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流浪者都是同一種人嗎?
未必吧。
流浪者有的易怒、有的易餓、
有的易戀愛、有的易變心、
有的易擺脱流浪、
有的易二度流浪。
莉莎同學,籌備拍她的學期製作,是一部都會愛情喜劇,你愛我,我愛你,你愛不到我,我愛不到你,反正就是這些事。莉莎登了廣告,徵演員,光是寄照片來應徵男主角的,就有三百六十幾人。
我們幾個同學,把照片攤了一地,幾乎鋪滿半個攝影棚,大家在滿地照片間踱來踱去,不時發表幾句酸酸的譏評——“這個側面下巴太長”、“這個怎麼長得像衞浴設備推銷員”,“這位的酒窩恐怕是拉皮後,把肚臍眼拉上來冒充的”……
嬉笑歸嬉笑,大家還是幫着莉莎,把三百六十幾人當中,最帥最有形的三十人挑出來給莉莎過目。莉莎審核通過,就通知這三十人來面試,演段戲給大家瞧。
面試之日,班上女生個個神情恍惚,只見三十名帥到不行,如同時尚雜誌裏直接走出來的俊男,輪番上陣,試演着一段又一段莉莎寫的愛情戲。好色女葛洛麗亞自告奮勇義務擔任這些男生試戲的對手,一遍又一遍跟這些男生説着調情的話,擁抱,互摸頭髮、臉頰,可真把葛洛麗亞樂壞了。
總算三十名帥哥都試鏡完畢,莉莎半昏暈的望着大家説:“他們真帥……可是,沒有一個是對的!”
我們都點點頭,這些男生的好看,似乎反而惡化了莉莎寫的那些濫情的對白,就算本來看起來還算誠懇的,在説了那些愛情對白以後,一個一個在鏡頭上都活象是愛情騙子、牛郎。
莉莎很沮喪,白忙一場,只有葛洛麗亞很起勁的説:“沒關係,我們再找一批男演員來試!”
*
為了給莉莎打氣,我們當晚帶她去看巡迴到LA來的有名錶演“得拉格魯搭”。
“得拉格魯搭”,一出從頭到尾都在觀眾的頭頂上演出的特技,會把習慣待在地面的人,帶向蜘蛛的世界。
進場時,觀眾一個一個被帶進全黑到伸手不見五指的場地。沒有座位,我們在黑暗中不知所措的站着,忽然上空有聲音指示我們盡所能地發出動物的吼叫聲,於是,大家就開始鬼叫,貝爾學獅子,我學烏鴉,莉莎學狼,麥鎖門學猴子。
大家亂叫了一陣,頭頂上的天花板忽然好像黎明時那樣,微微亮起來。我們這些聒噪的動物住嘴,抬頭,濛濛天光裏,竄過無數神秘影子,半飛半爬,半人半蜘蛛的,在天上颼颼來去,表演開始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都很奇特,天花板裂開,天上開始灑水,觀眾濕淋淋的四處躲水,忽然尖叫連連,四個蜘蛛人從天而降,各自抱住一名觀眾,然後“咻”的一聲騰空而去!
我們聽到莉莎的尖叫聲,抬頭一看,莉莎被蜘蛛人擄走了!
莉莎被蜘蛛人緊緊抱在懷裏,在半空中迴旋彈跳,我們幾個在地面上,只聽見莉莎的尖叫漸漸夾雜了狂笑、歡呼。莉莎在半空中甩動金髮、甩落的水珠,濺在我等的臉上,我們幾個,像工蟻親眼目睹蟻后被蝴蝶帶出門去狂歡,多少有點錯愕。
另外三個蜘蛛人,都一直在更換“乘客”,大概玩一下就降落到地面來,放掉原來抓的人,改抓另一個觀眾,攪得全場大亂,有的觀眾閃避,有的搶着要當人質。怪的是,抓走莉莎的這名蜘蛛人,竟然始終沒換人,起碼抱着莉莎在半空玩了五分鐘,才把她放回了地面。
莉莎回到我們身邊了,金髮濕淋淋還在滴水,綠眼睛閃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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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我們準備幫莉莎展開第二波男主角的面試,沒想到莉莎跟我們説:男主角已經找到人選,下午就會過來排戲。
下午,男主角出現了,是“得拉格魯搭”的那個蜘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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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人名叫尚保羅,法國人,手長腳長,頭髮長。吊着彈簧鎖飛來飛去的時候,因為實在看不清楚,所以還蠻帥的。恢復為日常打扮的尚保羅,長的其實有點平凡。
但顯然莉莎並不這樣想。她稱讚尚保羅的濃重法國口音,果然,尚保羅念出莉莎寫的那些肉麻愛情對白時,很神奇的,就變得不肉麻了。
尚保羅到底有沒有照着劇本念,我其實根本聽不清楚,他在英文裏呢呢噥噥夾雜着法文,性感吐納,銷魂的鼻音,唸完一段對白,我們這些男生都聽的一頭霧水,莉莎卻興奮得要命,説完美的男主角終於“從天而降”。
尚保羅的確是“從天而降”的,我懷疑他抱住莉莎飛行的時候,到底對莉莎做了些什麼,讓她如此的神魂顛倒。“得拉格魯搭”是每週要演四場的表演,蜘蛛人尚保羅的蜘蛛網上,到底捕捉過多少個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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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角既定,莉莎的都會愛情喜劇開始拍攝,情節大概是男主角同時交往兩個女朋友,一個女的是警察,另一個女友是逃犯。劇本馬馬虎虎,尚保羅的演技尤其爛。他實在只適合在半空飛來飛去,不適合演愛情戲。可是導演莉莎很滿意,每天都露出幸福的笑容。莉莎家有錢,她願意花錢拍一部口齒不清的愛情片,沒人可以説話,只是同組的男生同學,都對這位以情聖姿態出現的尚保羅略有敵意。尤其像公牛同學這樣的美國帥哥似乎特別受不了法國男生的“盅惑”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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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子拍得無聊而順利,有一天收工後,莉莎帶拍攝組到沖印室去看前一天拍出來的幾場戲。這是拍片過程中的重要步驟,確認以拍過的場次都沒問題,有問題就要儘快安排補拍,要不然時間拖久再要補拍就麻煩了,樹葉可能掉了,佈景可能拆了,説不定演員頭髮燙捲了還是鼻子墊高了呢。
我們在沖印室一場又一場的檢查沖洗好的片段,其中有一場是尚保羅跟女逃犯道別的戲,播映到這場的時候,擔任攝影師的公牛同學,忽然偷用膝蓋碰碰我,對我眨眨眼。
這場道別算是吻戲,但只是親額頭而已,莉莎劇本上寫的是“男主角在女逃犯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尚保羅當然也照着這樣演,鏡頭很簡單,導演莉莎只要求拍了兩遍,拍第二邊是以備出狀況比方説有底片刮傷時,有備用的片段。
我記得很清楚,拍片時,拍完第二遍,莉莎喊了“卡”,就起身去接個電話,誰也沒有料到,尚保羅見莉莎走開,就又跟飾演逃犯的女演員抱在一起,四目相望。我們這些工作人員,既不是導演,也不是法國駐美大使,當然就都沒説話,演員要抱在一起培養感情,那是敬業的表現,沒道理打斷人家。
接下來的事有點超出劇本範圍,尚保羅跟女逃犯竟然開始熱吻了,而且正是傳説中的“法式接吻”,吻到舌頭在對方的臉頰裏活動的地步。莉莎還在接電話,根本不在棚裏,我們現場工作人員還是假裝各忙各的。
誰知道殺千刀的攝影師公牛同學,悄悄又開動了攝影機,也不通知副導演,自己用手指在鏡頭前比了個“三”,表示是同一場戲的第三遍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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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莎導演當然不知道有“第三遍”的存在,當銀幕上出現公牛用手指比出“三”時,莉莎困惑的翻了翻場記表:“這場有拍第三遍嗎?場記表上沒寫啊。”
不過,接下來她就顧不了什麼場記表有寫還是沒寫了。銀幕上出現尚保羅與女逃犯熱情擁吻,長達三十秒。這個長度是因為莉莎當時接完電話了,不然,照發展趨勢判斷,再繼續三分鐘也有可能。
莉莎目瞪口呆,癱在試片室的椅上。
我有點同情她,但我跟公牛君以及其他工作人員一樣,實在不想再忍受尚保羅的爛演技,也不想再看尚保羅作威作福的整天開莉莎的名車,吃昂貴餐廳讓莉莎買單,還有,不斷在莉莎耳根呢喃一串又一串我們都聽不懂的法文。
蝴蝶當然可以到螞蟻的世界來玩,哪一國蝴蝶都行,但不能把螞蟻完全當白痴對待,螞蟻又不是白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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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本來以為莉莎會立刻把尚保羅換掉的,結果,莉莎換掉的是那個演女逃犯的演員!
我們繼續忍受尚保羅噁心的爛演技,更倒黴的是,因為女逃犯換了人演,前面已拍過的十幾場愛情戲全部得重拍,要再噁心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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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尚保羅是什麼時候被換掉的呢?
當莉莎收到她的電話賬單,發現尚保羅常常用她的電話打到巴黎的同一個號碼去。莉莎撥了這個號碼,發現對方是尚保羅住在巴黎的太太。
莉莎哭着把尚保羅開除了,尚保羅大聲哭喊着法文,在攝影棚理當場跪下,抱住莉莎的大腿,不肯離開。我們這些現場目睹的同學,不免又都對法國男人的多情,產生了另一種由衷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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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保羅畢竟被開除了,反正,他還是可以在“從天而降”時,繼續物色可以抱的美女,每巡迴到一個大城市,又有更多的美女。
至於莉莎的片子,莉莎換了整批演員,也改了故事,這次,她不要讓男主角同時愛上女警官跟女逃犯了,她把故事改成女警官愛上一個男逃犯,最後又把男逃犯開槍殺了。
改是改了,依然是個爛劇本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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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對了,還有一個人也被換了,公牛同學改任製作助理,攝影師換成我。
“我是不會多拍導演不要的鏡頭的。”我對莉莎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