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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鐵頭崑崙

    然後,我毋須進入一些瑣碎的細節——諸如僑生們在MyPlace與人發生一場口角和廝打的衝突、我如何仗着中學時代隨彭師父學到的一些其實不堪一擊的三腳貓功夫加入戰圈,乃至被人用啤酒瓶敲昏了腦袋的過程。這中間的過程太快也太複雜,我祇記得打了一個穿黑西裝的傢伙兩拳,一拳打上他的太陽穴、一拳打上他的胸口,那人文風不動,我的指關節卻彷佛二鬆脱了。當我再度醒來時已經躺在馬來西亞的懷裏,他的鼻血不時地滴在我的臉上,坐在馬來西亞右邊的泰國輕輕拍着我的腿,叫着我的名字。馬來西亞左邊的越南似乎是醒了,怔眼望着似乎是窗外飛快移動的街景,嘴裏不停地叨唸:「他們是故意的。他們是故意的。他們是故意的。」接着我才發現:我們的確窩在一輛奔馳如電的車上。緬甸在前座一語不發,開車的是完的紅蓮。

    事隔多日之後,我再次遇見那幾個僑生時,他們都帶着一種詭譎曖昧的笑容看我;有的還像是忍禁不住地暴笑出聲,然後——一點也不嫌棄我身上的氣味地——走到離我近得不能再近的距離,問我:「爽到了罷?」還有人重重地往我肩頭擂了兩拳。他們説的是紅蓮。

    然而在我的記憶裏面,什麼爽事都沒發生。我腦子裏殘存的幾個場景——有些連順序都未必正確——不外是緬甸打開宿舍大門,放我們所有的人進去。我當時像一麻袋大便那樣給越南、馬來西亞和泰國抬在臂彎裏。接下來的一幕是紅蓮説了句:「他的頭還眞硬。」以及眾人大笑着散去,關上房門的一節——他們關門的勁道大得像要把我的頭骨給撬開一樣。再接下來是紅蓮掃地、擦桌子、整理書架——要不就是她先把我外衣外褲脱了,拿不知哪裏搞來的一條濕毛巾替我擦了個澡,之後才掃了地、擦了桌子和整理了書架。或者,她是先説了一個鐵腦袋瓜兒的故事,才替我擦澡和掃地、擦桌子、整理書架的?老實説:我根本弄不清楚那一夜是如何過去的。我祇知道她一面罵着:「怎麼可能有人過得像老鼠一樣?」一面把我和我的房間變成我完全不認得的模樣——我一直想阻止她做下去,可是我連話都説不出來——此外,我唯一記得的是那個鐵腦袋瓜兒的故事。紅蓮説我的腦袋瓜兒硬得讓她想起那個故事。不過不同的是:人家的鐵腦袋瓜兒是熬練出來的,我的卻是死書讀出來的。

    鐵腦袋瓜兒叫歐陽崑崙,是山東泰安人氏。歐陽崑崙原先還祇是個兩歲大的孩子,腦袋非但不鐵、連囟門都還是軟的。民國十七年,歐陽崑崙的父親歐陽秋帶着一妻一子從山東南下,千里迢迢奔赴南京參加一場名為全國武術考試的擂台大賽;實指望憑他一身北派螳螂拳的正宗武藝能打下個「全國第一武士」的頭銜,從此便鯉魚躍龍門、身價不凡了。

    根據《第一屆全國武術考試對陣寶錄》所載,歐陽秋是賽前極為各地慧眼方家看好的一名武士。其所習螳螂拳絕技更是源遠流長的一門武術。最早的祖師羽化眞人首創的拳法,其名並非螳螂,而是一套叫「登仙步」的身法。羽化眞人授徒姓王名朗,藝成之後王朗自行前往少林寺搦戰,不料教一個看山門的小僧給一巴掌打出寺外。王朗既羞且忿,只道天地之大、卻再也無處可以容身,便終日在少室山前徘徊,好似瘋痴了一般。忽有一日,王朗在一柳樹下發獣,見一螳螂捕蟬,用盡各種彈跳進退的巧姿妙式。王朗遂悟出一套綜合了十二種基本招式的拳法,分別名之曰擻、採、掛、叼、進、崩、打、黏、輾、貼、靠、勾。再由這十二招相互的貫連分合,創出一門可以連綿不斷的攻守身步。從此王朗便在少室山前結廬而居,一住三年,其間晨昏勤研、朝夕苦練,終於得一大成。當他再闖山門之際,一路從山門打過碑林、天王殿,再沿着緊那羅殿、香積廚打進東禪堂,眼見就要從法堂東側打入方丈室了。而王朗祇用了騎馬式、蹬山式、坐虎式、坐盤式、虛蹈式、虎頭式、搨機式和寒雞式等八個身法。日後這襲破少林的八式便另成獨特的一支,謂之「八步螳螂拳」。自北魏孝文帝太和二十年少林建寺之後,這一千一百年來,王朗是第一個赤手空拳打進法堂之後的人物。倘若當時王朗再展絕學,方丈室之後便隻立雪亭、佛祖殿以及由左右地藏殿和白衣殿所翼護的毗廬閣了。這些地方原本沒有武僧守衞,因為在實上也沒有守衞的必要。但是王朗行過法堂和方丈室之間的院落之時,不知怎地,忽然打個踉蹌,當下心頭一緊,忖道:凡事滿招損、盈為患,這少林禪寺畢竟是名山古剎,豈可於旦夕之間盡污其令譽?是以掉臂旋身,從容而去。這是明朝末年間事。之後王朗傳徒於丁宇宙、升霄道人,二徒又分別傳藝於李二狗、李三剪。這李二狗和李三剪都是山東棲霞縣、萊陽縣在地的農家子弟。丁宇宙和升霄道人之所以將螳螂拳精義妙法盡授此二人,不外是因為這兩個農民天賦異稟,生就一雙極為修長且粗壯的腿子,最是修習螳螂拳的上好材料。但是,也正因這樣顧慮,遂使螳螂拳有了兩個限制;其一是這套拳法多隻在魯東農鄉一帶傳衍,成為一種地域性和階層性十分明顯的武學。其二是身形不夠高大,或者身形雖然高大,但是雙腿不夠修長粗壯者便無緣修習。如此,便不像太極、八卦、六合、形意乃至少林等武術那樣普遍受到世人矚目。

    李二狗這一支又在魯東傳了十四代,得「近五尊」而大興。「近五尊」分別是馮環義、姜化龍、梁文超、王榮生和範旭東。其中馮環義功夫最稱紮實,卻懶得在江湖上行走,中年之後竟在嶗山修眞,當起道士來。這馮老道平生最得意的徒弟也有兩個,一個叫衞笑堂,原籍山東棲縣荊山鄉東杏村,二十三歲投軍任武術教習,二十六歲已名滿天下,應山東旅滬同鄉會之聘至上海法租界開館授徒。其間又從精武體育會的吳鑑泉學太極拳,內外兼修之下,拳術已臻爐火純青之境。一九五〇年,衞笑堂取道韓國到台灣,在台北植物園空地教螳螂拳,弟子有千人之數,稱一代大宗師。至於馮老道的另一個徒弟——其實比衞笑堂還要早入門的——便是歐陽秋了。這歐陽秋原本想要在那全國武術考試上露一頭角,不意卻在初賽首戰時對上了北京自然六合門名師萬籟聲。歐陽秋一記掃腿教萬籟聲轉身躲過,下襠門户大開,忙要護住下陰,臉上卻捱了萬籟聲一「通天炮槌」。此事前文已經表過;正所謂丄咼手過招,點到為止。歐陽秋給一拳打出七、八尺遠,脱落三枚大牙——便從那一刻起,多少武林中人再也不復記得歐陽秋的名號了。

    不過,常言道得好:天無絕人之路。這歐陽秋才上擂台不到一分鐘便鎩羽落敗,其下場卻比第二場因手傷而見負的萬籟聲要奇得多——如果就習武求進的角度來看,歐陽秋也幸運得多。

    話説歐陽秋敗陣下來,含着一嘴不斷湧起又吐出、吐出又湧起的鮮血,一步一步蜇回下榻的小客店。正發愁該如何面對妻兒的當口,但聽身後傳來嘿嘿幾聲冷笑。歐陽秋一回頭,蹄見一個二十有餘、三十不足的長身大漢。這大漢非但身量高,胸腔腰腹也十分之肥碩,比之六尺有餘的歐陽秋猶高出了半個頭。這還不足為奇,奇的是這大漢手上還挾着一雙銀鑄的筷子,一面朝歐陽秋稍稍欠了欠身,臉上掛着自來笑,一面把那兩隻筷子夾打得鏗鏘作響,彷佛要同歐陽秋説些什麼,卻又像在等着他先開口。歐陽秋原本為那打擂敗戰之事氣惱、肝火不擇毛孔朝外冒;看這大漢一臉譏誚的神情,於是更按捺不住了。偏他口中又湧出一陣污血,索性暗運眞氣,猛可衝那人一口噴去;但見血出如箭,徑奔其面門。那大漢似乎早知歐陽秋有這突如其來的一招,卻不慌不忙地一側身形,讓過血箭,其間幾不容毫髮。大漢一邊讓着、一邊還笑吟吟地説道:「八步螳螂裏有『含血噴人』這一招,我怎麼不知道?早知道有這一招,你剛才在擂台上怎地使不出來呢?」

    歐陽秋聞言益發怒了,祇道這大漢有意雪上加霜、落井下石,欺他辱他。隨即一猱身,雙手拉個平拳,一招「蹬山式」向前壓去。這一招樸而不華、勢道渾厚,且兩拳前後沾黏,一採、一掛,裏外包合、滴水不漏,直取那大漢的左頰和右脅而來。那大漢亦不敢怠慢;登時左側身形一矮,使的居然是先前在擂台之上萬籟聲所用的一式「六合判官筆」二十二式的「妙寫黃庭」——不消説:人家是有意比着葫蘆畫瓢,再以同樣的:招來化解歐陽秋這威猛無匹的「蹬山式」。歐陽秋雙拳連環遞出,用的是十分氣力,原以為對方避得了左拳便躲不過右拳,顧得上右拳便閃不脱左拳。孰料人家後發先至,竟在雙拳之中鑽過來一記「妙寫黃庭」,且同那萬籟聲一模一樣地,「妙寫黃庭」尙未使老,立刻又變拳成槌,換作「點石成金」的一式。歐陽秋大驚之下,雙拳勁力疾收,身形朝後一欹,順勢轉成八步中的第五「虛蹈式」1-可已經來不及了——下巴頦上果爾又捱了一槌。然而妙的是:這一槌居然一點力道都沒有。否則,歐陽秋勢必非要給那大漢再打脱兩、三枚牙齒不可。此際對拳的兩人已自然而然收起功架。那大漢仍自微微笑着,道:「幸虧我不會打,否則傷了兄台,便太過意不去了。」

    看這大漢模樣明明比自己要大上幾歲,卻以「兄台」相稱,且拳腳上當眞不帶一分半點的實勁,可見並無藝在身。那麼,此人乍地出現,究竟是敵是友?意欲如何?歐陽秋還沒來得及想下去,大漢又笑盈盈地開了腔:

    「在下魏誼正,是個浪跡江湖的走方食客。這幾日閒慌悶壞,到南京地面上來遊玩,不料卻撞上了好大一場熱鬧。看兄台教自然六合門那少年這麼收拾一頓,心頭大大地不平,是以特意追隨這地上的血跡,一路尋了來。其實沒有什麼歹意,倒有幾句好言好語相勸。希望兄台斬曰熄怒火——畢竟打我這祇能比劃兩三下花拳繡腿的外行,也沒什麼光彩,不是麼?」

    歐陽秋聽他話中有話——既帶着三分激將、也摻着三分惋惜和三分愛重——便強抑惱火,深深一吐息,道:「你我素昧平生,沒什麼好説的;不過既承你一路跟我回來了,我就聽你幾句,也不妨的。」

    魏誼正點點頭,隨即舉起手上那雙銀筷子,輕輕朝另只袖筒深處一探,不知使了個什麼手法,再一抖、一甩,左臂極其瀟灑地倒背於身後,右手那兩隻筷子的尖端卻挾出一本約莫有幾十張紙厚薄的小冊子來。接着那筷子尖又向前一提、一鬆,那小冊子便脱手飛出,朝歐陽秋胸前飛過來。歐陽秋眼捷手快,接着正着,仔細一打量,但見封面上貼着硃筆題簽,上書《無量壽功》四個大字。耳邊卻聽魏誼正繼續説下去:「恕在下斗膽評斷一聲,兄台的拳腳是不惡的。打個比方説:就像是塞上極品的羊羔腿子,肥則肥矣、嫩則嫩矣,一彈指可以殺出五滴油脂,祇可憾火工用錯了——大火焦燒,不過將那毛皮烤成了炭碴子,裏面筋絡還嫌太韌、骨肉也不曾脱離、髓血更是生硬僵冷。這等烹調,是端不上台面的;也祇合在那蒼蒼莽莽的草原之上、烈烈熊熊的篝火之旁,粗口大嚼,圖個止飢猢口的痛快而已。當眞要登堂入室,還請斟酌這內家的火候。」

    歐陽秋的螳螂拳鐵馬硬橋,走的是陽剛一派的路子。縱使他久聞內家拳術的沉潛高明,可畢竟守着個「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分際。更何況這魏誼正拳頭上看來沒有五七斤力氣,不過是仗着身步矯捷而佔了一招上風,居然就賣弄起什麼內家火膜來——甚至還打了個燒烤羊腿的比喻,簡直是有意戲侮於他了。歐陽秋正待發作,卻聽那魏誼正又搶白道:「兄台方才那一陣輸得不枉,人家萬籟聲手上恐怕也帶了傷,倘若在下沒看走眼,他下一場即便僥倖能贏,最終還是要落敗的。可兄台你卻討了便宜——」

    「我第一場就給打下擂來,還能討着什麼便宜?」歐陽秋猛地頂了回去。「不然,不然。」魏誼正像個説鐵板書的那樣拿筷子打着板眼、神閒氣定地説:「萬籟聲應該是這場武術考試裏數一數二的角色;不意教你給傷了,登時落於下乘。日後世人論道起來,總會説:是山東泰安那個鄉下大老粗歐陽秋壞了事。你豈不一敗而成就了名譽?較之一勝而拖垮了聲威,豈不討了個大便宜?兄台你再頂着個『與自然六合門名師對陣』的招牌,回山東豈不更是光大了螳螂拳的門户?」

    歐陽秋越聽越覺得這個尷尬人似是有意前來譏誚諷刺他的,遂正容道:「本派自王朗祖師開立門户,奉羽化眞人為正宗以來,已經三百多年了。雖然一向不在大江湖上與人爭鋒,卻也樹大招風,時時引一些不知好歹的狐狗之輩前來挑鬥:.把他們闤走了,又來一批。因此螳螂拳雖説是莊稼把式,倒也積了不少嫌隙、結下不少怨仇。歐陽秋今日臨陣慘敗,可説是羞辱了師門,怎麼還能討這種喪門欺師的便宜?魏兄若也是曾與螳螂門有過節,如今前來説是非、添笑罵的話,請恕我不能奉陪了。這個——」説時將那冊《無量壽功》齊眉捧起,道:「就請拿回去罷!」

    這話的前一半無一句不是罵人,可罵得含蓄內斂,已經全不見火氣;後一半説得不卑不亢,大方磊落,更見名門方家氣派。那魏誼正聞言之下也不得不大為欽服,遂拱手一揖:「在下失言、在下失言;兄台不要誤會。這《無量壽功》確是魏氏家學,決非玩笑。是在下見兄台虎背熊腰、體魄魁梧,端的是修習此功的上駟之材。可是在擂台上總不免有個失神錯手;倘若因此而灰心喪氣,豈不遺憾百年?倘若兄台不嫌棄,就收下這部《無量壽功》罷!日後要是能練出些心得體會,那自然六合門未必堪當對手,螳螂拳也未必就只合是莊稼把式了。這麼着總比在下成天價在袖筒裏揣着它要有用處多了。我説這叫寶劍贈烈士、佳餚勸老饕——實惠而已!」

    「這——」歐陽秋聽他言辭變得懇切,亦不免略有所感而猶豫起來,當下問道:「既然是尊府家學,魏兄何不——」

    「在下行三,兄台呼我魏三就可以了。」魏誼正説着,又挾弄起手上那副銀筷子,笑道:「魏三是個敗家之子,除了吃喝玩樂,什麼也練不來。現成是個既無家、又無學的浪蕩人,要什麼『家學』?倒是早些年還是個蒙童的時節,為了好玩作耍,偷看過這《無量壽功》裏的幾個章節,把個肚皮給練大了,在貪吃好飮之輩而言,這已經是上乘的功法。」説到這裏,魏誼正一拍肚皮,祇見那衣衫底下的肚腹登時鼓了起來,一寸、兩寸、三寸……轉瞬之間肚尖朝前挺出了七、八寸還不止,兩側的腰身也同時向外浮凸——換言之:在歐陽秋還沒來得及想明白的當兒,這魏誼正的肚腹已經比先前腫脹了兩、三尺寬。又不多時,但聽他驀地一聲低吼,口中嘶聲噴出一縷氤氲之氣,徑衝小客店門前石階射去。那白氣勁射之處,居然鑿出了三寸來深的一個孔穴。歐陽秋一個將忍不住,暴喝了一聲:「好!」隨即一步上前,長揖過膝,道:「魏兄好內力!」

    「我説過我不會打。」魏誼正一氣噴出,體態也恢復了先前模樣,接着説道:「兄台要是看這《無量壽功》有點用處,就不必謙辭客氣了。可有一樣兒:童子之練此功者不應從肚腹練起,要練得從頭頂囟門處練,不然撐破了肚皮,誰也賠不起。魏三別無餘事,這就告辭啦!」説着,扭身便走。

    「魏兄往哪裏去?日後——」歐陽秋追出兩步,卻聽魏誼正頭也不回地説道:「天下之大,到處可以萍水相逢。這裏是京師、是首府、是龍蟠虎踞之地,咱們改日到關外、到塞上、到蠻荒僻壤之鄉再會,有何不可呢?」

    想這武林之中,江湖之上,多的是擁秘自重、懷奇自珍的人。尤其是對於傳家之學,即使原非什麼孤本秘笈,也要當作孤本秘笈來看待,豈容他人分潤?倒是這魏誼正,説話瘋瘋癲癲,行事也痴痴騃騃;居然把這麼一部上乘內功的修習之法隨手送給個陌生人了。歐陽秋捧着這本小冊子一面朝客店裏走、一面隨意翻看,還不時地回想方才這一幕奇遇。一時半晌之間,當然還不能盡釋前疑。可從這店門口經過食堂小廳,忽覺腹中飢餓,便任意揀張座兒坐了,喚堂倌打半斤米飯、一斤牛肉、一碗菜湯、一碗蔬食,又差那堂倌去至房中將妻兒叫下來一同用飯;自己則好整以暇地讀起那冊《無量壽功》來。

    這一節得另從歐陽秋的妻子顧氏和他們的兒子歐陽崑崙這一頭往下説。當時顧氏懷抱着年甫週歲的歐陽崑崙哄睡,聞聽堂倌來喚用飯,還以為丈夫打擂台告捷,即刻回來同她母子一道慶功暱;饒是喜孜孜、笑盈盈地打扮了一番。片刻之後,顧氏抱着孩子下樓,踅到前進食堂口,見一高頭大馬的身影憑窗倚坐,面前遮着本小書,手上一把一把抓着盤中牛肉,想是丈夫了,這便迎上前去,喊了一聲。那看書的自然不是別人,可遮着面龐的小書才一移下,卻把那顧氏嚇了個血脈債張、魂魄飄搖,隨風飛出窗外,徑往雨花台去了——原來祇這半刻工夫,歐陽秋的一張臉上已經浮起一顆又一顆棗大的氣泡。那氣泡此起彼落,把張歐陽秋的大臉盤腫成個滾着牛眼泡的麪茶鍋一般,他自己卻渾然不覺。倒是桌上落了一迭尺把高的白瓷盤子——原先盛的都是一斤一盤、一盤一斤的牛肉;歐陽秋吃一盤、點一盤,僅這片刻辰光,已經吃下二十多斤了。

    顧氏這一驚,登時暈了過去;手上的歐陽崑崙眼見就要摔個蛋打湯飛,那廂歐陽秋豈肯怠慢?一隻大手陡然伸出,比尋常還要長出!尺多來,當下將孩子給撈住,順勢一抖手腕,把孩子拋到另只臂彎之中,原先這隻手再往下一沉,將顧氏的身子也兜住。這一切皆是剎那間事,看得一旁的堂倌差一點尿濕了褲子。歐陽秋猶自驚急未定,且扶妻子坐穩了,喊上幾聲。顧氏的一縷遊魂好容易尋聲而回,睜眼一打量:她丈夫還是平常模樣,臉上的氣泡也不見了,祇一邊下巴頦兒稍稍有點兒腫,其餘並無異狀。此際多虧了一旁兩個堂倌多事;一個隨顧氏下樓來的説:「這位爺的臉不礙事罷?」另一個手上捧着兩盤牛肉的卻道:「這位爺的肚子不礙事罷?」歐陽秋回神再一尋思,又低頭望一眼還緊緊捏在他指的《無量壽功》小冊子,恍恍惚惚地明白過來——

    僅僅片刻之前,他已經且參、且習地打入了這「無量壽功」的第三層心法。這一層的名目是「川流七坎」。由於是隨手翻讀,歐陽秋並未存心修練,但是目接神會,不知不覺走魂,將一股眞氣從百會、太陽、天眼、人中、牙腮等五穴朝下徐徐注入,經過了空閒、天井、肩井、玄機、氣門,又分作兩股;一股由將台往後脊逼入鳳眼,一股由七坎下行至章門再入丹田。這十五個穴原本都是點穴家最擅最熟的穴位,倘以犀鋭無匹的外力擊之,勢必非死即傷。

    然而,當年由曹仁父一人分傳曹、魏兩支的「無量壽功」卻令修習者以意使氣,可由冥坐觀想中將這十五個要害大穴變成充盈內力的氣門——!就好比從人的軀體內部向外開出十五個單向的活塞——始於百會、終於丹田——每個穴位都自成一小宇宙。功入第三層者尤能體會其「廣開方便門/大展包容量」、廣袤虛空卻堅實飽滿之感。可這歐陽秋並未從「無量壽功」的第一層「念起三焦」和第二層「氣回五行」逐步修習,得以控制內力出入穴門的虛實強弱;他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隨意瀏覽之間將他畢生勤習外家拳法的一縷陽剛之勁悉量傾出,這勁力在這十五個穴門上失了導引、自然忽衝忽突、進退失據,是以在頭臉之上明顯可見的百會、太陽、天眼、人中、牙腮等五穴之處便冒出了棗粒大小的氣泡。實則其餘十穴亦復如此,所謂「眞氣跌宕、肌膚暴突」,即俗稱之走火入魔的一種皮相。幸而那兩個堂倌閒閒問了兩句,歐陽秋方才一悟,連忙掩卷調息——可是為時已晚:此際他骨乏筋困、皮鬆肉弛,數十年鐵馬硬橋所練成的功夫竟然在那伸手救起自己妻兒的頃刻之間、猶如經歷一場拚死鬥活的大戰而殺脱了力一般幾至廢盡。此刻的歐陽秋竟連臂彎間的孩兒也差一點抱不住了。

    顧氏偏在這時悠悠復甦,漫聲問道:「打贏了嗎?」

    這一問、問得歐陽秋哭笑不得,心頭忽地一愀、又忽地一暖,暗自轉念道:果然是造化弄人,教我歐陽秋在這半個時辰之內盡棄所有、寖失一切,卻不意保全了一雙全心全意依我、靠我、愛我、敬我的妻兒。此中難道正是天意天數、不可違拗?行念於此,歐陽秋不覺熱淚盈眶,輕聲答道:「贏了、贏了、比贏了還要好呢!」他心裏醒悟的卻是:如今我一無所有,才悟出這一無所有的暢快;回頭再看不過半個時辰之前在武術考試的擂台上盼勝爭強、逞勇鬥狠的那一刻,自己耳目所接、意念所觸者,哪裏有過身邊這兩個如此親近、如此憐懷的人兒?

    即此一悟,歐陽秋和他一妻一子的命途便踏上了另一條道路。他變賣所有、齎發了小客店裏的一應用度。隨即將妻挈子,北返泰安。祇這沿途舟車飮食、仍需一大筆盤纏,卻往何處羅呢?武林史有交代:「民國十七年,有異人複姓歐陽者創『説拳』之藝;每至逆旅輒設『講功壇』於室,懸一小招、榜於門楣。凡迎客少則一、二人、多則三、五人,口授導引之法、身步之姿,十日可見小成。聞道爭趨者常數十百,然歐陽氏詳觀愼擇,非售術圖利者也。蓋有清以來光大武學、弘揚武道者,以歐陽子一人最稱有功。其人肥大壯碩,然常端坐説法,向未演術示人。有欲搦戰以試其力者,歐陽子即俯首謝之,謙辭不敵。而自奉束脩以上,得聞其藝者則無不勇猛精進;斯亦奇哉。」質言之:歐陽秋自此成為一個介乎説書人和賣藝人之間的角色;全憑口舌宣講武術,從不與人拳腳相向。可想而知:由他「詳觀愼擇」而得膀教誨的、介乎聽眾和徒弟之間的説拳對象,也多非暴虎憑河之輩。至於「講功壇」的內容,應該就是熔螳螂拳與「無量壽功」於一爐而冶之的一種藝業。如此過了一年,歐陽秋才回到老家,他的獨子歐陽崑崙也快兩週歲了。

    由於在南京小客店中那一場走火入魔的虛驚,使歐陽秋絕意武術,然而困於生計艱難、又不得不開立説拳講功的行當,原非得已。至於歐陽崑崙這個獨子,歐陽秋自然不希望他步上自己的後塵、成為一名練家或武士。是以每當在旅途之中講功授藝之際,歐陽秋總是教顧氏攜子暫避,以免這孩子無意間聽了些枝節去、卻像他一樣落得個終身殘疾。

    某日,歐陽秋剛在老家附近泮河之上的通西橋畔覓個所在、開壇宣講,便令顧氏帶着歐陽崑崙出門遊玩。這原本是極其尋常的一日,不意卻又逢上了異事。

    這通西橋是座近兩百年的古橋,原建於雍正十三年,橋身由石砌成,共十七孔,全長近兩百五十尺,橋面皆以泰山石板鋪成,每塊板總有尺把厚,形制十分壯觀閎偉。這顧氏帶着歐陽崑崙邁步才至通西橋拱頂之處四下張望,忽聽橋下孔中有人聲傳來,是山西口音,道:「這麼分不成,我幫裏上上下下出動了四十幾口人丁,才分這麼二十四個,一口人還分不到半個。你老動動嘴、差使幾百塊錢,就一氣兒分上七十二個,這簡直説不過去——」

    此人話還沒説完,另一個尖聲細嗓的本地侉子急忙岔道:「不中不中!先前説下的:到手之後貴幫人丁四里得一,如今正是九十六個,拿二十四個正是四里得一,怎麼還嫌多怨少?」

    「原先大夥都當是四十八個,二十四個就是二里得一,怎麼卻有四里得一的話?你老多賺了四十八個,卻跟咱們這些賣力氣討營生的化子們計較,豈不太失身分了?」山西人説着,一面還朝泮河裏連吐兩口濃痰。橋上的顧氏隨丈夫在外奔波行走,見廣識多。一聽這人口啐痰出的架式,便知是丐幫中人。至於那細嗓子的本地人卻也非好相與的,登時口拈一訣,露出了白蓮教徒眾的身分,道:

    「『無極老母九霄坐/太上老君駕下雲/各路英雄抬望眼/舉頭三尺有神明』——咱們教裏有戒規;向來不與道上光棍相欺瞞,犯了禁是要五雷轟頂的。説好是四里得一、就是四里得一,不容反悔。貴幫眼下這樣耍潑撒賴,教我如何向教親大哥們交代?」

    就這麼你三言、我兩語,山西丐幫和山東白蓮教的兩個棍痞不多時便扭打起來。再不過半晌,祇聽「噗通」、「噗通」兩聲,他倆雙雙落了河,還不住地相互叫罵踢打着。鬧到這般田地,橋上行人紛紛看起熱鬧來,自然而然隨之而湧下橋頭,沿着泮河矮堤順水勢看他倆逐波惡鬥。這顧氏被人潮推擠、又得顧全孩子,祇得踉踉蹌蹌搶步下橋。可她既無意看熱鬧,當然不便跟着大夥兒往下流走,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婦道,又怎能抵敵得過來勢洶洶的數百之眾?祇好背脊蹭着石牆,寸步往無人處移挪。不到幾吐息的工夫,這母子二人反而匿身於先前那兩人藏躲的橋孔之中——顧氏緊緊抱住歐陽崑崙、不教眾人衝散,未料居然在廁身斬曰避之處瞥見一堆奇形怪狀的物事:看來像是一個又一個大如芭斗的圓球,累累落落,幾乎將這橋孔全都塞滿,顧氏再一打量——可了不得!居然是十二個巨大的石塑頭像;且不是人頭,而是佛祖的頭。

    顧氏乍見佛頭堆聚不免一驚,小崑崙更覺這些慈眉善目的塑像十分有趣,當即掙身下地,徑往一顆又一顆的佛頭上爬去。顧氏哪裏阻攔得住?祇得瞑目合十,乞求神明莫要降罪罷了。

    這母子二人並不知曉,面前這一十二顆大小不一的佛頭塑像俱是來自山西大同雲岡石窟的古物,少則一千四百多年、多則一千五百年;非徒是價値連城的骨董、更是中華歷史上至珍至貴的宗教文物。至於為什麼會淪落到身首異處、為人盜運至此,不容不分説一、二。

    原來就在這一年——也就是民國十八年三月上旬,江蘇徐州轄下的宿遷縣暴發小刀會事件,肇因不過是中國國民黨宿遷縣黨部徵收了一座東嶽廟、改做演講廳。孰料這東嶽廟向屬另一佛門叢林極樂庵的廟產,極樂庵又是小刀會眾捐資興建、已經有近百年的歷史,在地方上也極具威望。縣黨部一聲令下,徵了東嶽廟地,不祇讓地方人士錯愕、更使小刀會眾覺得顏面無光。一時謠認紛紜,爭説這背後必定是老漕幫領袖為報當年在遠黛樓險遭活埋之仇,特意請時任國民政府主席、其實也是個庵清弟子的「老頭子」透過黨務機關給小刀會「小鞋」穿。這個謠言尙未澄清,地方上的小刀會徒眾已經羣情沸揚、不可抑遏了。遂於三月三日藉故與縣公安隊發生衝突、在兩天一夜之內打下縣政府。縣長童錫坤見情勢危殆、居然棄職逃跑、不知去向。小刀會隨即鼓舞羣眾,選了個暗裏實有洪門光棍身分的地方士紳壬仰周當縣長,還提出「實行陰曆」、「恢復迎神」、「重蓋佛堂」、「賠償損失」、「禁設黨部、學校」等五大條件。此次暴動至三月十五日小刀會眾撤圍為止,歷時十三天,雖然看來祇是地方事件,暗中卻有更大的波潮在鼓湧推助着。

    由於徐州是南北要衝、津浦咽喉,宿遷更是兵家必爭之地,以及洪門各分會往來串聯、進行各式活動的門户。這些會黨——其實多不過是假借共有之「海底」秘本而相互聲援、支助的地方械鬥圑體——一旦舉行活動,必假宗教慶典而為之。從表面説來,像迎神、賽會、建醮等活動參與者眾,且官民夾雜、良莠相間,是極好的掩護。另一方面,由寺廟出面主事,可借風土民俗人倫教化之名大肆行其聚斂貲財、活絡經濟之實。像洪門這種原本是各擁山頭、猶似散沙的組織自然方便在其間從事許多不見天日的交易。

    宿遷極樂庵原訂於這年佛誕日進行的一場大交易始終是個謎。外人紛説!!這交易價値鉅萬,與中土正宗佛門代代相傳的十部武功有關。這十部武功分別是成實宗的「訶梨拔摩偏空掌」、淨土宗的「普賢一百二十三手極樂拳」、三論宗的「文殊無過瑜伽」、律宗的「曇無德顛倒氣血論」、禪宗的「達摩易筋經」、法相宗的「三藏神行咒」、華嚴宗的「龍樹迷蹤散手」、密宗的「善無畏金剛杵法」、天台宗的「隨智涅盤玄義」以及俱舍宗的「阿毘達摩人空法有功」。這十部武功多以該宗初祖或光大者私修之獨門奇功為主,除了法相、俱舍同為玄奘法師一人所創之外,可以説賅備中原佛門各主要派系間歧義甚大的武術,江湖人盡以「武藏十要」稱之。

    據云:但凡練就這「武藏十要」中的任何一部,便能立足江湖、百年不敗,倘若十部兼收幷蓄,則非徒能成金剛不壞之身,且凌虛御風、鑽天入地,不費吹灰之力。然而此話説來簡單,常人非但沒有機緣一睹這「武藏十要」的面貌,即便有人能坐擁之、詳觀之、學而時習之,饒是佛門武術博大精深,又豈容那肉骨凡胎之人便因此而成就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登峯造極、曠世絕代的神功暱?

    可是北五省裏偏有這麼一個叫白蓮教的組織,平素廣招信徒、收攬愚眾,表演些上刀山、踏火炭的江湖奇術不説,還四出宣傳:其教主已經練就了刀槍不入、毒蠱不侵的蓋世神功;因為「武藏十要」就掌握在白蓮教主手裏。歷代以來,這白蓮教主從未現身示眾;無論教親也好、外人也罷,沒有誰見識過他的本來面目。義和拳亂之後,白蓮教一度銷聲匿跡。到了民國成立、洋務大興,一般稍具中人之資的社會大眾聞聽白蓮教三字,亦莫不因拳亂所引致的八國聯軍而以之為禍國殃民的匪寇。可是在下層社會和偏遠鄉野之間,白蓮教又早已假稱教主昇天「一世」之後即將返駕人間——這「一世」的三十年可自八國聯軍的光緒己亥年算到民國十九年——換言之:白蓮教主馬上就要從天界迴鑾塵世了,自然又要大肆興革、丕展偉業,少不得又得幹一番改朝換代、驚天動地的勾當。訛言四起,首尾未必一至,不過大同小異的是:教主這一次説動了上天神佛,要將「武藏十要」公諸於世、分潤黎民蒼生,使人人有機會、有緣法、有福報得以修成神功正果。祇是説不準在來年的何月何日、何時何刻而已。

    另一方面,白蓮教又聞知山西大同的雲岡石窟藏有大批向未披露的佛教經典;教中執事首腦眼見教主「駕返人間」的「一世昇天」之説限期將屆,卻到哪裏去找那「武藏十要」來應急?於是共謀會商、研議出一個法子來:既然雲岡石窟中藏有佛典,何不找到大同地面上的白蓮教教親幫忙搜尋?如有所獲,給添加些教中平日熬練打點的江湖奇術,即可兜而售之,藉流傳「武藏十要」之名,大事收聚些愚夫愚婦的錢財?

    於是直魯豫地面上的白蓮教首腦下了通令,要山西方面的教親幫襯此事,言明事成之後所得利益可由山西和直魯豫兩面「二一添作五」,各取其半。山西教親至此得以和直魯豫方面平起平坐、分庭抗禮,自然卯足全力,要往雲岡石窟搜刮密寶——但是他們沒弄明白一個關節:這是白蓮教教內的一項秘密任務,豈容他人與聞?大同當地教親非但未能保密,還因為貪圖行動方便而僱用了當地丐幫弟子充任運夫,準備儘速將這批沒人見過的秘寶東運至泰安,交由當地主事的山東白蓮教執事,再轉運到徐州宿遷,好趁佛誕日作成一筆曠古絕今的大交易。

    此外,山西教親在與丐幫弟子作成轉包生意的同時還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那就是白蓮教和丐幫原本各有不同的切口,雙方各言其辜、各行其道,本無任何差池。但是一旦交際起來,卻造成了絕大的誤會。一向在白蓮教中稱珍稀寶貴之物皆呼「佛頭」,稱拳招為「小緣法」、稱金鐘罩為「大緣種」、至於數字則與尋常百姓的講法一般無二。

    可是丐幫既不禮佛,哪裏知道「佛頭」的用意?然而羣丐在數字方面卻別有一套切口,「二一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的切口是「無微細小加中多發大圓」。

    山西教親在和丐幫人談僱傭生意之時,不意間説起「佛頭」、「小緣法」、「大緣種」,那是順口提及秘寶可練成拳招和金鐘罩之類的功法。丐幫中人卻誤以為對方説的是眞正的佛頭,祇是搞不清楚白蓮教方面所要的數量究竟是「四十八」〔『小圓發』)還是九十六(『大圓中』〕。此外,當丐幫弟子提出分紅比例時問的是:「事成之後,本幫究竟是微裏得無、細裏得無、還是小裏得無?」意思自然是説:「本幫究竟是二里得一、三里得一、還是四里得一?」白蓮教親雖然聽不懂丐幫自家的切口,卻勉知其意,便隨口答道:「事成之後,本地教親和魯豫教親怎麼拆帳、便與貴幫怎麼拆帳。總之不外是二一添作五。」於是,丐幫弟子也誤會成他們可以得着一半的好處。嗣羣丐再自行商量,總覺得白蓮教方面所提的數字並不肯切,索性徑自定了個「韓信點兵、多多益善」的主張,朝「大圓中」這個數目上全力以赴。結果,由丐幫大同本堂堂主邢某親率手下精幹弟子,於半月之內,將雲岡石窟各洞中的佛頭一共斫下九一六顆,其中大的徑可盈丈、小的也如西瓜,多數賽似芭鬥。到九月間國府古物保管委員會派幹事常惠前往調查,發現石鼓、寒泉、靈巖各洞,以及無名稱但有編號的第四、第十六和第十八洞損失最巨,每洞少則失落六顆、豸1失落二十二顆,總數正是「大圓中」九十六。

    至於哪些佛頭該砍?哪些佛頭該留?常惠既不知其所以然,祇得清點上報了事。其內情唯獨那姓邢的堂主明白——可是姓邢的在五月上旬經縣府拘提下獄,沒過幾天,就給放了。縣府公佈的釋放理由是「查無實據」。

    原來徐州宿遷極樂庵的小刀會在三月裏一場暴動,四下傳聞不斷,除了認定國府強拆東嶽廟,改建演講廳是「老頭子」下令要整肅洪門老巢之外,到五月間又有白蓮教親揚言教主要親臨宿遷,發放「武藏十要」、助人練成絕世神功。此事當然難為當局所容,是以藉辭彈壓地方暴動,其實是要阻撓白蓮教主的義舉。這番流言不消説是白蓮教自己放出來的——可想而知的原因是那教主根本拿不出什麼「武藏十要」來。這樣陰謀立論,無非是藉故拖遁而已。但是流言既起,便無從追本溯源、盤故查實,反而讓那「武藏十要」益顯神奇奧妙了。加之以丐幫弟子不甘落居人後,自要表示本幫曾「參贊盛事」,從而也爭着出面宣稱:「武藏十要」確有其物,原為山西大同丐幫所持所有,祇不過為白蓮教徒眾劫得,而後下落不明瞭。

    丐幫這一方面的説法祇有極小的一部分略近眞實,那就是:在山東泰安泮河之上、通西橋下的橋孔之中的確有那麼一十二顆佛頭堆置着,然而白蓮教並未眞正「劫得」這批樣本,祇那負責驗收的教親和先遣送貨的叫化子吵鬧扭打之後、雙雙跌入泮河、一齊溺死了。從此非但這十二顆佛頭沉埋湮沒,另外八十四顆也沒了着落。

    然而國民政府古物保管委員會中有一名小小的科員卻不肯死心。此人祖上也是世代相傳的練家,一門撲刀趕棒的武藝可以上溯自江南八俠排名第六的呂元。其譜系如何,後文中另有交代。而這科員也不是別人,正是《民初以來秘密社會總譜》的作者李綬武。

    自民國十八年九月,古物保管委員會的幹事常惠提報了一份「雲岡石佛失竊清單」之後,李綬武便輾轉反側、日夜思服;總覺得這份清單雖然堪稱完備,但是從頭到尾欠缺一個最基本、也最簡單的懷疑:為什麼是這九十六顆佛頭,而非其餘?李綬武之所以如此作疑,也不無受了那江湖上關於「武藏十要」的傳聞的影響。是以在同年十一月便變賣了所有的家產,辭去古物保管委員會的差事,到處打聽山西大同丐幫邢堂主的下落。忽忽兩年多的歲月過去,才於民國二十年底,由一個改行經營河道木材運輸生意的前丐幫弟子那裏查探出來:邢堂主去了南昌。李綬武所知極為有限,不外是邢堂主的名字叫福雙,離開大同之前曾折斷青竹竿、摔碎破陶碗、扯爛布口袋並且以敲門磚自擊天靈蓋直至磚石化為齎粉為止。譭棄這四般物事是自請其罪、逐出幫外,從此不許乞討度日的例行儀式。表面上邢福雙這樣做是由於搞砸了和白蓮教之間那筆交易,以示負責的緣故;另一方面也有人懷疑他是不是的確在石窟中得着什麼秘寶,索性演一場苦肉計,然後挾寶遠遁去了。是以向李綬武透露消息的那木材運工意味深長地多説了幾句:「不祇你老弟要找他,咱們大夥兒這不都『砸了飯碗』,四出尋他來了麼?」

    李綬武至此益發堅信不疑:邢福雙手中必定握有一些和「武藏十要」有關的秘辛,甚至就是部分、或全部「武藏十要」的內容。然而在民國二十年底、二十一年初的那個冬天,李綬武費盡千辛萬苦,餐風宿露地追到南昌之際,祇聽説邢福雙加入了另外一個叫「藍衣社」的組織,卻沒有誰再見過他。以李綬武的家學淵源,對江湖中人、武林間事,可謂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了,連那「武藏十要」的名目、傳承,都是《民初以來秘密社會總譜》一書率先拈出的。但是他卻從未聽人説起過什麼「藍衣社」、「紅衣社」之類的組織,這一下好奇之心大發,逢人又查問起「藍衣社」的情實,差一點送掉了性命。

    也就在李綬武在南昌被「藍衣社」分子逮捕、密囚、加刑又釋放而加入這個組織的同時,歐陽崑崙已近五足歲了。這孩子與通西橋下那堆佛頭算是有緣——他日日晨間醒來便吵着要去同佛祖玩耍,其間竟有三年之久。歐陽秋、顧氏萬般無奈,祇得順着這孩子的脾性;每當歐陽秋在家開壇説武,顧氏便帶着小崑崙去至橋下嬉戲。孰料這一十二顆佛頭上確實藏着幾部機關,本不該落在這孩子身上;這,卻又要向邢福雙那頭説去。

    當初邢福雙奉命潛至雲岡石窟,晝間扮做遊人香客,隨前來觀賞參拜的旅客四處走看,可怎麼也看不出白蓮教要九十六顆佛頭的門道。於是到了夜晚,他又私下潛入各個石窟,爬到各佛像的身上、頭頂仔細勘驗。一連數夜下來,忽然在一顆佛頭上看出了蹊蹺。

    這位於大同市西郊二十五公里,沿武周河北岸開鑿的石窟佔地不過一公里見方,但是中、大型的石窟就有五十三個,小型者更不計其數,早在北魏文成帝和平初年——也就是公元四六〇年——已經開始鑿建,諸佛造像幾乎都是挺鼻、垂耳、圓臉、聳肩、肥胸,乃受印度西北方犍陀羅風格之影響;釋迎像最多,多寶佛、定光佛、彌勒佛次之。無論站立、半跏、倚坐、交腳等身姿皆有。

    邢福雙最早發現異狀的兩尊佛像是在接引佛洞之中——兩佛對坐,狀如文殊與摩詰之對話。邢福雙爬上東首的一尊背後,踩抵佛肩,隻手按住佛頭,另隻手持火炬一照,發現那佛頂之上居然鑿着四四一十六個孔洞——這佛祖又不是和尙,頭上燒如許戒疤是何道理?邢福雙一面凝想着、一面將就着搖曳的炬光摸摸佛頭上的孔洞,又摸摸自己的頭頂,摸過幾回,忽然覺得四肢百骸頓時間舒爽輕盈起來。於是打起精神再仔細摸了兩回,又發現了另一個門道——原來這四四一十六個孔洞鑿得有大有小,正與常人較有力的四根手指頭徑圍相合。於是可以看出:那其實是四組分別以四指壓按頭頂穴道的圖式。這一次邢福雙再將炬火移交左手,換了慣用的右手四指朝其中一組穴圖比了個準,往下再一按,祇覺四指仿如插進7一堆又柔又軟,且深不達底的冰水之中。

    邢福雙登時嚇傻,抽手懸空,而人也沒什麼異狀,祇覺耳聰目明,可以在夜暗之中看見且聽見數十百丈以外的纖毫之物、草芥之聲。這一來邢福雙知道自己得了寶貝,隨手在佛身上打滅炬火,瞠起好一雙昭昭的夜眼,再插第二式。四指落穴,好似插進一團温熱卻並不炙燙的火苗裏,亦復深不可測。待他再抽起手來,渾身上一卜的經絡卻自行衝撞周流個不停了。至於那第三式,四指甫下,如迎空飄絮,骨肉筋皮全給不知何處旋起的一陣疾風吹得七零八落。可待邢福雙搶忙收指的霎時之間,他一個沒站穩,卻從大佛肩上跌了下來——實則這也不是跌,而是像一根全無重量的羽毛那麼晃盪着落了地。直到那第四式上,邢福雙才遭了道兒:四指按處,但覺指尖觸着了比針還尖、比刀還利的鋒鋭之物——他不知這叫觸電——而這尊佛頭上的四組穴位的法式正是「文殊無過瑜伽」中教人以指按頂門,體會、修練那水、火、風、雷四種人體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所謂清澈靈明、温煦柔暖、輕盈飄搖和暴烈焦躁的「四至四自在」,這「四至四自在」也祇是「文殊無過瑜伽」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邢福雙在頃刻之間開發了自己身體上的四種特異功能,一時還以為已經可以獨步武林了,趕忙縱身要到對面另一尊佛像頭頂瞧個仔細,不料他從第三組指法的穴式中剛僥倖成就的一個「輕盈飄搖」之境已然可以使他翩飛無礙,他這一縱身,用力過猛,居然直衝窟頂,當下撞塌了一角石壁不説,頭骨也給撞裂了,鮮血和着腦漿汩汩溢出,人也昏死過去。

    不消多想:這邢福雙是賤人歹命,甫練就的一點「文殊無過瑜伽」皮毛又還給了諸天佛祖。可他夜深獨自悠然醒轉之際卻依稀記得些許:佛頭上有穴位圖,應非等閒之奇貨。至於剩下來的那段奇遇,也直要到他遇見「藍衣社」的一個白無常,給打了一針,才又想起來的。

    且説邢福雙摺騰了大半夜,好容易捱到天明時分,眞是一番地轉天旋、頭昏腦鈍。再爬上這接引佛洞裏的另一尊大佛之際,所憑仗的只是些許本能的、直覺的意識。他見這佛頭頂上也有四四一十六個孔洞,但覺眼熟,卻怎麼也想不起先前的奇妙經歷。當下忖道:佛頭鑿洞,頗不尋常,其中必有緣由,何不多找些幫中弟子來數看數看,究竟哪些是打了洞的?哪些又是未曾打上洞的?也不知是那一跤摔的成分大些,或是教先前那佛頭上所顯示的四組穴式給殛的成分大些?總之在接下來的幾天裏,邢福雙不停地鬧着個同樣的「撂爪就忘」的毛病。這「撂爪就忘」是北五省裏共通的土話——這些地方的鄉野人相傳:十二生肖中排第一位的老鼠有預卜先知的能耐。常見老鼠靜坐一隅、抬起前腳,湊近口吻,鄉人便説那是老鼠在「掐指一算」了。可老鼠雖然會算,卻有個要不得的缺陷,那就是牠們的忘性太大,祇消前爪往地下一撂放,就把算出來的一切都給忘了。於是鄉人便稱這健忘之人為「鼠哥」——可憐邢福雙夜探佛窟,平白落了個健忘之症,還到處惹人在背後笑罵一聲:「鼠哥!」着實十分冤枉。

    閒話休提,雖説邢福雙傷了頭腦,畢竟人不是個笨蛋,身邊又常有本堂弟子提醒,是以終於在五月間數出了雲岡石窟中打了洞的佛頭數目:果眞是九十六個。然而也因為這不大不小的毛病,延誤了三月間交貨的程期,害得白蓮教親既沒有「武藏十要」得以示眾,也沒有石窟秘寶的「小緣法」、「大緣種」得以招搖,只好附和小刀會的陰謀立論,嫁禍給老漕幫和國民政府,造出一番扯不清的訛謠是非。

    這番延誤在白蓮教損失不小,可在丐幫卻更是元氣大傷。他們花了上百之眾的人力,斫下佛頭、運出山西,還一路載到山東地頭上,先遣交貨的叫化子一入泰安便浮屍泮河,後首顧看剩餘八十四顆佛頭的四十多口子乞丐聞聲便嚇破了膽,要問邢福雙拿主意,誰知邢福雙又犯了毛病,應聲答道:「拿什麼主意?」

    「還有發圓小(八十四)個佛頭,該如何處置?」一個乞丐斗膽追問道。

    「發願小的佛陀濟什麼事?發願大了那佛陀力靈光啊!」邢福雙兩句答非所問的話一出口,眾丐情知這堂主也擔不起事了,當下一鬨而散。有的就地找堂口掛號投門,有的回山西丐幫太原總堂報信,有的就跟個溜出褲筒的屁一樣沒了影了。邢福雙回過神來,再欲鳩合眾人,身邊只剩下七、八個要回太原總堂的乞丐。這一下懊悔不及,索性隨他們上太原總堂自請罪責,折竿摔碗、撕袋擊磚——妙的是,這敲門磚往他天靈蓋上三擊而粉碎,把他這健忘之症給打好了一多半兒——除了那一回夜探佛頂的情景沒能及時想起來之外,前塵後事忽忽皆到眼前,思路也猛地活絡了。他心念電轉:我這敲門磚三擊之下,打卻了丐幫堂主的身分,反而落得自在。但看這太原總堂堂口之中多的是虎視眈眈、彷佛信我不過的化子,萬一我沉不住氣,説不定還落個侵呑佛頭的罪名。不如就此裝瘋賣傻,遠走異地,再作打算。主意既定,當下叩頭出堂。人問有什麼去處?他祇隨口説了個江西——話出口又後了悔——以丐幫分佈之廣,覆蓋之大,偵伺之密,通信之捷,他一旦説了個去處能不去嗎?

    硬着頭皮,邢福雙祇好千不情、萬不願地上了路。可他在接引佛洞裏的那一段奇遇,卻恰恰應在了歐陽崑崙身上。

    原來歐陽崑崙從滿兩歲上起,幾乎每日都到通西橋下孔洞之中摩挲着一顆一顆的佛頭玩耍。須知孩童作耍、全憑十分專注、更無半點機心;也不管什麼功過成敗、進退得失,是以不喜、不懼、不憂、不怨,似無意間有所為、為而勿有,且不計較。這樣行事,即便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也做得了,更何況一部武功呢?歐陽崑崙日日爬那一十二顆佛頭,久而久之,也發現了佛頭上佈列着大大小小的凹洞。初時他不過以指尖摳摳抓抓,也就愜心滿意了。繼而不知怎地摸起自己的一顆小光頭來,其實腦中早已將佛頭上的凹洞位置記得一個滾瓜爛熟,摸着自己的頭、便好似摸着佛袓的頭;摸起佛祖的頭、又好似摸起自己的頭。忽而有那麼一天,他往自己的頭上使勁按了一下,但覺五指齊根沒於顱內,竟然沁心透脾湧起一陣歡喜清涼之感。在一旁照看小昆患的顧氏也沒覺出什麼異狀,祇道兒子摸着己的頭顱光圓柔滑、甚是好玩。歐陽昆齋年紀幼小,哪裏説得出如許複雜微妙的膚觸體會?心中想起的卻是夏日裏吃甜瓜的美妙滋味,順嘴便説了聲:「甜瓜。」顧氏更不疑有它、也樂得在一旁逗笑:「小昆寵的腦袋像甜瓜。」

    殊不知此際的歐陽崑崙那五隻小小的指尖所點者,正是俱舍宗「阿毘達摩人空法有功」中的一部「金頂佛光」。在梵語中,「阿毘」為「大」、「正」、「無比」之意;「達摩」為「法」之意。譯成中文,通稱「對法」,是智慧的別稱。「謂以正智,妙盡法源;簡擇法相,分明指掌——如對面見,故云對法。」俱舍宗本乎梵名婆藪盤豆的天竺法師所著之《阿毘達摩俱舍論》,這天竺法師在中原佛教中可是大大有名,號曰世親,其著作便是經玄奘法師親譯之、發揚之、而後成立了俱舍宗。「人空法有功」的來歷究竟是出自世親之手、抑或玄奘之手,已不可考;唯知此功亦本於「俱舍」之奧義。「俱舍」的梵語為「Kosa」,有「藏」、「鞘」、「繭」等譯字,意指包含攝持。《大日經疏》十四曰:「法界藏者,梵音俱舍,是鞘義也。猶如世間之刀在鞘中。」

    顧名思義:這「人空法有功」的精髓即在一個「藏」字上。無論是世親或玄契悟得人頭顱果然是一部「無盡藏」,乃通過五指摩挲、打通穴脈、再附之以綿綿不斷的觀想,方得由這「人空」遁入「法有」的境界。這部「人空法有功」中的「金頂佛光」是個樞紐,從這個樞紐分攝而出,另有十七部功法,非可於一時之間歷數。但是「金頂佛光」與邢福雙先前在接引佛洞中親即點試的「文殊無過瑜伽」裏那「四至四自在」不約而同、無獨有偶地也成為一種「對法」,因此當年鑿刻石窟者才在這相對而坐的兩尊佛像頭上刻5了這兩門功法,所謂「如對面見」也。邢福雙有音——而無緣、歐陽崖侖無心而有緣,但是日後的福禍悲歡,又豈能因一部武學而定奪?設若歐陽崑崙沒有從這「金頂佛光」入手,莫名其妙練成一副鐵頭功,將來即便庸碌一生,倒也未必落一個冤屈負辱、遺恨殯身的了局。

    可這人世百態既不能以一時遭際的臧否而定奪,便也不能就其了局境遇的哀樂來論斷。歐陽崑崙無心插柳,開出一路一千四、五百年來無人能識、無人能習、亦無人能想象的奇詭功夫,卻不僅是武林中的怪談軼事而已——它還徹底影響、推動了後人所熟知的某些現實和歷史。

    原來這通西橋下的一十二顆佛頭並不祇是吻合於日後的「阿毘達摩人空法有功」而已。因那大同丐幫弟子之於高深武學,不過是一批睜眼瞎子,當然不會知道某一顆佛頭上的凹洞所指示的是某一門功法。從而先遣交驗的這十二顆自然也包羅蕪雜——其中有三顆正好是日後「曇無德顛倒氣血論」裏的「正天庭譜」、「反天庭譜」和「合天庭譜」的發軔。有兩顆顯然啓迪出「隨智涅盤玄義」中參看前生和來世經歷的「靈機圖」和「幽樞圖」(此二圖和日後大興其道的催眠術關係較近,與武學的牽涉較淺)。有四顆看來極可能是後世華嚴宗那「龍樹迷蹤散手」之中「外百會手」、「裏百會手」、「連百會手」和「迷百會手」等四部的原始規模。另外這三頼才是貨眞價實的「阿毘達摩人空法有功」——除了「金頂佛光」之外,另外-一譜是「如來天眼」和「三寶明珠」。

    僅就這一十二顆佛頭言之,已經稱得上是後世傳聞中「武藏十要」的一部分基礎、根據或雛形了。可以推想得知:設若邢福雙盜斫下來的九4六顆佛頭皆能一舉尋獲,則一千四、五百年之前流佈到中土來的佛門武學勢必能有更令人歎為觀止的發現——至少,嗜硏武術源流者對於腦袋瓜子這麼一個向來不被看成武器的部位非得刮目相看不可了。

    歐陽昆器日日前去摩挲佛頭,祇當是個遊戲,並無修習功法之念,自然也沒有按部就班、由淺入深的規矩範式。是以他東鱗西爪、隨緣觸法;既無急功躁進之病,也無淹滯困頓之憂。反而在反覆體會「我頭即是佛頭、佛頭即是我頭」的天眞喜樂之中,自然將不同源流、不同考究、不同修為乃至不同用途的四門武學融為一爐,越過唐以後「武藏十要」那分門別類、畫地自限的各個家數,直追北魏以前佛門武學的遠祖;正是元氣淋滴、渾然天成的一個境界。三年下來——也就是到歐陽崑崙大約五足歲上,這孩子已經能「端而虛,勉而一」、「不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不躡之以足而攝之以意、不觀之以目而觀之以念、不動之以形而動之以氣」。

    也就差不多在李綬武與藍衣社社員周旋於南昌期間——也就是邢福雙擺脱丐幫監控,加入藍衣社之後未幾——歐陽昆忠——以一「五尺應門之童」在運河九丈溝大展其「不求而得」的蓋世神功,奠定了「鐵頭崑崙」二十餘年的美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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