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兄妹聲如洪鐘,一班通漢語的野人已都聽出,全都轉憤為喜。又見對方那麼高大勇猛、平日認作神獸的大象,手下竟有千多隻聽他隨意指揮,越發驚奇敬佩,同由峯上援下。山人花牛也趕了來,説食物已早準備停當。大郎笑説:“妹子帶的東西,我們邊説邊吃業已吃飽,不知他們吃飽沒有?”阿龐見這兩個大人豪爽公正,經雙珠姊妹引見後,甚是投機,也極高興,笑答:“你們兄妹談天時,他們因從今早起身還未用過飲食,此時已全吃飽,不必再費事了。”
雙珠姊妹趕路心急,還想去到主人洞中稍坐一會連夜起身。大郎兄妹再三挽留,説:
“我也知道舅父深陷賊巢,越早救出越好,但我另有用意。本來也不知出山道路那麼難走,只為移居白象林之後,因有大羣大象相隨,除你們來路蜈蚣谷那面我嫌瘴毒污穢沒有深入而外,下餘三面我都曾經往遊。近年越走越遠,也只附近一二百里方圓之內,即此常人往來已非容易。由前三年起,兩次遇到去往山外交易山貨的山人,才知沿途到處都有危機,尤其出山路上許多地方均極難走。那一夥山人往返一次,非但多費心力,受盡苦難,還要算準來去季節時候才得通過,單是途中要經半年以上,就這樣,還難免於遇見大羣猛獸毒蛇、毒蚊毒蟻之類,重傷送命,從無一次全數平安回來。此時更非往來時期。你們以前走過,知道趨避也罷,偏又初次來此。
“你們雖是人人武勇,內有兩處難關仍恐難於通行。中有一處是一大片與江流相通的廣溪,寬達裏許,平日水淺不滿一尺,但那水道又滑又陡,水力大得出奇,涉水而過已難免於滑跌,再要遇到山洪暴發,那可以涉水過去的只有一兩處。看去比較平坦,水深也只一兩尺左右,但那猛急之勢簡直驚人。這寬水面,無法搭橋,整株大樹一落水中,便和箭一般順流衝去,常人休想立足。聽説水衝來時,水中心的山石哪怕本來生根,大到一丈以上,不消片刻便被沖斷。另外還有兩處,均非騎象不能過去。我留你們在此,實因前途太險,打算親身護送免遭危險,就這樣,過那激流時仍極可慮。計算途程,要有三日才到。這幾天水發正急,連象羣恐也無法通過。反正早到當地也須等候,不如在此住上幾天,由我兄妹帶了象羣親身護送,穩妥得多。”
阿龐因向老山人打聽路徑時不願被人知道,只作有幾個採荒之人迷路被困,被自己救來,意欲護送出山,並未與之明言,老山民説得雖不詳細,這一處急流卻曾提到,但説:“非要水低到一尺以下方能過去,否則恐要被水衝倒。如由楠木林那面繞走,路雖更加難行,但可少卻幾處危險。”自己因覺這淺的水有什相於,不料如此厲害,如騎大象上路,自然又快又平安,雖然遲走數日,只比預定日期到得更早。野人心實計決,聞言喜出望外,首先應諾。
雙珠姊妹和路清、阿成也都明白過來,一算日期果然要近得多,再一想楠木林異人所説日期也似含有用意,到得太早也許還不相宜,如騎大象上路,非但減少許多困難,並還早到好幾天,少擔許多心事,不禁大喜。好在雙方至親,又都爽直心情,無須客套,同聲謝諾。
雙玉和二人一見投緣,恨不能把大郎兄妹約了同去才對心思。後因雙珠暗中告知,説:“這二位表哥表姊雖是我們至親,又是這樣關切,約他們同行,多上兩個好幫手,還有一羣大象,斷無不勝之理。無奈他兄妹生得過於高大,容易驚人耳目,祖姑、表叔臨終又有遺命,不許出山一步。你看他們那麼義氣的人,樣樣都肯幫忙,從未提過出山相助的事,我們何必使其為難?還是不説的好。”雙玉一想有理,也就中止前念。
雙方相見甚歡,眾野人長途跋涉,多受艱險,昨夜不曾安眠,本定到了老山民所説可以停歇的花林之中睡足再走,不料接連發生變故,又累了一整天,到了當地,全都疲倦起來,所居山洞甚是高大。外面山坡上還有一所高大竹樓,乃大郎兄妹所居,先把雙珠姊妹、路清、阿成、老人阿龐和龍都、鴉鴉連賓帶主一共九人安頓在內。下餘還有幾問,本是花牛夫妻全家所居。
一旦之間來了這多的人,大郎兄妹自從出生以來,還是第一次接待這多賓客,性又豪俠好友,全家上下便亂了手腳。仗着所儲存糧甚多,又養有大片象羣,谷中開有好幾處田畝,專種人、象所食之物,果樹更多,另處還養有一些肥鹿,花牛先回業已殺了兩隻,本意只是款待三個漢人,沒想到這多野人全成了朋友。幺女更恐款待不周,加以山中久居,未免寂寞,忽有親人率眾到來,從小又聽祖母日常説起外婆家的情形,人是如何好法,心中也有定見,盼了多年,以為森林阻隔,決無相逢之日,忽然巧遇,雙珠姊妹和那兩個未婚妹夫都是少年英俊,美貌聰明,又聽阿成説這三人均有一身驚人武功,越發喜出望外,不知如何款待才好,當時恨不能把所有東西全搬出來待客才對心思,這還是眾人到前均已吃飽,否則還要更亂。
後經老人阿龐和雙珠姊妹再三勸説:“彼此都是自己人,要用什麼自會討要。我們俱都帶有軟牀軟榻帳幕之類,只有一片乾淨山地便是幸事,吃的也更帶得充足。照此走法,可以提前趕到,糧食必有富餘,連途中打獵俱都無須,何必費事?”大郎兄妹自一到家,便將花牛夫妻遣走,業已帶了二三十隻大象他去,還想多安頓幾個頭目在樓房裏面,後見眾人再三推謝,又因天氣炎熱,難得當地沒有蚊蠅之害,野人連那山洞均不肯住,一到便將懸榻掛好,有的並在山坡上面張起兩座篷帳,過去一看果然又舒服又涼爽,免得住在山洞裏面黑暗氣悶,許多堆存的東西搬動起來也頗費事,越發高興,便不再相勸,聽其自然。後因雙珠一説,由此連食物都無須準備,如要取用,隨意往拿,這樣彼此方便,還免拘束,好在許多山果均在樹上,別的也都現成。
大郎兄妹原因小時曾聽祖母教以對待賓客之禮,記在心中,當作一件大事,雙方又極投緣,惟恐失禮,所以上來十分慌亂,麼女更甚。及聽雙珠仔細分説:“那是城市中的虛情虛禮,真正親熱,應該和自家骨肉一樣,各隨所喜,反倒爽快舒服,祖姑所説也是真話,只為彼時表兄表姊年幼,惟恐萬一出山,走到城市中去遭人見怪,或是生長荒山森林之中,人又生得長大威猛,如其不知禮讓,難免粗野,加以我們都是漢人,恐山居年久成了野人,對我們的言語文字、風俗禮節全不知道,特意向子孫再三告誡,平日所説也以漢語為主,便由於此。你們如因此拘束,只顧款待我們無微不至,非但身受的人言動拘束,心中不安,當主人的也難免於勞苦,難得至親兄妹異域相逢,共只數日之聚,將來不知何時才得再見,正好暢談幾日多作歡聚,把你們山居景況告訴我們,我們也將外面的事多説一點,明日再和表兄表姊查看這裏形勢田上和各種用具,以為改進之備。等爹爹脱困出來,再將今日之事告知,作一仔細長久打算。也許我們全傢俱都移來,就拿山中作一根基,將各部落的野人聯合起來,加以教化,為將來驅逐異族、光復宗邦作一打算,豈不是好?只管照顧這些閒事,有什意思?”也就聽各人自便,不再忙亂。
大郎兄妹平日生活簡單,偶然遇到採荒往來的山人,因記祖母生前之言,認定這班愚昧無知的蠻人野蠻殘忍,以前上輩又曾屢受迫害,心生反感,雖守祖母教訓,不肯妄殺,心卻厭惡。再聽所救的山民説那被擄為奴慘痛經過,越發激動義俠之心。上來總是先存疑念,懷有敵意,而這些山人見他生得高大,那麼威猛的大象竟可隨意指揮,為數那多,全都當他天神象王看待,只一遇上,也就膽寒跪伏,奉命惟謹,便在背後,也恐觸象神,不敢絲毫泄露,所以連老人阿龐在月兒湖周圍那麼高的威信,問路時節,那兩個曾遇大郎兄妹兩三次的老山民俱都不敢明言實情。大郎兄妹也就以神自居,樂得使這班野人見他們害怕,免生事故,沒想到山中竟有這樣膽勇義氣、勤勞誠樸的大羣野人,再聽雙珠姊妹一説,立將以前輕視之念改掉。先想來者既然是客,應以客禮相待,偏生人少客多,忙亂了一陣,正覺為難,及聽雙珠姊妹的話,聽其自然,果然省心省力,賓主均可相安自得,本就高興,不再勉強。後又看出內中幾件東西十分巧妙,掛在樹上的軟榻尤為中意,意欲仿製,探詢做法,説過也就拉倒。
這時天早入夜,談了一陣,老人阿龐忽説人倦欲眠,樹上業已搭好懸牀,欲往安眠,不想住在樓內,並將龍都、鴉鴉帶走。雙珠心中一動,因和二女正談得高興頭上,也未理會。後見阿成藉故外出,一去不歸,跟着鴉鴉來説:“阿成叔叔也想住在外面,叫我來陪娘娘。”雙珠方問:“你怎還沒有睡,衣服也被樹枝掛破?”鴉鴉微笑未答。幺女忽想起天已不早,來客又多疲倦,便喊大郎各自回房安眠,明早再談。雙珠姊妹也未深留,大郎兄妹便和路清走去。
次日早起,忽聽樓外大郎兄妹與黑夷歡笑之聲,探頭一看,原來老人阿龐因感主人情意,又見所卧木牀乃是整株樹木拼湊成功,上面雖然鋪得甚厚,這樣熱天,決不舒服。
因人長大,身子沉重,竹榻容易毀損。山中用具缺乏,刀斧又少,新近才由所遇山人送了幾件,並不十分合用。如和那樓一樣,用巨竹製成一榻,要費不少的事,因此那牀只是擺樣,連賓帶主均是卧在樓板之上。樓板都是碗口粗細的巨竹建成,雖極堅固,睡在上面並不舒服。共只幾張草蓆,又都分給了客人,如不走掉兩個,主人連席子都沒有。
再聽初見懸牀時的口氣,幺女並還半卧牀上試了一試,連聲讚美,只惜人大長大,無法睡直,大有仿製之意。野人心直,初到時曾見洞中各種獸皮堆積如山,只是不曾硝過,急切間難於仿製,別的零碎東西均可合用,就是缺少,也可設法替代,暗忖:再往前走已有大羣巨象護送,舒服輕快,還可早到,並有避蟲的藥,免去許多危險,少掉幾副懸牀並不妨事。而這類東西本可隨意分合,有的並可拼成大小帳篷。老人心急,想討主人歡心,素來愛眾,見同來壯士均已睡熟,不願驚動,阿成、龍都、鴉鴉因雙珠姊妹見主人相待親切,人又天真,恐作長夜之談,由晴中給每人服一粒健神的藥,睡否無關,精神頗好。便在暗中示意,把這長幼三人相繼引出。仗着樣樣方便,竟將山坡上面的一座帳篷拆掉,就着所帶精麻製成的長索和當地所產巨竹,連夜趕製成兩具大懸牀,張在大樹之上,準備明日送禮。因鴉鴉人小,中途遣回,不令對二女先説,故未提起。
制牀時節,見當地到處都有巨象坐卧遊行,剛一走動,便有兩隻掩來,立在身旁。
如換平日;二人也必驚慌,因在到時曾聽大郎兄妹説過,説這些大象均通人意,除卻看出來人有了異圖,非但不會侵害,有事還可差遣。先遇好幾只,均未驚動,忽然掩來,必因自己深夜不睡,手持刀斧,動作又極輕巧,所以生疑,趕來監視。想了一想,心中略定,便用一根巨竹朝那象連説帶比試了一試。內中一隻果然走向竹下,用長鼻將竹卷緊,連拔帶搖。另一象也同上前相助,就勢拔起。二人見象如此靈慧,越發驚奇,越想前途越高興,不消多時便是做好,人也疲極。乘着天色未明,見石坡上面平坦乾淨,隨便鋪上兩塊零碎的帳篷。老少三人睡在上面,連日疲勞,睡得甚香,眾野人均已起身,還不曾醒。頭目加加看出是老公公所為,又將龍都喊醒,問知經過,令其再睡一會,一面派了兩人守在旁邊,以免驚動。
跟着,大郎兄妹相繼起身,由樓窗內望見側面坡上掛着兩個大懸牀,方想原來他們也有大的帶來,欲往一看。見路清未醒,知道這班來客途中勞倦,便由樓窗縱落。剛到下面,便遇加加迎來,告以老公公阿成、龍都三人連夜趕製相贈,不禁大喜,笑聲洪亮,二女等均被驚醒,經此一來,對阿龐等野人更多好感。當日起身之後,主人因這班來客均與他本性相投,一切純任自然,無須當客款待,反更親切。吃完早飯,便請眾人騎象出遊。那班野人平日把象當成神物,有的望見還要跪拜,不料這等馴善聽話,肯讓他騎,心喜欲狂。
白象林本是大片盆地,前面兩崖壁立,成一天然門户,內裏平野中又隆起幾條長短不等、斷續相連的危崖峯石,無形中隔成三條山谷。所居是在中心斷崖旁邊一座峯崖之下,本來屏風也似平地拔起,靠近峯腳卻有大片斜坡,前三面又是大片肥田平野,竹林花樹,清溪平淺,水中長滿各色蓮花菱熒之類,並有一條人力掘成的小溪,環繞而流,風景如畫。整片黑森林當中,只此一片最空曠的山野。也有樹林,一則行列較稀,又都長滿花果,燦如錦繡,地方甚大。右面谷中還種着幾畝瓜田,乃是去年山人由山外帶來的種於,業已結實。主人看慣無奇,欲使來客多走幾處,遊玩之地頗遠,周圍百餘里內,除來路蜈蚣谷一面,全都去到。
雙珠姊妹又發現好幾處可以開墾之地,暗忖:“這樣危險深黑,到處佈滿毒蛇猛獸,人都當它地獄看待的黑森林裏面,竟有這許多好的肥沃土地、無窮美景與無窮地利,任其長此荒廢豈不可惜?這裏面各種族的部落又多,都是一樣的人,天性又極誠樸,只需稍微勸告,與之接近,連成一氣,專一開發,謀取衣食,日子必能越過越好,以前兇殺擄搶之事決不致再有發生。算起來人力並不在少,再將山外那些苦人引來山中採荒開墾,雙方合流,日常興建,將來美景簡直説他不完。”越想越覺可惜,便起了一種念頭,這且不提。
大家在谷中住到第四日,偶問山民花牛夫婦何往,才知幺女心細,惟恐以前山民所説還不十分可靠,已命花牛夫婦帶了二十隻大象前往探路,最重要是查看惡鬼溪的水勢深淺緩急,只等人到便可起身。照眾人的預計,如在第五日起身,至少還可早出三四天,何況花牛帶的均是強健多力的巨象,此行兼帶開路,省事不少。聽完自更感激。
到了第五日夜裏,正在懸念不知明日能否上路,花牛忽然歸告,説:“初到時當地水勢猛急異常,第二日便退了一半,象羣已可涉水而過。又往隔溪探路,偶然登高遙望,瞥見一夥野人由遠方山谷中上下攀援,穿往一片黑壓壓的森林之內,也許那一面藏有部落。這班野人看去兇猛非常,動作矯健,不似來客這麼幹淨整齊。攀援飛馳於高山危崖之間,三五成羣甚是慌亂,多半那邊有什仇敵欲往擄劫,以後未見出現,不知何往,此行多半不會相遇。歸途見那溪水淺得只有兩三寸,上流已無石塊衝下。照山人所説,今明日正好上路。”眾人急於起身,原早準備,只等花牛歸報,聞言大喜。森林中行走本無日夜,預定又是第五日午前後起身,匆匆一説,吃飽就走。
這次出發,軍容更加威武,象羣比人多出三四倍,留守的尚不在內。所有用具食糧均用象馱,人坐在象背之上,排山倒海一般往前進發。因前有一百多隻大象開路,什麼毒蛇猛獸,不等近前先就逐走,無須存什戒心,一個個興高采烈,歡呼前行。中間最難走的一段,又被先去象羣打通踏平,走起來比人要快得多,第二日便趕到惡鬼溪。溪水雖只三五寸深,但和鐵流一樣,電也似急。內有兩個野人中的壯士心中不服,下去試了一試,果然力大異常,走出丈許,水只過尺,便覺禁受不住,才勉強鼓勇走了回來。眾人在溪邊平地上稍微飲食歇息方始起身,就這樣,人騎象背之上,過時那象也似知道水力猛急,不時還有尺許高的浪頭打來,力量更大。中間一段較深之處水勢更險,那象始終小心謹慎,把穩前進,費了好些時才將這裏許長一段天險渡過。
由此往前,越過兩處崖壑險地,又走人那暗無天日的黑森林內,中間並還經過兩處野人部落。三女在象背上,曾有一次走在明顯之處,遙望左近峯崖野草中,均有山人紛紛驚竄,亡命逃走,知其發現大隊象羣經過,膽怯心驚,紛紛奔避。過後遙望來路側面峯崖上,還有不少山人隱現窺探,一問當地已離山腳不遠。這類聚居靠近山口一帶的山人,多與山外各處山民互相交往,有的並還受其統治,並將山中出產運往隔江漢城地帶交易,前在小江樓看病時,曾經見過幾次。惟恐風聲泄露,先頗憂疑。
老人阿龐笑説:“這決不會,一則他們一向把大象當神,我們這多的人俱都騎在象背之上,又有兩位大人,更易使他疑神疑鬼。我們就過去多少天,他們也必疑慮,不把事情探明,連這條路也不敢走。便與花藍家逆酋花古拉有交往,在此十日之內,先就不敢走動。我們騎在象背之上,走起來自然容易,又快又穩,他們卻是不然。休説前面二百多里乃往來山外最黑暗難走的一段,又是蛇獸最多之處,連我們這等走法,騎在象背之上,也須設法繞越,左轉右折才能通過。他們雖然遇見峯崖澗壑可以上下攀援,有的地方無須繞避,但聽山人説繞行之路更遠,也更難走,走得更比我們要慢得多,就是跟蹤追來,也趕不上。何況象羣還要回去,他們老遠望見,便即驚退。此時我已想起,昔年我便在此遇險。休看地方平廣,方圓數百里內都是這類黑森林,終年暗無天日,透光之處極少,一個不巧,便非迷路不可。林中更有大羣猛獸毒蟲,走動起來和潮水一樣,往往走上兩天都過不完。他們所行雖不是這條路,但那一帶正是大羣猛獸出沒往來之處,通行也須算準時日,一個不巧,無心相遇,便須繞避,走得更遠。休看離開前山已不甚遠,就像這樣往來繞越,也只二三百里,此時如往高處眺望,連大江都可看見,打算隨便通行,卻是難呢。”
説時,路清正和大郎並騎而行,大郎不住打聽山外形勢和花藍家平天寨的虛實遠近。
二女自和大郎兄妹相交以來,在山中住了幾天,越看越覺這兩兄妹天真義俠,人更膽勇,想起初遇時所説祖姑遺命,惟恐一時激動,相隨出山。多此兩個大幫手自然是好,但是二人身太高大,漢城中那些文武官吏均與各地山酋土官、惡霸豪強互相勾結,此次往破平天寨救父殺賊,雖是為民除害的義舉,事完之後,是否不被這些貪官污吏反打一耙,或是受了這些惡霸豪強的蠱惑賄賂,來與自己作對,以致無法安身,都是難料的事。大郎兄妹雖極武勇,到底手下人少。人家隱居山中何等快樂,如其一同出山,便是暫時無人作對,也必驚人耳目,到處轟傳,引出官府疑忌,許多不妥。再説白象林和月兒湖本是自己和大破賊巢諸人的一條極好退路,也不應該泄露。雖説森林阻隔,山深路險,終以隱秘為是,對方如提尚要勸阻,如何反去引逗?因此男女四人暗中約定,連龍都、鴉鴉俱都囑咐,不許説請主人出山相助之事。大郎兄妹也從無表示。眾人知其心實口快,料是謹守祖母遺訓,也未在意。
過溪之後,大郎本和路清最談得來,所騎大象,當時並在一起。三女更是同坐一象,片刻不離。路清見他先是有意無意問上幾句,到了後來越問越仔細,連去賊巢的途向俱都問到,彷彿有什意思。此行本受前輩高人木難之教,一切均有預計,恐其冒失犯險,方想設詞探詢,就便婉勸,請其送到山口便各回去,猛見前面現出一片白影。
眾野人已有一天多不曾見到天光,方在歡呼,龍都、鴉鴉年幼好勝,執意要隨象羣向前探路。老人阿龐、雙珠姊妹也覺前有數十隻大象開路雖然是好,象也靈慧多力,到底不通人言,遇見為難的事,只能吼嘯、舞動長鼻示意,大郎兄妹也只曉得一個大概,不如派上兩人同去比較更妥,好在人多,阿成、加加又自告奮勇,便令兩人各帶着一個小人,同騎兩象,領頭向前,隨同象羣開路,查探地勢,有無動靜。
業已走出一兩里路,阿成等忽然趕回,説“前面透光之處乃是一片經過野燒的樹林,地方甚大,上半樹枝十九燒枯,年深月久,彷彿當地起了野燒,正當火勢猛烈要往四外蔓延之間,忽遇山中突有的暴雨將其撲滅。上半雖全枯焦,下半樹幹十九挺立當地,年深月久,多半看不出火燒痕跡,有的還從近根之處發了新技。雖是大片透光所在,地方卻並不佳,灰沙落葉甚大,天時卻好,朝陽剛起,旁邊並有兩條溪流,水勢不大,水源甚近,泉水甚清”等語。
路清聞言,趕往一看,正是木難所指快要出山以前停留之地。當地是一片斜坡,越往前去,地勢逐漸降低,離開山腳,已只三數十里之遙,如由附近一條山谷中繞出,便可通到花藍家妖巫所居後寨之內。這條暗谷,荊棘野草又深又密,前在楠木林,凌漢。
木芸子並曾提到:“到了谷口,如因谷中野草灌木太多,所帶野人不能通行,可由另外一條險徑翻越過去,不過那是一片峯崖,翻越時必須小心,非在半夜不可,否則必被守望夷人發現。如能由暗谷之中穿出,穩妥得多,不到妖巫寨後決不會被其發現。只將那為首妖巫禁閉後寨的逆酋花古拉之兄格旺多,先擒到手,説明來意,再行釋放。照着預計行事,立可成功。”照二人所説,比老人阿龐和山人花牛先後所説道路少繞走了七八十里,分明比預定更要早到一日,便請大郎發令,止住象羣,不令再進,前面開路的大象也同喊回。
再朝左近查看,果然隱藏着一條山谷,原有三丈多寬,只是野草灌木太多,上下繁生,谷口更是佈滿藤蔓,不用心看不出來,而這一條山谷形勢雖險,又在露天之下,樹木極少,照來路經歷,用象開路並不為難。谷徑迂迴,對面出口離開妖巫寨穴還有好幾裏,中間隔着一片樹林,也不會被其聽見。又帶有蛇蟲聞風遠避的藥草,比老人阿龐所帶威力更大,象背上並還帶有不少藥草製成的汁水,不怕谷中伏有蛇蟲毒物。正在喜慰,覺着大功將成,路已快要走完,日期又提前了幾天,儘可從容下手一舉成功。
雙珠姊妹也和大隊人象隨後趕到,聽路清一説,猛想起凌漢、木芸子別時曾有日內來訪之言,自己在月兒湖住了幾天方始起身,並未見來,途中也未見到一點蹤影,與分手以前隱約露出的口氣不符,而這一一帶的地勢大小,甚至沿途標記無一不與所説相同,分明二人以前往來當地不止一次,否則不會這樣熟悉。凌漢人較沉着,還無十分表示。
芸子當時惜別已極,為了有事他往,未及去送,曾經執手殷勤,笑説“如非相見不遠,我真不捨得離開你兩姊妹”等語。照這兩夫婦口氣,早該相見,而這次殺賊除賊之事,也必有此二人在內,如何蹤影皆無?
正在互相談論,阿成、加加本率象羣在前開路,照例就是中間停歇,也必先到前面遠出兩三里探上一探方始折回,這時接到後面停歇的信號,正率象羣趕回。那是一隻小白象,強壯非常,跑得極快。眾人見他兩人同騎一象,由象羣中亂鑽過來,還未近前,象鼻朝空捲起,口中不時吼嘯,方疑有事發生才會這等光景,忽聽幺女笑道:“真個奇怪,如何這裏會有漢人?”説時,一人兩象業已馳近,阿成手裏拿着一片樹皮,趕到眾人面前。幺女身長,當先接過,一同縱落,去往附近石坡上坐定,與眾同觀。阿成也緊隨身旁,數説前事。
原來龍都、鴉鴉發現空地,趕回報信之後,加加見象羣仍往前走,便和阿成商量,再往前走一段,探明形勢,得令再回。阿成曾聽雙玉、路清説過楠木林兩小夫婦指點機宜途向之事,見當地形勢頗與相似,不知那條暗谷就在旁邊,也想就便查探一下,便同往前趕去。剛走出不遠,忽見前面枯樹上有一大片樹皮隨風搖晃,心想:這株枯樹經過火燒已有多年,此是一片新削下的樹皮,休説所用的刀快得出奇,氣力也必不小,否則不會斫得這麼整齊長大,又掛在這高所在。心中一動,將象喊住,人立象背之上,再由加加踏向肩上,方始將那樹皮取下。一看上面還有用刀劍刻畫的許多漢字,料有原因,大為驚奇。正告加加説當地還有漢人隱居,便接信號令其迴轉。
二女、路清不説,便大郎兄妹也均通曉漢文,認得不少的字,仔細一看,那樹皮竟是凌漢、木芸子所留,谷口旁樹上還有一片,口氣相同。大意是説:凌漢、芸子本在暗中約好,在眾人走前往月兒湖訪看,不料另有事情發生,跟着又奉父命一同出山尋人有事,就便查探逆酋花古拉和大盜盤庚的動靜。二人均由樹幕頂上飛馳,走的又是直徑,無須在那暗無天日的黑森林中繞越,往返容易,送走路清、雙珠,歸途第二日便即起身。
行至中途,又遇一位老前輩,得知木老夫婦所想的事已代訪到,葡萄墟諸俠的安危已可無慮,便令同回。在楠木林住了幾天,又隨這位老前輩出山,相助殺賊除害之事。中途想起眾人已先起身好幾天,趕到蜈蚣谷外必可追上,還強着那位老前輩,特意説道意欲跟蹤追上一談。因料眾人照着途程計算,頭一日便應穿過蜈蚣谷,因此是由蜈蚣谷前面開始跟蹤,連尋了幾條路均未見有人跡,以為林中地方廣大,眾人所走途向相左,又忙着出山,便未再尋。
到了葡萄墟,忽然得知形勢已有變化,非但逆酋花古拉與大盜盤庚早已合流,花古拉寨中並還住有好些厲害賊黨,欲等盤庚這面準備停當,立即發難。在所勾結的外賊未到以前,乘着滿漢駐防文武官吏昏愚無知,又受他們賄賂,可以為所欲為。即使洗劫鎮墟,殺人放火,亂子鬧得多大,也只當是各地山民互相仇殺。非但認作常有的事,甚而與賊勾結一起,將死人的頭切下,去向清廷報功,説是所殺盜匪。清廷也當他是個善於以夷制夷的能吏良將,當時升官發財。只要事前勾結得好,這類滿漢文武官吏只知貪污殘暴,對於邊疆重地絲毫不在心上,照例敷衍一時是一時。名為鎮撫兼施,實則儘量搜刮,不到逼出極大亂子,非但向不過間,反倒於中取利,助長惡霸土豪和盜賊的威勢。
何況葡萄墟隔着一條邁立開江,遠在野人山下的蠻荒邊疆所在,便把人殺光,他也不會動心。如被知道,不過派上兩個土委員,帶些牛酒花紅,名為犒勞,實則想要分贓掛紅,把人頭討去報功,毫無足慮。近和駐防滿官勾結,換了蘭譜之後膽子越大,一面勾通緬甸外賊,意圖待機蠢動,自立為王,代外賊侵佔中國疆土,但恐葡萄墟諸俠作梗,決計先下手為強,將其殺個雞犬不留,不是有兩位前輩劍俠暗用巧計,使盤賊延遲了幾天,日內已快發難,就這樣也等不了幾天。
上次木老夫婦所定下手日期,原因盤賊人多勢強,所藏外國火器甚多,雖然伏有幾個內應,但有幾位由秦嶺趕來的劍俠尚還未到,全照大俠嚴陵的佈置行事,還以為格外小心。照此做法,比賊黨外寇所定發難日期早了將近一月,就是眾人到得稍遲,也不至於誤事,連途中的意外耽擱俱都打了出來,沒想到突然發生變化。盤賊聽一新來老賊的話,改變原計,本來妄想提前發難,加上緬甸國中發生內亂,起初和盤賊所約裏應外合的陰謀無形擱起,日期無定,越發決計先將葡萄墟吞併,好在逆酋花古拉勾結成功,江這面各寨山民又以藍花家最強,加上盤賊的兇威,不消多時,一路威脅利誘,遠近大小部落必被收服,聽他號令,因此兇謀發動更急。葡萄墟這面雖然防禦也極周密,比起盤賊卻差得多,何況又有逆酋花古拉相助,兩面夾攻。如非秦嶺來那兩位劍俠先期趕到,與嚴陵等原有諸俠想好計策,暫緩陰謀毒計,花古拉要等見過盤賊之後再往下手,已無幸理。
木芸子因在途中不曾尋到眾人蹤跡,估計還有兩日才到,業已一路迎去,但恐暗林昏黑,萬一相左,這一片火燒林乃預計必由之路,特意削了兩片樹皮留書相告,如其到在月圓以後,當日便須下手,上來仍照預計,但要機密。另外分出一人,去往相隔花藍家一處小部落中尋一姓藍的少年土著,照樹皮上信號告知,令其速尋兩人,一個趕往葡萄墟送信,一個速往下流面告土著哈瓜布,令其率眾暗中掩來,照預計埋伏江邊兩處渡口要道相助眾人,遇有過江來的賊黨,用計擒捉,不可放逃一個,務使在此三數日內,只是平天寨來的賊黨,一個也不使其生還。等到佈置停當,再選出一些膽勇之士,假裝隨同逆酋往平天寨送禮,到時聞得一聲大震,便是賊黨火藥庫爆炸,急速下手,裏應外合。不過去時要將時刻算準,恰在黃昏以後趕到。事前命人送信,時候不要隔得太多,説明此是前隊送禮的頭目,禮物要多,還要貴重,才能引使盤賊高興,不致生疑。並説盤賊派往花藍家的同黨和逆酋花古拉尚在後面,另有隨身攜帶的價值連城之寶,不知何事耽擱,跟着再命預先準備的精悍忠心的夷人前往告急,説“後面送寶諸賊在江邊遇見敵人劫殺,花古拉業已送命,盤賊得信定必暴怒,派人往援,後寨火藥庫必在此時爆炸,眾人立時乘亂動手,時間配合必須極準才能成功”等語。稍一疏忽,泄露機密,或被盤賊看出破綻,就算能夠得勝,也必多出阻力。內中兩個新由中原逃來的惡賊如被乘機漏網,又留後患。
後又提到符南洲雖然堅執不肯降服入夥,但因醫道高明,又經嚴陵命人暗中指點機宜,非但應付巧妙,反因女淫賊和狗子的病時發時愈,非他醫治不能免於苦痛。初診之時又曾明言在先,彼時盤賊以為正以上賓之禮相待,專請治病,並未要他投降,説明醫好就走,因此並未疑心,又見南洲行醫多年,始終以救人為志,不管閒事,每日只將命人回家取來的醫書和各種草藥仔細考驗,研究藥性,用心極專,輕易也不出門。一聽要他投降入夥,雖然當時發怒,聲色俱厲,可在寨中賊黨人多,一遇有人求醫,立時笑語温和,辭色誠懇,醫治尤為盡心,手到病除,其效如神,只當是個書呆子,意欲優禮相待,使其日久迴心,一面造些假話,説他徒弟女兒仍在小江樓行醫甚忙。南洲裝得又像,只要有人生病求醫,越麻煩越高興,病人不斷,決不吵着要歸去。盤賊拿他無法,惟恐那寶貝兒子病勢不能除根,絲毫不敢得罪,並還下令,每日均要尋些病人前往醫治,內有兩日,病人缺少,恐南洲發脾氣,並還把外面的病人也引了進去,以為這些都是當地土人,不知何奇父子和勾少庭師徒三人暗中做了手腳,乘機引了幾位高人進去,又引進了一些重要的內線。盤賊不知滅亡在即,惡貫將盈,還在睡中夢裏。為了所招同黨越發浩大,志得意滿,把平天寨當作銅牆鐵壁,敵人插翅難飛。每日行樂豪奢隨意殘殺,驕狂已極。自己這面成功無疑。
眾人看完,喜出望外,互一商計,照兩小夫婦所説日期還差兩天,明日才是月圓之夜,相隔這近,儘可從容,幸而大郎兄妹相助,否則還要誤事。議定就在當地睡上一個夠,養足精神,不等月圓先自起身,仍由象羣帶了避毒的藥往前開路,明日黃昏趕到妖巫所居寨後正是時候。好在他那族中的祖傳三寶均已帶來,只要冷不防將人擒到,一看即知,無用多説,便可放開,只在擒他以前不使驚呼張揚,妖巫回寨行樂照例是在夜裏開始,如與格旺多在一起,成功更易。
大家興高采烈,飽餐一頓,因此去都在夜間行事,特在日裏支起篷帳軟牀,在羣眾四面守護之下,安安穩穩先睡它一個夠,以便半夜出發。因阿成是土著,不易引人生疑,先又告了奮勇,龍都、鴉鴉也要跟去,前往花藍家附近小部落中尋人,分頭送信。除卻鴉鴉年幼,雙珠憐愛太甚,堅執不令同行而外,索性連菜花寨與哈爪布送信之事均令阿成前往,不必另外尋人,就便使其回寨探望親友。只等明夜出了那條暗谷,不等除去妖巫,先照樹皮所畫圖像,翻山趕去。
眾人睡時天已近午,到夜方始起身,收拾停當,明月已上中天。大郎兄妹事前便説開路的事由他兄妹承當,吃完夜飯,便先起身。龍都、鴉鴉天性喜動,又覺前途將到,不能再騎大象,堅執跟去。大郎兄妹也最愛這兩個小人,慨然笑諾,指揮羣象往谷中進發。
大小四人在後押隊,業已先走。路清為了成功在即,心中喜慰,睡前所談均是殺賊除害之事。醒來忙着準備,大郎兄妹又已固執先走,去往前途相待,不在旁邊,只顧盤算此去如何下手,竟將想對大郎兄妹勸告的話忘了一個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