老爹。”
車轅上老車把式剛要揮鞭。
左邊一名內行廠高手招手道:“請等等。”
南宮玉道:“怎麼,兩位改變心意要查車了?”
“不,不,不,南宮姑娘,您千萬別誤會,我們倆天膽也不敢查您的車,只是,只是”
賠上一臉心驚膽戰的笑:“總座那兒您千萬”
南宮玉倏然一笑道;“你們儘可以把寬心放定,南宮玉不是愛打小報告的人,老爹!”
老車把式抖繮揮鞭趕動了馬車。
那兩位內行廠高手一起躬下了身:“多謝南宮姑娘,恭送南宮姑娘!”
馬車拐彎走了,他兩個抬起了頭,天爺!腦門兒上都見了汗,左邊一名道:“怎麼碰上了這位姑奶奶。”
右邊一名道:“人家沒有怪罪,還答應不告訴總座,已經是咱們前輩子燒了高香了,走吧,別處去吧。”
兩個人一閃身,就沒入夜色裏不見了。
馬車停在了一座大宅院門口,朱門、白玉階,一看就知道,要不是有錢、就是有勢的大户人家。
馬車只是在門口停頓了一下,大門旁邊有兩扇側門開了,兩扇側門的寬窄,足容一輛馬車進出還有富裕。
馬車就馳進了側門,開門的,是個美豔的紅衣少女,她又把兩扇側門關了起來。
南宮玉跳下車往後行去:“老爹,把他帶到我屋裏去。”
老車把式微一怔,似乎要説話,可是南宮玉已經走了,老車把式只好登上了車。
青衣少女跟紅衣少女説起了悄悄話,想必是在介紹車裏那個俊後生,以及碰見內行廠高手的事。
紅衣少女聽畢就皺了眉:“有這種事,那麼姑娘是把這人當成了謀刺劉瑾的刺客了麼?”
青衣少女道:“姑娘是這麼想,要不然怎麼會這麼巧?究竟是不是,要等他醒過來後才能知道。”
老車把式抱着俊後生跳下了馬車,道:“行了,別這兒扯了,快跟我去見姑娘去吧。”
老車把式前頭走了,青衣少女和紅衣少女忙跟了過去。
老車把式抱着俊後生在前,青衣少女跟紅衣少女緊隨在後三個人登上了一座精緻的小樓。
穿過一個精雅的小客廳,來到一間房門前。
老車把式發了話:“姑娘”
“進來吧!”南宮玉在房裏説了話。
“姑娘,這兒是您的卧室啊。”
“難道我不知道,進來。”
老車把式沒再説話,推門走了進去。
暗香浮動,好淡雅的一間卧房。
牆角金猊,橫香嫋嫋,牙牀上被翻紅浪,硃紅色的高腳几上,放着一盞八寶琉璃宮燈,旁邊一張矮几上,橫放着一具瑤琴。
靠窗,是一張書桌,上面放着文房四寶跟一些書籍,如今更多了些小瓷瓶、棉花,還有一隻小銀盒,裏頭放的是幾根金針,一把玉刀。
老車把式進房道:“這後生好大的造化。”
南宮玉道:“我只是救人,別的顧不了那麼多,把他放在牀上。”
老車把式一怔:“姑娘”
“老爹,咱們要懂從權,不能拘那麼多俗禮,要快,不然就來不及了。”
老車把式鬚髮一張,看了懷中俊後生一眼,沒再説一句話,過去把俊後生平放在了牀上。
南宮玉過去掀開了俊後生右肩被老車把式撕破的衣衫,先拿小玉刀劃破那制錢般大小的烏黑一塊,一股烏黑的血液流出,南宮玉以棉花吸盡了烏血,直到出現鮮紅的血跡,然後拿起銀盒裏的小鑷子,小心翼翼的在傷口上一鑷一拔,一根藍汪汪,牛毛大小的針被拔了出來。
老車把式白眉略一聳動,道:“好歹毒的‘百毒谷’玩藝兒,再過片刻,這後生恐怕就沒救了。”
南宮玉沒説話,拿過一隻小瓷瓶,在俊後生傷口上倒了些白色藥粉,給俊後生包紮好了,才道:“小紅去燒開水,小青去熬碗蔘湯,老爹去歇息吧。”
紅衣少女、青衣少女應聲而去。
老車把式站在那兒則口齒啓動,欲言又止。
南宮玉道:“老爹,您是看着我長大的,還有什麼好顧忌的。”
老車把式白眉一聳道:“那屬下就放肆了,屬下不知道您這樣對他值不值。”
南宮玉道:“要是他就是謀刺劉瑾的那個人,絕對值。”
“萬一他要不是謀刺劉瑾那個人呢?”
“老爹,那他也是一個人,也有一條命,對不?”
“話是不錯,可是咱們還不知道他的來路……”
“只知道他是一個人,有一條命,何必問他的來路。”
“姑娘,見死救命,是千該萬該的,可是咱們身份特殊,萬一這小子要是邪路上來的……”
“老爹,您這雙眼看過近五十年的武林盛衰,也看過難以數計江湖黑白兩道人物,您看他象是邪路上來的麼?”
“姑娘,人不可貌相……”
“我知道,我也不是以貌取人的人,只是,老爹可曾發覺,他身上透着一點邪氣沒有?”
“這……”
“老爹,夠累的了,歇息去吧,我不會看錯人的。”
老車把式白眉陡揚,一雙老眼之中電閃寒芒,冰冷道:“您救的是個人,可是萬一這小子要不是人,哼!”
他沒明説他要怎麼樣,可是隻那一聲震人耳鼓的沉哼,應該很夠了。
老車把式走了。
南宮玉香唇邊泛起了一絲笑意,那一雙清澈深邃的眸子,移注在俊後生臉上,旋即,她那雙眸子象蒙上了一層薄霧,清麗若仙的嬌靨上,也浮現了一種異樣神色,那異樣神色,令人難以言喻。
星移斗轉,夜更深了。
小紅送來了開水。
小青送上了蔘湯。
南宮玉道:“這兒沒你們的事兒,你們去睡吧。”
小紅看了看牀上的俊後生,眨動了一雙美目:“您讓婢子去睡?”
“怎麼!”南宮玉笑問:“你們是怕他吃了我,還是怕我吃了他?”
小青道:“可是姑娘您……”
“我可以湊和着,別管我了,好在只是一晚上,也已經過了大半夜了,明天他就能下地活動了!”
“可是……”
“別可是了,快去睡吧,再不睡天就要亮了。”
小紅遲疑着道:“婢子兩個在這兒陪您不好麼。”
“陪什麼,幹嗎買一個饒兩個的,快去吧,別説了。”
小青、小紅猶豫着沒動。
南宮玉目光一掃,不怒而威:“你們什麼時候學會不聽話了。”
“婢子不敢。”小青、小紅忙應聲退了出去。
南宮玉笑了,那是浮自香唇邊的一絲輕微笑意,挪身坐在了書桌前,深深地看了牀上俊後生一眼,轉回頭,伸手在桌上拿起了一本書。
這位姑娘美,燈下看,更顯國色天香,風華絕代,她不該是人,她玉骨冰肌,應該是神匠刀下一尊沒有一絲瑕疵的玉女像。
梆柝敲打了四更。
牀上的俊後生突然有了動靜,先是斜飛入鬢的一雙長眉微皺,繼而他睜開了眼。
入目這麼一間淡雅的卧房,入目一副無限美好的身影,他一怔,仰身欲起。
驚動了南宮玉,霍地轉過身,她一怔,急道:“別動。”
俊後生真沒動,眼前人兒的絕代風華,使得他有着一瞬間的震動與錯愕,旋即,他才定過了神:“姑娘……”
南宮玉含笑站起,走近牀前:“我複姓南宮,單名一個玉字,這兒是我的住處。”
俊後生道:“南宮姑娘……”突-怔;“那麼這間屋是……”
“我的卧房。”
俊後生神情一震:“這怎麼好!”
他仰身欲起,但是他起身一半又躺下去。
“你的傷不重,可是中毒不輕,毒氣還沒有祛除盡淨,所以無力行動。”
“可是……”
“你不象世俗中人,又何必拘此俗禮。”
俊後生默然了,也沒再動,倒不是他不拘俗禮,而是實在起不來。
南宮玉道:“容我請教。”
“不敢,花,花三郎。”
“尊姓常見,可是跟大名連在一起,多少有點怪,不過我很放心,我沒有救錯人。”
“沒有救錯人?姑娘的意思是……”
“至少你是個正人君子。”
花三郎目光一凝:“何以見得我是個正人君子。”
“要不是正人君子,豈有急着要起來的道理?”
“呃……”
花三郎“呃”了一聲,他能説什麼,能説人家看對了,抑或是能説人家看錯了?
南宮玉搬過椅子來,坐在了牀前,望了望花三郎,眨動了一下美目:“能告訴我麼,你是怎麼受傷的?”
花三郎勉強笑了笑:“姑娘別見笑,一言不合,拔劍而起,結果卻傷在人暗器之下,幸蒙姑娘搭救,要不然我這條命早沒了。”
“血氣方剛,戒之在鬥,何必動不動就拔劍而起。”
“以前就是沒想通,不過有了這次教訓,下次説什麼也不敢再逞強了。”
南宮玉嫣然一笑道:“倒是從善如流啊。”
“那倒不是,吃一次虧,學一次乖而已,要是差點把命丟了,還不知道悔改,豈不是不可救藥了麼?”
南宮玉凝目道:“你能試着坐起來,靠在牀頭上麼?”
“我試試看!”
花三郎試着慢慢坐了起來,然後靠在牀頭,累得直喘,額上也見了汗,他搖頭苦笑;“這哪是生龍活虎的我。”
“我直説一句你別介意,還能坐在這兒説話,你就該知足。”
花三郎微一點頭:“姑娘説得是。”
“試試看,胳膊能不能抬。”
花三郎兩臂抬起試了試,左臂抬不怎麼高,可是抬起來並不困難,他凝目道:“姑娘的好醫術,好靈藥。”
南宮玉笑了笑,站起來把蔘湯端過來遞了過去:“蔘湯,不燙了,正好喝。”
花三郎微怔:“這……”
“你不會老讓我這麼舉着碗吧。”
花三郎忙接過去,道:“這怎麼好,讓姑娘……”
“我既然救了你,為什麼不好人做到底,我無意逐客,可是我不能讓你老佔着我的牀,你説是不!”
花三郎深深一眼:“象姑娘這種姑娘,我是頭一回碰上。”
“趁熱喝吧,你不會不知道,涼了功效也就差了。”
花三郎沒再多説一句,一口氣把碗蔘湯喝了下去。
南宮玉接過碗道;“我保你明天晚半晌又是生龍活虎的你。”
“姑娘給的太多了。”
“我沒有意思讓你還。”
南宮玉擰身把碗放回了几上,走回來坐下,凝目道:“你不是京里人吧。”
“不是,我從關外來。”
“呃!挺遠的,到京裏來,就為跟人打架。”
“姑娘,我已經知道了。”
“你明知道我不是責怪你,我也無權責怪你。”
“那麼姑娘是……?”
“你不是個點不透的人,何必明知故問!”
花三郎窘迫地笑了笑:“看來我是碰上對手了,姑娘是問我到京裏來幹什麼的?”
“不錯,能説則説,不能説我不便勉強。”
“書有未曾為我讀,事無不可對人言,有什麼不能説的!我到京裏來,是來找碗飯吃的。”
“是來找碗飯吃的?”
“江湖上混了不少日子了,一無所成,自己覺得沒臉再待下去了,老在江湖上混,也混不出多大出息來,所以……”
“所以就到京裏來找碗飯吃。”
“不錯!”
“那麼,你打算找什麼樣的事呢?”
“除了幾手莊稼把式外,一無所長,能打算找什麼樣的差事,只能説什麼樣的差事要我。”
“你太客氣了。”
“我句句實言。”
南宮玉深深看了花三郎一眼,微微一笑道:“我不多跟你説什麼了,你該睡一會兒了。”
説完了話,她要往起站。
花三郎道:“姑娘可否再坐一會兒。”
南宮玉沒再動,道:“怎麼?”
花三郎道:“我了無倦意,想跟姑娘再聊會兒!”
南宮玉嫣然一笑道:“是不是怕吃虧?”
花三郎道:“怕吃虧,姑娘這話……”
南官玉道:“我盤查過你了,你要盤查盤查我?”
花三郎笑道:“姑娘想的未免太多了,既是這樣我就不好再説什麼了……”
南宮玉道:“你知道不,我這個人有個怪脾氣。”
“呃!姑娘是指……”
“你不是不想問了麼,我卻非讓你問不可。”
“姑娘,嘴長在我身上。”
“那不要緊,我可以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訴你。”
“那我就不便,也無權阻攔了。”
南官玉微微一笑道:“轉來轉去,我這個怪脾氣正好落進了你的圈套裏。好吧,只有説了,你聽清楚了,我複姓南宮,單名一個玉字,是個風塵女子……”
花三郎微一怔,但他很快就恢復了平靜。
“我帶着一個老車把式,兩個丫頭住在這兒,交遊廣闊,相識遍京畿,夠明白了吧,你滿意了吧。”
花三郎笑道:“夠明白了,也相當滿意。”
“你可以安心睡會兒了吧。”
“準保一覺睡到明天晌午。”
他翻個身,面向裏躺下了。
南宮玉深深地看了他背影一眼,香唇邊浮起一絲極其輕淡的異樣笑意,轉身出了屋,隨手帶上了門,花三郎仍面向裏躺着,沒動一動。
南宮玉嫋嫋地下了小樓,樓下是一間較大的客廳,此刻燈亮着,老車把式、小青、小紅都坐在客廳裏。
南宮玉一下樓,老車把式、小青、小紅忙站了起來,南宮玉道:“就知道你們不會去睡。”
老車把式道:“您是知道的,在這種情形下叫我跟這兩個丫頭怎麼能放心,怎麼樣,醒過來沒有?”
南宮玉道:“醒了,醒了一會兒了。”
老車把式忙道:“盤過他沒有?”
“盤是盤過了,只是恐怕沒有一句是實話。”
“他怎麼説?”
“跟人打架受了傷,可能連姓名都是假的。”
“您怎麼不當麪點破他中了陰山‘百毒谷’的暗器……”
“老爹,我何必非當麪點破他,他有他的苦衷,他不知道咱們是些什麼人,又怎麼會説實話呢。”
老車把式冷哼一聲:“未免太幼稚了,他的傷是您治的,你還能不知道他受的是什麼傷。”
“你錯了,老爹,他不但有一身高絕的武功,而且聰明,機警,反應極快,這麼些年了,我還沒碰見過象他這樣的人物,他明知道瞞不了我,但是我能救他,足見我沒有什麼惡意,他大可以放心的待在這兒養他的傷。”
老車把式不悦地道:“既是明知道您沒什麼惡意,為什麼還不説實話?”
“老爹,這不能怪他,要是咱們之中的任何一個跟他易地而處,咱們是不是也會象他這樣呢。”
老車把式哼了一聲道:“我還是頭一回看您這樣對個外人,項剛連您的房門都不許跨,您卻把您的牀讓給了他。您這樣對他,連他個真名實姓也換不來,這叫什麼聰明,分明是奸滑。”
南宮玉淡然道:“老爹,項剛跟他的情形不同,你指望我從他那兒得到什麼?我只是救一條命,別的又何必管那麼多。”
老車把式白眉軒動,欲言又止。最後嘆口氣道;“姑娘,您太仁厚了,這樣是會吃虧的。”
南宮玉道:“老爹,做人就該這樣,我不認為會吃虧,就算會,到頭來也絕不會有什麼損失的。”
老車把式道:“您大智,不是常人所能及,只是……唉!我不多説什麼了,只希望他放明白點兒,別傷害了您,要不然我是絕不會輕饒了他的。”
南宮玉嬌靨上閃過一絲異樣神色,道:“天快亮了,你們都去歇會兒吧,明天還有明天的事呢,我到外頭站會兒去,別來擾我。”
她轉身往外行去。
小青、小紅要跟,老車把式招手攔住,向着小青、小紅微微搖了搖頭。
南宮玉出小樓到了院子裏。
院子裏花木扶疏,夜色極靜極美。
望着眼前的夜色,南宮玉那一雙明眸,又蒙上了一層薄霧似的東西,很快地感染了夜色。夜色也添了一份迷濛。
花三郎當真一覺睡到了第二天晌午,睜眼一看,滿眼陽光,屋裏靜悄悄的,沒一個人。
他挺身坐了起來,居然體力充沛,一如往昔,傷處也不覺有一點疼痛了,心裏一喜,他忙下了牀。
剛下牀,房門推開,小青走了進來,見花三郎下了牀,微一怔,旋即含笑説道:“恭喜您傷好了。”
“謝謝!”花三郎忙道:“姑娘是……”
“我叫小青,是姑娘身邊的丫頭。”
“原來是青姑娘。”、
“不敢當,花爺您叫我小青好了。”
“小青姑娘,我的傷能好這麼快,全是南宮姑娘所賜,我要謝謝南宮姑娘。”
“我們姑娘出去了,留下我侍候花爺。”
“怎敢當姑娘這侍候二字,打擾府上,給姑娘添麻煩,我已經很不安了。”
“您別這麼説,誰叫您是個受了傷的人!您餓不餓,要不要吃點兒什麼?”
“謝謝,我不餓。”
“您可別客氣,要是想吃什麼,您儘管吩咐,我做不好可是準能管飽,要是餓着了您,姑娘回來我可定會捱罵的!”
“等我餓了再麻煩姑娘吧,姑娘放心,南宮姑娘面前,我會説話的。”
“您要這麼説,我就不敢勉強了,那就等您餓了再説吧!別的您需要什麼不,您儘管吩咐,可別客氣。”
“謝謝姑娘,姑娘太周到了,我不需要什麼,只是……小青姑娘,我能下樓走走麼?”
“瞧您問的,當然能啊,您是我們這兒的客人,又不是犯人,還能不準您走動,只是,您可別出大門。”
“別出大門?姑娘的意思是……”
“昨兒晚上禁城裏鬧亂子,出了事兒,有人行刺九千歲劉公公,如今滿城搜捕刺客正緊,您要是到了街上,讓人把您當成刺客抓了去,那可就糟了。”
花三郎道:“姑娘多慮了,京城裏這麼多人,怎麼會單有人拿我當刺客。”
“這您就不知道了,凡是碰上這種事兒,官家是寧可錯拿一百,也不放過一個,遭冤枉的可多了,您在這一帶是個生人,誰也沒見過您,難保不遭官家冤枉。”
花三郎一搖頭道:“官家這些人也夠糊塗,既然是行刺未成,誰會想不到官家會遍搜九城,只怕那刺客早就遠走高飛了,還會留在京裏等他們拿。”
“那可不一定啊,花爺。”小青瞟了他-眼,道:“高明-點兒的都知道,越是危險的地方越安全,再説,也許那名刺客受了傷,走不了了也説不定。”
花三郎看了小青一眼:“官家搜捕刺客,只怕是派錯了人了。”
小青微愕道:“何以見得?”
花三郎道;“要是他們能禮聘姑娘出面,恐怕那個刺客十九是跑不掉了。”
小青一怔,紅着嬌靨笑道:“敢情花爺是開我的玩笑啊,那可難説啊,真要是官家來求我幫忙,八九不離十我是會指點他們抓着那個刺客的。”
花三郎笑道:“那姑娘的功勞可就大了,榮華富貴是一輩子也享用不盡了,説不定那位劉公公還會把姑娘請去拜為女軍師呢。”
小青眉梢兒微揚,還待再説。
花三郎已含笑又道:“好了,不開玩笑了,我下樓走走去,姑娘請忙吧。”
他邁步行了出去。
望着花三郎那頎長而灑脱的背影,小青香唇邊浮現起一絲似笑非笑的笑意,只是這絲笑意帶着些冷意。
而當花三郎揹着小青的時候,他的唇邊也浮現起一絲笑意,可惜的是,小青根本看不見。
浮自花三郎唇邊的這絲笑意,一直持續到花三郎揹着手下了小樓,剛出小樓,他唇邊的那絲笑意就凝住了,無他,他為眼前庭院裏淡雅宜人的景色怔住了。
看花三郎的飄逸俊拔,他當然不俗。
眼前庭院中景色的淡雅,也幾乎不帶人間一絲煙火氣,直能讓人忘卻一切憂愁煩惱、直能讓人俗念全消,他焉有不被吸引、焉有不為之發怔的道理?
這情形就跟英雄見了英雄,馬上就惺惺相惜的道理一樣。
半晌,花三郎定過了神,輕輕嘆了一聲道:“這兒的夜景應該更美,可惜我錯過了。”
他沒有説錯,他的確是個識貨的雅士,這兒的夜景,的確比白天的景色更美、更動人。
昨夜他是錯過了,但是今夜呢?
聽他的口氣,他似乎是打算今天要離開了。是麼?
花三郎緩慢的邁了步,由樓前的青石小徑,到一彎碧流上的朱欄小橋,由奼紫嫣紅的花叢,到一色碧綠的樹叢,最後停在了那座八角小亭裏。
他剛坐定,大門方向傳來了敲門聲。
他這裏微一怔,那裏小青已象一隻花蝴蝶似的從小樓裏奔出,跑去開門去了。
花三郎以為是南宮玉回來了,他站了起來,往前迎返,停在青石小徑上。
他聽見了開門聲,也聽見了小青的話聲;“喲!是您哪!”
接着響起的,是一個豪壯的男子話聲:“那你以為是誰?”
“婢於還當是姑娘回來了呢。”
“怎麼!你們姑娘不在家。”
“可不,-大早就讓九郡主派人請去了。”
“咱們這位九郡主可真纏人D阿。”
“您可別這麼説,九郡主垂愛,該是我們姑娘的榮寵。”。“行,會説話,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婢啊。”
“啊,項爺,您等等。”
“怎麼了?”
“您怎麼忘了,我們姑娘不在家。”
“我沒那麼大忘性,我進去等她。”
“哎,哎,項爺。”
“又怎麼了,小青!”
“您可別生氣,我們姑娘交代過,她不在家的時候,不許招待客人。”
“我知道,那是指別人,不是指我。”
一陣雄健步履聲傳了過來。
花三郎靜聽至此,已經明瞭了個大概,他想避,但是他卻站着沒動。
雄健步履聲一直傳了進來,只聽小青在後頭直叫:“項爺!項爺……”
突然,人進來了,好魁偉的身軀。
三十多近四十的漢子,濃眉,大眼,威儀逼人,魁偉健壯的身軀,真讓人有頂天立地之感。
他穿了一件黑色長袍,袖口卷着,露出兩段筋肉堆起的小臂,透着一身的勁,還有些瀟灑意味。
他一眼瞥見了站在青石小徑上的花三郎,一怔停住了,小青出現在他身後,一臉無可奈何神色。
陡地,壯漢一雙巨目之中射出兩道逼人寒芒,比電還亮:“呃,怪不得不讓我進來,原來她這兒有了位客人了。”
小青臉色一變:“項爺,您……”
壯漢冷然道:“一個活生生的大人站在這兒,我説錯了麼!”
小青眉梢兒一揚道:“您別跟我們做下人的這樣,有什麼話等我們姑娘回來跟他説。”
“怕我不跟她説。”壯漢臉色一寒,凝望花三郎:“你是幹什麼的。”
花三郎淡然道:“你又是幹什麼的。”
壯漢臉色陡一變,一雙巨目中寒芒陡然間變得凌厲數倍:“我是南宮姑娘的朋友。”
“彼此,彼此,我也是南宮姑娘的朋友。”
“我怎麼不知道她有你這樣一個朋友。”
“一樣,我也不知道她有你這麼一個朋友。”
“大膽!”壯漢終於忍不住了,一聲暴喝,踏步上前,當胸就是一拳。
壯漢拳大力猛,可不是普通的把式。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這壯漢是位內外雙修的一流好手。
壯漢出手快,快得連小青都來不及叫。
花三郎雙眉一剔:“南宮姑娘怎麼會有你這種朋友。”
他腳下沒動,容得壯漢鐵錘般巨拳近身,突出一指向着拳頭敲了過去。
一根白皙修長的手指,能抵鐵錘般巨拳?
可是壯漢是識貨的行家,臉色一變,沉腕收拳,疾快變招,鋼鈎般五指反搭花三郎腕脈。
花三郎也變了招,變敲為點,那白皙修長的一指伸出,點向壯漢掌心。
壯漢因驚而怒,沉哼一聲,巨目寒芒電閃,再變招,眨眼工夫之間,一連攻出三掌。
花三郎身軀紋風不動,一隻右掌上下翻飛,疾快地化解了壯漢三掌,然後右掌突然前探,一隻右臂暴長了數寸,砰然一聲,正拍在壯漢左胸之上,壯漢身軀一晃,往後退了兩步,他臉色大變,巨目寒芒暴射,威態嚇人。
花三郎則收手凝立,一動未動。
倏地,壯漢威態收斂,道:“是比我高明,我還有什麼好爭的。”
轉身大步而去。
小青急叫:“項爺!項爺!”
壯漢充耳不聞,連頭都沒回,轉眼間走得不見了。
小青轉過頭來跺了腳:“花爺!你,你怎麼能跟他動手?”
花三郎道:“小青姑娘,你是看見了,我這是自衞,我如果不動手,難不成叫我站在這兒捱打!”
“我不是叫你站着捱打,我是……哎呀,你知道他是誰,是幹什麼的?”
“我不知道他是誰,是幹什麼的,只知道他是個蠻不講理,見面就動手的人。”
“告訴你,他是內行廠的總教頭,九千歲劉公公面前的大紅人。”
花三郎呆了一呆,道:“呃,原來他是……”
小青道:“你現在知道了吧,他也是我們姑娘的好朋友,這下可好,我們姑娘救了你,你卻把她好朋友得罪了,這可怎麼辦,我們姑娘回來,你叫我怎麼説。”
花三郎沉默了一下,道:“小青姑娘,我事先並不知道,如今我除了歉疚,別的也沒有什麼辦法了。”
轉身行向小樓。
小青張口欲叫,倏又停住,旋即一跺腳,扭頭走開了。
小青生了花三郎的氣,自花三郎回小樓以後,她沒再上小樓去,可是花三郎的吃喝她不能不管,到了該吃飯的時候,她把一張嬌靨拉得長長的,端着吃喝上了小樓。
小樓上靜悄悄的,想必花三郎一個人躲在屋裏悔改呢。
小青是這麼想,可是等她推開房門以後,她才知道不是這麼回事,卧房裏沒人影兒,書桌上卻放着一封信。
小青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呆了一呆,急忙走了過去,放下手裏端的吃喝,拿起信一看,只見信封上寫着:“南宮姑娘親啓”六個字。
小青又急又氣,把信往桌上一扔:“走就走,走了少給我們姑娘惹麻煩。”
話剛説完,一陣不徐不疾的輪聲跟蹄聲傳了過來。
這陣輪聲蹄聲小青太熟悉了,一聽就知道是姑娘回來了,她抓起桌上那封信,一陣風般下了小樓。
小青一陣風似的下了小樓,一陣風似的趕去開了門,馬車馳進了院子裏,還沒等車停住,還沒等車篷掀開,她就急急説道:“姑娘,那個姓花的走了。”
車篷猛掀開,探出了南宮玉帶着驚容的嬌靨:“怎麼説,花三郎走了!”
“他給您留了一封信。”
小青把信遞了過去。
南宮玉接過信跳下了車,老車把式跟小紅也跳下車過來了。
老車把式道:“姑娘,是……”
南宮玉拆開信封,抽出信箋,信箋是她的薛濤小箋,薛濤箋上寫着龍飛風舞的二十個字:“開罪貴友,至感歉疚,無顏多留,活命恩情,容後圖報。”
老車把式跟小紅都看見了,老車把式詫聲道:“開罪貴友!這,這是什麼意思!”
南宮玉凝望小青:“小青,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小青有點不安地道:“他下樓來走動,可巧讓項剛來碰上了,項剛很不高興,跟他在言語上發生了衝突,兩個人就動了手……”
小紅驚聲道:“項剛傷了他了?”
老車把式道:“項剛下手可重得很哪。”
“不!”小青道:“沒出幾招,項剛就敗在他手下。”
老車把式、小紅一怔,南宮玉也為之一愣。
老車把式叫道:“項剛沒出幾招就敗在他手下?這,這……項剛是內行廠的總教頭,當世之中有數的幾個好手之一啊,怎麼會……”
南宮玉一雙美目閃漾着異采,道:“怎麼不會,項剛就不能碰上比他高手的人物,老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還有一山高啊。”
老車把式瞪着眼,叫道:“走眼了,走眼了,沒想到這個姓花的年輕後生,竟……”
南宮玉道:“老爹,他文武兩途的造詣都不低啊。”
“呃!您怎麼知道他的文才……”
南宮玉把那張薛濤箋遞了過去,道:“你看看這筆狂草,時下有幾個能寫出這種字的。”
老車把式接過細看,一點頭,由衷地道:“的確一筆少見的好狂草,這後生究竟是個什麼來路,居然文武雙絕……”
南宮玉臉色陡地一寒:“項剛他憑什麼生氣,南宮玉是他什麼人,從今天起,不許他再進我的門!”
老車把式忙道:“姑娘,您不能這樣做,項剛絕不能捨,他是咱們的一條大路。”
南宮玉冰冷道:“就因為這,我假的辭色也多了點兒,他可不得了,我不信除了他我走不出別的路來。”
小青囁嚅説道:“姑娘,也是我不好,我埋怨了花爺兩句。”
南宮玉目光一凝,道:“呃!你是怎麼埋怨他的?”
小青低下了頭,道:“我説您救了他,他卻得罪了您的朋友。”
南宮玉臉色一變,一雙美目之中倏現威稜:“小青,這是我教你説的麼。”
小青嬌軀一矮,跪了下去:“婢子該死。”
小紅也矮嬌軀跪了下去,道:“姑娘,您饒了小青吧。”
老車把式輕咳一聲道:“姑娘,小青丫頭也是一番好意啊。”
南宮玉威態倏斂,神色一暗道:“如今怨誰也無用,都起來吧。”
小青、小紅站了起來,小青含着淚道:“姑娘,婢子願意去找他。”
“不必了,縱然找到他又怎麼樣,他終歸是要走的。”
小青方待再説,只聽一個低沉話聲傳了過來:“南宮姑娘。”
老車把式、小紅、小青一怔外望。
那位壯漢項剛,不知何時已站在不遠處。
南宮玉卻象沒聽見似的:“我要歇息去了,老爹卸車吧,小青、小紅隨我上樓去。”
她扭頭要走。
項剛急忙趕了過來,伸手一攔:“你這是何必?”
南宮玉冷冷道:“項爺,我上樓歇息去,也犯大明朝的王法麼。”
“我知道,你生我的氣……”
“項爺這是加罪於我這個民女了,項爺你是內行廠的總教頭,我有幾個腦袋敢生你項爺的氣呢。”
“別這樣,南宮,我知道我錯了,所以才折回來給你道歉,是我心胸狹窄,不能容人,也無權干涉你交朋友,那位在什麼地方,請他出來,我也給他道個歉。”
南宮玉淡然道:“你來遲了,他已經走了。老爹,把信給項爺看看,”
老車把式把信箋遞向項剛。
項剛接過信件來,看了看,抬眼望南宮玉,軒起了一雙濃眉:“南宮,為了表示我對你的歉意,我負責把人給你找回來。”話落,扭頭就走。
南宮玉霍地轉過了身,但是她並沒有叫住項剛,只是望着項剛大步行去。
老車把式上前一步,道:“姑娘……”
南宮玉道:“老爹,事已至今,什麼都不要再説了。”
她轉身行向小樓。
小青、小紅默默跟了過去。
望着南宮玉美好的背影,老車把式臉上的神色漸漸凝重……
大部分的城鎮,華燈初上的時候,是最熱鬧的。
京城自不例外,而且繁華的京城,華燈初上時候的熱鬧,更是其它城鎮所難望項背的,而天橋華燈初上後的熱鬧,又是京城其他地方所望塵莫及的。
開封的“大相國寺”,金陵的“夫子廟”,長安的“開元寺”,都是卧虎藏龍,諸技百藝雜陳的熱鬧地區,但都不如京城“天橋”的五花八門,應有盡有。
這正是華燈初上的時候,天橋這塊地方,絲竹盈耳,鑼鼓喧天,叫賣聲、吆喝聲,幾乎震動了整座京城。
這個角兒上,是個説書的棚子,兩盞大燈掛在棚外,棚子裏都坐滿了,上三流、中三流、下三流,形形色色,什麼樣的人都有。
提起台上這位説書的主兒,可是大大的有名,姓名三個字,韓樂天,外號“大書韓”。
提起“大書”韓,京城裏上自白髮老頭兒,沒牙的老太婆,下至會説話,能走路的孩子,沒人不知道的。
要是有人間,京城裏都有那些官兒,扳着指頭能數上來的不多,可是提起“大書”韓來誰要説不知道,那準是他孃的傻子。
“大書”韓説的書,能文能武,不説文的,單説武的,一部“三國”原是書,到他嘴裏,人物全活了,一部“説岳全傳”,他就是岳飛再世,激昂慷慨的地方,能讓你熱血沸騰,一旦到了風波亭,看吧,大男人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恨不得抓住那奸相秦檜活吃了他。
人家能成名就在這兒,可絕不是僥倖,人家有人家的絕活兒,憑的全是真功夫,這玩藝兒一點都假不了。
人家座無虛席,能站的地方都站滿了,道理也就在這兒。
站滿了是不是?看吧,還有人往裏擠呢。
往裏擠的人不少,可是這些人裏讓人看着順眼的,只有一個,也就是因為他讓人看着順眼,所以本來不願意讓的,也往旁邊閃了閃。
這個人是個年輕人,二十來歲年紀,人長得俊逸,穿一件雪白儒衫,更顯得臨風玉樹似的。
這樣個人,誰看着不順眼?
這樣個人,誰不樂意讓讓路。
你看,正在説得激昂慷慨的“大書”韓,一眼見了這位剛擠進來的客人,兩眼都為之一亮,話鋒也為之突然一頓。好在也只是一頓,接着他又激昂慷慨地説了起來。
俊逸年輕人能看見“大書”韓了,他滿意了,站在那兒不動了,可是他來得不是時候,台上的“大書”韓説沒兩句,“叭”地醒木一拍,正要緊的節骨眼兒上停住了,這是一段兒,暫停片刻,欲知後事,先掏腰包賞上幾文。
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端着木盤走下了台,進了人叢。
小姑娘梳條大辮子,大眼睛,紅嘴唇兒,臉蛋兒白裏透紅,俊極了,可愛極了,滿臉堆笑,叔叔大爺的一陣叫,誰會捨不得掏腰包?一轉眼工夫,木盤裏堆滿了。
小姑娘到了俊逸年輕人面前,眨動了一下大眼睛,道:“這位叔叔,您也賞幾個吧!”
俊逸年輕人笑了,露出好白的一口牙:“那是當然!”
他探懷摸出了一物,想必是一塊碎銀,往木盤上錢堆裏一塞,道:“我沒多帶,只有意思意思了。”
小姑娘大眼睛又一眨動:“您好説,已經多賞了。”
她端着木盤子走開了,等着小姑娘挨個兒地討得了眾客人的賞,回到了台上,“大書”韓醒木一拍,又説將起來,也許是因眾客人慷慨解囊,今兒個這後段兒,“大書”韓説得特別賣力,聽得眾客人是如醉如痴,台上“大書”韓後段兒説完了,眾客人還不知道,都在兩眼發直,半張着嘴發怔呢,幸虧“大書”韓站在台上拱着手連説:“謝謝諸位捧場,謝謝諸位捧場,今兒個到這兒收場了,明兒個請早,明兒個請早。”
這,大夥兒才魂兒歸竅,定過了神,依依不捨地紛紛離座出了棚子。
看吧,這大夥兒回去之後,準保回味無窮,茶餘飯後有得説了,一宿做夢恐怕淨是“大書”韓,明兒個要是不來聽,準會坐立不安,茶飯無味,渾身骨頭節兒都不舒服。
大夥兒都走了,只俊逸年輕人沒走,他不但沒走,反而揹着手踱向説書枱。
只見“大書”韓帶着小姑娘急急迎了下來。
俊逸年輕人一揚手,手裏捏張小紙條兒:“蒙韓爺寵召,不敢不留下來聽候吩咐。”
“大書”韓一躬身,急道:“三少爺,您是折韓奎,您什麼時候到京裏來的?”
“來了幾天了,今兒個才得空來看看韓大哥,‘大書’韓果然名不虛傳。”
韓奎窘笑道:“您這是臊我,玲瓏,快見見華三少爺。”
小姑娘一臉的驚喜,上前見禮道:“玲瓏見過三少爺。”
“韓大哥,這是……”
“我的閨女,玲瓏,我這個做爹的不爭氣,拖累得女兒也跟着拋頭露面的。”
“韓大哥説這話不就太見外了麼!”化名花三郎的華三少爺轉望小姑娘玲瓏:“玲瓏,別什麼三少爺不三少爺,聽來刺耳,倒不如象剛才似的叫我一聲叔叔聽來親切。”
韓奎忙道:“三少爺,這怎麼行……”
“韓大哥,你知道華家人的脾氣,行不行,不行我馬上扭頭就走。”
韓奎面有難色,道:“這……”
花三郎轉身要走。
韓奎忙道:“三少爺,行,行,行,我們父女恭敬不如從命了!”
花三郎回過了身,含笑道:“這還差不多,玲瓏,叫叔叔。”
玲瓏眨動了一下大眼睛:“看您大不了我幾歲……”
韓奎沉聲喝道:“丫頭,放肆,找打是不是。”
玲瓏小嘴兒一噘,沉下了臉。
花三郎笑道:“韓大哥這是幹什麼,人貴率真,這就是率真,小小年紀,幹嗎非逼着學世故不可。”
轉望玲瓏,道:“玲瓏,我也不願意讓你叫叔叔,我就最討厭這些了。可是這是輩份,這是禮,咱們生在這個世上,就得隨這個俗,沒法子,你只有叫一聲了。”
玲瓏笑了,象花朵綻放似的,好美:“是,叔叔,我聽您的,您後頭坐吧,我給您沏壺好茶去。”
她一擰身,甩着大辮子奔進了後頭。
韓奎面帶羞愧地道:“這孩子她娘死得早,有時候看她命苦,不忍呵責,沒想到都讓我慣壞了,三少爺,您可千萬別見怪。”
“見怪?”花三郎道:“説句話不知道韓大哥你信不信,我一見玲瓏就覺得挺投緣的,只是這樣就説慣壞了,那華家子弟個個不都被慣得上了天了。”
韓奎忙道:“三少爺,您可千萬別這麼説,華家的家規嚴而不厲,威而不猛,我那敢跟老爺子比,這個丫頭又怎麼能跟您幾位比。”
花三郎笑道:“好了,韓大哥,淨站這兒説這些,工夫花得不值當,也太俗了,別讓玲瓏沏的好茶涼了,後頭去吧。”
他拉着韓奎進了後頭。
後頭是一個小棚子,跟前頭棚子連着,中間只隔那麼一層厚厚布幔而已,雖説是棚子,可是四邊兒都有擋頭,跟座帳篷沒什麼兩樣。
後頭這個小棚子裏,擺設很簡陋,只有一張桌子,幾把椅子,桌上放的有一套茶具,一個茶葉罐兒,靠“牆”邊兒有個小爐子,旁邊堆着木炭,顯然那只是燒開水用的,父女倆吃飯不在這兒,當然住也不在這兒。
爐子的水響了,可是還沒有開,玲瓏一邊扇火,一邊含笑道:“叔叔您先坐會兒,水就要開了。”
“不急,不急。”説着,花三郎跟韓奎落了座,剛落座,韓奎馬上欠個身道:“還沒問老爺子安好。”
“謝謝,老人家安好,當年韓大哥離開的時候什麼樣,現在還是什麼樣。”
韓奎嘆道:“老爺子怕不成了陸地神仙了。”
花三郎笑道:“哪有陸地神仙那一説,所謂陸地神仙也只不過是養生有道,身子骨比別人硬朗,比別人長壽而已。”韓奎莊容道:“韓奎恭祝老爺子松柏長青,壽比日月。”
“謝謝韓大哥,諸位太崇愛他老人家了。”
“那是因為老爺子給與我們的太多了。”。
“當年韓大哥離開以後,就一直待在京裏。”
“是的,京城天子腳下,又是個卧虎藏龍的地兒,韓奎遵老爺子告誡,不敢炫露,只有靠當年看過的書,跟一點小聰明,憑這張嘴餬口了。”
“韓大哥客氣,‘大書’韓名動遠近,北六省簡直婦孺皆知,教多少人辨忠奸,明善惡,無殊一部‘活春秋’,韓大哥也應該感到安慰了。”
姑娘玲瓏一邊扇火,一邊不住地拿眼瞅花三郎,扇子有時候沒對着爐門都不知道。
只聽韓奎道:“京城這麼些年,有些事實在讓人太看不顧眼,別的沒法子,只有借古諷今,聊作發泄了。”
怪不得他能説得這麼好,這麼生動,原來他是有感而發,把自己溶進了“書”裏。
花三郎道:“所以老人家很感欣慰。”
“呃!”韓奎兩眼一亮:“老爺子很感欣慰,那就好,那就好,韓奎總算沒辜負老爺子多少年的苦心教誨。”
“何止沒辜負而已,韓大哥比華家的任何一個都出色。”
“這您就是太誇獎了,對了,三少爺,你這趟到京裏來,是……”
“韓大哥不是外人,我用不着隱瞞,這兩天內行廠的鷹犬到處查得很緊,韓大哥知道這回事吧。”
“何止知道,三個廠的便衣鷹犬查天橋一個地兒都查了多少趟了,我正納悶呢,三少爺,是怎麼回事兒?”
“那些鷹犬沒説原因。”
“沒有,只説是例行的巡查,騙得了誰,誰都明白,一定出了大事。”
“事是不能算小,有人想刺殺劉瑾。”
韓奎“哦”的一聲驚呼。
“噗”地一聲,水開了,水濺了出來,澆在炭上,“噗”,“噗”直響,直冒氣。
玲瓏這才忙定神住扇,燙壺,沏茶,着實忙了一陣,她茶一沏好,忙不迭地就問:“叔叔,是哪位高人俠肝義膽行這個好,做了這樁驚天地,泣鬼神的壯舉?”
花三郎笑道:“玲瓏,你這麼一捧,我倒不好意思説了!”
玲瓏真是心竅玲瓏,兩眼猛一睜:“是您!”韓奎急叱道:“輕點兒。”
玲瓏一伸舌頭,臉色也為之一變。
花三郎道:“不要緊,我不怕,誰有本事就讓誰來拿我!”
“算了吧。”玲瓏道:“憑他們,也配。”
“三少爺,成了麼。”韓奎忙問。
花三郎搖頭:“內行廠的防衞真夠嚴密,劉瑾身邊也的確有幾個能人,要不是‘陰山’‘百毒谷’的暗器擋了我一擋,也許現在一切都改觀了,‘陰山’‘百毒谷’的暗器不但救了劉瑾,而且還傷了我的左臂,差點要了我的命。”
玲瓏一驚忙道:“叔叔,您的傷現在……”
“三少爺!”韓奎跟着問:“現在還要緊麼。”
“要是要緊,我也不能來看韓大哥了。”:
花三郎他把被南宮玉所救,以及跟項剛發生衝突的事,毫無保留的説了一遍。
剛一聽完,玲瓏搶着就説:“那位南宮玉可是京裏紅透了半邊天的人物,她是相交皆朱紫,往來無白丁,她不但是色藝雙絕,胸藴淵博好學問,而且是跟高於頂,凡夫俗子她看都懶得看一眼,沒想到卻對您這麼好,當然了,您不是凡夫俗子。”
韓奎道:“大人這兒説正經的,你胡説些什麼。”
“爹,我説的可是實話啊。”
“好了,好了,你少插嘴。”韓奎話鋒微頓,又道:“這位南宮姑娘的確是位少見的風塵奇女,也極具才名,結交的都是皇親國戚,高官顯貴,不管誰,見着她就跟捧鳳凰似的,可是她除了對項剛稍假辭色以外,對誰都是君子之交,誰也別想輕易碰她一下。”
“呃!為什麼她獨對項剛稍假辭色呢?”
“那……或許因為‘霸王’項剛是個真英雄。”
“‘霸王’項剛?”
“‘楚霸王’姓項,項剛也姓項,項剛身軀魁偉,濃眉大眼,極具威儀,也頗有力拔山兮氣蓋世之概,所以好事的給他起了個外號,叫‘霸王’,官家的人都叫他項霸王而不名。”
“他在劉瑾的‘內行廠’幹總教頭,整天教那些爪牙怎麼殺人,怎麼要人的命,這算是真英雄?”
“三少爺,這您就不知道了,項剛本人是不願意幹這個招人詬罵、痛恨的總教頭的,可是他不得不幹,他這是報恩。”
“報恩,報誰的恩?”
“劉瑾啊,項剛的先人受過劉瑾的恩,據説恩比重生再造,項剛為報恩,不得不幹這個總教頭,其實,劉瑾這個閹賊對誰都猜疑,對誰都狠,獨對項剛是備極寵信,項剛名是內行廠的總教頭,其實就等於是劉瑾的副手,東、西兩廠,連同禁衞軍,全在項剛統率之列。”
“這麼説,這位項霸王的權勢不小啊!”
“那是當然,您想嘛,劉瑾自封九千歲,是皇太后的乾兒子,跟聖上背地裏兄弟相稱,劉瑾都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他的副手,還能不權勢大過天?”
花三郎點頭道:“原來這位項霸王是這麼一位人物,看起來,他定然有他的過人之處了。”
“這倒是實情。”韓奎點頭道:“項剛一身武功幼得奇人真傳,加上他稟賦過人,使得他不但內外雙修,而且是馬上馬下萬人難敵,真要比起來,比當年的楚霸王恐怕是有過之無不及。”
“這麼説這位項霸王應是位難得的將才,讓他困於京城一隅,統率這些鷹犬,豈不是委屈了他!”
“那可真是,只是這全在劉瑾啊,劉瑾倚他為左右手,靠他加重自己的權勢,衞護自己的安全,怎麼放他馳聘疆場呢。”
“劉瑾因私廢公,居心叵測,把個難得的將才緊抓在身邊充實他私人的權勢,單這一樣,劉瑾他就該死。”
“何止這一樣,以劉瑾的作為,隨便挑上一樣,就足以砍腦袋了。”
“這麼個權奸,他還能不死麼!”
“三少爺,項剛放眼當今,鮮有敵手,再加上那些個爪牙,除了您,別人恐怕誰也動不了他的。”
“便是我,也差點把命丟在內行廠啊,韓大哥,我想改用別的法子,逐步接近劉瑾,然後求一擊奏功,您看能不能幫上這個忙。”
韓奎道:“您這是折我,説什麼幫忙,韓奎雖然離開了華家,可是到現在仍然無時無地不以華家人自居,您吩咐一聲,韓奎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只是這件事……”
“韓大哥搭不上這條線。”
“的確,三少爺,我自到京裏來以後,一直説書為生,靠這張嘴過活,有幾個朋友也都是天橋賣藝的江湖朋友,您説的這條線,我是的確搭不上。”
玲瓏突然道:“爹,前些日子順郡王府的堂會,您不去説過書,認識他們個二管事麼!”
“那怎麼行。”韓奎道:“線不對,順郡王是劉瑾的對頭,三少爺是要搭劉瑾的線。”
玲瓏道:“那也容易,那位南宮姑娘不是對叔叔挺好的麼,她交遊廣闊,走她的路……”
“對,三少爺。”韓奎道:“這倒是條可行的路,她跟項剛交往頗厚,讓她給你找項剛……”
花三郎搖頭道:“這或許是條路,但這條路難以行通,我跟那位南宮姑娘交淺,怎好言深,加上我跟項剛當面起過沖突……”
忽然壓低了話聲:“有人進棚子來了。”
韓奎向玲瓏施個眼色,玲瓏擰身往外去了。
隨聽玲瓏在前棚説道:“兩位是……”
只聽一個粗粗話聲問道:“小妞兒,‘大書’韓呢?”
“我爹在後頭,有客人,兩位有什麼事麼?”
另一個尖尖話聲道,“當然有事兒了,沒事兒會來找他!”
步履聲傳了過來。
玲瓏叫道:“兩位,請等等……”
韓奎站了起來。
棚篷一掀,兩個人走了進來,玲瓏緊跟在後頭。
進來的兩個都是中年漢子,一個粗粗壯壯,一個細皮嫩肉,兩個人都穿褲褂兒,袖口卷着,領口釦子開着,一個顯得粗裏粗氣,一個顯得流裏流氣。
兩個人進棚微一怔,粗壯漢子道:“喲!真有朋友。”
韓奎一拱手道:“兩位是……”
細皮嫩肉漢子道:“怎麼,連我們哥兒倆都不認識。”
韓奎道:“恕韓某眼拙……”
粗壯漢子道:“你可真是眼拙,天橋這塊地兒試打聽,誰不認識我們哥兒倆,我們哥兒倆是肖大爺帳房手下的討債二先鋒,一向我們哥兒倆到外地辦事去了,由別人代為收租,如今我們哥兒倆回來了,從今兒個起,天橋一帶的場租由我們哥兒倆收,你明白了麼。”
韓奎“呃”地一聲,又一拱手道;“原來是肖大爺跟前的爺們兒,韓某失敬。”
“好説,好説!”細皮嫩肉漢子道:“用不着客氣了,把場租拿來吧,我們哥兒倆好走路,天橋還有那麼多場,我們哥兒還得跑呢。”
韓奎微一怔道:“兩位,這個月的場租,已經收過了。”
粗壯漢子道:“我們知道,那是上半個月的,現在就告訴你一聲,從這個月起,場租改每半個月收一回,半個月的場租抵以前一個月的,也就是説場租漲了一倍,明白了麼?”
玲瓏叫道:“什麼,場租漲了一倍,還半個月收一回,你們這不是吃人麼……”
韓奎沉聲叱道:“住口,小孩子家插什麼嘴,站一邊兒去,”
隨即轉望兩人強笑道:“小孩子不懂事,兩位千萬別見怪。”
粗壯漢子道:“不小了,再過兩年都能嫁人了。”
“哎呀,好了,好了。”細皮嫩肉漢子擺手道;“幹嗎跟個小妞兒一般見識,吃這碗飯難免受氣,我説‘大書’韓,你也別説什麼了,快把場租交出來,打發我們哥兒倆走路吧。”
韓奎賠笑道:“兩位,不知道能不能容我説句話。”
粗壯漢子不耐煩地道:“你還要説什麼?”
“兩位既是天橋的熟人,想必您兩位一定知道,天橋這些苦哈哈,靠這點兒玩藝兒過活不容易,一個月下來的所得,也勉強只能餬口……”
粗壯漢子道:“您跟我們説這個幹什麼,跟我們哭窮擋不了事兒,天橋這麼大個地兒,又不只你一個‘大書’韓。”
“是的,是的,這個我知道,只是我的意思也只是想請兩位口角春風,在肖大爺面前代為先容,把場租稍微減少一點兒……”
細皮嫩肉漢子一點頭,道:“成,場租不要都成,只是,姓韓的,生意你別做了,收拾收拾離開天橋吧。”
玲瓏忍不住,氣得臉都白了,跳腳叫道;“怎麼説?搬出天橋去,你們憑什麼……”
“玲瓏!”韓奎喝止。
“爹,我要説,咱們憑什麼忍,憑什麼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橋又不是誰傢俬產,憑什麼不準人在這兒討生活。當初收點場租也就算了,如今得寸進尺,欺負到人頭上來了……”
韓奎方要再喝止。
粗壯漢子已然怒笑道;“好個丫頭,爺們還沒受過這個呢,今兒個要不教訓你,往後我們還怎麼在天橋混。”
他探手就要抓玲瓏。
韓奎要攔。
花三郎已然站了起來,橫身擋住了玲瓏,抬手一擋,正封住了粗壯漢子的五指:“朋友,跟個小姑娘家,不好來這一套。”
粗壯漢子臉色一變:“怪不得姓韓的這麼大膽,原來後頭有撐腰的啊,好,姓韓的,咱們沒完了,就是你交出場租來也擺不平這檔子事了。”
猛一拳搗向花三郎,拳勢居然頗見勁道。
“誰説的?就是不交場租,我也要把這檔子事擺平。”
花三郎話落,伸手扣住了粗壯漢子腕脈,粗壯漢子一驚猛掙,沒掙脱,花三郎五指用了力。
粗壯漢子苦了,悶哼一聲,身軀頓時矮下半截。
細皮嫩肉漢子陰着臉,抬腿自靴筒裏拔出一把明晃晃的攮子,閃身撲向花三郎。
韓奎要動。
花三郎道;“韓大哥,你別管。”
飛起一腿踢了出去,正中細皮嫩肉漢子右胸,攮子扔了,人也一個跟頭翻出了後棚。
花三郎又拉着粗壯漢子趕到了前棚,細皮嫩肉漢子剛爬起來,一見花三郎出來,嚇得往後便退。
花三郎倏然笑道:“別怕,打你們髒我的手,這個棚子的場租,從今兒個起分文不付,你們要是不服氣,就滾回去換個象樣一點兒的來。”
抖手一扔,粗壯漢子人離了地直飛出去,從前排一直飛到了後排,砰然一聲屁股着地摔了下來。
這下還輕得了,體大身沉,從高處摔下這麼一下。
細皮嫩肉漢子跑過去扶,扶是扶起來了,可是粗壯漢子摔得一時走不上道了,兩條腿就象沒力似的,臉上還齜牙咧嘴,一副苦相,兩個人沒敢多説一句,他扶着他,一瘸一瘸的狼狽走了。
玲瓏拍着手大叫痛快。
韓奎卻皺了眉:“三少爺,姓肖的可是天橋這一帶的一霸,啊。”
花三郎笑道;“韓大哥,華家人從來不惹人,可也從不怕事,你當年的豪氣哪兒去了。”
韓奎窘笑道:“三少爺,倒不是我膽小了,只是既然在這裏紮了根兒,能忍就只有忍着點兒了。”
“話是不錯,只是韓大哥,場租一個月收兩回,陡然間漲了一倍,你要是能忍,他們一來你不就把錢如數給他們了麼!”
韓奎苦笑一聲,默然未語。
花三郎道:“韓大哥,水來土掩,兵來將擋,我一時半會兒不會走,倒要看看這件事會開什麼花,結什麼果。”
他轉望玲瓏:“玲瓏,快去把茶端出來,叔叔我跟你爹就在這兒喝茶,等他肖家的好手上門了。”
玲瓏初生之犢不畏虎,有大快人心的勢鬧可看還能不樂,興奮地答應一聲,跑進後棚把茶端了出來,還另外拿了兩把椅子,花三郎跟韓奎,就在那説書枱上坐了下來。
茶剛才沏上,如今經過悶這一會兒,剛好喝,玲瓏殷勤地倒上了兩杯,一杯恭恭敬敬地送到了花三郎面前,大眼睛緊盯着花三郎:“叔叔,您嚐嚐。”
還沒喝,清香就撲鼻。
花三郎忍不住接過來喝了一口,只一口,立即由衷地讚道:“好茶、香片,怕是‘玉泉’的水。”
玲瓏喜得拍手:“叔叔真是行家。”
韓奎帶着強笑道:“三少爺何止喝茶是行家。”
真是,花三郎可是胸藴淵博,經歷豐富,無所不知,無所不精啊。
花三郎目光一凝,笑向玲瓏:“姑娘對我這個做叔叔的太好了,好得有點兒出奇。”
玲瓏粉頰一紅,道:“誰叫玲瓏一見就喜歡您這位叔叔嘛。”
韓奎微一怔道:“丫頭,可不許跟三少爺玩心眼兒啊。”
花三郎道:“韓大哥真是,這怎麼能叫玩心眼兒,我對玲瓏一見投緣也叫玩心眼兒!上好的香片,玉泉的泉水沏這杯茶,這杯茶豈能白喝,玲瓏,叔叔有賞。”
玲瓏大眼睛一亮:“賞什麼?”
“華家的家學。”
“哇!”玲瓏喜得大叫,一蹦老高。
“傳你三招。”
玲瓏一下泄了氣,懊喪地道:“只三招!”
韓奎激動沉喝:“丫頭,你哪知天高地厚,華家絕學,傲誇宇內,有一招就足夠你受用不盡的了,還不快謝三少爺。”
站起恭謹躬身:“三少爺,韓奎感同身受……”
玲瓏微怔了一怔,大眼睛又閃起了光采:“玲瓏謝叔叔成全。”
小姑娘玲瓏剔透,説着她就要拜下。
花三郎伸手攔住:“韓大哥,又教孩子這些俗禮了。”
“三少爺,禮不可廢。”
“你要執意讓玲瓏來這俗禮,這三招你教,我不教。”
韓奎囁嚅道:“這,這……”
“別這了那了,打鐵趁熱,現在就教,説不定等會就能派上用場。”
花三郎可真是説教就教,玲瓏喜極,韓奎既感激又激動,花三郎的深入淺出,加上玲瓏的冰雪聰明,華家絕學三招,玲瓏頃刻心領神會,所差的也只不過是火候了。
花三郎教的這三招,是劍法,但這劍法並不一定非拿把劍比劃不可,以手當劍,照樣也是高絕的拳掌功夫。
三招剛教完,花三郎目中閃起異采,笑道:“步履雜亂,只怕是來了,來得還正是時候。”
話剛説完,棚口一連多了五個人,剛才那倆,外加三個。
外加的三個,一個老頭兒,兩個中年漢子。
老頭兒利落打扮,一件長袍,下襬塞在腰裏,鷂眼,鷹鈎鼻子,山羊鬍,極扎眼。
兩個中年漢子精壯,一身肌肉看上去鐵打的似的,一看就知道都是好手,兩個壯漢腰裏還鼓鼓的,不用説,那是藏着傢伙。
韓奎忙低低道:“三少爺,老頭兒是肖家的前院管事,內外雙修,尤擅‘大鷹爪’,兩個漢子是他的手下。”
話剛説完,老頭兒在棚口冷冷發了話:“去把他給我拆出來。”
兩個壯漢恭應一聲,大踏步進了棚子,直奔説書枱,每一步都沉重異常,震得棚子都微微晃動。
花三郎笑道:“這哪是人,分明是兩條蠻牛,對付牛有對付牛的人,玲瓏,迎上去來個牛刀小試。”
玲瓏姑娘可是天生的天不怕,地不怕,韓奎這裏一驚剛要説話,她已然一甩辮子迎了上去:“幹什麼的,站住!”
“小丫頭片子,閃開。”
一名壯漢伸手就扒。
韓奎看直了眼。(ocr者雲:這裏應該是少了一句,但原書如此。)
玲瓏自己也愣住了,愣得連另一個壯漢出了手她都不知道。
另一個壯漢出手陰損而下流,雙掌並出,疾探玲瓏酥胸。
花三郎輕喝道:“玲瓏,小心。”
玲瓏及時定過了神,她喜心倒翻,一側身,手又揮了出去。
小姑娘喜極,再加上也知羞怒,出手不免重了些。
那壯漢慘了,大叫一聲,蹌踉暴退,臉煞白,汗如雨,身軀暴顫,雙臂下垂,狀極痛苦。
顯然,他那雙手,從現在起是報廢了。
棚口人影一閃,老頭兒進來了。
韓奎只覺身邊一陣微風,再看,花三郎已站在玲瓏與老頭兒之間。
只聽花三郎道:“玲瓏,給叔叔續杯茶去。”
玲瓏如今把這位叔叔當成了神,自是心甘情願應聲而退。
那老頭兒,卻是目射精光,滿臉驚怒之色也發了話:“她就是韓奎的女兒,那個叫玲瓏的丫頭?”
那粗壯漢於上前一步,躬身答應:“是的,柳爺,這丫頭片子就是韓奎的閨女。”
老頭兒柳爺冷笑一聲道:“怪不得姓韓的膽上長了毛,原來他有這麼一個深藏不露的好靠山啊。”
抬着手叫玲瓏道:“丫頭,你過來,讓老夫試試你的真才實學,掂掂你的斤兩。”
玲瓏初生之犢不畏虎,入耳兩字丫頭早就火冒三丈,恨不得過去給老傢伙兩耳括於,如今老傢伙指名叫陣,她豈肯示弱,秀眉雙挑,冷笑説道:“別欺負你姑奶奶年幼,你姑奶奶未必把你放在眼裏,”
説着,姑娘她腳下就要動。
花三郎一把抓住了姑娘的胳膊。
那裏那位柳爺臉上變色,眉宇泛殺機,跨步過來,就要出手,花三郎另隻手一搖,含笑道:“慢來,慢來,柳大管事,你錯了。”
那位柳爺一怔:“老夫怎麼錯了。”
花三郎回手一指玲瓏,笑道:“我這位刁蠻侄女兒可不是你嘴裏的那種深藏不露的高手,她剛用的那兩下子,是我剛教她的,她是現買現賣,程咬金似的,也只這麼三斧頭,用完了這三招就沒了,不能怪她,只能怪在你柳管事的手下倒黴。”
老傢伙臉上陰晴不定,拿眼直打量花三郎:“呃!她用的那兩下子,是你剛教的?”
粗壯漢子吃過花三郎的虧,此刻急步上前,附在老傢伙耳旁低語幾句。
老傢伙臉色一連變了好幾變,兩眼精芒閃射,直逼花三郎。
花三郎笑道:“我忘了有證人在場,怎麼樣,柳大管事,信了吧!”
那位柳爺冰冷道;“不錯,老夫信了。”
“那就好辦了,柳大管事既在肖府任要職,不是成名多年的人物,也必是有什麼看家本領,驚人絕學,既是這樣,向個剛磕了頭拜了師的小姑娘指名叫陣,已經是有損身份了,要是再勝她一招半式,就算是活生生劈了她,那能稱武麼,你柳大管事老臉上又能增多大光采!”
那位柳爺怒笑道:“三寸巧舌會説話,那老夫就衝你伸手,試試你除了這根巧舌以外,還有什麼差強人意的玩藝兒。”
花三郎笑道:“我正是這個意思,柳大管事,這檔子事你可別等閒視之啊,你要是真能勝了我,那你就是高山上點頭,(明)名頭兒大啦,準包你天下去得,到那時候你絕不會再委屈在這肖府管事職位上了。”
老傢伙厲笑道:“小子,咱們別學天橋的把式,咱們練練吧。”
他可比天橋練把式的爽快多了,説練就練,矮身挫腰,當胸就是一掌。
他出手還真稱得上快,加以距離又近,他有十成把握出手奏功,一掌必中。
可是,事實偏不是這麼回事。他快,花三郎更快,快得就象一陣風,右手拉着玲瓏,隨着掌力飄了開去。
老傢伙為之一怔。
花三郎沒事人兒似的笑望玲瓏:“光能打人,不能躲,功夫不算到家,想不想跟叔叔學學躲閃的步法?”
玲瓏喜道:“想,當然想。”
花三郎道:“那就放輕鬆跟着我,越輕鬆越好,全當逗小孩兒似的。”
玲瓏眨眼嬌笑:“喲!哪有長鬍子的小孩兒呀。”
老傢伙可真是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恨不得把這倆抓過來,合手一揉,揉成粉末,只聽他怪叫一聲撲了過來。
老傢伙動了殺機,施了全力,上手是絕學,連綿不斷,功勢排山倒海,石破天驚。
然而花三郎真象風,風豈可捉摸,要抓不住,他拉着姑娘玲瓏迴旋、飄忽、上升、撲地,就在老傢伙的身邊兒轉,伸手可及,奈何老傢伙既抓不住風頭,也抓不住風尾,連一片衣角也沒撈着。
突然,風呼嘯了:“別讓茶涼了,糟蹋了香片跟玉泉水!”
風就地猛旋,真夠大,勢威而猛,颳得人睜不開眼。
北方常鬧黃風,風起時為龍捲似的,把地上的黃土捲上半天雲裏,象一天的黃霧,對面難見人。
也常聽説黃風捲走了小孩兒,可就沒聽説過捲走過大人。
這會兒有了,老傢伙硬生生讓風捲出棚外,砰然一聲摔了個狗啃泥,許是上了幾歲年紀,爬在棚外沒動靜,站不起來。
樹倒猢猻散,蛇無頭不行,幾個漢子嚇得魂飛魄散,恨爹孃少生兩條腿,爭先恐後,出去架起老傢伙跑了。
玲瓏姑娘瞧着棚外看傻了。
花三郎拍了拍玲瓏的香肩:“那位柳管事一身骨頭太輕了,連陣風都經受不住,別瞧他了,多花點心思往地上看看吧。”
韓奎跟姑娘都看地上。
剛才誰也沒留意。
現在父女倆都看見了。
地上數不清的腳印,每一雙都下陷半寸,整整齊齊,刀削似的。
腳印數不清,乍看也雜亂無章。
其實,仔細數數,恰好六六三百六十雙,或進或退,或左或右,無不有章有法。
姑娘看怔住了。
韓奎驚聲道:“三少爺,這是華家絕學‘飄花迷蹤步’!”
花三郎笑道:“難得韓大哥還認得出。”
“丫頭她福薄,您那三招絕學,已夠她終生受用不盡。”
“誰叫我跟玲瓏一見投緣,這才能算拿得出手的見面禮!”
韓奎神情激動,砰然跪下:“三少爺的恩典……”
玲瓏明白了,喜心倒翻,難解的感激,此刻一矮嬌軀也要跪。
花三郎一伸雙手架起兩個,道:“玲瓏踩着腳印練,我給你盞茶工夫,憑自己的領悟,看自己的造化,盞茶工夫以後,你給把地上腳印毀去,咱們還有別的事要辦。”
玲瓏一聽盞茶工夫,哪敢怠慢,連忙答應一聲忙她的去了。
花三郎拉住韓奎笑道:“韓大哥,別打擾姑娘,也別辜負了上好香片玉泉水,咱們後頭喝茶去吧。”
到了後頭,兩個人落了座,韓奎問:“三少爺,您剛才説,還有別的事……”
花三郎喝一口茶,點頭道:“是還有別的事。”
“什麼事?”
“韓大哥以為肖家會善罷干休!”。
“自然不會。”
“這就對了,就是這件事。”
“您的意思是……”;
“肖家不會善罷干休,片刻之後一定會調兵遣將,捲土重來,與其等他們來,不如咱們反客為主,找上門去。”
“找上門去?”韓奎吃了一驚。
花三郎道:“讓他們太難堪了,會讓他們掛不住,韓大哥已在京裏紮了根,我不能給你跟玲瓏惹太大的麻煩,所以我只有反客為主,找上門去,這樣把他肖家的大門一關,就是把肖某人都撂爬那兒,外人也不會知道。”
韓奎眉鋒微皺,面有難色:“三少爺,不是我長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肖家可是龍潭虎穴啊。”
“料想不等閒,否則姓肖的氣焰不可能這麼高。不過,再險惡的龍潭虎穴我也闖過,還沒把這區區一座肖府放在眼裏。”
韓奎口齒啓動,欲言又止,似乎有什麼不好説的話。
花三郎笑笑道:“韓大哥諒必不會拿我當外人。”.韓奎忙道;“三少爺別見怪,那我怎麼會,又怎麼敢呢,是這樣的,肖家在京裏的勢力,不只‘天橋’這一塊地兒,也不只肖家這一家一户,姓肖的有幾個兄弟都在京裏,有的開賭場,有的開窯子,加在一塊兒是不得了的大勢力,連官府衙門都得讓他們三分……”
花三郎雙眉略一軒動,“呃”了一聲道:“京城重地,天子腳下,竟然納污藏垢,容得下這些人物,看來肖家兄弟必然是斗膽通天,八面玲瓏。”
“一點都不錯。”韓奎道:“誰都這麼想,他們一定跟官府有勾結,這也是大夥兒為什麼忍氣吞聲,委屈求全的原因之一。”
“照這麼説,跟官府有勾結,恐怕是八九不離十,哼,哼,這是哪位做官的貪贓枉法,勾結地痞,欺壓善良,膽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不是一天了,三少爺,京城地面上的,誰也犯不着,所以都忍了,外來的不是暫住就是路過,事不關己,誰又願意管……”
“現在可碰上了一個願意管的。”
“三少爺,俗話説雙拳難敵四手,好漢不敵人多啊,再説,您還有正經大事待辦,惹他們幹什麼。”
花三郎笑笑道:“韓大哥,我要是早想到就好了,這會已來不及了,肖家不會善罷干休的,再來絕不會是隻收租金,你受得了麼?為玲瓏想過沒有?”
韓奎臉色陰沉了,猶豫着道:“這……”
花三郎道:“這時候再談忍讓,何如當初乖乖任他們勒索,把租金雙手遞給他們。”
韓奎點頭道:“這倒也是,有的人吃硬不吃軟,説不得只好反客為主迎上去了。”
正説着話,玲瓏掀簾子進來了,喜孜孜,興沖沖的:“叔叔,照您的吩咐,把地上的腳印已經毀了。”
花三郎轉眼笑問:“練會了麼?”
玲瓏興奮地點頭:“練會了,要不要我走一遍給您看看?”
花三郎搖頭道:“不用了,光現在練會了沒有用,要經常練,不能擱下,這套步法的變化很大,熟能生巧,只要你把這套步法練熟了,到時候視實際情形而變化,隨機應變,變化無窮,一般的高手是措不着你一點兒邊兒的。”
玲瓏喜得小嘴兒都合不攏了:“謝謝您,我一定天天練,時刻練,抓工夫就練了。”
韓奎道:“行了,三少爺,從今後她更閒不住了,我也沒準時的飯吃了。”
花三郎一笑站起,道:“韓大哥,你們父女倆有沒有朋友家好去?”
韓奎忙跟着站起,道:“三少爺,您的意思是……”
“你們父女找個朋友家坐坐去,等天晚一點兒再回去。”
“您剛不是説……”
“我想過了,我一個人去合適點兒。”
“那怎麼行……”
玲瓏道:“上哪兒去?”
韓奎道:“三少爺要找上肖家去。”
“好哇!”玲瓏拍手笑,一蹦老高:“有熱鬧瞧了,我剛學的派上大用場了,好好給他們點顏色,看他們往後還敢仗勢欺負人不。”
韓奎沉臉叱道:“小孩子懂什麼,你以為這是去玩兒去!”
玲瓏道:“我知道不是去玩兒,可是跟叔叔在一塊兒,我就天不怕,地不怕。”
花三郎含笑道:“玲瓏,叔叔不能帶你去,你還是跟你爹找個朋友家去坐坐吧。”
玲瓏臉上的笑容一凝還待再説。
韓奎已然説道;“三少爺,説什麼我也不能讓您一個人去。”
花三郎道:“韓大哥,説句話你可別不高興,你們父女去,能幫上多大的忙,是不是還得我照顧你們分心?”
韓奎勉強一笑,點頭道:“這倒是實情,只是……”
花三郎道:“韓大哥,聽我的,快走吧,別等他們找到這兒來,那往後會是大麻煩。”
韓奎遲疑了一下,毅然轉望玲瓏:“玲瓏,走!”
推開後排一扇小門出去了。
玲瓏痴望着花三郎:“叔叔……”
花三郎道:“快去吧,等我事兒完了,自然會上家找你們去。”
“叔叔,我們住在……”
“不用告訴我,‘天橋’誰不知道‘大書’韓,還怕打聽不出來!”
玲瓏依依難捨,但到底扭頭走了。
望着玲瓏出了那扇門,花三郎也轉身往前去了。
出了棚子看,棚外不見人,老遠處可圍滿了,誰都愛看熱鬧,可誰也不敢管肖家的閒事。
儘管肖家的爪牙捱了揍,人人心裏暗地稱快,可是在這節骨眼兒上誰敢強出頭,往前湊。
這幫人大部分是“天橋”紮根,拖家帶眷,需要養家活口的,誰要是在這節骨眼兒上近一點兒“大書”韓的棚子,只怕往後的麻煩跟“大書”韓一樣,儘管大部分都是講義氣,有血性的,可是想想一家子老小,也就忍了裝孬種了。
這當兒花三郎出來了,立即引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大夥兒嘀咕的都是一樣的話:“嘿,快瞧,撂肖家爪牙的正主兒出來了,好俊的小夥子,這是誰家的公子哥兒,瞧不出啊,有這麼身好能耐,定然是有來頭的,要不然怎麼敢拔虎鬚惹肖家?”
大夥兒嘀咕着,花三郎可沒當回事兒,邁着瀟灑步,順着棚前的小街道行了過去。
圍觀的人羣忙不迭往後讓,讓歸讓,也只是讓出了一條小窄路,誰也不捨得真讓。
花三郎衝着個半百老頭兒拱了拱手,“這位老大爺,跟您打聽一下,肖家住哪兒?”
“天橋”討生活的,十個有九個半都是恨肖家恨得牙癢癢的,半百老頭兒絕不會是那肖家的半個,他也絕不會不知道肖家住哪兒,可是這當兒他硬是沒敢吭氣兒。
半百老頭兒一臉難色,腳下正往後挪,忽聽一個清脆動聽的京片子傳了過來:“別問,這兒沒人敢告訴你肖家住哪兒的。”
花三郎扭頭一看,只覺眼前一亮,不由為之一怔。
跟前,揹着手站着個皮白肉嫩的美少年。
美少年年約十八九,穿一件海青色夾長袍,外頭罩着一件團花黑馬褂,名貴的東珠釦子,領口還鑲着一方白如羊脂的玉。
美少年人就跟那塊玉似的,挑不出一點兒瑕疵來,他跟花三郎站在一塊兒,天地間的靈秀之氣全讓他倆佔光了。
嚴格的説起來,他比花三郎還俊逸三分,可是他比花三郎略矮半個頭,也比花三郎少了那麼一點兒勃勃的英氣。
花三郎這兒望着人家發愣,人家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瞅着花三郎,粉妝玉琢的嫩臉蛋兒上,可瞧不出什麼表情來。
花三郎定了定神,輕呃了聲:“這麼説,我是沒處打聽肖家的住處了!”
“不!”美少年慢條斯理,輕輕説話,話聲比剛才好聽,模樣也動人極了:“只要你找對了人,打聽肖家的住處,不過是一句話。”
花三郎又“呃”了一聲:“那麼可否請閣下指點一條明路呢?”
美少年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花三郎一怔:“你閣下知道……”
“知道,閉着眼我都能找到。”
“你閣下敢告訴我肖家的住處?”
“不敢我幹嗎出頭説話呀!”
“説得是。”花三郎笑道:“沒想到閣下生有這麼一顆愧煞整個‘天橋’的鐵膽,敬佩,這種朋友非要交交不可。”
美少年淡淡説道:“我是有顆不算太小的膽子,至於交朋友,那還要看緣份。”
“能得相逢,不就是緣麼?”
“未必!”
這美少年有點兒怪,既然出面説話,就表示他有一副俠義肝膽,古道熱腸,願意幫花三郎這個忙,可是這當兒花三郎暗懷感激,想交他這個朋友時,他的神色話語卻又顯然地拒人於千里之外,豈不怪哉!
放眼當今,有幾個不願意跟花三郎這位人物交朋友的!這美少年又何只有點兒怪。
這可是花三郎二十多年來,頭一回碰上的硬釘子,他暗暗怔了一怔,可沒真在意,臉上仍帶着可掬的笑容,只是沒再説話。
美少年居然也瞅着他不言不動。
忍不住的是花三郎:“閣下不是要告訴我肖家的住處麼?”
“是的,可是我好象沒聽見你問過我。”
這位美少年的確有點怪。
花三郎着實一怔,旋即含笑拱手:“請教……”
“我帶你去,跟我來吧。”
美少年轉身走了。
花三郎忙跟了上去。
美少年跟花三郎走了,留給了圍觀的人又一陣紛紛的議論。
美少年閉着眼都能找到肖家,顯然是這地面上很熟的老根兒人物。
可是這些“天橋”的“老天橋”,誰也不認識這位美少年,甚至誰也不記得什麼時候看見過他一眼。
花三郎跟美少年並肩往前走,一般的飄逸,一般的瀟灑。
花三郎不住地拿眼角偷窺人家。
這不算失禮,美少年不是大姑娘,儘可以評頭論足看個夠。
年輕人,尤其是花三郎,碰見這種不俗的人物,自難免有惺惺相惜之感,多看兩眼,也屬人之常情。
他發現,美少年越看越耐看,看一眼,就想看二眼,看二眼,就想看三眼,最後,最好是緊盯着那張臉目不轉瞬,眨也不眨。
世界上,長得俊逸,長得美的人不算少。
可是有的耐看,有的不耐看。
有的,多看兩眼,就覺得索然無味,懶得再看第三眼。
有的,卻是讓人越看越想看。
這,恐怕就跟靈秀清奇有關了。
花三郎不但發現身旁這位耐看,而且他還發現,這位大男人身上有股淡淡的幽香,隨着風,一陣陣的飄送過來,香得讓人舒服,香得讓人心醉。
似乎沒什麼,那年頭,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都講究這調調兒,都愛這調調兒。
尤其是這種俊逸人物,要不給自己身上增添點兒“香”,那是辜負了造物的美意,罪過。
花三郎是不住地看人家,而人家卻目不斜視,面無表情。
這等於是個軟釘子。
硬釘子花三郎都不在乎,何況是軟釘子!
花三郎忍不住説了一句:“閣下,我還沒請教……”
美少年這回倒沒拒人於千里之外:“賈,賈玉。”
“喔!原來是賈朋友……我姓花,行三,所以朋友都叫我花三郎。”
“三郎?”
“嗯!”
本是很自然的一句問答,美少年臉上卻飛掠過一片紅暈,晚霞似的。可是燦爛動人的晚霞消逝得太快了,旋即,又是那沒有表情的一副神色。
花三郎還想問。
美少年賈玉突然停了步,開了口:“到了!”
花三郎忙也停了步:“哪兒?”
賈玉抬手一指,尖尖的指頭根根似玉,白嫩得讓人心跳:“喏,門口有對石獅子的,就是肖府。”
花三郎順着人家的手看過去,他的目光幾乎不忍離開那隻手,奈何人家的手很快地收了回去。
眼前是條大衚衕,左邊第五家,硃紅的大門,高大的門頭,一對石獅子,門口的石階玉似的。
門頭兩旁,掛着兩盞大燈,上頭兩個擘巢大字“肖”。
花三郎收回目光一抱拳;“感激不盡,賈朋友要不要跟我一起進去?”
賈玉微微搖頭,“不必了,我有膽帶你到這兒,可還不怎麼熱衷惹這個麻煩。”
畢竟膽子還是小了些。
可是話又説回來了,敢帶花三郎到肖家門口來,已經是很難得了。
花三郎道:“可否容我約個後會之期?”
賈玉又搖了頭:“不必了,有緣自會再相見。”
花三郎道:“我懂閣下的意思了,倘若能夠再相見,那就證明你我有緣,這個朋友就可以交了。”
“不錯!”
“我虔誠的求上蒼賜下緣份,否則我會抱恨終生,永遠詛咒上蒼。”
他轉身要走。
賈玉的雙目之中閃過了兩道明亮的異采,叫道,“等等!”
花三郎急轉身:“閣下願訂後會之期?”
賈玉又微搖頭:“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這句話你自然懂。”
“是的,我懂。”
“你對肖家知道多少?”
“一無所知。”
“我願意看你還能走出來,否則你我永無再見之日,所以我想就我所知,把肖家的概況告訴你……”
花三郎由衷地感激,情難自禁,一把握住人家的手:“閣下……”
賈玉的臉猛一紅,但他沒掙扎:“鬆開手,聽我説。”
花三郎緊緊一握,才鬆了手,只這麼一握,他覺得人家的手細嫩無比,柔若無骨,涼涼的,還帶着點兒輕顫:“閣下,花三郎誓死交你這個朋友。”
賈玉的兩眼之中,那奇異的光芒再閃,凝望花三郎:“你對我,真覺得那麼投緣麼?”
花三郎:“我説不上為什麼來,可是我這份真誠,皇天后土共鑑。”
賈玉輕輕地吁了口氣:“看來,我是不能不讓你一定能安然走出肖家了,你聽仔細了……”
頓了頓,接道:“肖家養一批護院,人人會武,但都不足慮,可慮的是肖家的幾個管事……”
花三郎道:“我見過一個了。”
賈玉道:“那只是前院管事,名雖管事,其實不過等於一隻看門狗,算不了什麼,真正厲害的,是後院管事,東西兩別院管事,另外還有……,我這麼説吧,肖家除了前後院跟東西兩跨院之外,還有所謂‘一樓’、‘兩廳’、‘四館’,兩廳,稱文廳、武廳,都是待客所在,但各有管事。四館,稱瀟湘,梧桐,招隱,納賢,有管事,兩女兩男,更是一等一的高手,可是最厲害的還在那‘一樓’,樓稱‘白玉樓’,白玉樓的樓主,是肖某人的女兒,那才是真正的高手,身邊四婢,名金娘、玉姬、趙璧、梁珠,功力猶在‘兩廳’,‘四館’管事之上,一個肖家的實力已威震京畿,北六省為之側目,何況肖某人還有幾個兄弟在京裏。各霸一方,互為呼應,就連官府,大內都讓他們三分,你聽明白了麼?”
花三郎抱拳道:“多謝閣下指點,我聽明白了,也記牢了,只是……”
他猶豫了一下。
“只是什麼,我怎麼對肖家知道得這麼清楚?”
“方便説麼?”
“沒什麼不方便的,肖家的名頭兒太大了,只要是京畿地面的人,沒有不熟知肖家的。”
花三郎道:“我再説聲謝,要能安然走出肖家,皆閣下所賜。”
他要走。
賈玉伸手一攔:“你自度,有幾成把握再出來?”
花三郎倏然一笑:“為了交閣下這個朋友,我不能不有十成把握。”
他一抱拳,轉身向着肖家大門行去。
賈玉站着沒動,也沒再説話。只是,他的表情是奇異的,流露出一雙鳳眼的光采,也是奇異的。
肖家的兩扇大門緊閉着,門外沒人,門裏也沒動靜,可是花三郎剛踏上石階,砰然一聲,兩扇朱漆大門豁然大開,門裏跨出兩個人,只兩個人。
這兩個,都是中年人,一個黑瘦,一個白胖,都穿黑袍,見花三郎一怔停步。
四道鋭利的目光一打量花三郎,白胖中年人開了口:“你……”
剛一聲“你”,門裏就竄出了那位肖家前院柳大管事老傢伙,怒目戟指花三郎:“就是這小子。”
該問的不用問了。
該答的也不用答了。
黑瘦中年人,白胖中年人臉色各一變:“好啊,上門找死來了。”
兩隻右手一圈,當胸拂了過來,十縷凌厲指風,立即罩住了花三郎前胸諸大穴。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
這兩個,是高手。
可惜,他倆碰上的也是高手,而且是遠比他倆為高的高手花三郎。
花三郎伸出了兩隻手,這兩隻手不同的招式,可正是破解對方攻勢的兩招,嚇得對方兩人一驚縮手,抽身後退,花三郎趁勢登上石階。
臨上石階,他扭頭後望,賈玉不見了。
就在這時候,黑瘦、白胖中年人又出了手,招式比前一招凌厲三分。
花三郎仍然是伸出兩隻手,仍然是不同的兩招,這兩招,把黑瘦、白胖中年人逼進了大門。
黑瘦、白胖中年人各揚手暴喝,三次出手。
但卻是第三次無功,那黑瘦、白胖的兩隻手的腕子,落在了花三郎白皙、修長的雙掌之中。
前院的柳大管事大驚,剛要往後跑。
花三郎一聲輕喝:“站住!”
兩個同伴半條命拿握在人家手裏,柳大管事不敢不聽,回身驚駭望花三郎。
花三郎淡然發話:“柳大管事,大名是……”
柳大管事遲疑了一下:“柳三影。”
“好名字,這兩位是……”
“東西別院的兩位管事。”
“呃,久仰了,他兩位怎麼稱呼?”
“尉遲東、歐陽西。”
“更好,麻煩柳大管事,關上大門。”
柳三影直愣,愣愣地去關上了兩扇大門。
“再麻煩柳大管事,為我通報貴上,花三郎求見。”
可以往後跑了,柳三影扭頭飛也似的不見了。
花三郎沒事人兒似的打量肖家前院,前院很大,但也很空曠,除了東西兩排廂房外,別的什麼都沒有,一條石板路通往後,兩旁十來丈見方一塊平鋪着細紗,分明,這是個練武場子。
花三郎笑顧左右:“煩勞二位,陪我走一段吧。”
尉遲東、歐陽西到現在還望着花三郎發怔,他們兩個到現在還弄不清楚,自己的腕脈是怎麼落進人家手裏去的。
花三郎一手拉一個,剛邁進二門,迎面奔來了八個人,柳三影跟另七個。
另七個,一前六後,後頭六個,清一色的佩劍黑衣人,前頭那位,是個比尉遲東還要乾瘦的中年人,簡直就是個人乾兒。
人乾兒歸人乾兒,兩眼可亮得嚇人,一雙手也特別大,還黑裏透紫,帶點兒亮意。
花三郎頭一眼就留意了他的手。
八個人都急急停住了,柳三影一指花三郎,要説話。
黑瘦人乾兒攔住了柳三影,亮得嚇人的兩眼,掠過了尉遲東、歐陽西的臉,落在了花三郎臉上,開口發話,語氣冰冷:“我知道,花三郎。”
花三郎笑了:“行了,花三郎出了名了,請教。”
“柴立,屬為肖府後院管事。”
“久仰,我要見……”
“請到文廳奉茶。”
居然來客氣的了。
“文廳”,名副其實陳設很典雅、很考究,四壁都是名家的字畫,充滿了書香。
花三郎由衷地讚歎:“好地方。”
“天大的事柴某做主。”柴立道:“這兩個人可否……”
花三郎一笑道:“柴大管事解這個客氣,花某不能小家子氣,自無不可。”
他鬆了手。
尉遲東、歐陽西疾退三步,臉色倏變,眉泛凶煞,兩人的右手一下子摸上了腰際。
顯然,他們倆是不死心,還想試試。
那位後院管事柴立冷峻目光一掃,閃電也似的掠過尉遲東、歐陽西的臉上。
目光是目光,絕不是電,説它象電,只是形容它的光亮象電。
可是怪的是尉遲東、歐陽西兩個人竟真象觸了電,剛摸上腰際的右手倏地抖動一下,旋即軟綿無力地垂了下來。
花三郎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他視若無睹,裝看不見。
柴立的一雙冷峻目光,又落在花三郎臉上,這當兒柴立的一雙目光象兩把利刃,吹毛斷髮的利刃,用不着觸碰人的肌膚,只讓它掃上一下,似乎就能割裂人。
但是,花三郎表現得仍然無動於衷,生似他是鐵打的金剛,銅澆的羅漢,那一雙利刃動不了他分毫。
突然,柴立一雙目光中的冷厲,光亮,收斂得無影無蹤,這時候看他,十足的一個普通人,誰也不會相信,他會是個內外雙修的高手,他抬手肅客,也跟一般人招待朋友一樣:“請坐!”
“謝謝!”花三郎欠了欠身,瀟灑極了,臉上帶着笑容,也生似來做客的。
陪着花三郎坐下的,只有柴立,儘管柳三影、尉遲東、歐陽西,在肖家的職務都是管事,可是這當兒卻跟七名腰佩長劍的黑衣人一樣,只有站在柴立身後的份兒。
“柴大管事。”花三郎微一拱手:“可否煩勞哪位,代為通報一聲……”
柴立招手攔住了花三郎的話頭:“用不着,柴某忝為肖府後院管事,天大的事,柴某自可伸手接下。”
“呃?”花三郎目光深注,微一點頭:“也行,柴大管事既然知道我叫花三郎,自然也就明白我的來意。”
“那是當然,朋友,你是外地來的?”
“不錯,我不是北京城裏的人。”
“你可知道,有人伸手管肖家的事,休説是這座北京城,就是在整個北六省來説,這是絕無僅有的頭一回。”
“呃!是麼。”花三郎道:“我可不知道,卧虎藏龍的北京城,跟整個北六省的江湖道,會都這麼縮頭縮腦的。”
“能讓卧虎藏龍的京城跟北六省的江湖道縮頭縮腦,自然有讓他們縮頭縮腦的理由。”
“那當然是因為肖家財大勢大,威震天下了!”
“朋友你以為還有別的理由麼。”
“應該不會有別的理由了,世界上能服人的只有兩種東西,一種是德,一種是威,想來肖家用以服人的,並不是德,以威服人,雄才大略為貴上者,應該知道那不是智舉!”
柴立冷冷道:“那是我們老爺子的事,老爺子的作為,有他自己做主,別人誰也管不了。”
“那當然,任何人都一樣,好惡由心,自己愛幹什麼就幹什麼,誰也管不了,只是若是侵犯了別人,那就該另當別論了。”
柴立冷冷一笑道:“自有肖家以來,侵犯過別人的事擢髮難數,可是整個北六省,沒聽見有誰敢吭一聲。”
“柴大管事,現在有一個了。”
柴立臉色陡然一變道:“你是頭一個,恐怕也是最後一個,自你以後,繼起無人,也等於是沒有。”
“呃?”
“肖家從沒有讓誰管過肖家的閒事,此風不可長,此例不可開,否則,往後肖家就無以對整個北六省江湖道了。”
花三郎笑了笑道:“聽柴大管事的口氣,似乎是拿花某當了仇人,非置花某於死地而後甘心啊。”
“事實上,柴某人不敢拿你當朋友看待。”
花三郎笑道:“要是肖府拿花某當仇人,那可是把好心當成了驢肝肺,大錯特錯了,柴大管事,花三郎我為的是貴上啊,貴上財大勢大,威震北六省,何等顯赫,何等威風,若是地痞流氓似的,為勒索幾個小錢,毀了令譽,弱了威名,那可是得不償失,令人扼腕啊。”
柴立哼哼冷笑,然後由哼哼冷笑變成了縱聲大笑:“新鮮,新鮮,這話柴某人倒是頭一回聽見,閣下這個人的是可愛……”
“誇獎了。”
“閣下找上肖府,就是為表達這番好意的麼。”
“不錯,我是一番誠摯好意,不過還要看肖府是否願意接受我這番誠摯好意。”
“願意如何,不願意又如何?”
“願意,那是天橋苦哈哈朋友們之福,花三郎不但願代表所有天橋的朋友向肖府致最大的謝忱,而且得罪府上之處,花三郎我還願意當面賠罪,只是如果不願意接受……”
“如何?”
“花某人天生一副好管閒事的熱心腸,為了所有天橋苦哈哈的朋友們,也為貴上得來不易的威名及令譽,就是逼也要逼肖府接受。”
柴立冷笑道:“好大的口氣。”
“好説。”花三郎道:“既然來了,總不能空着手出去,否則我有什麼面目見天橋那些苦哈哈的朋友。”
柴立深深地看了花三郎一眼:“你的確是個好管閒事的人,既然天生這麼一副熱心腸,肖府不能不成全你,我倒要看看你是怎麼樣逼肖府接受。”
花三郎倏然一笑道;“柴大管事,這是劃出道兒來了。”
柴立道:“嘴長在你身上,愛怎麼説隨你,不過肖府不是任人撒野的地方,要是任由你就這麼出去,那會慣了你的下次,也會讓北六省的江湖道瞧扁了肖府。”
“呃!以柴大管事之見,是打算讓我姓花的怎麼出去?”
“肖府有的是人,我讓他們抬你出去。”
花三郎一笑而起:“本來,強龍不壓地頭蛇,奈何我天生一副怪脾氣,為了貴上跟天橋這班苦哈哈的朋友,花某人我只好把這條命豁出去了。”
柴立也緩緩站了起來。
顯然,這已是劍拔弩張時刻。
柳三影、尉遲東、歐陽西以及柴立身後七名黑衣劍手,都已暗暗凝聚功力戒備。
花三郎跟個沒事人兒似的,笑笑道:“柴大管事,看樣子,咱們是非動干戈不可的了。”
柴立兩眼精芒閃動,冰冷道:“你是第一個恃強闖肖府的人,肖府絕不容再有第二個,甚至要做得連你這頭一個也不存在。”
花三郎搖頭笑道:“柴大管事,不容易,不容易啊。”
柴立冷哼道:“咱們就試試看再説。”
他隨話一步欺前,疾若鬼魅,抬手一掌拍向花三郎。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這位肖府後院管事柴立的身法,招式,比柳三影、尉遲東、歐陽西三個可是高明多了。
花三郎卓立不動,臉上仍掛着笑意,但是他的兩眼,卻是緊盯着柴立疾揮而來的那隻右掌。
雙方距離僅數尺之遙,柴立出手又極其快速,只一轉眼間,柴立的右掌已近花三郎胸前重穴五寸之處。
花三郎仍未動,臉上的笑意依然。
就在這時候,柴立突然一聲冷哼,五指頓時箕張,手掌一搖,幻成七八隻掌影,把花三郎胸前的幾處重穴一起罩在掌影之內。
似乎,花三郎此刻如若應變的話,已經是太遲了。
但,花三郎絕不是庸手,更不是傻子,他所以這樣靜峙不動,應該有他的道理,應該有他的萬全之策。
果然……
眼看柴立那隻右掌就要沾衣。
柴立的臉上泛起了異容。
柳三影、尉遲東、歐陽西等人臉上的詫異之色更濃。
就在這時候,花三郎動了,誰也沒看清楚他是怎麼動的,事實上他完全跟沒動一樣,但是,柴立的那一掌已經落了空,花三郎人已到了柴立的右側,柴立的那隻右掌,已從花三郎胸前不到一寸之處掠了過去。
花三郎不動是不動,一動就是所有的動作一氣呵成,他的右手五指搭向了柴立的右腕。
按説,柴立招式用老,在這種情形下,很難躲過象花三郎這樣的高手一擊。
但是,連花三郎都知道,柴立這一招,只是試探性的攻勢,絕不會不留後手,再説,象柴立這樣的高手,自然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就在花三郎五指方自遞出那一剎那,柴立他人已象一陣隨風的落葉似的,向左飄了出去,而且一飄就是三尺。
他也躲過了花三郎襲擊他右腕脈的反擊,他橫掠三尺,腳一沾地,就要再行撲擊。
而,陡地,他神情一震怔住了,兩眼睜得老大,雙腳就象釘在地上,他那睜得老大的兩眼,看的是花三郎的左手。
花三郎高抬着左手,臉上仍是那令人既氣又恨,卻又忍不住不看的笑意,左手兩指間捏着一樣東西,那是一根髮簪,柳三影、尉遲東、歐陽西等猛然睜大了兩眼,每張臉上都是驚容,幾乎同時脱口一聲驚呼。
柴立急忙抬手摸頭,髮髻並沒有散落,那是因為絲帶還束着頭髮,但是髻上的髮簪已經不見了。
柴立的手停在了髮髻上,動彈不得。
一名黑衣劍手兩眼突閃殺機,出劍,掠身一氣呵成,鋭利的劍頭帶着一道懍人的光華,閃電似的卷向花三郎後心。
花三郎的左手往後一揚,一聲痛呼,一聲龍吟,那把長劍掉在了地上,黑衣劍手左手握着適才持劍的右手,掌心裏,插着剛才在花三郎左手兩指間的那根髮簪,直透手背。
就這麼兩手,震住了全場。
眼前這些人,包括柴立在內,久久沒有一點動靜。
他們不相信,絕不相信當今武林中有人能一招挫敗這位內外雙修的後院管事柴立。
然而,這畢竟是鐵一般的事實。
笑容,在花三郎唇邊更濃了三分,花三郎説了話:“柴大管事,承讓。”
柴立等一下都大夢初醒般定過了神,柴立既驚又怒:“你……”
“柴大管事,區區在下的好意,肖府是接受不接受?”
柴立鎮目暴喝,暴喝聲中,他一步欺到花三郎面前,雙掌猛翻齊揮,向着花三郎當胸擊去。
天還不算涼。
但是柴立這雙掌並出的一擊,使得站得近的人,都清晰地感覺到一股能讓人機伶冷顫的陰冷寒意。
柴立此刻的雙掌,顏色更紫了,黑紫黑紫的。
兩眼閃過兩道威稜,花三郎的一雙眉稍高高揚起:“你這種陰毒功力有傷天和,我替江湖道毀了它吧。”
隨話抬手,突出一指,就要點向柴立一雙手掌的掌心。
驀地,一個蒼老話聲傳了過來:“年輕人,手下留情。”
花三郎手指的點勢為之一頓。
柴立沉腕收手,飄身而退,眼中有驚恐色,額上也已微有汗漬。
凝目望去,廳後踱出了一人,真是踱出來的,八字步,走得又慢,一擺一晃的,不是踱是什麼?
這個人是個福福泰泰的白胖老頭兒,文生巾,儒服,福字履,再加上他那兩步走,十足的一個老學究冬烘先生。
果然,這位老先生一出來,柴立等立即整容欠身,一起叫了聲:“老夫子。”
老夫子!不是冬烘先生,老學究是什麼?
花三郎微一怔神,旋即明白,此處是肖府的“文廳”所在,此老必是美少年賈玉所説的“文廳”管事。
老夫子畢竟是位知書達禮的飽學之士,滿臉堆笑地向柴立等人點了點頭,然後抬起手來連聲道:“坐,坐。”
柴立等人欠了欠身,可沒有一個人落座。
眼前劍拔弩張,剛經過一場搏鬥,這位老夫子象壓根不知道有那麼回事,沒事人兒似的。
事實上,他這一出來,確也使得“文廳”中劍拔弩張的氣氛緩和了不少。
接着,老夫子的一雙老眼落在了花三郎臉上,這雙讀破萬卷,飽經世故的老眼,似乎能看穿人的肺腑。
柴立的鋭利冷峻的目光,花三郎能視若無睹,處之泰然,但是這雙絲毫不含敵意的老眼,卻看得花三郎心頭為之微微一怔,馬上提高了警覺,加深了戒備。只有花三郎看得出,這才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明人物,這才是個難斗的“大敵”。
只見老夫子上下打量了花三郎一陣,然後才眨眨老眼,慢條斯理地道;“年輕人血氣方剛,戒之在鬥,你跟柴管事有什麼深仇大恨啊,真是!世間有什麼事不好商量,為什麼非毆鬥廝殺不可,坐,坐,天大的事,忍忍心頭火坐下來説,坐,坐!”
他一派“老”腔,象極了長者訓叱後生晚輩。
你怎麼來,我怎麼往,花三郎聽了他的,見怪不怪,微微一笑,坐了下去。
老夫子“嗯”了一聲:“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掉了掉椅子,他也落了座。
這會兒連柴立也沒座位了,他跟柳三影等往後退了兩步,垂手侍立一旁。
“年輕人,你姓什麼,叫什麼啊?”老夫子輕咳一聲説了話。
“花,花三郎。”花三郎回答得毫不猶豫。
“姓花,行三,花三郎,嗯!這名字帶着點邪氣,不象個規規矩矩的名字,年輕人,你不象一般邪裏邪氣的年輕人啊。”
“多謝老夫子,名字只是個記號,並不代表一個人的行為心性,就象府上這位前院管事,他大號三影,多雅的名字,可是他人卻俗不可耐,語言無味,面目可憎,老夫子以為然否。”
柳三影臉色陡然一變,一襲衣衫無風自動,顯然是氣得發抖。
而,老夫子卻是連連點頭:“好,好,年輕人會説話,不但能説善道,而且詞鋒頗稱犀利,正對老朽胃口,年輕人,只要你能説,願意説,天大的事都能迎刃而解……”
居然有這種事。
“年輕人,你是不是跟柴管事有什麼怨嫌啊?”
“區區跟這位柴大管事素昧平生,今天這是頭一次見面,談不上怨嫌。”
“呃!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找上肖府來,跟這位柴管事毆鬥廝殺呢。”
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還是明知故問。
花三郎笑笑道:“既然老夫子不厭其煩,區區敢不言之再三……”
接着他把前因後果説了一遍。
老夫子一邊捋鬍子一邊聽,靜靜聽畢,恍然點頭;“呃,原來如此啊……”
“是的,歸根究底一句話,區區是為天橋的朋友們請命來了。”
“好,好,年輕人,老朽沒看走眼,你何止是不帶一點邪氣,簡直就是位悲天憫人,俠骨柔腸的英雄豪俠,這種年輕人難得,太難得了,老朽要結交,要好好結交……”
“老夫子抬愛。”
老夫子霍然轉臉:“你們怎麼不早告訴我,要是早告訴我,這場架還打得起來麼,這麼一位年少英豪,你們竟干戈相向,不是壞了東家的賢義之名麼,真是!”
柴立等連聲唯唯,誰也沒敢多説。
老夫子轉過了臉:“年輕人,這件事到老朽這兒,簡直太好解決了,簡直不值一笑,而你們居然會為這種事大動干戈,真是啊,真是啊。”
“老夫子有兩全的良策。”
“不,年輕人,”老夫子搖搖頭:“這種事沒有兩全的辦法,老朽也沒有兩全的良策,不管是怎麼決定,總有一方要吃虧……”
倒是兩句實話。
“老夫子高見,那麼……”
老夫子乾咳了一聲:“老朽雖然是讀聖賢之書,知道所為何事,但是身在肖府,食人俸祿,不能不為五斗米折腰,自不免將東家的利益放在前面,這一點,年輕人你想必能夠曲諒。”
“那是當然,老夫子,俗話説得好,吃誰的向誰嘛。”
“對,對,對極,老朽正是這意思,只不過老朽會替人着想,會心平氣和跟年輕人你謀求個解決之法……”
“老夫子既為五斗米折腰,把貴上的利益放在前頭,這,還有妥善的解決之法麼?”
“有,當然有,老朽這解決之法,不但不傷雙方和氣,而且還擔保年輕人你願意一試。”
“呃!”
“年輕人你莫非不信。”
“區區願聞其詳。”
“年輕人,老朽剛才已經説過,老朽不能不先把東家的利益放在前頭,也就是説,老朽食人俸祿,勢必要挺身而出,維護東家的利益,既稱維護,難免力爭,但老朽這力爭不是搏鬥,老朽是個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尤其偌大年紀,一把老骨頭,縱然想鬥也是力不從心,所以老朽不得不改用其他方法與年輕人你全力一搏……”
“呃!”
“年輕人,你讀過書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