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奇峯道:“不錯,邵安波是第一個。我用心推想之下,才發現邵安波是利用咱們的車輛離開時,或附在車底,或利用其他方法藏在車隊中逃走的。你們定然記得,沈陵被囚禁之後,那些車輛才離莊的,唯有如此猜測,才可能解釋邵安波何以得知沈陵被囚之故。最重要的是也解釋了沈陵為何自願接受囚禁,又提出種種條件,以便他得以暫時不被咱們全力攻殺之原因。”
眾人無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但顯然又十分震駭。
因為這麼一來避塵莊的秘密,等於公諸世上。
尤其邵安波乃是東廠四大高手之一,莫説要殺她滅口之舉談不上,甚至還得慶幸她沒有再度前來生事才是。
以無雙飛仙邵安波的勢力,她隨時可以調動大軍,包圍此地,把全莊之人一網打盡,再予審訊。
她如果這樣做,誰能阻得住她?所以眾人無不大駭。
石奇峯又道:“這件事內情相當複雜,諸位弟兄絕對想不到沈陵與邵安波乃是一個怎樣的關係。”
他住口不言,意思讓大家猜猜看。
當下有人猜他們是上司部屬,有人猜是主僕,有的猜他們是一對情侶,也有人猜他們是夫妻,甚至有人猜是姐弟等等。
石奇峯最後才道:“你們都猜錯了,邵安波和沈陵,他們本是對頭。咱們都知道有不少人組成一個秘密團體,與東廠錦衣衞等激烈暗鬥。咱們也知道這個秘密組織之人,全部都是忠貞熱血的志士,東廠與錦衣衞,皆被權閹把持,胡作非為,無法無天,甚至危及國家與百姓。”
吳一等人靜靜地聆聽着,面上都沒有什麼表情。
石奇峯略略停歇一下。又接着道:“咱們雖然不問國事,亦不關心這種明爭暗鬥。可是有一點弟兄們不可不知,那就是咱們都必須居住在氣候寒冷的北方,而北方這幾省,莫不是在韃靼各族的窺視下。世局一旦變易,被異族入侵佔領的話,咱們就無法像現在這樣安居了。”
眾人對這番話想了一下,才紛紛動容。
石奇峯又道:“你們這些年來往北方各省,除了盜匪流寇之外,還沒有碰上韃靼人,所以不甚注意。但我告訴你們,韃靼各部向來是咱們大明朝至為可怕的邊患,目下邊境烽煙四起,韃靼隨時都可能入侵中原。”
吳一審慎地問道:“二爺的意思,倒是像很同情那個秘密組織,只不知咱們能夠做些什麼?”
石奇峯道:“現在還談不到做什麼,但我希望你們還是要留心世局國事,須知咱們今日能安居此地,全賴國家時局的平靜。一旦發生了戰亂,咱們哪裏還找得到這麼一處可安居的地方。”
吳七信服地道:“二爺説得極是,咱們弟兄真沒有想到今日得以安居,竟是與朝廷大有關係。”
石奇峯道:“據我所知,最近廠衞派出大批高手密探,積極偵緝某一特定人物。此事雖與本局無關,但由於本局地處暴風圈邊緣,難免不遭波及,因此咱們必須要有應變的心理準備。”
吳二道:“那特定對象究竟是什麼人?”
石奇峯道:“不知道,連廠衞的中級人員也皆諱莫如深,大概只有幾個高級人員才知曉。”
吳二憤然道:“廠衞的行動,勢將波及本局,咱們何不將梁芳這奸賊殺了,以消除禍苗。”
石奇峯笑道:“想殺他的人,算起來你已經是第一百萬個了。如果那麼容易,縱有再多的奸惡太監,也不夠殺的。”
吳二想起東廠和錦衣衞,頓時默然。他當然曉得廠衞所豢養的高手的厲害。
吳一問道;“既然邵安波與沈陵乃是對頭,她為什麼還幫他的忙?莫非未明真相麼?”
石奇峯道:“這一點仍有疑問,雖然沈陵應訊之時,曾親口告訴我説,他是邵安波的俘虜。”
他笑一笑,又道:“這便是我何以深信你們猜不出他們之間的關係之故了。試想想看,這種關係,怎有可能呢?”
吳一道:“那沈陵長得很帥,武功高明,又富才智,想必已令邵安波芳心傾倒。”
石奇峯作出恍然大悟狀,道:“你説得對,他們如發生了男女之情,則不管是什麼關係,邵安波也會幫他忙的。”他只停了一下,又道:“今晚讓沈陵走了,是禍是福,還難説得很。
你們不用多想了,吳一兄你負責將人數補足,恢復原來十三煞神的隊形。我這就前赴京師,與局主商議大計。”
眾人至此果然拋下尋死之心,遵命離去。
石奇峯迴到房中,胡蝶衣已取下面罩,奉上香茗。
“二老爺,您當真認為沈先生逃走之舉,對本莊較為有利麼?”胡蝶衣輕聲問。
石奇峯舉目注視這個侍候他的少女,第一次發現她的美麗,竟達到了令人眩目的地步。
“奇怪,你突然變得更漂亮啦!”他答非所問地道。
“漂亮又有什麼用呢?”胡蝶衣美眸中露出黯然之色。
“現在你知道我下令所有女人都要遮面之故了沒有?像你們這些小女孩,一轉眼就長大,而且無法估計變得多漂亮,所以乾脆一律把面孔蒙起來,免得有些男人看了,發生亂子。”
“我明白啦!”胡蝶衣垂首道。
“沈陵逃走成功,對本莊是否有利,還是未知之數,可是我敢擔保一點,他絕不會對本莊有害。”
“那麼無雙飛仙邵安波呢?她若是來本莊查看,暗的不怕,就怕她帶同官兵捕快來明的。”
“不錯,這正是最可慮之事。”
胡蝶衣見他愁眉不展,不禁大驚失色,深知事態嚴重萬分。
因為石奇峯多少年來,向來以機智過人著稱,假如連他這個智多星也束手無策,則問題之嚴重,不問可知了。
石奇峯起身在室中負手踱起方步,皺眉尋思。走了幾個圈子之後,突然不耐煩地道:
“把頭罩戴上,免得擾亂我的心思。”
胡蝶衣吃了一驚,哀聲道:“啊!不,二老爺您怎可這樣説呢?”
石奇峯訝然道:“為什麼不可以?你不是女人麼?從前你還小,現在已經長大。我是男人,為什麼不該發生反應?”
胡蝶衣的眼淚在眼眶內打轉,道:“我……我心中一直把您當作父親看待,所以您的想法,我覺得很可怕。”
石奇峯一愣,凝視着這個少女。
過了一陣,他眼中忽然露出慈愛的光芒。
“好吧!孩子,你以後就是我的女兒。”他柔聲道:“唉!我應該想到這一點才對,你記住改口叫我做爸爸,知道麼?”
胡蝶衣泛起無限歡愉的神色,叫了一聲“爹爹”,同時走近石奇峯,把面龐貼在他胸口。
“我有這麼美麗的一個女兒,實在感到心滿意足了。”石奇峯舉手撫摸她黑亮的長髮:
“我們在世上都是寂寞可憐的人,我永遠不會有兒女,而你也不可能嫁給任何人,只好眼睜睜地任得大好芳華虛度,唉!”
胡蝶衣也連連嘆氣,使得房間內的氣氛,甚是悲愁黯淡。
過了一會,石奇峯用堅決的語氣,道:“孩子,你一定要把沈陵忘記,否則,他的影子將是你陷入痛苦的根源!”
胡蝶衣輕輕哭泣起來,她顯然完全同意石奇峯的話,亦深信無法改變這種命運,因此只好自悲自憐。
石奇峯耐心地等到她停止哭泣,才道:“我們的絕域十三煞神,日後將要改變作風,但願我這個想法,能使局主同意接受。”
胡蝶衣馬上感到自己的地位已經大有變化。
因為這位城府深沉的第二號人物,居然把心中之事與她計議。可見得他當真把自己當作親生女兒一般。因此,她的愁緒被歡欣之情驅散了大半。
“為什麼要改變作風呢?”她輕聲地問。
“以往本局的十三煞神,凡有任務,總不免要殺死不少人命,但那已是過去的事了,將來他們絕對不可以濫殺。”
“他們殺人是為了滅口啊!難道以後不滅口了麼?”胡蝶衣訝然地道。
石奇峯搖頭道:“他們不單是滅口,而是跟你我一樣,心中藏有一股對世人的怨毒,正因如此,咱們沒有一個人會替被害的人難過的。”
“為什麼從現在起不須怨毒仇視世人呢?”
石奇峯笑一笑,道:“這個道理你最需要明白,因為將來有很多事要你去辦。現在我問你,如果我叫你殺害沈陵,你心中可有不忍之情?”
“有的,我下不了手。”胡蝶衣毫不隱瞞地道。
“這是因為你接近過他,瞭解他是很好的人,是不是?”
“是呀!但這與別人有何相干?”
“別人也是一樣,只不過咱們沒有機會接近和了解他們而已。”石奇峯正色道:“世上的人,不管咱們多麼仇視他們,但在他們之中,也有很多值得咱們尊敬的,例如忠臣烈士、仁人孝子。這些人往往為別人犧牲自己,不問代價,這種人物雖然與咱們沒什麼相干,但還是值得尊敬。”
“我明白啦!”
“還有一點,你不可不知。那就是為了咱們的利益,亦有使天下太平的必要,至少咱們不可使國事變得更糟。”
“我知道啦!”胡蝶衣恍然道。
石奇峯愛憐地拍拍她的面頰,道:“你去睡吧,我心中已經有了一點頭緒。”
※※※※※※
這座避塵莊堡,在黑夜中孤零屹立,竟連一點燈光也沒有。
沈陵狐疑地遙遙注視,只覺得這座莊院內,埋藏着人間某種驚人的秘密,不禁連連搖頭。
胡蝶衣的豔絕人寰的面孔,亦是使他心神不定的原因之一。
他隱隱感到在塵世人間,不可能有這麼美麗的女子。然而她又不是仙女,那麼她是什麼?
是狐仙麼?
他自己也不知呆立了多久,猛然回醒,已是露濕衣衫,當下振作精神,舉步向京師疾奔而去。
他目下急於辦理的有兩件事,一是向上級報告,吳同吳四叔是東廠潛伏我方的奸細,一是查明駱大順駱老爹那間中藥鋪,是否已被東廠破獲。
他原本的職責是京師以外地區的總指揮,負責維護各地組織安全與搏殺敵方首腦的任務。
之後接獲“老爺子”的密令,準他視狀況便宜行事,等於是擴大了他的權力。而今發現京城內之組織有安全顧慮,他豈能不管?
他入城時,已經是黎明時分。
城門外聚集着無數的車輛牲口,那是載運各種蔬菜和雞鴨牛羊等家畜,還有很多是挑着田裏出產的東西到城裏售賣的鄉下人等。
沈陵混在人車隊伍中,通過城門,忽見前面大街上有一隊盔甲鮮明的軍士,一望而知乃是錦衣衞精鋭官兵。
他心頭大震,毫不遲疑地身子一晃,躍上前面的大車。
這一輛大車沒有車蓬,載的是三十多頭肥羊。大車邊緣的欄板只有尺許高,往上就是木條橫釘的欄杆。
因此沈陵立即施展縮骨功,縮小身子,綣伏在角落,好在羊羣沒有發生騷動,未引起別人注意。
當大車通過那一隊隸屬錦衣衞的禁軍前面時,突然停了下來。
沈陵心頭大震,心想:莫非已露了形跡?
由於現在尚是黎明時分,光線還不十分明亮。沈陵估計那隊禁軍如不行近,就不易發現自己。
紛沓的靴聲,以及戈矛長柄觸地聲響處,一名小旗官率着五六名軍士來到載羊的大車前面。
小旗官冷冷地打量車把式一眼,那車把式連忙堆起笑容,跳落地上。
兩名軍士把車伕夾在當中,其中一個搜索其身,然後回頭道:“身上沒帶兵器。”
車伕向小旗官道:“官長,小的是何尚書府的下人,每隔兩三天,就到城外莊子裏載運牲口回府。”
小旗官面色一沉,道:“怎麼啦!尚書府的人就不能搜查麼?”
車伕連忙陪笑道:“不,不是這個意思,小的趕快向官長報告,為的是免得耽誤官長的時間。”
那小旗官一聽,登時心平氣和,微一側頭示意,那兩名軍士便放開車伕。
大車繼續前行,經一條巷口時,沈陵像一抹輕煙似地從車內躍出,隱沒在巷子裏。
他沒有立刻走開,仍然躲在巷中,向巷外遙遙監視。同時心頭迅轉,忖道:“這種搜查法大有蹊蹺,好像不是為了攔截我,莫非我方另有行動,風聲外泄,所以敵方派出禁軍查緝。”
過了一會,一輛馬車突然被禁軍攔住盤查。
車廂內有一名女子被叫下車,車把式是個年輕男子,全身搜過,似乎沒有什麼嫌疑。
一名軍土登車搜查,被叫下來的女子倒是沒有打擾她。
然而沈陵卻看出情形不妙,因為散立在四周的禁軍,顯然已佈下一個陣式,把馬車、車伕以及那女子包圍在當中。
這一男一女,沈陵都不認識,因此他猜想,由於錦衣衞權力甚大,無論什麼案子都管,所以他們可能犯了別的案子而被攔查。
那小旗官高踞馬上,向那車伕和女子注視,面上毫無表情,使人感到他是個冷酷殘忍的傢伙。
一名禁軍報告道:“稟李隊長,這廝身上和車內,都沒有兵器。”
李隊長哼了一聲,向車伕高聲問道:“小夥子,你叫什麼名字?”
那車伕道:“小的姓張,人家都喊我小八子。”
李隊長道:“你是哪家車行的?”
小八子道:“小的是虎口坊泰順車行的車子。”
李隊長轉眼向那女子望去,道:“是這位姑娘僱用你的車子麼?”
“是的。”小八子躬身道。
李隊長冷冷地道:“她從南邊的虎口坊僱車,出城繞了個大圈子,黎明時分從西直門入城,這是怎麼回事?你説説看!”
小八子道:“啓稟隊長大人,這位姑娘昨天下午僱的車,到三家店去,今兒清早趕回來,所以從西邊進城。”
李隊長道:“照你這樣説來,倒是本隊長多疑了?”
小八子連忙陪笑打躬。
此刻一名禁軍領了一箇中年人過來,那個看了小八子一眼道:“李隊長,小的沒見過這小夥子。”
李隊長點點頭,向小八子問道:“你可認得這個人麼?”
小八子瞧了一眼,道:“小的沒見過這位老哥。”
李隊長道:“那麼我告訴你,他便是泰順車行老闆。”
小八子一怔,道:“什麼?隊長大人不是開玩笑吧?”
李隊長冷冷地道:“誰有閒工夫與你開玩笑?哼!不但泰順車行老闆在此,這邊的店鋪裏面,還有七八家車行的老闆或掌櫃,不管你冒充那一家,也休想混過去。來人,把這小子抓起來。”
四名禁軍立即挺槍揚戈上前,迫指小八子,另一名禁軍持拷鐐過去,馬上把他雙手雙足都給拷上。
李隊長目光轉到那女子身上,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家住哪裏?”
那女子長得眉清目秀,面色紅潤,雖然身着普通布衣裙,但仍然掩不住煥發的青春光彩。
她的裝束打扮,一望而知是普通人家的年輕媳婦,看來毫無可疑。
她怯怯地道:“小婦人夫家姓陳,就住在菜市口那邊。”
李隊長道:“本隊長派人一查便知真假,你倒説説看,這小八子打什麼地方讓你上車的?”
陳姓少婦道:“小婦人是昨天僱的車子,去的時候,也是這個車把式。”
李隊長道:“你是三家店人氏麼?昨兒回孃家去是不是?”
少婦點頭道:“是的,老爺不信的話,儘管派人去查。”
李隊長道:“我們早已查過了,你的話一點不假,這小八子有同黨在泰順車行守着,留意前來僱車的人,你家裏的人昨天去僱車時,他們認為合適,一方面派人告訴泰順車行説改了日子,暫時不去三家店,一方面派小八子到你家接你出城。”
少婦眼中露出迷惘之色,沒有説話。
李隊長道:“我們另有車子送你回來。對了,先回答我一句話,昨兒出城之時,車子裏還有別人沒有?”
少婦點點頭,道:“還有一個男孩子,大概十二三歲,在半路下車的。”
李隊長道:“好,你走吧!那邊有車子送你。”
那少婦由一名禁軍帶領着,登上另一輛車子走了。
李隊長俯視着坐騎前面的小八子,冷冷道:“你們想不到吧,本衞這次不但把案子破得乾淨利落,而且一個人都沒有冤枉,你服不服氣?”
小八子突然間一挺胸,長笑一聲,神情豪壯,已一掃剛才那種卑屈之態。他道:“只要李隊長説得出我的真正罪名,我就服氣。”
李隊長獰笑一聲,道:“你是某一不法組織的人馬,昨天送出城的男孩子,是一名犯官的獨生子。你們先是把他藏匿起來,直到昨天風聲太緊,便把他送出京師。僅僅這偷運犯官家屬之罪,就殺頭有餘了。”
小八子微微一笑,道:“你不過是聽了那女子之言,才猜出在下這項行動的內容而已。
其實你所知有限得很,不然的話,昨天就可以把我的車子扣下啦!”
李隊長道:“哼!你若不是換了車子,昨天你就逃不出我的掌心了。”
小八子吃了一驚,道:“哦!你們已查出調換車子之事?”
李隊長得意地道:“當然知道啦!”
小八子道:“那麼我已用不着隱瞞什麼了,只不知我若是從實供出一切所知之事,還有沒有活命的機會?”
李隊長道:“回去再説。”
小八子忙道:“等等,李隊長想不想把那孩子弄到手?”
李隊長一聽這話,立時擺手命軍士停止推他移步的動作。
“你有什麼條件?”李隊長問。
“一個人換一個人。”
李隊長沉吟一下,才道:“不行,你比那孩子重要得多了。”
小八子面色一變,道:“那麼我再告訴你一句話。”
“什麼話?”
“李隊長一定聽過‘天堂鳥’這個名字吧?”
李隊長訝然道:“‘天堂鳥?’這是鳥名,誰沒有聽過?只是它是傳説中的鳥,誰也沒見過它!”
“原來李隊長沒聽過,那就算了。”
李隊長喝道:“你要不要説,由我決定。”
小八子道:“在下聽你吩咐就是。”
李隊長道:“你先告訴我,天堂鳥是什麼意思?”
小八子道:“那是一個人的名字。”
李隊長怒道:“胡説八道,怎會是一個人的名字?”
小八子搖頭嘆道:“李隊長若是不信,那也是沒有法子之事,怪只怪你的地位不高……”
李隊長一揮手,兩名軍士架起了小八子,迅快地登上一輛馬車。
這時沈陵的面色和心情一樣的凝重,他幾乎想撲出去,殺散那些禁軍,救出這個自稱小八子的青年。
可是他終於忍住這種衝動,目送大隊禁軍護送馬車離去。
大街上旋即恢復了原狀,過往的行人車馬,以及鄰近的店鋪中人,對於剛才的一幕,都不談論。
要知東廠和錦衣衞在京師,時時有逮捕行動,莫説區區一名車伕,即使是身穿官服的大臣,也往往有當街被捕的情事,如果有人談論,被人告發,免不了亦有牢獄之災。所以一般百姓,都不敢過問。
沈陵悄悄走開,不一會已跟上另一輛馬車。
來到菜市口的一條衚衕外,馬車停住,一個女子下來,走入衚衕內。這個女子,正是早先乘坐小八子馬車的陳姓少婦。
沈陵看她走入那一間屋子後,然後隱身在衚衕外稍遠的一家店鋪門前。
他留心查看了好一會工夫,發覺有四個可疑的人,在衚衕口和附近街上徘徊。以沈陵的經驗判斷,八成是廠衞的密探。
沈陵心下駭然,忖道:“顯然李隊長乃是故意縱放了這名女子,卻暗中派人監視,只要有人與那女子聯絡,就可以循此線索,搜捕更多和更重要的人物,那陳姓少婦雖然使用過掩護手法,但仍然瞞不過李隊長,由此看來,那個李隊長可能也不是錦衣衞的小旗官,定是相當高級的人物改變身份的。”
他目下當務之急,就是通知那個女子不可向外聯絡。
不過這一點卻不易辦到,因為他如找上她以暗號聯絡,勢必也受到監視跟蹤,並且列入黑名單中,遲早怕被對方查出破綻的。
他略一沉吟,當下找了一個正在閒蕩的孩童,先拿了一把銅錢給他瞧,才道:“小兄弟,你到那條衚衕口上,在牆上畫一隻大王八,我請你吃東西。”
那孩子相當伶俐,點頭道:“好呀!但我怕畫得不像。”
沈陵道:“不要緊,你這樣畫就行啦!”
他用銅錢在牆上畫一個給他看,果然十分簡單,那孩童得了大把銅錢,欣然去了。
沈陵遠遠看了,但見那孩童在衚衕的牆上依言畫了一隻烏龜。
現在問題解決了一半,凡是自己組織中人,一看見這隻縮起頭的王八,都曉得發生了問題,立即遠遠避開。
但另一半問題更為重要,那就是如果那陳姓少婦是同路人,她一定要把經過情形報告出去。不管她派人或親自送出報告,凡是此屋之人,都在盯梢監視之列,這一來很容易就被敵方跟出線索了。
他一定要馬上阻止她發出報告,假如是她本人出來,則尚可以利用一些暗號,使她折回,但如果她託別的不知情人傳遞,則警告暗號便無法發生作用了。
忽見衚衕前後又出現了幾個人,有男有女。
這些人都扮作賣零食或日用品的小販,可是沈陵還是辨認得出都是廠衞中人,其中並有兩個是武林高手,這些增援人馬,很可能是廠衞接到報告後,派出來支援的。
這一來沈陵更沒辦法可想了。
他本來考慮收買街上另一個孩童,直接到陳姓少婦家報訊,可是感到此法大有破綻,一來目下尚不知陳姓少婦是不是圈內人?二來對方可能把那孩童拿下,追問內情,這麼一來,豈不是反而讓敵方獲得了證據。
除此之外,他本身亦須立即獲得掩護。
因為敵方人數增加了不説,其中還有幾個好手,這些精於秘密偵探之道的好手,勢必馬上就會清查四周環境,不容許有任何可疑的人存在。
沈陵一面考慮,一面打量旁邊的幾家店鋪。旋即看中了一家中藥店,進入店內。
這時只有兩個顧客,掌櫃和夥計雖是忙着抓藥,但還有一個五旬左右,穿着較體面的胖子,在最靠裏面的櫃枱,正在檢視一包藥材。
他走到櫃枱前,面色冷峻,但不兇惡。
等到對方抬頭打量他,並且微露訝色之時,才嚴肅地道:“你是大掌櫃麼?貴姓?”
那胖子道:“敝姓孟,大爺有何貴幹?”
沈陵道:“我姓高,是九城兵馬司的捕快。”
孟大掌櫃啊了一聲,連忙從凳上站起,堆上笑臉。
“原來是高頭兒,只不知有何公幹?”孟掌櫃客氣地問道。
沈陵道:“最近這附近可有什麼特別事故發生?例如半夜屋頂上有人行走,或是有人被殺傷的慘叫聲等。”
孟大掌櫃搖頭道:“小的沒聽到這些聲音,我問問別人去。”
沈陵伸手做個阻止的動作,道:“不要問,我們裝出談生意的樣子。”
他回頭望了一眼,只見對街有一個小販,挑着擔子,正向這邊走來。這名小販乃是敵方當中,可以看得出精於攻擊的一個。
盂大掌櫃詫異地應了一聲,但並未發問。
沈陵回過頭,稍微挪移一些位置,以便以眼角餘光來瞧看門外的情形。
“我告訴你,最近有好幾宗飛賊的案子,本司獲得線索,指出這幾名飛賊落腳在這兒附近,本司如果指派熟悉地面的人辦案,你們認得出是公人,飛賊也認得出,所以特別派我來查。”
他停歇一下,已瞥見那個小販來到店門口,正向鋪內打量。
當下伸手把櫃枱上面那包藥材撥弄着,口中説道:“這幾個飛賊手下眼線很多,假扮成各種身分的人,查看本區出現的生面孔的人,你裝着與我談生意,就沒事啦!”
孟大掌櫃不敢有違,照他的話去做。
他們的動作看來天衣無縫,那個小販很快就走開了。
沈陵道:“我掩飾身份之故,一方面怕打草驚蛇,另一方面也是怕你們這種良民受到連累,你明白麼?”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孟大掌櫃感激道。
沈陵又道:“你連店裏別的人也不必讓他們知道,免得人多口雜,傳了出去,對你不利。”
孟大掌櫃自然答應,而且滿心感激。
沈陵已經得到最佳掩護,當下轉身走到門口,向外查看。
約過了一刻時辰。
忽見一箇中年人走到衚衕口,旋即改變方向,橫過街面。
這個中年人外表與一般小民毫無區別。
不過沈陵卻見他走到衚衕口時,看見了牆上畫的王八,曾微微愣了一下,這才折轉方向,一徑穿過街道。
因此他認為此人必是同路人,見到警告標誌而走開的。除此之外,這個中年人的步伐沉實有力,頗似修習過武功之人。
沈陵等這中年人走到藥店門口時,便以傳聲之法,遙向這個相距遠在兩丈之外的人傳聲道:“在我説出口令前,你不可驚疑四望,我的口令是‘十全十美’。”
當他傳聲時,那中年人已立時放慢腳步,直到沈陵説出“十全十美”的口令時,他抬起雙手整理帽子,十指張開,看得很清楚。
沈陵見他依令回答暗號,並無錯誤,就確知是自己人了。
“你可詐作綁腿帶。”沈陵再傳聲。
中年人依言而做。
沈陵又道:“你是否要到衚衕內,與一個少婦聯絡?”
對方既不能回答,亦不方便用點頭示意。但他們卻另有一套暗號,只見他大拇指豎起來,沈陵已得到肯定的答覆了。
沈陵接着道:“趕車的兄弟已被錦衣衞抓去,這一個姐妹由我想法子警告就是。”
那中年人弄好腿帶,起身匆匆而去。
他從頭到尾,都沒有向四下張望一下。
現在沈陵已確知陳姓少婦乃是同路人,因而剩下的問題,是如何通知她暫時不可向任何方面聯絡。
本來他考慮過託這藥鋪之人,送訊到陳家,可是此念旋即放棄,因為一來破綻太多,二來亦難以自圓其説。
説實在的,眼前的環境中,已沒有可資利用的人了。最後他想到,既然無法以直接的方向通知他,何不改用其他迂迴的方式。在目前的情況中,陳家的鄰居恐怕亦受到監視,只能從她家人上面想辦法了。
他深信陳家的人,必定有些是在外面做事的,否則她既不種田,又不開鋪,如何維持一家生計?
他回到胖掌櫃旁邊,問道:“你們對面的衚衕內,一共有幾户人家?”
胖掌櫃道:“只有四家人,兩家姓張,一家姓範,還有一家姓陳。”
“最外面的一家姓什麼?”
“是姓陳的。”
“陳家的人口多不多?”
“不多不多,只有五口人。”胖掌櫃為了表示自己地頭熟,滔滔地説道:“陳家老的倆口,共有一男一女,兒子娶了媳婦,女兒只有十四五歲,還未説定親事。”
“他們家靠什麼過日子?”
“陳家老的大家都稱他陳老頭,就在菜市口開了一家小小的綢布店,女兒在店中幫忙照料,兒子永定卻做銀器手藝,就在大街上的老泰昌銀號做工,聽説已經是師父了。”
“大掌櫃對這附近的人家,全都知道得很詳細,真是難得。”
沈陵口中打着哈哈,心中卻泛起愁意,因為他就算找陳家的兒子回家通知,恐怕很難行得通。
事實上參加了他們這一行的,往往連父母丈夫妻子之間都不讓知道。
例如那陳姓少婦,她的丈夫未必曉得,因此如不是事機危急,絕不可貿然對她丈夫説明讓他回家示警。
他取出一錠銀子,交給胖掌櫃,道:“這是押金,我拿了你的藥材出去走走,回頭送回來,以免人家疑心。”
不待胖掌櫃開口,沈陵包起藥材,走出店門,發覺自己不曾受到注意,當下慢慢的往前走,不一會,到了另一條大街上。
他並沒有存心找尋那家銀號,無奈出得大街,目光一轉,發現自己正好就站在這家銀號前面。
這是一家專賣各種銀製器物,並且還有一些手飾,鋪面不大,工廠是在鋪子後面。
沈陵走入鋪內,掌櫃的很客氣地招呼。
他選了一支鳳釵,那支鳳雕塑得極為精緻生動,還鑲有翡翠,價值不菲,竟達二十兩紋銀。
沈陵道:“貴號可有一個師父姓陳名永定的麼?”
掌櫃忙道:“有,有,他在後面工廠裏。”
沈陵道:“有煩請他出來,説幾句話。”
掌櫃的差小廝大叫,轉眼間一個青年走出來,他長像老實,可説是有點醜,而且左足微跛。
沈陵暗暗拿他與那美貌少婦相比,心下頓時泛起了彩鳳隨鴉之感。
陳永定驚訝地望着這個陌生客人。
沈陵道:“陳老頭叫我到這裏,説是你在這兒,價錢上不會吃虧,所以我請你出來。”
陳永定歡然道:“啊!是我爹讓你來的。”
掌櫃在旁接口道:“客官早説是陳老頭介紹的,那就不用叫永定出來,也是一樣,您如果喜歡這支翠玉鳳釵,那就少算一兩。”
陳永定點頭道:“掌櫃減了的這個價錢,絕對公道,大爺您放心,這個價錢別處也買不到。”
沈陵付過銀子,道:“你們這兒手工很好,我想要特別訂造一件好的飾物。”
掌櫃已命小廝奉茶,請沈陵落座,慢慢商量。
起初掌櫃還陪着他,後來有客人上門,告個罪便去招呼別的客人。
沈陵跟陳永定談論打造銀器之事,口氣中透露出他是這一行中的高手,不禁靈機一動。
“這支鳳釵雖是很不錯,但卻太平凡普通了,我想打件罕見精美的首飾。”
陳永定沉吟道:“如是穿戴的首飾,除了鑲工之外,還須貴重的珠寶,這一來造價太高昂,不大划算。”
沈陵道:“我不限於首飾,亦不怕貴,就怕不合那位小姐之意!”
陳永定同情道:“那麼待小的想想,小的從前曾經打造過一件百鳥朝鳳,各類鳥雀栩栩如生,費了小的好幾個月工夫。”
“妙極了。”沈陵喜道:“這一件百鳥朝鳳現在何處?”
“在小的家裏。”
“你不打算出讓麼?”
“小的費了無窮心血,實在不捨得賣出。”
沈陵曉得凡是巧手名匠,不論是哪一行的,往往會有這種不捨得將心血結晶賣掉之事發生。
因此他當真泛起激賞之意,道:“假如我中意的話,那就重金請你再打造一件,反正我也不急,你慢慢打造,可是你收藏的這一件,須給我看看。”
“小的就住在那邊橫街上,大爺如果要看,小的帶領你前去。”
沈陵萬萬想不到有此收穫,心想:雖然到他家去,不免背上嫌疑,但只要能暗中警告那少婦,叫她蟄伏一段時期,使敵方認為她沒有嫌疑,那就行了,至於自己方面,總有法子甩脱跟蹤之人。
他早先已用暗號口令試過陳永定,曉得他是圈外人,所以不敢託他帶口信回去。
因為陳永定必然會疑惑和追究這事,那就是他的妻子怎會與陌生男人相識?又幹起這種秘密危險的勾當?
他們出來時,沈陵手中拿着碧玉鳳釵,卻把藥材留在店中,他還特意與陳永定一路談論鳳釵上的手工,以便旁人都可看見他手中的這件首飾。
轉眼工夫,兩人已經轉入另一條街。
沈陵乃是眼觀四方,耳聽八方之人,這時一眼看見一個女子,在橫街對面,正要轉出大街。這個女子,不是別人,正是那個美貌的陳姓少婦。
由於他們是轉入來,那少婦是轉出去,彼此相距兩三丈,眼看相錯而過。陳永定沒有一點動靜,大概是沒有瞧見對面街上的少婦。
沈陵碰了他一下道:“瞧,那個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