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隊車馬沿官道緩緩南下。
一聲玉磬脆響從車廂裏傳出,整隊人馬都迅即停住,寂然無聲。
這隊人馬共計兩輛馬車,九名騎士。
兩輛馬車,一輛是載人的轎車,另一輛則是載着箱籠等行李的貨車。
九名騎士,兩名是綵衣侍婢,四名是白衣小婢,以及三個衣飾整齊的中年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大道右邊的那座涼亭,亭內石凳上有個白髮垂腰的老人,盤膝端坐,他身邊放着兩根黑黝黝的枴杖。
他本是閉上眼睛,直到這隊人馬停了下來,才徐徐睜目。
那隊人馬中突然有了動作,一個黃衣俏婢躍下馬來,姍姍行到涼亭。
俏婢笑盈盈,恭敬地行了一禮,道:“我家主人請問老丈,為何以千里傳音喝令咱們停車?”
白髮老人冷澀地道:“你家主人是不是東廠中人?”
黃衣俏婢露出驚訝的神色,反問道:“老丈有何根據,猜測家主人是東廠中人?”
白髮老人冷哼一聲,道:“你們的氣派,縱是當朝一品大員,也比不上。而且你們這些男男女女都身負上乘內功,手下如此,其主可知。因此,你們的來歷,便不難猜出了。”
黃衣俏婢搖搖頭,道:“老丈猜錯啦!”
“老夫絕不會錯。”白髮老人冷笑道:“我聽説東廠四大高手中有一個女的,叫做無雙飛仙邵安波,車廂裏是不是她!”
“原來你老人家也知道敝上的名字。”黃衣俏婢笑笑道:“但你老人家尚未賜告名號及喝令咱們停車的原因,小婢回去如何向敝主人交代啊!”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冷月。”
“冷月,你回去告訴你主人,我姓程,名叫天仇,想向她打聽有關荊若天的消息。”白髮老人冷冷道:“老夫一向不喜歡東廠的人,要不是為了探聽仇家的消息,我才懶得和你家主人打交道呢!”
白髮老人的語聲並不是很高,但是兩丈外車隊的人,個個都聽得清清楚楚的,且耳膜隱隱生痛。
秋雲向車廂説道:“小姐,這個老人的內力,好渾厚啊!”
車廂中傳出一陣清脆而又冰冷的口音,道:“那個叫程天仇的老人,乃是六七十年前有名的魔頭,他的外門魔功走的是猛戾的路子,極為霸道,昔年已是宇內有數無敵高手之一,如今他的魔功練的更是登峯造極了。這個老魔頭是荊大人師門的仇人,如今重入江湖,恰巧又被遇上了,這也許是天意如此……”
她沒説出“天意”究竟是什麼,但秋雲卻一聽而知她決意出手一拼,不禁大驚失色。
“你犯不着招惹這個老魔星啊!小姐。”秋雲連忙勸阻:“以前你供職東廠,沒有話説,但如今你已辭了差事,天塌下來也用不着多管呀!”
廂簾忽然掀起,露出端坐車廂裏的人。她可真是絕世美女,玉面朱唇,雲環霧鬢,一身白衣勝雪,遠遠望去,真像仙子一般。
“我怎能不管呢?”
邵安波微微一笑,她能獲准辭職,這是荊若天送給她的一件大禮,東廠幾時有過讓人辭職不幹的例子,何況她又涉嫌在身,可説是破天荒的事。
這件事她管定了,程天仇既是荊若天師門仇人,此番要打聽荊若天,豈會有好事?今日既然遇上了,豈能袖手不理?
“就算是我回報的一件禮物吧!”她想:“但這代價可能要我付出生命,唉!這件禮物,未免太貴了一點。”
她浮現出一抹無人能懂的微笑,目光轉到那三名穿戴齊整的中年人面上,只作了一個暗示,其中一個個子較高,眼光特別亮鋭的中年人,便迅速過來。
“屬下杜心求候命。”
“謝謝你,杜三哥,待會我出手之時,務請你為我辦到一件事。”
杜心求慨然道:“小姐即管吩咐,火裏水裏在所不辭。”
他和另外兩個中年人,跟隨了無雙飛仙邵安波十幾年,忠心耿耿,這次邵安波辭職歸隱,他們也捨棄了榮華富貴,仍然追隨邵安波,這一份情意,在東廠那等勾心鬥角爭權奪利的地方,實在太不容易了。
邵安波的聲音清晰地送入他耳中,使他感到很驚奇,因為她竟是以“傳聲”之法,向他説話。
“杜三哥,我一動手,你就儘快溜到路旁那堆矮樹叢後,隱身觀戰,請你記住我落敗時是什麼招式,然後速返京師報告荊大人。
杜心求也是經過大風大浪之人,這時仍不禁變了顏色,驚疑地望着她。
邵安波知道他心有所疑,又傳聲道:“杜三哥,記着我的話,如果你也逃不掉,我們這一夥人全都白死,荊大人永遠不會知道,更沒有人為我們報仇了。”
杜心求聽她這麼一説,感到事態十分嚴重,不敢多説,連忙退了下去。
“秋雲。”她轉頭望着那個俏婢,低聲説:“你們能逃則逃,如果投降能保住性命便投降。”
小姐,你和那程天仇既無仇恨,何必拼命?你告訴他,我們已脱離東廠,他便不會向我們動手啦!”
邵安波含着微笑,搖搖頭,沒有反駁或解釋,徐徐跨出車廂外,跳下地來,動作十分優美。
她向前走了好幾步,忽然回頭向秋雲笑了笑,説道:“我曾經得到一件禮物……”
秋雲是她貼身之人,任何饋贈她無所不知,但在她印象之中,並沒有一件禮物,貴重得足以使她用性命回報的。
她正要開口,邵安波又輕輕道:“除此之外,我還有一個想不通的問題,我來自何處?
欲往何處?”
她不等秋雲回答,嫋嫋行去。
秋雲當然也沒有辦法想得通她的疑問,這本是人類亙古以來的不解之謎啊!
邵安波已來到涼亭前,她的“寒水虹”寶劍尚未出鞘,態度平和,絲毫看不出她已安排好後事,準備來拼命。
秋雲、冷月招呼同伴下馬,並將邵安波的囑咐轉告。
程天仇已將邵安波看得更清楚,但覺她自有一股清冷高貴的氣質,冷豔絕世,令人感到不可迫視。
他已是七八十歲的老頭子,當然沒有什麼顧忌。況且邵安波的“冷豔”,事實上就是她武功修為的一部分。那些不敢迫視她的人,自然不會是她的對手了。
邵安波微微一笑,道:“程老前輩,您打聽之事,無可奉告,我不自量力,打算向您老請教幾招。”
程天仇仍凝視着她,緩緩道:“我不久之前見過一個女孩子,當時我以為她已經是天下無雙的人才了,誰知現在見了你,卻把她比了下去。”
“謝謝您誇獎。”她淡淡地説:“我邵安波其實也是庸脂俗粉,天下所有女孩子過不了的那一關,我也過不了。”
她忽然奇怪自己為何把真心事輕易地告訴這個陌生的老人?他既不慈祥如祖父,也不像是能瞭解女孩子情懷的那一類人。
程天仇果然摸不着頭腦,問道:“哦!是哪一關?”
“唉!不説也罷!”邵安波避開這個問題:“程老前輩,我準備好啦!”
程天仇搖搖頭,訝疑地道:“你好像甚有把握,一直迫我出手,你可知我是誰?”
“您老是昔年天下無敵高手之一,我哪有把握?”
“這樣説來,你是不怕死?”
“可以這樣説吧!”她的聲音有點含糊飄忽。
是的,她只是想逃避這惱人的塵世而已,從前她活得好好的,那是因為她堅決的關閉起心扉,不曾得也不曾失,而現在,她雖然無所謂得失,但她卻隱隱嚮往一些什麼,而又知道好像沒法子獲得似的。
程天仇舉起雙枴,身子一聳,躍出涼亭,他用左拐撐住肋下,便站得淵滓嶽峙,雙腳卻仍作盤坐姿勢。
即使是遠觀之人,都看得出這個老人是個極厲害之輩,每個人的心都抽得緊緊的。
無雙飛仙邵安波掣出了寒水虹,剎那間寒氣潮湧,拉開架式,姿勢十分美妙。
這正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程天仇暗自搖頭,真正長江後浪推前浪,這麼年輕美貌的女孩子,居然已可躋身於武林頂尖高手之列。假如不是有過沈陵的例子,他恐怕不肯相信這是事實呢!
“老前輩,我要放肆得罪了!”邵安波沉靜地説。
話聲方歇,劍上透出的寒氣,比平時強烈數倍,這是她明知必死,而激發出來的無畏厲氣。
程天仇絲毫不敢大意,揮拐迎頭劈去,拐上湧出的勁流,重如山嶽。
邵安波身上的衣服,貼體勁風拂得獵獵作響,呈現出起伏有致的曲線,但她卻站得穩穩的,不曾被勁流迫退。
她冷叱一聲,劍化長虹,掣掃當頭落下的枴杖。
劍拐相觸,發出一聲脆響,程天仇退了一步,面色十分凝重。
邵安波雖然屹立未退,可是敵拐勢厲沉重,使她手腕痠麻。最可驚的是對方拐力在剛猛中含有靈巧的變化,在極細微的震動中,巧施“粘”宇訣,把她寒水虹削鐵如泥的威力輕輕化解了,枴杖絲毫無損。
邵安波感到對方的武功實在已到了出神入化之境,看來今日勢難逃過劫難,她並不感到有什麼遺憾,反正在這世上,無牽無掛,沒有傷悲,也沒有懷念。
程天仇拐發如風,一連七八招,奇詭變幻,使人難測其妙。
這幾拐可把邵安波迫得連連後退,她用盡全心,催發玄功,以綿密的森森劍網圍繞全身,仍然無法遏阻住對方凌厲的攻勢。
秋雲和冷月兩婢,自小隨侍邵安波,對她的情況最為了解。
她們還是第一次看見她陷於這等苦戰中,長此下去,有守無攻,甚至連守也守得十分艱苦,勢非敗亡不可。
她們都大為色變,對望一眼,拔出長劍,奔向鬥場。
兩女的造詣,已是武林中不可多見的高手,只要稍稍阻滯程天仇的攻勢,小姐就有機會出手反擊了。
她們都是抱着這個心思,對本身的安危,根本沒有考慮到。
多少年來春花秋月,芳華空度。她們也和邵安波一樣,有着空閨冷落寂寞之感,歲數不算大,但也不算小。
可是天下的英雄人物見得多了,王公貴人算不了什麼,那些凡夫俗子,如何能委身下嫁?
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她們這種想法已不是一朝一夕,直到沈陵忽然自京師銷聲匿跡,好像從地上消失了一般,就更令她們心灰意冷。
多少年來惟一打動小姐芳心的男人,卻像彗星一現。啊!希望已破滅,她們亦無所依歸,雖説還未到了捐棄生命的地步,可是生命不必留戀,卻是無可懷疑的了。
兩人的長劍,透出拼命一死的慘烈之氣,身劍合一,投入雷霆萬鈞的拐網中。
就在兩女的長劍快要觸及綿密的拐網,千鈞之際……
“冷月、秋雲,丟劍速退!程老哥住手!”如雷的喝聲及時傳來。
同一剎那,淡淡的流光射到。
是沈陵,來勢有如電光流火,破空疾射而來。
人與刀融為一體,太快了,難以看到實影,反正就像如虛似幻的光影,排空馭電而至。
“我的天!”奉令躲在灌木叢後計招的杜心求,駭然驚叫:“御刀飛行的地行仙!那……
那是什麼人?”
人影乍合,刀劍光華和拐影,陡然進爆。
兩支劍頓時碎裂成屑,像鐵雨般灑落地面,一支枴杖與半截刀身,同時飛上半空,然後掉落在排水溝中。
人影乍現,秋雲、冷月兩女摔落在路側曠地上,滾了兩匝才爬起,滿面盡是驚怖之色。
邵安波被迸爆的勁流逼得連連後退,最後乏力地靠在涼亭的支柱上,寒水虹垂在身側,香汗淋漓,不停喘息。
程天仇白髮蓬亂,形如厲鬼,雙手支地半坐半躺在官道上,左肋下的那支枴杖,插在三尺外的地上,入土盈尺。
沈陵趕忙扔掉手中的半截緬刀,拔回插在土中的枴杖,並扶起程天仇。
“程老哥,小弟情急出手,務請恕罪!”沈陵歉然説。
“恕罪個鬼!”程天仇苦笑接過枴杖支在左肋:“要不是我及時收勁得快,這條老命準得完蛋,喂!她們不是你的死對頭麼?你為何反而出聲喝阻?”
“不,邵仙子一直是小弟的朋友,何況她已辭去東廠職務,更不算是敵人啦!”
程天仇“哦”了一聲,道:“你不是説要遲些日子再南下的麼?為何這麼快就趕到這兒來……”
沈陵道:“我突然想到東廠耳目遍佈,而你老哥的相貌又易引人注目,深怕荊若天聞訊率領大批高手趕來攔截,所以暗中趕來看看……”
他彎身拾起那支枴杖,遞給程天仇,壓低聲音道:“前面十里之地就是宛平府,你最好在宛平乘船改走水路,以免暴露行跡。”
此刻,四名白衣小婢已扶起秋雲、冷月,偕同杜心求等人退到邵安波身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沈陵和程天仇身上,人人面泛驚疑之色。
“好!我聽你的,這就上路。”程天仇瞥了滿臉驚疑之色的邵安波一眼,滿含深意地説:
“那個女孩子的確不錯,不要輕易放手!”
他向邵安波等人,揚了揚拐,算是打招呼,雙枴一點,騰身疾射而去,像是御風飛行,速度極為駭人,轉瞬之間,身形就消失於路的盡頭。
眾人都被他的輕功身法嚇了一跳,連一向以輕功自傲的無雙飛仙邵安波也自嘆不如。
沈陵望着程天仇的身形消失後,舉步走向涼亭。
“二夫人,你沒事吧?”他的語氣充滿關懷。
“還叫什麼二夫人?”邵安波搖頭苦笑,語氣居然變得柔柔的,往日那種女強人的形象已消失無蹤:“謝謝你啦!我沒事。這老魔的武功真是高得駭人,假如你遲來一步,我們這些人將無一能活命。”
她接着為杜心求等人引見了沈陵。
秋雲和冷月兩個美婢,亦向沈陵謝過救命之恩。
杜心求是見過世面之人,暗中打了個手式,四名白衣小婢及另兩個中年人,皆退至車馬停放之處。
他心中百感交集,眼前這個年輕人,日前還是自己等人追緝的欽犯,目下卻成了救命恩人,人世間事,真是變化無常。
邵安波一雙美目,一直凝視着沈陵,嬌面神色百變。她惑然地問道:“那個老魔似乎很聽你的話,他該不會是你那集團的人吧?”
“當然不是,我和他是打出來的交情。”沈陵輕描淡寫地説:“你又怎會和程老哥打起來的?”
邵安波將經過情形説了。
沈陵搖頭苦笑道:“這位老哥都快近百歲了,性子仍然那麼急躁,我就是怕他性急出事,才追來瞧瞧,想不到來得正是時候……”
邵安波從他話中聽出了某些玄機,心知兩人暗中必有某種協議或行動,但她並沒有追問。
沈陵又問道:“對荊若天的恩情,你仍否想圖報?”
“不了。”邵安波搖搖頭苦笑:“剛才我已還報過了,雖然未能如願,但總算已盡了心力……”
“如此甚好。”沈陵鬆了口氣:“我不希望你與東廠仍有牽連。”
“這些天來,東廠連續失蹤了十數名高手,其中包括荊若天四大心腹之一的假員外方展雲在內,可是你傑作?”
“不錯。”沈陵毫不隱瞞地承認:“荊若天的勢力太大了,我必須先逐次剪除他的爪牙,然後與他決戰……”
“你的武功和機智,放眼當今天下,恐怕很難找得出有人能與你抗衡。可是東廠之人一向不講江湖規矩,對付敵人都是一擁而上,以多為勝,暗器迷香齊施,以斃敵為目的。”邵安波憂心地説:“另外該廠供奉有許多邪術高手,那些人不是武功能應付的,其中尤以一個叫縹緲仙子的道姑,妖術極為厲害,據説已修至白晝幻形的境界,你要特別的小心才是……”
“哦!縹緲仙子廖天香,巫山朝雲觀觀主,死鬼南天教主煉魂羽士的鼎爐。難怪我找了好久都沒找到她,原來投靠了東廠!”沈陵淡然地説:“她的妖術雖然厲害,但對我起不了作用。”
“哦?你也會妖術?”邵安波驚疑地問。
“懂得一點點。”沈陵笑了一笑,道:“家師是玄門中人,我當然會一些裝神弄鬼的本領呀!”
邵安波知道他在胡扯,不肯説出實情,當下白了他一眼,道:“你剛才説曾找她,為何找她?”
“我是受人委託才找她的,那已是一年前的事啦……”
“哦!如此説來,一年前你原本是江湖中人,是不是?”
沈陵點點頭,沒有作聲。
邵安波又道:“江湖中頗有名氣的高手,東廠都列管有他們的背景資料,可是卻沒有你的,之前甚至沒聽説過有你這個人。這隻有一個解釋,那就是你以另一個身份出現在江湖中,你究竟是哪座廟裏的大菩薩呀?沈陵是你的真姓名?”
“我的真姓名是沈野,亦有人叫我小野。”
“啊!”秋雲驚呼:“小姐,舅太爺説的……”
邵安波立即以手式制止秋雲説下去。
沈陵一愣,不知其意何在?
邵安波吁了一口氣,道:“沈兄,我提一個人,不知你是否還記得?”
“請説!”
“杭州南大街‘永安堂’藥局的周永安老先生。”
“周老國手?咦!你怎會知道他?”
“他是我的舅舅,也是我世上惟一親人。”她微微激動地説:“五年前,是你在天台雙煞手中救了他,並資助重建藥局,等我得訊自京師趕回杭州時,事情已過了一個多月。事後我多方打聽,甚至運用東廠的調查網,都查不出一個名叫沈野的年輕武林高手……”
沈陵笑道:“我行道江湖,從不以真姓名示人,你當然無法打聽得到呀!”
邵安波道:“想不到今日無心得遇,請受我一拜……”
語聲一落,便盈盈下拜。
沈陵急忙伸手虛攔,並連稱不敢。
邵安波感到一股温和的無形勁道,托住她的嬌軀,用盡勁力亦無法躬身下拜,心知是對方暗中發出神功,只好收勢作罷。
“沈先生,您行道江湖為何要隱起身份呢?”冷月不解地問。
沈陵笑笑道:“因為我是獵人,不想被人當作獵物。”
“小婢聽不大懂。”冷月惑然搖頭。
“不懂最好,可以少許多麻煩。
邵安波卻心中一動,低頭沉思,半晌才道:“我已知道你是誰了!難怪東廠沒有你的資料,任誰都想不到,你會參加那個集團的。”
她並沒有説出他是誰,她知道凡是秘密,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分泄密的機率。
秋雲、冷月二婢,心裏好想知道,又不敢問。
“我只是為了一個承諾,才參加該集團,並非為了什麼崇高理想及堂皇的理由。”他笑笑説,笑容中有一絲飄忽的神情:“假如我的身份一旦曝光,無論是對我或對集團,都將是一件十分尷尬之事。”
邵安波正色道:“不,你多慮了。你在江湖中口碑甚佳,為你喝彩的人,比仇視你的人多得多,人世間沒有十全十美的人與事,你何必太過於計較;”
“或許你説的有理,我不應該太過於計較。”沈陵聳聳肩道:“好啦!咱們別再談這些煩人的事,你此番辭職後,是否要返杭州定居?”
“是的,我原本是這麼打算。”邵安波點點頭:“不過目下我改變主意啦!我想留下來與你並肩行動,你説好不好?”
“當然不好。”沈陵斷然拒絕:“對方都是你昔日的同僚,你能向他們揮劍?”
“你以為我不敢?”
“縱使你敢也不可以。”他態度極為堅決地説:“我不能陷你於不義,儘管那些人並非仁義之人。你惟一要做的,就是立即動身南下。”
邵安波見他態度極為堅決,心知難以如願,失望的神情明顯寫在臉上。
“你的緬刀已毀,這把寒水虹給你防身。”
她解下懸在腰間的寶劍,遞給他:“你一向使刀的,但以你的造詣,諒必也精於劍術,這把劍分量雖輕了些,但總比沒有好。”
“你的寒水虹,廠衞之人有誰不識?我如持之應敵,豈不是等於你向他們揮劍?”沈陵沒有伸手去接:“不瞞你説,我身上有沒有兵刃都是一樣,如果用兵器,還是用刀比較習慣,我會另外再找一把的。”
“好吧!那你得特別小心提防暗算。”她收回寶劍系回腰間:“按理説,你們這一行的,都是以機巧殺人為主,但你卻偏偏採面對面搏殺,你如不改變習慣,終有一天會被對方打人十八層地獄!”
沈陵默然不語,沉思半晌始道:“或許你説的對,我真的要改變方式了。我雖對生命的意義從不求甚解,能看破生死,但活着總比死亡好……”
“你能夠轉變觀念,實在是太好啦!”邵安波欣然道:“咱們就此別過,希望不久能在江南見到你。”
北面官道上突然塵頭大起,有數十騎健馬疾馳而來。
沈陵急聲道:“你們快點動身,一定是剛才的打鬥,將東廠的高手引來,我得先走一步,再見!”
聲落人動,但見人影一閃,微風颯然,人已現身在二十丈外的曠地上,再一閃,即消失無蹤。
眾人看得張口結舌,呆若木雞,半晌才恢復神智。
“小姐,這……這是什麼身法?”秋雲的臉色仍未恢復正常。
“這一定是玄門的五行遁術,他是借土遁走的……”邵安波像在自語,又像是回答秋雲的問題。
※※※※※※
這是一隊由三名老道和十一名壯漢組成的搜索小組,正以扇型隊形,向半里外的平坡搜索前進。
領隊是龍虎大法師,這個妖道除了會妖術之外,一身武功亦是超塵拔俗。陰風客冷青雲倚為肱股,供奉於“清風莊”中。
另兩名中年老道,是龍虎大法師的得意門徒,無論邪術武功,皆已獲得妖道真傳。玄門太乙魔罡的火候相當精純,兩人聯手,足以將頂尖高手名宿打入十八層地獄。
十一名勁裝大漢,是東廠的大檔頭,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全隊的實力空前強大。
龍虎大法師上次在清風莊被沈陵所制,迫其釋放中了妖術的邵安波,煮熟了的鴨子飛了,把沈陵恨之入骨,恨不得將他銼骨揚灰。
此次受命率隊搜捕,他表現得比任何人都積極。
目下已搜了快三個時辰,每個人都又飢又渴的,疲乏得要命,但妖道仍然不敢放鬆,要求同伴認真搜索。
“快正午了。”龍虎大法師指指前方,向同伴説:“咱們到那塊平坡上食用乾糧,然後……咦!那是什麼人?”
眾人聞聲,舉目前望,只見平坡前面的樹林前,有一個黑衣人在往返走動。
眾人正感迷惑之際,那人突然止步,轉身向這邊望了一下,倏然閃身隱人林中。
龍虎大法師的眼力非比尋常,就在黑衣人轉身的剎那間,已看清那人的面目。
“是姓沈的欽犯,快追!”龍虎大法師欣然叫,首先奔去。
餘眾亦爭先恐後跟進,像羣亂鴉。
當他們奔到距樹林三丈之處時,黑衣人又突然現身於樹林前,冷冷地打量他們,嘴角掛有一絲冷酷的笑容。
這位不可一世的大法師,臉上的喜意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極度的震憾,腳下遲疑着未前進。
最笨的人也該明白了,黑衣人是有意等候他們的,如果沒有必勝的把握,怎敢不打埋伏而公然相迎?”
所有的人一湧而上,半弧形三面包圍,一開始就擺出羣毆的陣勢,這是東廠的一貫作風。
黑衣人左手握着一支連鞘長刀,屹立如山,任由對方列陣,嘴角的冷笑更濃了。
龍虎大法師陰聲道:“小輩,你的確很有神通,連日來竟能躲過咱們全天候的搜捕。今日本法師很走運,找到了你,你還不束手自縛。”
“你走的是死運,老道!”
沈陵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虎目中神光漸現:“今天是我正式開始反擊的黃道吉日,你們是第一批應劫之人。”
“小輩,你吹牛也要有個譜。”龍虎大法師漸漸恢復了信心:“本法師一個人就能教你神形俱滅。”
沈陵冷笑一聲,道:“老道,你最好不要賣弄你那不成氣候的妖術,以免陡然損耗元神……”
他話聲未落,身形倏然幻滅,眨眼間出現於左側丈外之處。
先前他站立的地方,幻現龍虎大法師的身影,淡灰的雲霧正在散,似乎有閃爍的流火徐徐沉落。
龍虎大法師滿面驚疑之色,突然行法擒人居然落空,難免吃驚。
沈陵舉步走向龍虎大法師,道:“你就是聽不進老實話,假如用武功與我一搏,或許尚有一線希望。”
龍虎大法師定了定神,心知行法必將無功,只得靠真功夫一拼了。
“你不怕咱們以多吃少麼?”他試探地問。
“你們能吃得下麼?”沈陵冷笑一聲:“前些日子,錦衣衞統領魏濤等二十一名一等一的高手,片刻之間被我屠個精光,你們比他們強多少?一倍?兩倍?還是十倍?”
龍虎大法師等人嚇了一跳,倏然色變,城外血案之謎,終告解開了。
“是你一個乾的?”
“對!”
“本法師有點不信。”龍虎大法師徐徐拔劍:“我要試試……”
一條快速的人影疾向沈陵撲去,劍氣半途迸發,速度和勁道皆達到體能極限。
是一名中年老道,太乙魔罡御劍,威力與聲勢駭人。
沈陵一聲冷哼,長刀不可思議地出鞘,刀光陡然進射。
刀動人動,似乎同一瞬間他退回原處,一閃一退,似在同一瞬間完成。
攻擊他的中年老道,連人帶劍向右前方斜衝,遠出丈外砰然倒地。咽喉被切斷,鮮血泉湧,四肢仍在作反射性的抽搐。
一刀斃敵,速度太快,連功力最高的龍虎大法師也沒有看出他出招進退的變化。
就在眾人驚愕中,沈陵身刀合一,以驚人的奇速切入人叢。
一陣暴亂、叱喝、擊倒與慘號聲連續爆發,人體連續拋擲、摔跌……
龍虎大法師發狂似的追逐沈陵,但沈陵避免與他正面接觸,來去如風,追逐其他的人,急劇的迴旋帶起漫天刀光,瞬息間已斃了九人,傷了三人。
現場肢體凌落,屍橫遍野。
一聲長嘯,沈陵突然大旋身猛撲目眥如裂的龍虎大法師。
“錚!”一聲大震,火星直冒,龍虎大法師硬接了狂野的一擊,總算崩開了沈陵的刀,退了三步。
沈陵毫不遲疑地展開搶攻,壓力一刀比一刀重,真力源源不斷。
“錚!錚!……”龍虎大法師接一劍退一步,一連退了七八步。
突然激光排空,刀光一閃即沒,刀勢就如雷電轟擊。
“兵解!”喝聲同時到達。
龍虎大法師天靈蓋被劈開,鮮血和腦漿四溢,立即屍橫於地。
三名受傷退在一旁的勁裝大漢,被眼前的景象,嚇了個膽裂魂飛,呆如木雞。
不知過了多久,等他們回過神來,眼前已失去沈陵的蹤影。
三人慶幸撿回性命,草草包紮了傷口,正待舉步離開現場,卻又駭然止住身形。
敢情丈外之處,不知何時佇立着十三個打扮完全一樣的佩刀大漢,作雁翅列陣。
十三雙怪眼陰森森,像是伺伏在暗影處的猛獸眼睛,不言不動,卻有強大懾人心魄的氣勢。
三名倖存的大漢,一見來人並非是沈陵,雖然對方人多勢眾,但並不十分害怕。
“你們是什麼人?”一名虯髯壯漢膽氣一壯,大聲喝問。
“撿死魚的。”中間那名為首之人,聲如洪鐘。
“撿死魚?”虯髯壯漢居然無法會意。
“沒錯,説明白一點,就是打落水狗。沈大俠心不夠狠,任由你們做漏網之魚,放你們一條生路。嘿嘿嘿……”為首之人發出一陣可怕的陰笑:“我們不是,我們十三個人天生冷血,心狠手辣,絕不做斬草不除根的笨事。所以……你們不必走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連白痴也明白為首之人的意思,他説話時,神色上所湧發的森森殺氣,已明白表示話中的含義。
“尊駕不要搞錯,咱們是東廠的大人,你們不怕上法場嗎?”虯髯大漢見情不妙,打出東廠的招牌,期能嚇阻。
“去你孃的上法場,宰了你們這些走狗,這裏就是處決你們的法場!”為首之人下達屠殺令:“殺光他們,不許留活口。”
應聲出來六名大漢,每人取出一副面具戴上,瞬間成了六個面貌猙獰的鬼神。
六個鬼神鋼刀出鞘,兩人為一組,狂衝而上。
虯髯壯漢一見對方臉上的面具,以及刀陣的聲勢,大吃一驚。
“是絕域十三煞神,快逃!快……”
聲出人急退,亡命飛逃。
可是為時已晚,三組煞神以更快的速度衝上,冷酷地揮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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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陵迂迴了一個大圈子,來到一條丁字路口,躍身上了一株路旁的大樹,靜靜地在等候着。
等了快兩個時辰,眼巴巴向路的盡頭眺望,一直不曾發現獵物出現,等得心中快冒煙了。
他十分納悶,自己故意留下幾個活口,讓他們回去傳訊,期能引來更多的東廠走狗,供自己屠殺。可是對方沒有反應,甚至連收屍的人也不來一個。
他做夢都沒想到,竟然有人在他後面撿便宜,將那幾個傳訊的活口,殺了個精光,計劃成了畫餅。
約莫又等了半個時辰,仍然毫無動靜,他這才死了心。
當下躍身下來,扔掉長刀,將衣衫反穿,並自懷中摸出一張薄如蟬翼的面具,戴在臉上,立即就變成一個普通的中年人。
仔細地察看了四下環境之後,即舉步踏上小徑,向京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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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後,沈陵埋頭振筆疾書,寫好兩封信之後,即持信外出,直到二更始返。
於夫人明珠,一直在守候他,俟他梳洗之後,立即端來一個銀盤,盤裏有一口精緻的瓷盅。
沈陵惑然望着那口瓷盅,不知裏面裝着什麼東西。
於夫人笑吟吟地道:“我特地為你燉了一盅官燕,這是珍貴的貢品,一般人家不易嚐到,來!快趁熱喝了它。”
官燕是進貢官家的燕窩,於夫人可沒吹牛,在那時代的確是珍品,不像現在那麼的普通。
沈陵苦笑道:“我擔心這小小一盅珍貴的官燕,會使我消化不良。”
在於夫人的堅持下,他只得喝了這盅燙熱清涼的燕窩。
“這的確是好東西。”沈陵喝完之後,只覺得喉潤氣順:“但我記得這種東西好像對肺最有益力並能養顏美容,但我現在似乎不急需補肺,也不需養顏。”
“那麼你急需什麼東西?”於夫人笑了笑:“你縱然在外面忙了一天,但以你的功力造詣,不致於體力不濟吧?”
這個問題的答案是,那就得要看是哪一種,以及那一方面的體力了。當然,這只是沈陵心中的想法,但沒有説出來。
他的經驗告訴他,通常來説,年輕的女人比較容易應付,像於夫人這種三十出頭的女性,大概是最難滿足,最難擺平的。
而且像她這種女人,除了已具有足夠吸引男人的風姿魅力外,還另有一種端莊秀麗大家閨秀的韻味,任何男人都會不克自恃。
沈陵沒有作聲,只是苦笑。
“我知道你目下急需什麼!”
“你知道?”
“是”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你怎麼知道?”沈陵搖頭苦笑。
“你應該知道的,只不過你不敢承認而已。”於夫人笑笑道。
“我……”
於夫人唇角泛起一抹奇異的笑容,道:“據説有些武林中人,當他殺人之後,就必需找女人發泄,以疏緩緊張的情緒,尤其是對手愈強的話,更要發泄。”
她瞥了沈陵一眼,又道:“前幾次你殺人之後,強抑着衝動的神情,令我看了非常難過……”
“這……”
“我所説的難過,有兩種意義。”於夫人雙眉微蹙,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絲哀怨的神色:
“除了為你難過外,還為我自己難過……”
“這怎麼説?”
“因為我感到自卑……”於夫人見他沒接口,於是接着又説:“我一向自認是個風情萬種豔媚無雙的女人,而你竟然對我視若無睹,我心裏怎不難過?又怎不自卑?你是否認為我説的有道理?”
沈陵心中暗暗叫苦,這是什麼歪理?
他知道女人非常情緒化,決不可與女人爭辯。你也許會贏,但往後你的麻煩就大了。
因此,聰明的男人避免和女人爭辯的最佳方法,就是什麼話也不説。
他是聰明的男人,所以目下他沉默無言。
“你不説話,就等於默認了,對不對?”
她話聲一落,沈陵忽然伸手將她摟入懷中。
她看見了他眼中閃爍着原始的野獸般的光芒。
燈光突然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