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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白色的女人

    1、黑色的火

    清晨三時半,阿蒂便不情不願的起牀,睡眼惺鬆的抓了毛、牙刷、漱口杯,一邊刷牙一邊洗澡。

    她也不想那麼早便起牀。她的人緣一向很好,今晚她的姊妹阿芳要出嫁了,昨天她跟幾個姊妹説是陪嫁、其實是湊熱鬧、搞擾至深宵。

    可是她今天還是得要工作。

    她的工作必須要在一大清早,天還沒亮前做好。

    因為她是個膠工。

    一個非常漂亮的女膠工。

    阿蒂的確非常好看,烏溜溜的長髮,白裏透紅的皮膚,她在看人的時候,眼睛深深的,表情也很趣致,被她看的人也感到飄飄然的。由於她的膚色在當地熱帶氣候裏算是十分難得一見的粉紅白皙,而她眼睛裏的神韻又很奇特,很多人都調侃讚羨説她是個混血兒。

    她總是笑罵那些人無聊,其實心裏有一種虛榮的喜歡。

    調笑她的人大都是追她的人。

    追她的人真是各色人等都有,從隔籬鄰舍,到同學同事,算一下竟有:華人、馬來人、印度人、孟加拉人,還有一個錫克人!

    “可能是因為她樣子長得特別,不分地域,他們才對她也特別有興趣吧!

    反正阿蒂不急。

    她要慢慢選擇。

    她的家境不好,否則也不必天天一大清早就要去割膠幫補家計了,他除了要選一個高大英俊和愛自己的丈夫之外,未來夫湯還必須是個有錢人。

    ——這樣,她就可以不必再出來工作,可以在家做他的少奶奶,在店裏當她的“頭家娘”,好讓家裏的人享享福。

    想到以後--就在不久以後——就不必到膠園去受風抵寒喂蚊子,她的心情就特別愉快起來。

    她一邊洗澡、揩上肥皂、沖水抹身,一邊自那一面已被水漬蝕得花斑斑的方鏡裏,欣賞自己少女完好的嗣體。

    ——嘿,身裁真好……迷死那些男人了……

    想到這裏,阿蒂就忍不住咬着下唇暗笑:難怪那個森美,一見着她就話都説不出來,阿華的一雙賊眼老往她身上溜了。

    ——衰人!

    要不是清晨的空氣很有點冷,她還會“自我欣賞”下去。

    正在她要擦洗身上皂沫的時候,突然,無由地、不可恩議地、毫無心理準備地生起了一個感覺:

    ——有人在看她!

    ——有一雙眼睛在望着她!

    誰?

    不可能的。媽媽身體不好,還在睡覺,哥哥嫂嫂已去了“巴剎”櫻攤檔,妹妹和弟弟年紀又大小,家裏已沒有其他的人了。

    她連忙定睛再看。

    ——沖涼房自鐵門封得密。密實實地一沒有人啊。

    難道是眼花?阿蒂心中狐疑,可是那種恿覺又那麼的真實,真實得好像剛才在沖涼房裏還有一個人就站在這裏!

    她的心有點發毛,趕忙想抹乾身上的肥皂水走出來,不料這一驚慌,給幾滴肥皂水珠濺入了眼睛,又痛又癢。

    她只好不住的用清水沖洗抹眼睛。

    ——幸好,那種被“窺浴”的感覺不再出現了。

    阿蒂也不理這許多了。時侯已不早了,割膠的工作是延遲不得的。她心裏只罵倒黴,也沒繼續回想剛才的情形,便穿上工作服,綁上頭巾繫上氣燈,騎上那架又高又大的腳踏車去、上她凌晨的班了,割樹膠這一行工作,主要是用一種很特別的鈞刀,打斜刮破橡樹的表皮,讓它滲出了樹脂。這些樹脂,流入一個陶杯裏,便是所謂的膠汁:膠汁收集之後,再送到到工廠加工,成了膠片,賣給廠商,用途極多,從輪胎、塑膠到家庭用具、拖鞋球鞋,甚至避孕套都是來自橡膠樹的脂汁。

    由於橡樹是這行業裏的一切依憑,所以得要好好的維護,若在太陽出來之後再刮破橡樹的廢脂,會對像樹造成傷害,所以“割膠”的工作多在凌晨到天亮這一段時間完成。

    一個膠工要割的樹數百棵到千數棵不等,自然要起個大早,摸黑出發,到橡林子裏,逐棵樹逐裸樹的割取膠汁。

    橡樹林佔地通常都極廣,且都在荒郊,有的是植在山坡上,地僻人稀,半夜天沒亮就要到園子裏工作,蛇蟲鼠蟻自是司空見慣,令人髮指的事件也不絕如縷,要平安無事則要靠土地拿督保佑了。

    通常,同一個園丘裏的膠工都是先聚於一地,然後一齊騎腳踏車出發的。

    在那樣的山路里,唯有腳踏車才是最為便利的交通工具。

    因怕蚊蟲咬傷;膠工大都戴膠手套,穿膠鞋,全身套藍色粗布衣、裹頭巾、還戴上暗夜作照明用的火水燈,然然再以膠刀跟橡樹霍霍廝磨整個漫漫長夜。

    今天,阿蒂也不例外。

    一羣女膠工浩浩蕩蕩的出發,一開始時整條路就是她們一字橫排的腳踏車、整個夜裏只充斥着她們大聲談笑的聲音。

    等到一上了大馬路,因怕半夜飛馳而過的車子,腳踏車變成了一字直排,仍然首尾呼應;有時候最前面的人大聲嚷一句話,後面的車子一人傳一人,一直傳給第二十五人聽。

    到了園丘之後,各人分別把車頭一轉,一聲拜拜就往自己的工作地踩去,於是人漸漸變得少了,剩下的腦踏車的車燈和她們頭上的火水燈、幾點暈黃,穿插在密密麻麻靜靜寂寂的橡樹林間。

    阿蒂工作的地點是在林子裏比較深遠的地方。

    這時,只剩下兩名女工和她一起。

    山路崎嶇、還有不少樹根浮在路面上,車子一顛一顛的,很不好受,不過她們因常年工作,也習以為常。

    她們正在笑談着阿芳和阿旺的婚事。

    在這小小的城鎮,朋友幾乎都是共同的,當然也有的是共同的話題。

    阿蒂本也説着笑着,忽然,她覺得前面的林子裏好像有什麼東西一晃而過。

    這時候大概是子夜三點多四時吧,她們的腳踏車燈極其微弱,充其量只能照見五尺以內的路面情況,而她們們頭上戴的氣燈,也僅可用作用明手邊的工作——那事物至少在距離她三口十尺外飄過,她是絕對沒有理由看清楚的。

    這不由得使她怔了一怔。

    ——分明看見了!

    ——那還是個白色的影子!

    看來還是個女人的影子!

    這是毫無道理的!她怎麼看得見呢!半夜三更的,怎會有個女人在這密林裏呢!

    她想再看,已什麼都看不見了。

    橡林又回覆一片黝暗漆黑,,只有頭上的氣燈勉力推開數尺黑幕,餘又告乏力徒然。

    “怎麼了?”同伴珠珠發現她有些怪異。

    “你們有沒有看見?”

    “看見什麼?:兩個同伴都不明所指。

    “一個白色的影子……”她説,用手指着那一片密林,“一個白色的女人!”一“車!”兩個女伴一齊叫了起來,“你發神經哪!”

    她們雖然什麼也沒看見,、不過總有些心寒,在南洋一帶的傳説裏,半農三更見着穿白衣的女人,不是件好事,許多意外都因此而生,所以女伴都叫了一聲:大吉利是!

    阿蒂自己也莫名其妙:“今天我的眼睛是怎麼了?老是……”

    她的工作地點已到。

    兩個女伴調笑她説:“你見阿芳出嫁、也想嫁想得發燒啦!”“別胡思亂想了,找個男人嫁了他吧!”

    她們在靜夜的寂林裏毫無忌憚的歡笑着,踏車而去。

    阿蒂見那兩輛腳踏車後的兩點暗紅的燈,還有因顛簸而發出的碰撞聲,漸漸遠去,直至為黑暗所吞沒,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到了。

    一天的工作又要開始了

    她俯身沙沙的割着樹皮,把以前樹幹上那一道倒v字的皮溝才輕輕颳去一些,膠汁就會一點點冒上來,流注到膠杯裏了。

    沙沙、沙沙……

    只有頭上那一點火水燈的闇火,還有這一種單調的沙沙之聲,以及幾聲古怪的蟲鳴之外,其餘的,整個樹林就像一口大布袋,誰也不知還有什麼、沒有什麼。

    不過,阿蒂也習慣了。

    又割好一棵樹了……她起來,舒舒身子,正要走向另一棵樹,忽然間,頭上一黯。

    燈暗了。

    一沒理由的!

    她記得添滿了火酒才出門來的。

    她下意識的用手去扶正一下頭上的燈,忽然,燈全暗了下來。

    一種無可挽救的暗淡。

    直至全黑。、

    這一下子,阿蒂猶跌落在黑暗裏,完全跟黑暗融為一體,而黑暗就似是凝固了似的。

    幸虧阿蒂也不是沒有經歷過這種情境。

    她有經驗,所以並不太慌張。

    她取出了打火機。

    “啪”的一聲。

    不亮。

    她再打打火機。

    又是“啪”的一聲。

    仍是不亮。

    她連打幾次,部不着火,心中大奇,不覺用手一摸。

    極痛的感覺:、令她飛炔的縮手。

    -----為什麼會這樣子?

    她的指尖傳來的痛的感覺。

    難道火已經着了?阿蒂不由得慌張起來:只是我看不見而已?

    ——難道我已瞎了!

    “沙沙、沙沙……”

    ——這是什麼聲音?

    這跟割膠的聲音十分近似。

    只是更猛烈、更浩大。如果阿蒂割膠的聲音比作是一隻螞蟻,這聲音卻近似雄兵。

    可是阿蒂並沒有割膠水!

    天!難道這黑暗的膠園裏,正在佈滿着人割膠!

    阿蒂恐懼得想叫喊,但因太過驚恐反而叫不出聲來,。

    沙沙之聲更逼近了。

    她感覺到熱。

    火的感覺。

    阿蒂想逃。

    可是在慌亂間,她什麼都看不見。

    她也找不到她的腳踏車。

    然後,她覺得“沙沙”之聲已“爬”上她的衣角。

    她感覺到鋭烈的痛,這使她終於能尖呼出聲。

    不過,那沙沙之聲也變成了醒醒恐恐之聲已經延及了她的身體,燃上了她的臉部——

    死亡,如黑暗她行近,帶着震怖與的灼痛。

    附近的女工都聽到那使她們終生難忘的修呼聲。

    當她們聚攏趕去的時候,只看到一具燒焦了的身體,附近還有幾棵燒壞了的灌木。

    剛才還千嬌百媚言笑晏晏的阿蒂,一下子被燒成了一具慘不忍睹的焦屍,這也是她們畢生難忘的情景。

    距阿蒂被“怪火”燒死的事件後十二天。在附近山城裏的德叔,喝了一點椰花酒,一搖三晃的走去“互助團”看更。

    他喜歡喝椰花酒,除了因為特別便宜,還因為那一股兜舌的酸味。

    而且,喝椰花酒可以讓他想起,當日在山林裏跟日本仔打游擊的時候,他每到一個印度人的小村落,村人都視他為英雄,他就是一面喝着椰花酒,曾試過一晚擁抱過三個女人。

    過去風光不再。

    在德叔心目中,往日都是美好的口憶。

    只有現在不好。

    打完仗了,這地方繁榮了,自己卻似退化了、落伍了。

    ——兩個黃臉婆,八個子女。

    ——有什麼事,比一個不好看的老婆更無癮?

    ——當然是兩個醜老婆!

    俗語説:“一個彎腰,兩個駝背,三個斷擔挑”,德叔自然不會推屢到可以亂性的椰花酒上,他有八個孩子,使他不得不在自天替人補鞋之餘。晚上更兼了這一份“互助團”的守望工作。

    因為這一帶地區不大平靖,平時常有劫匪出來活動,山區裏可能還有些未被剿滅的游擊隊潛伏,近海又有來自印尼的非法移民,於是當地政府,成立組合了“互助團”,宗旨是:

    守裏相助,以防一旦有個什麼,及早示警。

    德叔是互助團的看更之一,這是民間團體,沒有槍,只有哨棍。

    這一個瞭望室就設在棕油樹林之前,在晚上只有孤零零的一隻日光燈亮着,顯得份外荒涼。

    德叔不管。

    反正他無所謂。

    今晚德叔是早到了些,手上還拿了瓶椰花酒,經過街上的時候,不知怎的,手肘給撞了一下,酒溢出,濺及了眼睛。

    德叔一面擦眼一面大罵:“死夭壽,走路不長眼睛……”。

    其實他是習慣説幾句粗口,也不是真的想罵人,反正眼也不大痛,當然也根本不會有人故意。

    他想早些間到“互助團”的守望室裏,早些把酒喝光,不然,咖啡明和球仔來時,他們就不許他在工作時喝酒了。

    ——我現在喝,你們來時,聞到我一口酒氣,但就是奈不了我何!

    想到這點,德叔就得意地笑了。

    像他這種人,要活下去,自然得要懂得隨時隨地找開心。

    就在這時候,他不經意地向百葉窗口一望,瞥見在棕擱園丘的沙路上,有一個。

    一個女人。

    一個穿白衣服的女人。

    2、黑色的珠寶

    三更半夜的,怎會有個女人仁立在那兒呢?

    德叔覺得很狐疑

    萬籟俱寂,荒郊野道,一個女孩子在這裏幹嗎?

    莫不是來自尋短見的?一個單身女子深夜來到這種地方,就算不怕劫匪也該小心色狼呀……想到這裏,喝過酒後的德叔,就被兩種想法煩纏着,一是那女子可能要自殺,他很應該去阻止,這是善心的;一是當他想起在這半夜無人的光景裏這女子還敢出現在這裏,八成不是什麼正經人,他想到“色狼”的時候自己同時也色心大起。

    他決定要過去看看。

    正走出那瞭望崗的時候,咖啡明和球仔剛好過來值夜,迎面看見德叔走出來,就聞到他沖鼻的酒味。

    “又喝酒了!”球仔沒好氣。

    “怎樣?守夜啦,還要去哪裏?”咖啡明見德叔拿着哨棍,一搖三晃的走出來,順口問了一句。

    “我?”德叔指着自己的酒糟鼻,露出了滿口黃牙:“我就是要去執行守夜的任務。你沒看見嗎?我去找那個白色的女人?””

    球仔正揩着眼睛,沒在意,故而一笑置之,以為德叔又喝多了酒,胡言亂語。

    咖啡明奇道:“白色的女人?”便見德叔往沙原上走去。遠處似乎真有個白色的影子,看去似在虛無飄渺間,有點納悶,以為是德叔的家人朋友,也沒多加註意。

    球仔正開着了收音機,一面聽一面打着拍子。

    咖啡明去找水喝,發現都是隔夜的茶,呸了一聲:“死德叔,先來也不燒開水,渴死了!”

    球仔心不在焉的漫聲説:“他不燒你燒呀……暖,最好泡壺咖啡,泡咖啡你咖啡明是最拿手的啦!”

    咖啡明啐道:“少爺,要衝咖啡你自己不會衝,你就只會聽音樂呀!”

    “長夜漫漫呀,”球仔學着白光的聲音,抱着收音機像抱着一個活色生香的美女,怪聲怪氣的唱:“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

    咖啡明一邊正準備要燒開水,可是又找不到火柴來點燃煤氣,一邊漫不經心的問:“要不要也替德叔泡一杯?”

    球仔把腳放到桌面上,凳子前腳也翹了起來,悠哉遊哉的説:“他呀,有酒就得了,還喝什麼……”

    一面説着,一面不經意的望向窗外。

    他就看見一個他一輩子都忘不了的景象

    德叔在沙原上,似乎正在跟一個虛晃晃的白色影子説話。

    然後德叔忽然回頭,往這邊狂奔。

    由於相隔得極遠,可是猶可以感覺到,德叔因太過驚心動魄,以致整張臉孔,都已歪曲變形。

    究竟德叔看見了什麼,才會這般恐懼呢?球仔不知道,可是,接下來,德叔整個人,都似融化在黑夜裏,他瘋狂的撲打着,猶如一大羣虎蜂正在噬向他,悽叫聲只怕在七里外的人都可以聽得到。

    德叔的身體,也似在累夜中被啃蝕着,夜烏烏的似纏繞着幾條巨蟒,無論德叔再怎麼撲打掙扎,都無法掙説那可怖的糾纏。

    球仔整個人怔住了。

    也整個人僵住了。

    這景象那麼的恐怖,致使他擱在桌上的雙腿完全僵硬,頭皮發炸,一時竟忘了去留意那個白色的人,還在不在現場。

    德叔哀號着,向哨崗奔來。

    透過崗哨的日光燈一照,球仔可以隱約地看見,德叔身上像長了數十蓬草。

    海藻般似的草。

    黑色的草!

    這時,咖啡明也聽到有異聲,忙從內奔出來,急問:“發生什麼事?”

    由於球仔已太過驚愕,咖啡明的聲音突然自後響起,嚇了他一大跳,以致雙腳一顫,失卻平衡,連人帶椅往後跌了個仰八叉!

    這可把咖啡明也嚇了一大跳,忙把球仔扶起,球仔只指着窗外,説了十幾個字都拼湊不成一句,“外……面……天……德……叔……他……他……不知……做……什麼……”

    咖啡明也看到那可怖的情景了。

    德叔已奔近,臉容已痛苦到極點,眼看要接近哨崗的時侯,終於支持不住,連同纏在他身上黑夜般的“海藻”,一起倒了下來,徑自在地上慘號着,翻滾着、掙扎着。

    咖啡明比球仔鎮定,抄起一柄巴冷刀就衝了出去,可是,到了接近的時候,也只有呆立當堂。

    因為他發現在德叔身上纏繞的“事物”,是會閃晃、搖動、吞吐的,似有若無,經燈光一照,咖啡明已經可以肯定了一件事:

    ——那是火。

    黑色的火。

    咖啡明甚至可以感受得到,那火的熱力。

    幽異的熱力!

    球仔和咖啡明親眼看見了“黑色的火”。

    他們也親眼看見“黑火”燒死了德叔。

    ——活生生燒死了一個人。

    阿蒂死的時候,女膠工們都看不到火光,可是阿蒂是給燒死的。

    也曾有人想過,那火會不會是無色的,可是這想法太荒謬,根本沒有人敢相信會有這種火。

    有人甚至推測阿蒂是着了雷劈——可是那一晚,誰也沒覺察曾有過閃電。

    現在德叔的死,卻有兩個人親眼目睹。

    真的有火!

    黑火!

    ——這火彷彿是地獄裏的妖火,沒有光,連熱力也帶着森冷。

    消息很炔的就傳開了。

    黑色的火是一種妖邪。

    ——而除了黑火之外,大家沒有漏了另一個詭異的現象:在黑火發生之前,還有一條自色的影子。

    白色的女人!

    德叔和阿蒂離奇慘死之後,這四個月來,陸陸續續毀在“黑火”之下的人,至少有九個人。

    黑火都在黯夜裏發生。

    人們爭相走報,聞風色變,在這一帶十幾個市鎮裏、敢深夜出來的人就更少了,以致本來就有些蕭條淒涼的夜街上,更加淒涼蕭條。

    當然,像一些在晚間工作的人,就避無可避,只好求神拜佛之後,硬着頭皮去面對。

    像開夜車的“呷哩車”(即大卡車)司機,因必須把車上的貨物南上北下徹夜趕時間運送,就只好豁了出去,只望不要遇上“黑火”或者“白色的女人,,把車在馬路上開得更加風馳電掣。

    這一來,因俱黑火而傷亡的人就更多了,當然包括了意外和車禍。

    可是蔡四幸半夜駕駛,卻不是為了餬口、工作。

    他不怕黑人。

    ——不管再怎麼黑、什麼火,他都不怕。

    蔡四幸的生命裏,從來沒有“怕”字。

    他在年紀很小的時候,被他哥哥帶去參加班上的露營。當天半夜,營外忽然陰風陣陣,一陣怪風吹熄了本來燒得正旺的營火,剩下一點火苗也轉呈黯綠色,只聽一種的微響,腐臭之味襲人鼻端,透過模糊的月色,隱約可見有十幾條詭異的人影在跳動着,有人心水清,約略一數,共有十二道影子。

    一同出來露營的同我早已嚇得臉無人色、抖侈的抖哆,捂臉的捂臉,連蔡四幸的哥哥蔡三擇也嚇得臉皮抽筋,顫不聲音:“是……十……二…行……屍。”

    當時,在那一帶有很多荒墳,當地俗稱為“大伯公山”,傳説常見十二道飛屍,沒想到卻給他們遇上。不料,還不到十三歲的蔡四幸卻昂然立起,就指那些躍動的灰影朗聲説:

    “你要是人,別嚇人!你要是鬼,都已經死了,還敢嚇人:滾回去吧!”

    他這句話一説,火焰又從暗青回到明亮,屍臭盡去,連鬼影子也不見了。於是,蔡四幸“膽大包天,人旺鬼怕的名聲,就沸沸揚揚的傳了開去,甚至有人説他心正人善陽氣盛,家裏若具有什麼人犯了邪,給污穢沾了身,也要他去收驚退邪。

    蔡四幸何止大膽,且還是一身奇逢。十五歲那年,他為了,追索一條紅水河流的水源,聯同幾位結拜兄弟上山索源,幾度給深山裏的土人“沙蓋”趨殺,也遇上山貓和野豬,險死還生,但他還是一樣找出了水源,繪製成地圖,年紀小小就對國家地理編勘作出了貢獻。

    長大之後,自然更不得了,英勇事蹟多得數不清。有三件事迄今還為人津津樂道:即是他跟蹤幾名自偷渡入境的印尼人,果見他們人屋行劫,還揮刀斬殺事主,他一怒之下,以一敵五,赤手空拳,竟制伏了五名拿着利器的匪徒,頓時使他成為報章上的矚目人物。

    另吟次是他想增進生活經驗,隨同漁船出海捕魚,剛好遇上公海地帶的菲律賓海盜、他不甘受劫,聯同漁夫與海盜硬拼,以寡敵眾,居然戰勝,也使他聲名大噪。

    還有一次,當地兩個華人集團因不同意一筆款子的運用方法而發生趑趄,幾至武鬥。鑑此,蔡四幸多方奔走,聚合當年有名望、有影響力的鄉紳,去説服了兩幫黨魁,把這筆款子用作籌辦華文獨立中學的基金,結果皆大歡喜。

    蔡四幸在當地不只是個遊俠式的人物,而且還加入了世界性的“不平社”。

    “不平社”便是一個專替人打抱不平,替受欺負的貧弱者出頭,為受冤屈者伸冤,運用社員的能力,主持正義,對法律不能制裁的惡人施加打擊,而且還樂於為無辜而沒有反抗能力的受害者向他們對頭報復。

    蔡四幸是“不平社”的一員。

    他為這一點而沾沾自喜。

    聽説,在此地總共只有三個人被選入“不平社”裏,所以能被選入,一定在智慧、才能,身手和表現,貢獻上都必然有過人出色處。這是一種殊榮。

    身為不不平社的一員,蔡四幸當然感到驕傲光榮。

    他今晚不只是光榮,還覺得興奮和甜蜜。

    興奮是因為明天要見的人。

    甜蜜是因為他身邊有一個甜蜜的女孩子。

    一個甜蜜得令人看一眼心都軟了,美得令人跟她説一句話就酥了,但一雙眼卻常孕育着微愁的女孩子。

    她原名叫張小秀。

    可是他喜歡叫她做張小愁。

    他還把“張小愁”這名字叫開了,大家都習慣把她叫做張小愁。

    因為她有一對憂愁的眼。

    就算在她笑的時候,一雙眼睛也是憂鬱的,“寧哀矜而勿喜”,大概就是她眼神里流露的意思。

    他喜歡這一對眼睛。

    他愛上了這個女孩子,愛得很深。

    “張小愁,”他常這樣呼喚她,“雨後也會天晴,可是你眼裏總是載不去許多愁。”他曾這樣地調笑她。

    “怎麼啦?”張小愁坐在駕駛座旁,見蔡四幸興奮得老是時手在方向盤上打拍子,還抑不住唇角邊的笑意,便微嗔地問:

    “看興奮得你啦!明天來的是什麼人?”

    “我的兄弟,”蔡四幸想到明天就要見到的人,便生起一種意興飛揚的感覺,“我最佩服的兄弟。”

    “你的兄弟?你哥哥……”

    才不是他呢!那個膽小鬼!”蔡四幸想起他那個膽小怕事、虎頭蛇尾的哥哥就心裏有氣,“我這幾個兄弟,其中兩位,我也只見過兩次。”

    “哦,原來是結拜兄弟。”

    “只要投契,那可比同胞兄弟更知心呀!”蔡四幸談起他們就覺得與有榮焉,“他們都是一些很了不起的人。”

    “就像你一樣?”張小愁衷心的説。她是衡州人,粵語説得不大靈光;蔡四幸是廣西人,不會説愉州話,所以他們只好用華語交談。張小愁的聲音本就軟糯懦的,説起華語來更有一種脆穌穌的腔調,時而夾雜着她自己特有的尾音,很是好聽。

    “他們可比我更棒,他們的事蹟……”蔡四幸一面駕着車子在黑道上飛馳,兩旁飛掠而過一排排的像樹林。他很為剛才張小愁那一句間接讚美他的話而陶陶然,但在陶然累還是不忘他幾個念之亦為神往的遠方朋友:“他們的故事,我跟你説十天十夜都説不完,明天你見着他們就知道了……”

    “他們……”張小愁偏着頭問:“他們是幹什麼的呀?”

    “他們都有正當職業,有的是作家,有的是教授,有的是商業鉅子,企業家,有的是高級警務人員,有的是……不過,那只是他們的職業,他們的事業,則跟我一樣……”

    蔡四幸無限光榮他説:“為弱者打抱不平,伸張正義。”

    張小愁詫道:“這不是古代的武俠小説裏才會發生的事嗎?”她詫異的時候眼睛仍不改愁色。

    “你別以為現在沒有,”蔡囚幸咕噥地道:“就是因為有,所以人類才能生存到現在。”

    “你也是其中一員呀?”

    “對。”

    “他們……是哪裏人?”

    “他們分佈在全世界各地,明天來的三人,一位是台灣人,一位是香港人,另外一位是這組織里核心份子,‘六人幫’的老大,我也不大清楚他到底是哪裏人……”

    突然,他急速轉向、猛然剎掣,燦亮的燈驟近而過,差點沒眼前面的車子相撞……

    “你呀,説得太興奮了呢……”張小愁驚魂未定的説。“要是出了事,明天就什麼人也見不到了。”

    “對不起對不起,”蔡四幸想再開車,但試了幾次,車子的引擎都無法開動。“我下車看看。”

    車子停在郊道密林旁,修了老半天,仍是開不動。他回到車中,張小愁掏出手帕替他揩去臉上的汗,蔡囚幸無奈地聳聳肩:“看來,今天是這部車子的生日,它大概要休假一天以示慶祝吧。”

    在這深夜的郊道上,連掠過的車輛也不易見。路面左邊是密林,右邊是礦湖,野草叢生,遠處似有座小小的神龕。

    “怎麼辦?”張小愁擔心地説?”

    “怎麼辦?”蔡四幸亮着車裏的燈,看見張小愁憂愁的樣子,心中掠過濃烈的蜜意輕憐,輕輕的擁着她:“你不怕我?”

    張小愁奇道:“怕你什麼?”

    “怕我……”蔡四幸故意裝了個十分獰猙的樣子。張小愁忽然尖叫了一聲。

    蔡四幸倒是讓她嚇了一大跳,忙撫慰道:“別怕,別怕,我只是嚇嚇你的,我怎會…”

    張小愁抿着嘴笑了:“我也是嚇嚇你罷了。”

    蔡四幸這才恍悟,指着她道:“哦,原來你比我更…”

    張小愁柔柔地笑道:“我不怕你嘛,我知道你才不是那種人來的呀。”

    然後她四周望望,還是有點心憂的道:“我們還是想辦法先回到市區吧。”

    “我真幸福。”蔡四幸卻乾脆躺靠在座位上。

    “……?”張小愁傻乎乎的看着他,不明他所指。

    蔡四幸忽伸手,撫着她的秀髮,很珍惜的看着她説:“知道嗎?在夜色裏你更美。原來你的眼色在黑夜就像黑色的珠寶……我今天才第一次發現。”

    張小愁羞澀地嗔笑,“你這人,老沒正經,半夜三更荒山野嶺,車子死了火,你還説自己幸福!”

    “我不幸福嗎?你知道我叫蔡四幸,哪來“四幸”一幸是我天生有過人的頭腦,二幸是我有過人體力,三幸是我有過人的意志,四幸是我有你……蔡四幸無限滿足悠然自得的説:

    “你看,就算是半夜卒於拋錨,也還有個美麗温柔的女子與我並度,我不幸福誰幸福?”

    “好啦好啦,世上所有的幸福都給你一個人佔去了。”張小愁笑他,但又擔心他:“…

    那個什麼不…不平社,這兒就只你一個人加入呀?這不是很危險嗎?”

    “我還怕危險嗎!”蔡回幸驕傲的笑了起來,“這地區也不只我一個人,還有一位:

    “大紅花”他是我最好的戰友,也是最佳勁敵。他同樣是‘不平社’的成員,不過一向由我來負責聯繫……還有那個温文,他也成天央着我要加入呢!”

    “温文?”張小愁一捉到這個名字就好笑:“他?他怎行?”又問,“大紅花?誰是大紅花?”

    “紅大花呀……”

    張小愁忽然“唔”了一聲。

    蔡四幸問:“什麼事?”

    “好像有什麼人在外面經過……”張小愁眼神很有些迷茫。”

    那麼晶瑩的眸子,像珠寶一般,但珠寶是光采奪目的,這對黑色的珠室卻是傷感的。蔡四幸隨意的向外面看看,黑漆漆的,蒼穹盡處,有一輪青色的殘月。他心裏充滿着蜜意輕憐,卻聽張小愁抓着眉邊怨道:“還不快想辦法回市區去,不然,媽又要嘮叨的了,你看,人家這兒還讓山蚊叮了一口呢……”

    蔡四幸湊過臉去,呵護的説:“死蚊子!讓我瞧瞧……”

    他的臉湊近張小愁的玉靨,見伊柔麗得像一場靜伏在用夜裏的綺夢,臉上笑意盈盈,眼裏輕愁點點,舉止間猶似葉墜珊珊,千種風情,都不如從何開始,如何結束,忍不住想親吻她一下……”

    就在這時,張小愁倏地發出一聲駭絕的驚呼!

    由於這一聲驚呼十分突兀,非常淒厲,蔡四幸倒真的給嚇了一跳,但他隨即瞭然,笑擰張小愁玉頰,剔着眉愛惜地笑罵:“你呀,重施故技,就是不讓我吻,我看你這次還騙……”

    可是他突然發現,張小愁本來一對多愁善感的眸子裏,而今全注滿了震怖與驚懼,只直勾勾的看着前面——即他的背後:那面擋風玻璃外。

    這使蔡四幸頓覺有異,疾轉身一看。

    擋風玻璃外,白影一閃。、

    張小愁駭然:“那女人——那女人……”。

    這時候車子稀少,人蹤罕見,更何況是個女人!

    蔡四幸拍拍張小愁的肩,輕聲但有力地道:“沒什麼的,我下車看看去。”

    張小愁想抓住蔡四幸的手,不讓他下車,可是蔡四幸已開了車門行了出去。

    不過,蔡四幸臨離開前的那句話,使張小愁感覺到安全與安定。

    於是張小愁在黑暗中等蔡四幸回來。

    ——蔡四幸怎麼還不回來?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在張小愁心中而言,豈止是渡日如年,渡日如年只是寂寞,而今這十數分鐘間卻充滿了未知也不可知的黑、無邊和無限的恐懼。

    張小愁唯一曾在眼簾裏掠過的是,蔡四幸似乎跟一個人”——一個白色的影於——走人深黯的密林裏去。

    ——“她”是誰?

    ——為什麼蔡四幸要限“她”去?

    張小愁不知道。

    黑暗彷彿變成了張牙舞爪的生物,在所有的空間裏張揚流竄,然而又是死寂的。靜寂得像一場毀滅,正在無聲地進行着。

    四幸,四幸……在小愁心裏,那麼哀弱無力地呼喊着,直至兩道強烈的光線,急劇接近,像猛獸一般刺人了她黑瞳裏……

    第二天以頭條刊載令人觸目驚心的新聞:

    “青年技擊家餅店少東蔡四幸慘死

    深夜黑火焚身女友目睹痛不欲生”

    人們議論紛紛:一向驍勇善戰、無畏艱險、身懷絕技的蔡四幸,到底是怎麼死的?

    那天晚上,蔡四幸和張小愁為何在那種荒僻的地方逗留?

    ——張小愁到底見着了些什麼?

    大家各自揣測、張小愁在發生事情之後、一直不接受記者的訪問,也從不肯亮相。

    誰知道那一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誰要知道都必須等。

    ——至少要等到“不平社”的那幾個遠方來客來到此地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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