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白衣少女,臉上蒙着白綢巾,悵然立在一片松林外,任憑那波起浪湧的雲霧從她身前滾滾流過。
此時天已經大亮,黃山第一高峯蓮花峯,幾乎全都沉浸在茫茫無邊的雲海裏。
站在雲海中的白衣姑娘,就像一個仙女。
她怔怔望着虛幻多變的雲海,頓覺超凡出塵,飄飄欲仙。
人果真能夠成仙,踩在這厚厚的雲層之上,踏進天宮裏去麼?如果能,她會毫不猶豫地踩上雲頭隨雲飄去,飄到那無垠的天空中,遠離塵世的種種煩惱,擺脱身上的重壓和痛苦,拋掉人的七情六慾,只求心中的寧靜。
也許,就為的是心靈的寧靜,師傅才會隱居在此,才會悄悄地不留痕跡地又從這裏離去,不知走向了何方。
自從辭別師傅下山,屈指已經三年。三年來,她只回山探望過師傅一次。
對她的所作所為,師傅不置一詞。既沒有讚賞之語,也無指責之詞。師傅所説的唯一的一句話就是:塵緣未了,少犯殺戒。僅此而已。
可是,師傅為何要離開這兒呢?
她一點也沒想到,千里迢迢奔來,師傅的草菴連同師傅本人一起,竟然就此消失了。
唉,師傅,師傅啊,弟子有難,特來請你老人家指點迷津,你老人家怎麼不告而別了呢?
你老人家當真忍心拋下弟子不管了麼?從今後弟子又到何處去尋你老人家的仙蹤呀!
仔細想來,師傅大概是不贊成自己的作為,才悄悄遠走他山避開她的。可是,這又為什麼啊,自己從未做過一件違反師訓的壞事呀!
她越想越難過,禁不住珠淚滾滾,黯然銷魂,以至泣不成聲。
驀地,一個輕佻放蕩的男子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啊呀呀,小乖乖,別傷心啊,有什麼為難事,告訴哥哥我好了,你這麼傷心,哥哥我心痛啊,我的小乖乖、小寶寶……”
當她一聽有人時,便驚得趕緊跨前一步,但還未來得及扭頭,便感到左肩肩井穴有一隻手點來,而這粘膩膩的男人聲音一直並未中斷。
她在驚怒中使了個仙猿縮身,同時右臂一個橫掃千軍擊向身後的可厭男人,只聽那人哈哈一笑:“好美人,你怎反打小情郎呀!”
她感到一擊未中,便趕緊一個鷂子沖天,拔地而起落在三丈外,這才正面對着男人。
“好美的身段,好俊的功夫,紫星紅梅果然是名不虛傳啊!”男人站在原地,大唱頌詞。
姑娘恨恨地打量對方,只見此人三十多歲,着一襲絲綢青裳,手中握着根三尺短棍,長得英俊瀟灑,額頭上有一小塊紫色胎記,只是那雙目艮睛卻透露着淫邪之色,使人厭惡。
這是一個什麼人呢?他竟然知曉自己是紫星紅梅,還敢污言穢語出言調戲。
“放肆!你是什麼人?”她握住了劍柄。
“啊喲喲,小生這一輩子不知見過多少女人,似姑娘這般貌美的,乃平生僅見!瞧,宜喜宜嗔,怒也怒得美,喜也喜得美……”
“住口,你這無恥之徒,還不滾開!”
“滾開?啊喲姑娘你説些什麼呀?你可知小生為尋覓你的芳蹤,辛辛苦苦東遊西走,兩三個月以來,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好不容易才見到你的馬車現蹤,便一路跟隨,也是上天有眼,姑娘扔下羊操四傑那幾個渾蟲,獨自到這蓮花頂上來,這不是天賜良緣,讓小生與姑娘成就姻緣麼?要知道……”
“住口!你真要找死麼?”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小生一向獨來獨往,到處尋覓美女作伴,但她們都不盡如人意。似姑娘這般色藝雙全的女子,小生甘願拜倒在石榴裙下,從此不再沾花惹草,與姑娘白頭偕老,平生也就無憾矣!”
紫星紅梅從羞怒中漸漸冷靜下來,這一臉邪氣的文士斷不是無名之輩,他會不會就是江湖上人人痛恨的淫賊五毒色鶚章玉春?如果是他就得小心提防。
“你是誰?竟這班無恥,令人痛恨!”
“我是誰?怎麼,你師傅沒告訴你麼?那就太不應該了,似你這般美貌的女子,就該告訴你江湖上有個五毒色鶚章玉春章公子,好讓你提防點兒。章公子最喜美色,尤其是你這般的絕色,章公子要是見到了,那是非弄到手不可的,任何人也無法阻攔,姑娘你也躲不掉,不如心甘情願順從了我,郎才女貌結成佳偶,讓天下人豔羨無比,為武林留下一段佳話……”
紫星紅梅聽見他承認自己就是五毒色鶚,心中不由一懍,聞説此賊不但武功高強,而且使毒的本領花樣百出,令人防不勝防,對這種人手下決不能留情。
於是乘他自鳴得意、夫子自道之際,突然一甩左腕,打出了兩枚小飛劍。照她與他之間的距離不超過三丈來説,小飛劍無疑會要了對方的命。
但她一甩手腕送出飛劍之際就覺得大大不妙,因為一絲兒力道都沒有,不知為何使不上勁,兩把小飛劍就像被扔出兩片葉子似的,未到中途便“噹啷”一聲落了地。
這一驚,非同小可,她連忙猛提真氣,卻發覺胸悶頭暈,真氣竟然提不起來,嚇得她魂飛天外,一時呆立在原處不動。
章玉春笑嘻嘻説:“喲,美人兒,這是送給小生的定情之物麼?那小生就收下啦!”
他慢慢走過來,彎腰拾小飛劍,紫星紅梅轉身就跑,但她才走了兩步,就再也移不動兩隻腳了。那章玉春粘膩膩的聲音又在背後響起來,她怕他在背後下手,又急急轉過身來,抽出了長劍,死死地盯住他。
章玉春把兩隻小飛劍放在手上把玩,笑嘻嘻道:“好精緻的物品,做定情物再好不過!”
略一頓,抬起頭來上下打量紫星紅梅,兩隻眼睛充滿了邪火,他嚥了一口唾沫,舔了舔嘴唇,得意地説道:“小姐,你這會兒拿劍也沒用,想跑也跑不掉,你已中了小生獨門煉製的化力散,沒有小生的解藥,你的真氣便再也聚不起來,從此喪失了武功……”
“你胡説,你騙人!”姑娘尖叫起來。
“唉,你明明已提不起真氣來,怎麼還説我騙人?放眼江湖,栽在我手上的人難道還少麼?不過乖乖兒你放心,我怎捨得廢了你的武功呢?我要和你配成雙,與你同遊天下美景,廢了你的武功豈不是……”
紫星紅梅努力運氣逼毒,但她一次次失望,真氣似乎已散,再也聚集不起來。
她感到絕望了!面對當世最可怕的淫魔,她已失去了功力,在這人跡不到的高山之巔,又無第二個人出現,她只有死路一條。
她一咬銀牙,用盡全身之力舉劍朝粉頸上抹去,可是她連劍都握不住,剛抬起一半就當啷一聲落在地上。
驀地她聽到身後一個男子聲音輕輕説:“姑娘何必輕生,讓在下替姑娘擋災!”
這聲音爽朗雄厚,十分悦耳。
她以為自己在幻想,難道真的有人來救她麼?吃力地扭頭一瞧,只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壯實青年人,穿一襲有補釘的青布衫套,是個窮書生,但生得劍眉星目、玉貌丰神,滿臉正氣,令人放心。他能出現在罕無人跡的高峯上,自然不是等閒之輩。但是,敵手是章玉春,他能救得了自己麼?
“咦,你是什麼人?”章玉春也吃了一驚,沒想到松林中會鑽出個人來。
“你這人無恥,對姑娘竟這般無禮……”
“住口!一個黃口小兒也來當護花使者麼?章大爺生平最恨人家來破壞大爺的好事,小子你今日死定了,而且還死得很慘很慘!”
紫星紅梅也知道這年青人不是淫賊的對手,她想叫他快些逃走,但他真走了自己又怎麼辦?可是他不走又能如何?還不白白送掉一條小命,這又於心何忍!
於是,她鼓足勇氣道:“你快走,他會使毒,你不是他的對手,你走吧你……”
年青人十分詫異地回過頭來問她:“在下就是來幫你的,你怎麼反叫在下逃走?那姑娘你又怎麼辦?”
紫星紅梅流下了眼淚:“我一死了之,別連累了你一條性命……”
“多謝姑娘好意,但救人救到底,在下豈能見死不救只顧自己逃命,這樣以後還能做人麼?姑娘不必擔心,在下自信對付得了他!”
章玉春冷笑道:“好一個俠義之士,小子你知道麼?章大爺生平最討厭那些自命正道、專愛管他人閒事的渾蟲。看來你也是這一類人了,那就亮出你的師門來歷,讓章爺聽聽,你小子是何方神聖,竟敢口出大言!”
“聽着,你雖不是好人,但我卻不知你是誰,你最好一走了之,別來招惹這位姑娘……”
“嗬!你小子是裝傻呢還是真不懂事!章爺我生平最愛漂亮女子,一旦見到了美人就決不放過,你小子想打發章爺走掉,這不是痴人説夢麼?別以為章爺是三歲小兒,你小子一肚子壞水,想等我章爺走了,你撿個現成的便宜,把這絕代美人摟抱在懷……”
“住口!”年青人大怒,臉也紅了起來:“你這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以為天下人都和你一般無恥麼?真是豈有此理!”
章玉春板起了臉:“你敢罵章爺,章爺就要你的命!你小子等着受活罪吧!”説着,他大步走了過來,這小子他還真沒放在心上!”
紫星紅梅又着急又無奈,她只有祈求上蒼,保護這年青人逃過一死。
她急忙拾起劍,一旦年青人不敵逃走,她就立即自刎。
此刻她見章玉春逼了過來,便小聲警告年青人:“小心,他會使毒,我就是中了毒……”
章玉春恨恨道:“你那麼關心他,也不怕我吃醋麼?對這樣一個無名小輩,章大爺不屑使毒對付他,大爺要把他拿下,當着你的面讓他受夠活罪,呼嚎叫喊,才出得了大爺心中之氣!這世上大爺最恨有人管大爺的閒事……”
紫星紅梅見他滿臉猙獰,越走越近,又擔心又害怕,禁不住叫了起來:“小心,他……”
年青人扭頭安慰她:“別擔心,姑娘,在下能對付這個無恥之徒……”
言未了,章玉春將手中木棍向他胸前點來,出手極快,驚得紫星紅梅叫了起來,嚇得雙眼緊閉,心裏慘叫道:“完了、完了!”
可是她沒聽到年青人的痛叫聲,也沒聽到章玉春得意的吼聲,睜眼一看,兩人正在不聲不響動手。
章玉春出手快捷,變招迅速,令人目不暇給,而年青人出手並不算快,招式也極平常,但也不知怎麼回事,章玉春往往一招未施完就忙着變招換式。
她不禁又失望又有些驚奇,不用説,年青人武功不如自己,也決非章玉春對手。
此時,章玉春忽然退後兩步,把短棍夾在脅下,道:“你既不用兵刃,大爺也把兵刃夾起來不用,就用這隻手將你生擒!”説完一掌當胸推到,用了三四分力。
年青人不閃不避,左手一伸來拿他腕脈,章玉春不禁好笑,把手往下一揮,反擊對方腕脈,年青人不再變招,要不就是來不及變招,兩人手掌剎那間相擊。
紫星紅梅忙叫道:“不可……”但已經來不及,只聽章玉春突然大叫起來:“啊喲,小子你……”叫聲中一個身子往後飛,直躍出三丈外,腳一落地又再次騰起,沒命地朝山下飛奔而去,眨眼沒了蹤影。
紫星紅梅驚詫莫名,鬧不清是怎麼回事,她簡直不敢相信,一場無妄之災就這樣消弭。
年青人若無其事地走了過來,既無驅走強敵的興奮,也無取勝後的驕傲,只聽他説:
“姑娘已中了毒,待在下為姑娘解毒。”
她搖搖頭,不相信地説:“這是章玉春的獨門毒藥,你是無法解了的。”
“可以試試看,能不能有效。”
“你有解毒藥麼?”
“沒有。”
“那你如何解毒?”
“在下以內功為小姐祛毒。”
“什麼?你説你用內功為我祛毒?”紫星紅梅吃驚地看着他,實在難以相信這麼年青的人有這般深厚的內力。
“是的,這方法師傅教過。”
“令師是誰,能見告麼?”
“家師寂空和尚。”
“哦,久仰久仰!”紫星紅梅從未聽説武林有個佛門高手叫寂空,但也不能讓年青人難堪,所以順口説些應酬話。
哪知年青人卻道:“姑娘言不由衷,我師傅從不與人交往,姑娘定不相識的。”
紫星紅梅一下臊得臉紅,這人怎麼連應酬話也不懂,要不就是故意取笑人。
她抬頭看了看,見他一本正經,雙目清澄毫無做作,坦然地瞧着自己,顯然是個謙謙誠實君子,不善應酬之言。
“你真的要為我運功祛毒?須知這是非常耗費內力的,練武人決不肯如此損耗自己的真元輸給別人,我勸你慎重……”
“小姐,快些行功吧,遲了更費力。”
紫星紅梅一想也對,再遲中毒越深越費勁,不如早些動手好,反正自己只有靠他了,便點點頭道:“多謝少俠……”
“不謝不謝,請姑娘坐下,只是……只是在下的手要按到小姐的靈台穴上,小姐……”
“為了祛毒,只好如此。”紫星紅梅言語中有些無奈,也有些勉強。
當下兩人盤膝坐下,年青人一掌按在姑娘靈台穴上,姑娘身體一顫,臊得臉通紅。
“請姑娘抱元守一,在下要施為了。”
話聲一落,紫星紅梅便覺一股柔和之力從穴道中貫入,但忽然卻停止了,只聽他又道:
“啊喲,差點忘了問,小姐練的內功是陽剛還是陰柔之功?”
紫星紅梅十分驚異,不知他此話何意,便道:“我練的是陰柔之力。”
“哦,那就對了,繼續施為吧!”
於是那股柔和之勁又進入了她的穴脈,所到之處,經脈貫通,渾身説不出的爽勁。
半個時辰不到,她已覺得神清氣爽,只覺體內真氣充實于丹田,鼓鼓盪蕩,比原來增強了不少,內心之感激,自不待言。
此時年青人已收了功,閉目調息。
她輕輕從地上跳了起來,便斜靠在一棵樹上悄悄打量起這個不可思議的年青人來。
年青人温文爾雅但又英氣勃勃,英俊的面孔上流露出的是忠厚而又聰穎的神色。
她看得芳心怦怦亂跳。有生以來,她從沒有在這麼近的距離,如此仔細打量一個男子。
這個男子英俊壯實,是個偉丈夫,又救了自己的命,該如何對待他呢?
看他衣着寒傖,家境定然清貧,能不能送他一些財物以表感激之情呢?可萬一他不接受又該怎麼辦?等他調息完畢,彼此就要各自東西,今後天各一方,只怕再無見面的緣份。這樣一個好人,一個武林高手,就這樣錯過結交的機會了麼?須知人才難得,知音難覓呀!
可是她又能怎麼做呢?莫非把他招到自己身邊來,讓他也陷進無止無休的煩惱中去麼?
她痴痴看着他,心裏起伏不定,一腔煩惱由他而生,可又不知該如何處置。
不過頓飯功夫他忽地就睜開了眼,瞧見這位蒙着面巾的小姐呆呆望着他,不禁咧嘴一笑。
紫星紅梅沒想到他這麼快就運好了功,來不及掩飾,又鬧了個大紅臉,所幸有面巾遮着,他大概看不見的。
“你就恢復了麼?”她關切地問。
“已經恢復,有勞小姐掛懷。”
紫星紅梅襝衽一禮:“恩公在上,請……”
年青人慌忙回禮:“不敢不敢,小姐千萬別這樣,在下可承受不起!”
“恩公貴姓?”
“在下複姓東野,單名焜。”
“小女子姓凌,名曉玉。”她邊説邊解下了面巾,以真面目與救命恩人相見。
東野焜頓覺眼前一亮,凌曉玉的美貌使他看得呆了,一時説不出話來。
“恩公救命之恩,容後圖報……”
“啊喲,小姐,這恩公二字實在刺耳,請不要如此稱呼好麼?”
“好吧,我只銘記於心,不再放在嘴上。東野相公為何到這裏來,湊巧趕上我被……”
“在下天微明自鵝嶺下山,順道往前山一遊,不料聽到了小姐與那人的對話,就……”
“相公也住在黃山麼?今欲何往?”
“我隨師傅學藝,住在白鵝嶺。至於問我上哪兒去,我自己也不知道。”
“什麼?你居然不知道往何處去?相公家在何處,回家總是可以的吧!”
“我沒有家,父母早已亡故,所以師傅昨日要我下山我不願,可師傅就是不答應……”
“咦,好奇怪,相公不願下山是為何?令師又為什麼偏要讓你下山?”
“唉,讓在下詳細告訴小姐吧。”
於是,他講了詳情。
就在昨天下午,寂空老和尚忽然對東野焜説:“喂,我説徒兒,你的功夫練得如何了?”
東野焜照例回答道:“啓稟師傅,還差得遠哩,弟子愚魯,未能領會師傅所傳要領……”
寂空老和尚不等他説完就發怒道:“你就只會説這幾句話來氣你師傅麼?這幾年,你説了多少遍啦?聽也聽膩了!”
東野焜見師傅生氣,不禁一愣,心想這些年都是這麼回答的,因為是師傅高興聽的話,今日怎麼不對了,是不是師傅口味變啦?
最初,他不是這麼回答的。
他老老實實説:“師傅教的功夫,弟子已經練會,請師傅教新功夫吧!”
“什麼?你説你練會了?就這麼幾天,你隨隨便便比劃了幾下,糊弄糊弄師傅,就算練會了麼?你小子又笨又蠢,還説是什麼上上之材,我看下下之材都不是,頂多算個邊角廢料,功夫還未入門,你就説你練會了,真氣死我老和尚,你還不快練功去!”
這次遭罵後,他就改了回答,從此相安無事。
五年後,除了坐息金剛混元功和阿難神功,他只學了一套韋馱八十一式金剛杵。
這金剛杵是一門功夫,練得兩條手臂硬起來如鐵,軟起來如草。這八十一式杵法,是一種兵刃招式,然而用的不是兵刃,卻是兩隻手臂加上兩個拳頭。
你若以為它是拳法,許多招式又非拳法中所有。
據師傅説,這套八十一式金剛杵法中,包含有棍法、槌法、拳法、掌法、爪法、刀法、劍法。總之,只要兩隻手能做到的或是能模仿的東西都有。這套玩藝兒他練了三個月,熟得不能再熟,可師傅仍要他不停地練。
有一天,他對師傅道:“師傅,教徒兒一種兵刃吧,刀法劍法都好。”
老和尚道:“你為何要練兵刃?”
“師傅,以後弟子遇到人家拿刀拿劍往你身上招呼,看着就叫人膽寒,怎敢用空手去搏?”
“沒出息的東西!膽小如鼠,你怕什麼?人家用刀砍,你舉起手臂招架就是了,有什麼要緊?誰讓你膽寒啦!”
“可是萬一……”
“什麼萬一?你説清楚了!”
“萬一什麼時候功夫不靈了,徒兒以臂擋刀,只聽‘咔嚓’一聲,徒弟可就慘了,手臂與胳膊分了家,徒兒豈不成了殘廢?”
“胡説八道,你這劣徒真把師傅氣死了,師傅的韋馱金剛杵是佛門上乘氣功,怎麼會不靈了呢?唉,愚不可及、愚不可及!還是什麼上上之材呢,早知把你留給趙鶴,讓他兜着去!”
以後,他不敢再説要練刀練劍的話。
從第四年起,老和尚要與他對陣,説是讓他把學的招式用活了。
第一次交手,三招就被老和尚打趴下。
老和尚下手決不容情,痛得他三天睡不好覺,還遭了一頓痛罵。
十天後,他走了四招趴下。
捱罵之後,他心裏想,與師傅交手自是不敢認真,所以走不了幾招,若是自己也來真的,不信走不了十招。
第三次交手,他用上了狠勁,可還是隻走了五招就被打趴下。
師傅罵他説:“哼哼,這一手三腳貓的把式,見得了人麼?你不配與師傅交手,去苦練三十天後再來討戰!”
他果然苦練了整整一月,把自己失利的原因仔細地想了又想,要弄清自己為何會失利。
每天他只練半天,然後坐着想半天。
師傅也不罵他,就像沒看見一樣。
三十天一清,師傅就來討戰,結果這次大有長進,走了二十三招才趴下。
之後,他可以走到五十招。
每次他都不想被打得趴下,覺得自己人也大了,實在是不雅觀得很。可惜,不管他多麼小心,還是被老和尚一“杵”擊倒,他想來個“鯉魚打挺”跳起來也做不到。你只有乖乖躺着,雖然極不情願也是沒法,因為你起不來。
半年前,他終於可鬥到百招不敗。從這天起,師傅説不鬥了,他已經厭煩,就每天講述金剛杵招式要領和變化,以及兩臂什麼時候該硬如鐵,什麼時候又該軟如棉。
不知不覺,又過了半年,這半年師傅沒再罵過他。想不到今日一句回答又惹師傅生了氣。
他愣了愣之後,鼓起勇氣道:“稟告師傅,弟子人雖愚魯,但尚知努力,是以九九八十一式金剛杵法已得要領,請師傅再傳別的功夫。”
“那滿天星撒豆粒兒的功夫呢?”
這是師傅教的暗器手法,能將一把黃豆撒出,打人身上要穴,他已練得一把撒出三顆星星來,顆顆黃豆嵌進石壁,組成三顆星星形狀。於是答應:“撒豆粒兒弟子已經熟練……”
“既然你功夫已練得熟了,那就下山去吧!”
“哎喲,師傅,弟子是來侍奉師傅的……”
“誰要你侍奉了?我老和尚不缺胳膊不斷腿,一個人愛上哪兒上哪兒。”
“師傅收留弟子,當初是為了侍奉如澄師兄,這是趙師傅與如澄師兄説好了的,弟子……”
“那好,你去侍奉如澄吧,他在五台山。”
“師傅,你老人家頂替瞭如澄師兄,所以弟子跟定了師傅……”
“咦,你説得好聽!這五年我管你吃喝還管傳你功夫,你難道還嫌不夠麼?”
“不是,弟子感師傅大恩……”
“得了得了,我和尚教你不能白教,你下山去找那個夜行魔、斷魂手,這兩人為惡甚多,你去把他們超度了。佛門不禁殺惡人,那是積善功。你只要碰上大惡人,見一個超渡一個,不許濫殺好人,記住了麼?”
“明白了、只是弟子不願下山……”
“你要老和尚養一輩子麼?”
“不是,弟子只是要陪伴師傅……”
“你真的不願下山?”
“是的,弟子不願。”
“那好,你就留下吧!”
“多謝師傅!”他叩下頭去。等他起身,卻見師傅提着個小包往洞外走,忙問道:“師傅,上哪兒去?”
“你想留在洞裏,我老和尚卻不想,所以走了,你就安心待著吧!”
他不禁大驚:“啊喲師傅,你老人家不在山上,弟子留此何益?”
“好啊,那你就下山去吧!”
“師傅,弟子無處可去,跟隨師傅剃度了吧,弟子效法師傅,終身侍候佛祖!”
“咦,你這個劣徒!老和尚把你教出來是為了讓你做和尚的麼?休想休想!”
“唉,師傅既如此説,弟子也是無奈,只求師傅告知徒兒要去何處,允許徒兒今後探望。”
“你來自何處,自然去向何處,該見則見,該不見就不見,何須多問?”
他不禁淚如泉湧,叩下頭去哀告道:“師傅若不告知弟子仙留何處,弟子怎能心安,望師傅慈悲,成全了弟子的心願!”
沒有回答,他又不斷哀求,依然了無動靜。
抬起頭,哪兒還有師傅的蹤影?
他連忙狂奔出洞,找遍了方圓十里內的洞穴峽谷,哪裏有師傅的身影?
從夜到亮,他都在傷心之中,然而卻不得不離開了山洞。
他講給凌曉玉聽時,只略去了學藝情形。
凌曉玉專心聽完,嘆口氣道:“令師是世外高人,怕你牽掛,便毅然離去,好在老人家功深似海,不會發生意外,説不定以後還能見面的,你也不要太難過了。”
東野焜提起師傅,不禁又淚光瑩然,他深深嘆口氣喃喃道:“但願還能再見到老人家。”
“相公家鄉還有親戚麼?”
“老家在滄州,不知還有沒有親戚。”
凌曉玉情不自禁生出一種留下他的強烈願望,於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相公,可願隨我同往京師?”
“上京師麼?可在下又如何謀生?”
凌曉玉嫣然一笑:“謀生麼?這個容易得很,我會為相公找個好去處。”
“如此甚好,多謝小姐!”
“你救了我的命不讓謝,可我一説什麼你就謝個不停,這不是讓我受窘麼?”
“是是,在下再不敢輕言謝字。”
凌曉玉見他純樸可愛,芳心極是喜悦,覺得把他帶往京師是個好主意。
“走吧,下山,邊走邊説。”
兩人不施展輕功,就這麼慢慢走着。
凌曉玉有意問起他詩書,發現他雖然不精,但也並非一竅不通,對他更多了份好感。
接着又問詢他在山上的生活以及對江湖的瞭解,他對人間的奸詐、江湖的兇險幾乎一概不知。他過的是無慾無求的淡泊生活,對功名富貴也無奢求,他的內心純靜如一泓秋水。
她覺得他忠厚善良隨和,是一個真君子。沒有一個男子給她的印象曾比他更好。她覺得這就是緣份,是天意,老天爺有意安排把他送到她的面前,而且恰恰是在她危難的時候。
此時她不願意馬上回到自己人身邊去,只想和他攀談,聽他講話的聲音,和他並肩走在林中崎嶇的小路上。
“你有一身很好的武功,不想到江湖上去歷練一番,闖下個響亮的萬來麼?”
“師傅臨別時,只叫我找到斷魂手張淵、夜行魔慕容石,把他們除掉,還説只要是大壞人,見一個除一個,這是積的陰功,並未要我名揚四海,沽名釣譽,所以……”
凌曉玉一驚:“你説什麼?你師傅要你除掉張淵、慕容石兩個老魔頭,對麼?”
“是的,有什麼不對麼?”
“沒有沒有,我只是問問便了,因為這兩個老魔功力極高,這世上只怕沒有幾人是他們的對手。但有好幾年江湖上沒人再見他們的行蹤,也不知上哪兒去了,你找不到的。
她感到十分驚駭,老和尚要他去除掉老魔,莫非他的功夫能勝過他們麼?儘管他的內功比自己強,但她仍是不敢相信。
在江湖的後起之秀中,佼佼者不過寥寥數人而已。
秦玉雄算一個,自己也算一個,但決不會超過了兩個老魔。
她相信,他內功雖強,但決不會比她比秦玉雄高出多少。
下得山來,她徑直走向一輛豪華馬車。東野焜卻躊躇着該不該跟着過去,便站下了。
馬車馭手座上的瘦老兒,把一雙鷹眼似的雙目,兇霸霸地注視着他,令人生畏。馬車後面有四個中年壯漢靠在車廂上,八隻眼睛都在打量他,叫他渾身不自在。離馬車二丈外的樹蔭下,有四個佩劍的美貌姑娘站着,這會兒笑盈盈地走過來迎接凌曉玉。
一個姑娘笑道:“小姐,那個窮酸是誰?怎麼跟在你後面?要不要打他一頓!”
東野焜一聽,啊喲,這個姑娘好凶!
凌曉玉道:“別胡説,快去見過東野公子,今日在山上多虧了他!”
四女笑起來:“公子?哪見過這般寒酸的公子呀,今日倒是開了眼界啦!”
東野焜並不因為人家説他寒酸臉紅,他自小窮慣了,並不以為恥,忙道:“四位姑娘説得是,在下並非什麼公子,那是凌姑娘抬舉,在下愧不敢當!”
四女見他一點不生氣,覺得他有幾分呆傻,忍不住又格格格笑起來。
紫梅笑道:“既然不是公子,那又是什麼?”
“這個……”東野焜一時答不上來。
紅梅故意道:“那就是街頭混混羅!”
“啊喲,怎麼會呢?不是不是!”
四女又大笑起來,連四傑也咧開了嘴。
凌曉玉喝道:“死丫頭,別胡説!東野公子在山上……”
東野焜馬上接嘴:“小姐不必生氣,在下不是公子,怪不得幾位姑娘。”
黃梅叫道:“那我們該叫你什麼呀?”
“這個麼,稱名字吧。”
“不妥不妥,你是秀才麼?”青梅道。
“不是,在下習武,從不曾去鄉試過。”
黃梅故意道:“那就難啦,究竟該怎麼稱呼呢?這也不是,那也不是……”
凌曉玉沉下了臉:“叫東野公子!”
四女見她生了氣,忙襝衽一禮:“參見東野公子,奴婢們這廂有禮啦!”
東野焜連忙回禮:“不敢當,不敢當,各位姑娘千萬別這麼叫!”
凌曉玉拿他無法,也不知説什麼好。
黃梅膽子又大了起來,唉聲嘆氣道:“唉!我們做下人的也真難呀!小姐要我們稱公子,可是公子卻不准我們叫他公子,這不是讓我們兩頭難做人麼?”
白梅也愁眉苦臉道:“是啊,我們裏外不是人,叫公子不對,不叫公子也不對!”
青梅嘆道:“有什麼法子呢?我們……”
凌曉玉嗔道:“哼,訴苦呢,那就多説些,痛痛快快的説,只是小心拔了舌頭!”
四女裝作極是害怕的樣子叫的叫、喊的喊,然而使使眼色每人伸出根玉指指着東野焜:
“都是你害的,拔了舌頭不成啞巴啦!”
東野焜臉紅着連忙作揖:“對不住、對不住,都怪在下愚魯,帶累了姑娘們!”
眾女見他老實巴交的,實在是好玩得很,樂得格格格嬌笑起來。
東野焜忽然想起來個稱呼,忙道:“有了有了,在下小時當過店裏的學徒,姑娘們就叫在下夥計吧……”
這一下把姑娘們逗得狂笑,連凌曉玉、四傑和羊操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想想,他讓人叫他“夥計”,這算哪門子的稱呼呀!
東野焜愣愣地站着,不知自己説錯了什麼話,他確實當過店中的小夥計呀,笑什麼呢?
紫梅笑得失跌;好不容易忍住笑,姍姍地走過來,行了萬福:“這位夥計,婢子紫梅這廂有禮啦!咯咯咯……”她忍不住又大笑起來。
可東野焜還一本正經還禮,把大家逗得大笑,笑個不可收拾,半天不止。
凌曉玉笑出了眼淚,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把個白玉般的指頭點着四女嘆氣道:“我的救命恩人,卻被你們四個鬼丫頭揶揄一通,叫我如何對得起恩公呀!”
東野焜皺了皺眉:“小姐,怎麼又提恩不恩的,不是説好不提的麼?”
“我不提,她們又怎會知曉?”
四女四傑聞言大驚,小姐提到“救命恩人”之説,山上定然發生了重大事故,一個個連忙問凌曉玉,出了什麼事情。但四女又有些不信,紫梅道:“小姐不是説着玩的吧?憑這位小夥計,能幫小姐什麼忙?我不信!”
白梅道;“小姐一身武功,這世上有幾人能敵?何消別人來救命,別哄我們啦!”
鄭通道:“你們別亂嚷嚷好麼?聽小姐説呀,沒準當真出了事呢!”
凌曉玉道:“這些丫頭不知天高地厚,江湖兇險,我就不會出事麼?誰説的?我今日在山上沒找到師傅,卻遇上了五毒色鶚章玉春,他以化力散使我失了功力,你們説我還能和他鬥麼?武功再高又有何用?”
眾人驚道:“啊喲喲,這可了不得!”
凌曉玉把當時東野焜救她的情形説了,使眾人又是驚訝又是慶幸。
紫梅道:“啊喲,看不出這位‘夥計’還有這麼大的本領……”
凌曉玉嗔道:“什麼夥計,你……”
紫梅連忙道:“好好好,我改了稱呼還不行麼?這位東野公子可是立了大功一件,丫頭們,還不快謝謝公子!”
於是四女又是行禮又是感謝,把東野焜忙得邊回禮邊埋怨小姐不該提山上的事。
亂了一陣,四女笑哈哈上了車,凌曉玉叫東野焜也上車,他紅着臉説什麼也不幹,非要和羊老兒坐馭手座。
於是,馬車上路,四傑騎馬相隨。
東野焜滿有興致地看着一望無垠的田野,沉甸甸金黃色的稻穗,以及來往奔馳的馬車。
遠離人羣的孤寂生活,使他對人世間的一切都已生疏,是以他樣樣感到新鮮。
這一路上,途經許多州縣,眾多的人羣,繁華的街市,精美的菜餚,都使他驚奇不已。
只是每當住店吃飯需要銀兩的時候,他就會窘得滿臉通紅,侷促不安。
四星女見他的種種怪相十分好奇,一路上沒少拿他開心,引得四傑呵呵大笑,就是凌曉玉也忍俊不禁。
幾天下來,大家與他混得熟了,就連車把式羊爺,一變往日的寡言,也拿他開開心。
他就像一個娃兒,一個不懂事的大孩兒。
對這樣一個不諳世故、純樸忠厚的年青小夥子,又有誰不喜歡他呢?
凌曉玉一路來心情十分歡暢,她在危難中邂逅了東野焜,而且救了她的命,這不能不説是他與她的緣份。上天把這樣一個純樸的高手送到她面前,也許可以徹底改變了她的命運。
此次上黃山找師傅,是為了求解破除秦玉雄絕招之法。那夜在大教場與秦玉雄比武,她無法擋住他那連環攻擊的八刀。雖然在秦玉雄挑去她的面巾時,她乘機劃破了他胸前的衣服。
但她自己明白,若是真的動手拼殺,她擋不住這兇猛而又奇幻的一招。這一招刀法如石破天驚,就是四傑和羊老前輩,也無法破解。
為此,她深感憂慮。
自從秦玉雄到達京師嶄露頭角後,她出於職責不能不關注他。她的頭兒卻明白無誤地指示她,不惜以色相招納秦玉雄,要她以身相許,嫁給他。
這個,她斷然拒不接受。
她一向潔身自愛,決不肯輕易以終身託人。
秦玉雄雖然長得英俊,人才一表,武藝出眾,但卻傲慢無禮,恃技凌人,沽名釣譽,她不喜歡這樣的人。
但是,上命難違,要她把秦玉雄招納進來,她不得不作出些姿態,以各種方法接觸了秦玉雄幾次,試探着招納他,但決不以身相許。只要他歸順過來,嫁不嫁與他,頭兒都沒有話説。可是,有種種跡象表明,秦玉雄似乎已被人所用,或者説已經參加了一個秘密幫派,他不但不能加入到自己一邊,而且還可能變成了她的仇敵,以後要對付她。
杭州富家張仁富家的血案震驚了朝野,當時她在杭州等着會見江湖二怪,秦玉雄和梁公柏、伏正霆也到了杭州,而血案發生後的第二天,他們也從杭州消失了,這完全是巧合嗎?
經多方打聽,查明蒙面盜匪以誅除元奸為藉口,不但殺絕了人,並且還劫掠了財物。
這是一夥盜賊的行為麼?盜賊殺人劫財又何須什麼藉口,為何要假託除元奸呢?
張府內護院甚多,又有江湖知名的鎮關東朱浩、獨眼梟皮懷志坐鎮,等閒盜賊根本不敢問津,足見蒙面盜夥不是一般的飛賊。
這除元奸的藉口,不是也用到了安平鎮翠柳酒店了麼?那一次盜賊只為殺人不為劫財,這又是為了什麼呢?秦玉雄不是也參與了麼?
可見,京師有這樣一些人,也許是個秘密幫會,他們抱成一團,以誅除元奸為名,行殺人劫貨的勾當。秦玉雄該是他們中的一份子。
另外,去年大旭山,黑衣女妖彭桂蘭等人劫鏢,頭一次向江湖亮出了金龍令,那次被自己率領了一批高手挫敗了他們的行徑,這金龍令以後就不再聽説,以為不過是彭女妖他們故弄玄虛的把戲罷了。
但是上兩個月發生的集賢莊被毀的事呢?金龍令再次出現而威震江湖,所謂“見令遵從,照令行事,違令處死”的紀規,在武林中已傳得沸沸揚揚。
而在集賢莊事件的前後,秦玉雄一夥也失去了蹤跡,不再在京師露面。據報,之前他天天宴會,與羽林左衞、五城兵馬司的官爺吃喝玩樂,忽然間便銷聲匿跡,直到集賢莊出事後不久,他又才在京師的大酒樓露面,這就不能不讓人懷疑了。
自從秦玉雄從鏢局出來後,他蠻橫地約鬥金剛門主和飛龍堂主並挫辱了他們。緊接着他就被京師大富豪霍瑞祥派人接走,據潔香樓的魚素珍報稟説,他就是從霍家出來後搬走的。
之後僅僅才幾天,他又到了金剛門住下,事情不是太奇怪了麼?周門主與他是結了樑子的,為什麼突然間就解除前嫌,親熱起來了呢?
這種種跡象都表明,秦玉雄已參加了一個神秘的幫派,這個幫派也許和金龍令有關。紫星紅梅幾次破壞了他們的行動,他們還不把自己當敵人必將除之而後快麼?
所以,秦玉雄已多半成了她的敵人。
但是,令人迷惑不解的是,他又成了相爺府上的座上客,而且成了相府的總教習。莫非他是受了秘密幫會的指令,躋身於相爺身邊有所企圖麼?如果他真敢在相府作案,這事定會驚動皇上,一旦龍顏大怒怪罪下來,頭兒和自己都吃不消,這又該怎麼辦呢?你又不能現在就處置他,因為你什麼憑據也沒有呀!
當然,圖窮而匕首現,秦玉雄究竟是什麼人,那個秘密幫夥究竟要幹什麼,總會現出形來,紙又豈能包得住火?
是以,她必須對付秦玉雄,而秦玉雄的絕招她卻破不了,這怎不叫人憂心呢?
所幸她在憂慮中又遇到了東野焜。
他的武功不在自己之下,足以傲視江湖,但他卻樸實無華,還帶着幾分不諳世事的呆傻,傻又傻得可愛。他那誠摯的笑容,常掛在那張玉貌丰神的臉上,顯現出心無城府的單純,猶如渾金璞玉一般,這樣的人,怎不叫人依賴?
也許,她可以把他引薦給頭兒,讓他替代了秦玉雄的位置。如果頭兒再叫她嫁人,她就嫁給東野焜,以免秦玉雄被對手籠絡了去的事實一旦證實,頭兒就會遷怒於她,那後果就不堪設想。有了東野焜,一個不弱於秦玉雄的年青高手,頭兒還能怪罪她麼?
馬車成天都在搖晃着、震顫着,凌曉玉的心也一刻不能平靜,她總有那麼多的事要想,哪怕是夜晚躺在牀上,依然是愁思不斷。
她今年不滿十九歲,可壓在她肩上的擔子,卻是這般沉重,這是東野焜做夢也想不到的。
她只有在晌午或晚上住店時,和東野焜談談説説,一顆繃得緊緊的心,才有暫時的舒展。
這不是她有意要愁思綿綿,而是她所處的環境十分兇險。除了秦玉雄、金龍令那一夥人之外,京師裏還有一個秘密幫會在活動,但卻摸不了他們的底。
至於舊元隱伏下來的高手更不用説,也是她必須對付的強硬對手。這些舊元臣民忠於逃到塞外的元嗣君愛猷識理達臘太子,復國滅明之心不死,是極難對付的一批人。
正因為如此,頭兒才拼命不擇手段要她把秦玉雄招納入夥,就因為他武藝高強。頭兒猶如壓在她頭上的一塊巨石,她推不動也躲不開。他那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自己決不是他的對手,恐怕在他手上走不出二十招,你只得聽他的擺佈,照他的旨意行事,半點也不能違迕。
那麼,把東野焜引薦給頭兒,能替代了秦玉雄麼?東野焜能不能擋住他那兇猛無儔的一招,她實在是半點把握也沒有。但如果他的武功就是高於秦玉雄又怎麼樣呢?你忍心把這樣一個心地純淨的人拖進名利場是非圈、為她做牛做馬、整天過刀劍舔血的日子麼?
牛辛辛苦苦犁了一輩子的田,馬含辛茹苦拉了一輩子的車,到頭來還不是被主子殺了麼?
自己成天奔波,打打殺殺,誰知會在哪一天或遇頂尖高手、或是中人詭計一命嗚呼了呢?到那時不是害苦了東野焜了麼?你讓他成天跟你過兇險萬分的日子,對他究竟有什麼好處,你對得起人家麼?
這樣反反覆覆想來想去,她把東野焜帶往京師去的決心動搖了。
東野煨與她相反,他哪裏知道世上還有個“愁”字,成天快快活活趕路,愉愉快快聊天,高高興興吃飯,甜甜蜜蜜睡覺。
凌曉玉在無人處休歇時,總把面紗摘下,那驚人眩目的美麗使他忘了禮儀,呆呆地注視着她,當真是目不交睫,看得她發窘着惱也不移開眼睛,直到紫梅對他説:“喂,小夥計,你可是讀過書的,孔聖人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你怎麼盯着我家小姐瞧也不躲着點兒,這不是太露骨了麼?大大的‘非禮’也,公子以為然否?”
他羞得滿臉通紅,大有無地自容之感,偏偏白梅、青梅、黃梅還一個勁地催他,要他説出個理來,到底這樣盯着人家看是不是“非禮”。
他一急之下,居然想出了説詞,便道:“莊子曰‘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所以……”所以什麼,他卻不敢往下説了。
這一來,眾女大為驚異,看不出如此老實的人,居然還搬出先賢之言為自己辯護,不禁指着他大笑起來。
紫梅笑道:“咦,真看不出啊,居然還振振有詞搬出理來了呢!看你貌似忠厚,骨子裏原來也不老實哩,我看你們男人全都一個樣!”
白梅道:“你錯了錯了,毛嬙和麗姬都是古時的大美人,因此魚見了深入,鳥見了高飛,糜鹿見了迅速奔跑,不是都一一避開了麼?可你閣下呢?非但不避,還把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看得眨也不眨,這不是非禮是什麼?”
青梅等人叫道:“對呀,你説你有什麼理?快説快説,我看你詞窮了吧!”
東野焜先是一愣,但念頭飛快一轉,厚着臉皮道:“那是鳥獸,豈通人情?我是人哩,自然就不同了呀!”
眾女一愣,放聲大笑,他也跟着直樂。
凌曉玉羞紅着臉,對他又惱又無可奈何,她確實也沒有想到,他居然搬出先賢的話來為自己辯護,原採老實人也有不老實的時候,切莫把他小看了。
這天來到了塗縣府,明日出了安徽省界,離京師也就不遠了。
凌曉玉終於下了決心,乘時候還早不到晚膳的時候,她讓紫梅把東野焜請到自己房裏來,告訴他就此分手,不願把他捲入是非漩渦中來。
兩人單獨見面,這還是上路以來頭一次,但東野焜毫不拘束,只把兩隻眼睛直視着凌曉玉,目光中飽含着温情和愛意。
凌曉玉臉不禁又紅了起來,嬌聲道:“東野兄,你是曉玉的救命恩人……”
東野焜皺起眉作出一副苦相:“又來了又來了,小姐答應過不再提起的。”
“我是答應過,但今天重提因為有話要説。我的意思是,救命之恩本應銜草相報,但由於種種不得已的原因,我不得不與恩公分手,所以請你來,一是表達謝意,二是……”
“慢,小姐,這分手何意,請説明白些。”
凌曉玉覺得話已到了嘴邊,卻是那麼難以出口,但為了東野焜,她只有狠下心來。
“我的意思是,請東野兄不再隨我到京師,天下之大盡可以去。小妹送些盤纏給東野兄,就此回頭,往別的地方去吧。”
東野焜大吃一驚,兩眼直愣愣注視着凌曉玉,她不敢看他,連忙低下了頭。
稍停,他道:“小姐的意思,讓在下就此與小姐分手,今後不再見面了是麼?”
凌曉玉十分難堪,悽然道:“天下無不散的宴席,遲分手不如早分手的好。”
東野焜充滿驚愕的神情漸漸平復,他倏地站了起來,十分冷漠地抱拳一禮:“在下明白了,人貴有自知之明,只是這許多天蒙小姐照顧吃喝,在下感激不盡,就此告辭!”
説走就走,他拉開了門,又被凌嘵玉叫住:“東野兄,請回來坐下,小妹還有話説。”
東野焜冷冷道:“小姐的意思在下已經明白,就不必重複了吧!”説着就要往外走。
這一瞬間她才發現,東野焜隨和的表面之下,隱藏着剛強倔犟的個性,他顯然誤會了她的用心,連忙叫道:“東野兄,你不要生氣,小妹確實有不得已的苦衷,難道你不願聽小妹説幾句就要走了麼?”
東野焜怔了一怔,又慢慢轉回來坐下,但他雙目瞧地,不再呆望着她。她不由暗暗嘆息,勉強剋制着心中湧起的情意,低聲道:“與東野兄分手,小妹心裏也不好受,但小妹情非得已,只因身在江湖,整日裏刀光劍影,也不知何日大難臨頭。因此不願把東野兄也拖進這是非場中,故所以請東野兄遠離京師,遠離小妹,這完全是為了東野兄好,並非小妹無情。”
“小姐只是為了這一點麼?沒別的意思?”
“只是這一點,決無他意!”
“那好,在下多謝小姐,但在下乃習武之人,奉師命誅除惡人,哪裏又怕什麼是非怕什麼刀光劍影了?只要小姐不嫌棄在下,在下願追隨姑娘共赴劫難共度難關!”
“東野兄,我知你一番誠意,但你不曾捲入是非場中,不知其中的險詐污濁,小妹不願讓你陷入其中而不能自拔。請東野兄聽小妹肺腑之言,離開小妹,離開京師,不然悔之晚矣!”
“以小姐千金之軀尚不怕危難,我東野焜七尺之軀怎能為避兇險棄小姐而去呢?況在下自願跟隨小姐,決無後悔之言!”
“唉,東野兄,你不會明白的,其中……”
“小姐是幫派中人麼?”
凌曉玉沉吟着,不好回答,斟酌着説:“也可以説是,也可以説不是,因為大不相同。”
“可以讓在下加入麼?”
“不能不能,你千萬別陷進來!”
“那又為什麼?小姐但請直言。”
“這不是三言兩語説得清的,而且我也不能説,請東野兄相信小妹,你不該陷進來……”
“小姐已在是非場中,又何必嫌多我一個?”
“小妹全是為了東野兄好,請不要……”
“在下不怕是非,願與小姐共度危難。”
“縱使東野兄這般説,小妹也不會答應!”
凌曉玉説着站起來,到牀頭摸出幾張銀票,走過來遞給東野焜:“這裏有二百兩銀票,請東野兄收下做上路的盤纏……”
“能告訴在下,小姐幫會里的頭目是誰麼?”
“不能。東野兄,以後你會明白小妹這樣做,完全是為了你好,請收下盤纏走吧!”
東野焜並不來接銀票,只把兩隻眼睛盯住她,目光裏充滿着傷心失望還有疑惑探詢,那無言的傷痛差點使她掉了淚,她硬起心腸把剛剛想要改口的話壓了下去,她幾乎把持不住自己,動搖了與他分手的決心。
她在心裏哀叫道:“走吧走吧,求求你,快些走吧,天啊,你為什麼不走呢!……”
她明白,只要東野焜再不走,她就無法自持了,但她堅信自己的決定是明智的,不把一個無辜的大好人,拖進生死難卜的漩渦中去。
可是,她又多麼捨不得他離開,這一別只怕永無見面之日,她以後會後悔一輩子的呀!
東野焜終於長嘆一聲,頭也不回走了。
這一聲長嘆,撕裂了她的心,眼淚再也忍不住,像泉湧般奪眶而出。
桌上的銀票也沒拿,只有晚上再給他。
她獨自坐着,傷心欲絕,她的命有多苦啊,這世上又有誰能幫她解脱!
一陣腳步聲傳來,她連忙擦乾了眼淚。
四星女一進門就七嘴八舌問她,東野焜為何晚飯不吃,就離開了旅舍,問他也不回答,只搖搖頭,看他樣子十分傷心,頭也不回走了,這到底怎麼回事。
凌曉玉一驚:“走了?他往何處去?”
紫梅道:“不知道,他來見小姐應該高興才是,怎麼會一臉愁相走了呢?小姐對他説了些什麼,使他這等傷心。”
凌曉玉幽幽道:“也沒説什麼,打發他上路,別跟着我們回京師。”
四女一聽,齊聲叫起:“小姐你不……”
凌曉玉馬上比個手式,讓她們噤聲。
紫梅小聲道:“怎麼,他有什麼不對麼?”
“不是,他是個難碰到的大好人,正因為如此,我不忍將他拖進是非場中,這一點你們應該知道,回去後千萬別提起他。”
白梅嘆道:“小姐,你不該放走他!”
青梅道:“真可惜呀!這樣的人品,這樣的武功,他能幫小姐度過難關的呀!”
黃梅道:“有了他,就可以代替秦玉雄。”
凌曉玉竭力控制自己不哭出來,揮揮手道:“別説了,快出去把他找回來,他身上連一個子兒都沒有,怎麼上路。”
四星女一聽,連忙出去找人了。
凌曉玉悵然若失,心頭虛空,只木然地坐着,直到四星女回來,她們未能找到他。
這一夜,她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現在,她深悔自己不該趕走他。
十來天的相處中,她在不知不覺中把一顆芳心悄悄給了他,然而她卻估計不到自己的情意有多深,她以為自己能承受分離的痛苦,因為她為了他好,不把他拖進泥坑。可是,一旦他真的走了,她就像失掉了魂兒一樣,那錐心的痛苦使她不堪忍受。
她不該失去他,她為什麼那樣傻、那樣蠢,把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一個誠實君子逼走,他也許可以幫她脱出困境、度過難關,擺脱掉強加在她身上的羈絆……
這一夜,她流盡了淚水,但卻追悔莫及。她在心裏向上天禱告,與君共生死,從此不分離……
第二天,她瘦了許多,四星女暗暗嘆息。
此時正值深秋,正是“樹樹秋聲,山山寒色”。但凌曉玉的心更寒、更落寞,她斜靠在椅背上,呆呆望着窗外,心中默默唸着前人詞句:“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窗外丘陵起伏,馬車慢了下來,走過一片林子。
突然間,林中樹上有幾件物事向趕車的羊操打了過來,羊操揮鞭一擊,將其中一個圓形物擊破,“撲吃”一聲,灑落了許多粉沫,落在馬車上,瀰漫在空間,一大股異味陡然散了開來。那幾包未被擊中的圓包,擊在了馬車門和車窗口,全都破碎灑出香粉,原來都是些紙包,一碰就破的。
羊老兒大叫一聲:“不好!”揮鞭趕馬,想衝過這一片丘陵地,但林中已衝出了十幾個蒙面人攔住了去路。
羊操已知道走不脱,但已中了迷魂粉,頭暈目眩,無法與對方交手,驚得他大叫:“小姐快走……”喊聲未停,人已從車上摔了下來。
坐在馬車裏的凌曉玉等四女也嗅進了不少迷魂粉,一個個搖晃着身軀跳下車來,只見羊操已躺在地上,後面四傑和他一樣,橫七豎八睡在地上,早已中了迷魂粉。
凌曉玉驚得魂飛魄散,一行人中了詭計,今日難逃此劫,她咬着牙抽出了青鋼劍,四星女卻互相攙扶着,沒一個再有力氣拔劍。
蒙面人中一個扯下了面巾,是五毒色鶚章玉春,只見他滿面春風,笑哈哈道:“紫星紅梅,你終究是逃不出我的手的,我早説過,這世上的女子只要被我看上了,就沒一人能夠躲開過,哈哈哈,你已中了我的失魂散,一個時辰後才會清醒過來,你照樣可以拿刀弄杖,只不過那時候你已成了我的夫人,只怕不會向我動手了吧,你説是不是啊?”
另一蒙面人道:“章兄,咱們説好的,紫星紅梅你帶走,別的留給咱們,咱們要問口供。
這紫星紅梅章兄最好小心些,能廢了她的武功最好,否則她還會害人哩!”
章玉春笑道:“放心放心,這妮子落在我章某身上,章某自有辦法治她。各位,在下這就帶走她,以後包管不會讓她再搗亂。”
凌曉玉心裏在慘呼,老天,落到這淫賊手中,那不如死了好!
她立即舉劍往頸上砍去,這一動,她非但沒能舉起長劍,反而頭一暈跌倒在地。
章玉春興高彩烈地走了過來,那四星女也在驚怒交加中軟倒在地。她們吸入的毒粉雖少些,但神智也漸漸昏迷過去。
又一個蒙面人道:“章兄,我們要立刻審問這些人,要如何才能使他們醒轉?”
章玉春笑道:“潑上些水就會醒了。”
他把凌曉玉抱了起來,放進馬車裏,笑哈哈坐上了馭手座,朝那些蒙面人道:“各位,在下這就告辭了!”説着吆喝一聲,馬兒便慢慢繞個圈兒往來路上跑去。
一個蒙面人忽然想起水來,高聲叫道:“章兄,水,馬車上有水,給我們留下……”
喊聲未停,陡見丘陵中不知什麼地方躥出了一條青影,躍到了馭手座上,馭手座被車廂遮住,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但緊接着就見章玉春從馭手座上橫躍出來,兩腳一落地也不停留,便朝官道一邊的林子裏躥起,眨眼問便不見了蹤影。
蒙面人等不禁大為驚詫,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又見馬車轉回頭來,那馭手座上坐着蒙面青衫人,雙手握住繮繩把馬車趕了回來。
章玉春為何落座而逃?憑他的武功,能輕輕鬆鬆被人趕跑麼?更何況他垂涎紫星紅梅的美色,豈肯把到手的美人拋棄?
十多個蒙面人呆呆注視着返回的馬車,一個個滿頭霧水,莫名其妙。
片刻後,領頭的蒙面人大聲喝道:“你是什麼人?章玉春為何走了?”
車上的人道:“我是青衫客,章玉春為什麼走了,你最好問他去!”
“青衫客?大爺從沒聽説過,快把面巾摘下來,大爺瞧瞧你是什麼人!”
青衫客道:“我勸你們走開,別擋我的道,我忙着要救人,沒功夫理你們!”
一個蒙面大漢冷笑道:“好小子,就憑你也敢口出狂言,先吃我一斧試試!”
話聲一落,他從腰間撤下兩把短柄圓刀斧,一個騰躍,朝青衫客一斧劈了過去。眾人見那青衫客依然坐在車轅,上,舉起手臂一擋,那斧刀正砍在肘上,只覺眼前一花,有個什麼物事從大家眼前飛了出去,不約而同想到,這小子的臂肘給砍掉了。
可定睛一看,那小子正一拳搗在同夥胸口上,同夥被打得一個身子往後飛,手中只剩下一把斧頭。
另一蒙面人斥道:“小子你找死!”呼喝聲中他躍到車旁,鐵手一把抓了過去。青衫客一把抓住鐵手用勁斜着往上一帶,蒙面人驚叫出聲,一個身子被拽得凌空而起摔了出去,他在半空中接連翻了兩個跟斗才平平穩穩落地。
其餘蒙面人驚詫了,這青衫客真有些邪門,空手架斧,把大力雙斧申豹打得吐血,魔手秀士應天華被他像提扔一隻米袋般扔了出去,他究竟是誰,竟有這麼大的能耐!
此時青衫客跳下馬車,大步向眾蒙面人走來。
一個身段窈窕的蒙面人一晃手中柳葉刀,迎着青衫客一刀劈下,只見青衫客舉臂一架,頓覺手中一輕,柳葉刀飛出去了,驚得她倏地飛起一蓮足,直踢對方小腹。青衫客手往下一抓,正好捏在她脛骨上,隨手往旁邊一送,她身不由己被一股無形抗拒的大力帶了出去,直跌得她頭暈腦脹、渾身疼痛。
青衫客手臂上定是套着皮革之類的護手,否則他怎敢架擋刀斧?由於他可以用臂肘擋兵刃,使對手大出意外、防不勝防,所以前面幾人才吃了虧。這是其他蒙面人的想法。
一個矮壯的蒙面人大喝一聲,把戒刀往地上一插,道:
“小子,佛爺空手揍你!”
他虛晃左拳,右拳直搗,青衫客左臂一抬,格擋在他腕肘上,他像被一根鐵棒擊中似的,痛得大叫出聲,右手哪裏還能動彈,連忙一個倒翻躍退出去。
眾蒙面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這小子兩隻手臂定有古怪,那鐵手蒙面人喝道:“併肩子上,把這小子亂刀分屍!”
十多個蒙面人吶喊一聲,揮舞兵刃從四面圍了上來。
青衫客把手伸進衣袋,也不知掏摸什麼,手往外掏出時順勢一揚,只聽一陣嘯聲,眾蒙面人只見一些小黑點疾射而來,此時彼此距離有的丈餘有的二丈,儘管他們揮舞兵刃格擋,但那些小黑點又小又密,而且勁力之大,哪裏躲得開,一個個都被打中,只覺疼痛鑽心,好像已深陷進皮肉裏,不禁痛呼出聲。眼見青衫客又把手伸進了衣袋,一個個亡魂飛魄,不等招呼轉身就逃,但那些腿上捱了打的,一瘸一拐怎麼也跑不快,狀極狼狽。
東野焜也不睬他們,徑自走到馬車前,探身抱出一罐水,瞧了瞧昏迷過去的凌曉玉,正欲潑水,忽又停住,心想,她既然非要我與她分開,見面又有何益?不如救了紫梅她們,由她們來救她吧!主意打定,便捧了水罐過來。他哪裏知道,他錯過了一個極好的機會,只要她醒過來見到他,便會一把拽住,再也不讓他離開,因為她已後悔放走了他。
東野焜不告而別是含憤離開的,昨夜他在城外荒地上呆了一夜,怎麼想也不明白凌曉玉為何要趕走他,這使他十分傷心。他從未與女子交往過,凌曉玉是他認識的頭一個姑娘,她的美豔使他完全着了迷,成天只想跟她在一起,聽‘她説話,看她的嬌容,他願為她赴湯蹈火,只求與她成為莫逆之交,能與她形影相隨。沒想到她會突然之間變臉,硬説為了他好要他離開她,不把他拉進是非圈中。他再三向她表白,他不怕是非,願與她共赴危難,她卻根本不聽。
看來,自己的一片誠摯,她根本就不放在眼內。仔細一想,還是自己錯了。人家貴為小姐,有丫環有僕役,而你東野焜不過是個父母雙亡的窮小子,正所謂門不當,户不對,怎麼能異想天開去高攀人家呢?難怪使人家生厭,想方設法也要趕你走了!
唉,東野焜啊東野焜,你太過於無知了,半點也沒有自知之明,這世上並非你奉獻出自己的一顆心,別人也就會把一顆心給你。
這是一個痛苦的教訓,一個永遠難忘的教訓,你的心被人撕裂了,這創傷永不會癒合……
野地裏,秋風瑟瑟,他雖只着單衣也並不覺得冷,要説冷只是心裏冷。
他回想這幾天的相處,凌曉玉對他關懷備至,温情脈脈,這是他從有記憶以來從未領受過的女子柔情,所以他如痴如迷。
沒想到她會突然違反諾言,這使他受到了極深的刺激,因而自悲自憐,然而他有極強的自尊心,人家不睬你,又何必強求?
一夜煎熬之後,他決定到京師去。
凌曉玉要她遠離京師,竟好像那裏佈滿陷阱,可他偏要去瞧瞧,京師究竟是什麼樣兒。
但是,他身上只有二兩多銀子,師傅給他的就這麼多。一路上的吃喝全由凌曉玉的人付帳,這點錢絲毫未動,但也不夠到京師的開支。這自然是小事一樁,他既然決定了去,那就一定要去,空着肚子也要去!
凌曉玉的馬車出城他看得清清楚楚,身不由己就自然而然跟在後面走。
當蒙面人攻襲馬車時他嚇了一跳,悄悄藏在凹地坡後,如果凌曉玉他們不敵,再出去相幫,這樣一想他摸出汗巾把臉蒙上。
沒想到凌曉玉他們中了人家的迷魂粉,一個個隨人擺佈。他看清又是那個淫賊章玉春所為,見他趕着馬車要帶走凌曉玉,氣得他連心也抖了起來。
當馬車來到近前時,他提氣一躍凌空打出一“杵”,把章玉春從車轅座上震飛出去。那章玉春是個識貨的大行家,情知自己內腑已經受傷,這是一個極可怕的強敵,所以根本不打算交手便逃之天天。
接下來他打傷了幾人,又把馬車上掛着餵馬的玉米袋打開,抓兩把玉米在口袋,用滿天星斗的手法,把羣賊打傷。
總之,對付這些傢伙他根本就不費力。
現在,他把水慢慢灑在四女臉上,等着四女醒來。
片刻後,四女先後睜開了眼睛,立即一骨碌跳了起來。
他把面巾扯下,道:“賊人已被在下趕跑,其餘人請四位姑娘施救,淩小姐在馬車裏,望各位珍重!”
話一落音,四女只覺眼前青影一晃,他已掠出去四五丈,眾女急得齊聲喊叫起來:“東野公子——你回來——!”但他頭也不回,眨眼間便成了一個小黑點,消失在道路拐彎處。
四女身子還發軟,一個個急得流出了淚,但人已走,無可奈何,救人要緊。她們先到馬車裏把凌曉玉救醒,又依次把羊操四傑灑了水。
凌曉玉運功調息了一會,自覺體力已恢復,這才下車來,問四女是誰救了他們。
“是東野公子!”四女搶着把經過説了。
紫梅又道:“他是怎麼把賊人趕跑的,我們都昏迷了沒看見。”
凌曉玉激動得含着淚説:“他又一次救了我,我真對不起他!你們為何不將他留住?”
青梅道:“他把話説完就走,沒容我們謝一聲,喊他回來他聽也不聽。”
凌曉玉心中難受已極,今日不是他,那大淫賊章玉春會放過她嗎?但是此事也有些不可思議,敵方有十多人,他一人是怎麼把他們趕走的?難道他的武功當真深不可測麼?
羊操走過來道:“陰溝裏翻船,連老夫也着了道兒,實是平生之奇恥大辱!你們是怎麼脱險的?暗算我等的又是什麼人?”
紫梅把情況説了,驚得羊操、四傑面面相覷,這東野焜當真了得,他真有那麼大的本領麼?抑或是使計騙走了羣賊,真叫人難以想象。只可惜他救了人就走了,也不留下説話。
凌曉玉,心如刀絞,只説了聲:“走吧!”便回馬車裏去,她那後悔之情像烙鐵一樣刺痛着她,是她自己把意中人從身邊趕開,她將失去她生活中最重要的東西……”
再説東野焜施展佛遁輕功,一口氣跑了足足一個半時辰,也不知跑了多少路,只見二三里外有個小鎮,他肚子早已餓得咕咕叫,昨晚又少吃了一頓飯,估計凌曉玉他們一時趕不來,便打算到小鎮去買點食物充飢。
小鎮上店鋪不少,小攤小吃尤多,正值午時,過往旅客都在此歇晌,因此熱熱鬧鬧。
他相中一個麪攤,便坐到長條凳上,賣面的是個老頭,正忙得不可開交,把面一碗碗端給客人,又忙着生面下鍋。
東野焜被葱花油香薰得飢火燃燒,面一擱在他面前,一下就吃了個碗底朝天。一碗麪吃下去跟沒吃一樣,反而引起了更大的慾念,只好接連又吃了兩碗,才算餵飽了肚腸。他身上有二兩多銀子,只需付十幾文大錢了帳。他手伸進口袋,卻摸不着銀子,而且連十多枚銅元也沒了影兒。
他又往深處摸,口袋裏空空如也,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沒銀子怎麼付帳?糟!莫非掏玉米粒兒時把銀子和銅錢也當暗器給扔出去了?
轉念又一想,那是決不會有的事。那麼難道是在路上丟了?可口袋沒通洞又怎麼丟得了呢?
他又慌又急,不知該怎麼辦。
老兒問他:“客官,還要一碗麼?”
東野焜臉一紅,支吾道:“多謝老丈,面不要了,只是……只是……”
“客官有話請説。”
“我……我的銀錢丟失了,這……”
旁邊一個食客插言道:“怎麼,吃了面不給錢,這不是耍無賴訛吃訛喝麼?”
東野焜急了,分辯道:“在下不是無賴,也從不會訛人,我口袋裏明明有二兩銀子的,怎麼卻不見了,也不知何時丟了的。”
“老兄,那可是你説的,叫別人如何能信?”
“這個……你説的也是,可我……”
“這年頭人騙人,什麼花樣耍不出來,説不定你口袋裏是有銀子的,只是捨不得付帳,故意説是丟了,騙三碗麪吃。”
“啊喲,你這人真是的,不信你來摸,看看袋裏是不是空的。”
“好,你説的,我就摸摸看。”
東野焜見這人乾瘦,但生得眉清目秀,也不像街上閒蕩的混混,便把身子湊過去:“你摸你摸,伸進去掏也可以。”
瘦人把手往他袋裏一探,急速把手縮了回來,道:“不老實不老實,他果然有銀子!”
東野焜怒道:“你胡説,我把袋子翻出來你看,哪有什麼銀兩。”
可是,他把手往袋裏一伸時,奇怪,怎麼有塊硬梆梆的東西在裏面,連忙掏出來一瞧,不禁驚得目瞪口呆。他捏着的東西,不是銀子是什麼?而且起碼有五兩之多。
“老丈,我説如何?這年頭什麼騙人的把戲都有,他揣着這樣一錠銀子,卻捨不得給十二文銅錢,這個人也太過小氣!”
東野焜起了疑心:“我剛才袋裏明明是空的,怎麼你一伸手進去就有了銀子?”
瘦子道:“你説你原先有多少銀子?”
“二兩多些。”
“是這一綻五兩的麼?”
“不是,這銀子不是我的。”
“得啦,老兄,難道我會把自己的銀子往你袋裏放麼?天下哪有這麼笨的人!”
東野焜一想也對,人家憑什麼給你銀兩。
他道:“這銀子不是我的,又不是你的,那會是誰的?怎會跑到我袋裏來?”
“你問我?那好,讓我告訴你,你袋裏明明有銀子,被我拆穿了你的把戲,你為了面子只好説這銀子不是你的。”
東野焜一愣,這傢伙説的並非沒有道理,但他的銀子明明是丟了的呀!
賣面老頭聽他二人辯理,心知那瘦小子必是做了手腳,但不知他是何意,看來也無惡意,而這位窮書生人是挺老實的,便笑着道:“兩位,這理兒也不用辯了,這位小哥兒的面,就算老漢請客,也不用付帳了。”
東野焜忙道:“老丈?在下不能白吃喝……”
瘦子道:“對嘛,還不把銀兩給老人家。”
“這銀子不是我的,我怎好拿來付帳?”
“那你説怎麼辦?”
東野焜把銀子擱在小桌上,對老兒道:“老丈,這銀子讓失主來領取吧,至於面錢,小可替老人家砍柴來頂如何?”
老漢心想,這樣的誠實君子當真少見,道:“不用不用,出門人誰不會遇到個難處,小哥兒別把面錢放在心上,他日路過時再給吧。”
東野焜紅着臉站起來,深施一禮:“多謝老丈,小可日後定來付帳!”説完,大步開走。
瘦子見他果然不要銀子,便喊道:“喂,喂,老兄,你瞧這是不是你的銀子?”
東野焜回頭一望,瘦子手上託着二兩重的一小碇銀子和十多枚銅錢,正是他的東西。
他大步走了回來,道:“咦,是你……”。
瘦子笑道:“老兄,沒事幹尋尋你的開心,瞧瞧你這書生老實不老實。”
東野焜把銅元付給了老漢,把銀子裝進袋,道:“原來是你搗的鬼,你是怎麼弄的?”
瘦子笑道:“這五兩銀子也送你吧。”
東野焜不要,他怕凌曉玉趕到,急着要走。
瘦子説:“我叫馮二狗,老弟你如何稱呼?”
東野焜説了,轉身就走,馮二狗在他身後喊道:“在京師還要見面,你到慈恩寺廣場來找我,記住了麼?”
東野焜答應着,但頭也不回只顧走路。到無人處,便施展佛遁急馳,但走不到半個時辰便見人行馬走,只好收功走路。
快到京城時,他聽見後面馬鈴響,回頭一瞧,是凌曉玉的車來了,他便閃到一棵樹後,直等車過才走出來。他邊走邊想,這樣我急急忙忙趕到京城去幹什麼,沒有人等我我也沒人可找,兜裏的二兩銀子哪裏夠住店用膳,不如就在城外蹲一夜,明日再進城,設法找點活兒幹,安頓下來再作道理。他懶洋洋慢慢走,對凌曉玉的失望和怨氣絲毫未減,反而越來越加深。無論如何他也想不透凌曉玉趕他走的理由。他以為凌曉玉看不起他,這傷了他的自尊,再也不想和她見面。
天漸漸黑下來,他舉目四望,發現離官道四五十丈外有一村莊,打主意找個地方歇腳。
來到村口,見到一座土地廟,兩扇門開着,這倒是個棲身的地方。
進廟一看,房子不大,也無香火道人,供桌上是土地爺泥胎,他便走到牆根角坐下,運功調息。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一陣腳步聲傳來,走得雖然很輕,但他照樣聽得清清楚楚。與自己無干,他睡他的覺,不一會,有兩人來到門口,沒有進來,只低聲站着説話。
“你説王大哥他們來了沒有?”一個姑娘説,“要不要在門口等候?”
“不必,我們先進去,站在這裏反惹人注意,走吧!”一個男子聲音回答。
“瞧你説的,村子裏的人早睡了,誰會來?”
“小心些總好,走吧走吧!”
“好,依你,先進去悶着,看你好受!”
接着進來了一高一矮兩個人,東野焜好奇地睜開眼打量,他能夜視,所以看清是兩個年青人,一身村民裝束。
兩個人進來走到神台前,輕輕一躍而上,轉到土地爺身後便沒了動靜,真是咄咄怪事,人上哪兒去了?
東野焜大奇,一躍上了神台,轉到土地爺身後什麼也瞧不出來,這後面很窄,至多站得下一人,那兩人躲到哪兒了呢?
回到牆角,閉目打盹,又聽到了腳步聲,這回進來了四個人,全是男的,一個個躍上神台,又聽見嚓嚓聲響,然後沒了動靜。
奇怪,這些人都是會家子,偷偷摸摸到這廟裏來幹什麼?莫非不是好心?轉念又一想,人家又沒有作惡,何必去管?睡覺吧。
又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又被腳步聲吵醒,睜眼一瞧,剛才那些人一個接一個從土地爺身後出來了,依次跳下神台往外走。
最後一人剛從台上跳下,無意中四處一打量,發現西側牆角有個黑影。
他驚得叫出了聲:“有人,你們快回來!”
外面的人聞聲,一個個趕緊回來。
此時喊叫的那人已擦着了火,眾人果見有人坐着。
“誰?你是幹什麼的?”有人低喝。
“好大膽子,竟敢到這裏來踩盤子!”
“把這小子宰了!”
“噓,別嚷嚷,噤聲。喂,朋友,爽快些;你是哪條道上的?”
東野焜見他們七嘴八舌,兇霸霸的,但聲音都不敢放大,鬼鬼祟祟的,便沒好氣地答道:
“過路人,在這裏歇一晚,又不礙你們的事,你們兇什麼?”
“嘿嘿,光棍眼裏揉不進沙子,朋友,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你既然來踩盤子,又何必裝傻?識相些,快道出你的來歷!”
“踩盤子?還踩碗呢!誰裝傻了,裝傻幹什麼?説話如此不客氣,我懶得理你們!”
“咦,小子,膽量不小啊!説,誰派你來的,意欲何為?痛快些,説!”
“你問我要幹什麼,告訴你,我要睡覺!”
六人大怒,嚷嚷説要宰了他。
一個老者道:“朋友,跟我們走,找個地方好説話!”話一落音,人已躍到牆角,手一伸,點了東野焜的肩井穴。
東野焜動也不動,由他點了穴。
“好了,我已點了他的肩井穴,把他帶到下面去審問,馬虎不得!”
於是,老者一手提着他的腰帶把他提起來,其餘人又一個個上了神台,又聽一陣擦響,這些人就不見了。
老者提着東野焜,來到土地爺身後,東野焜這才看見有個洞在土地爺座下,那擦聲便是抽開神台上的一塊條石發出的。
老者弓腰下列洞裏,又把石條合上,沿石級下了十多台台階,只見一間不大的地下室,點着兩盞油燈,四男一女五個人坐在凳上,目光都對着他,十分憤怒。
老者把東野焜放在一張小凳上讓他坐着,然後到中間的一個小凳上坐下。
東野焜好奇地打量着周圍,道:“原來這地下還有這麼個好去處。”
老者道:“不錯,都被你知道了,説吧,你是哪條道上的?到此何為?”
“我哪條道上的都不是,我走我的路,也無心刺探別人隱私,要是早知你們要來,我才不會到這裏來呢!”
“咦,你還狡辯,再不説實話,大爺可就不客氣了!”一個年青壯漢説。
東野焜看這些人都是鄉下人裝束,不像壞人,便道:“我明明説的實話,你們怎麼都不信呢?看你們像莊稼人,在廟裏挖這麼個洞作甚?又為何對人兇霸霸的?”
一箇中年漢子惡聲道:“小子,是大爺們問你還是你問大爺們,你不招大爺先割了你的一隻耳朵,給你點厲害嚐嚐!”説完從腰間抽出一把牛耳尖刀,在燈光下晃了晃,亮閃閃的。
老者道:“且慢,先搜身!”
兩個年青漢子遂過來遍身摸個遍,除了那二兩銀子,什麼也沒有。
東野焜道:“瞧見了麼?我什麼都沒有,你們這些人真怪,幹麼老糾纏我?”
“你為何潛藏於廟中?”老者問。
“睡覺。坐在牆角怎麼算是潛藏?”
“你從何處來,欲往何處去?”
“從安徽來,上京師去,天晚了在此睡覺。”
中年漢子插言道:“王大哥,不動刑,這小子不會説實話。”
老者道:“再問一次,若不俱實招來,休怪我等手辣,只好對不住你了!”
東野焜道:“再問十次百次都如此,在下明明説的實話,你們偏是不信,奈何?”
“這小子説話文皺皺的,像個讀過書的人,為何來小廟裏藏身,分明是來踩盤子的!”
“別跟他嚕嗦,一動刑包管他説真話!”
老者道:“各位稍安勿躁,我們先禮後兵。”稍頓對東野焜道:“我們已把好話對你説盡,你若再不放聰明些,那我們可要得罪了!”
東野焜道:“我懶得再跟你們説話!”
老者道:“看來不施刑你嘴還挺硬!”説完探身出指,在東野焜腹部中脘穴上一戳,以他的獨門手法加刑。
年青女子不由“啊”了一聲,雙手矇住眼睛,不忍看受刑者的慘狀。
其餘人則睜大了眼,看他怎樣熬刑。
忽然,洞上面有響動,老者急忙拍開東野焜中脘穴:“小心,恐怕是他的同夥。”説完迅速閃到石階前。
片刻,石階上下來個人,眾人一見,放下心來,紛紛站起施禮:“參見白幫主!”
東野焜心想,這老者是江湖幫派頭領,不知講禮不講禮,如果也來糾纏,都是討厭。
這白幫主穿鄉下百姓衣服,只是氣宇軒昂,不像這些沒見識的人。
只聽他道:“免禮,老夫來遲,累各位久等。”稍頓,指着東野焜:“這位小兄弟是新加入的麼?叫什麼名字?”
姓王的老者道:“不是,他是我們剛才捉到的奸細,正想拷問呢。”接着把經過講了。
白幫主一驚:“有這等事,他有同夥麼?”
“沒見到,也許有,還要問他。”
“外面你們查過沒有?”
“這個……屬下疏忽了,現在就去!”
“慢,老夫來時沒有見人,不必出去了,審問清楚再説。”
姓王的老者道:“他守口如瓶,屬下只有動刑了,點他中脘穴。”
“王香主,只管施為,非把口供逼出來不可,這事萬萬大意不得!””
“是,屬下這就施為。”
東野焜心想,香主,這是什麼稱呼?對王老頭點他中脘穴並不放在心上。
那姑娘又趕快矇住雙眼,其餘人則盯着他瞧,看他還硬不硬,張不張口。
王香主怕他喊叫,又點了他啞穴。
可是,東野焜依然若無其事地坐着,既不叫也不喊,臉上也無痛苦神情。
眾人大驚,怎麼回事?這小子不怕痛?
王香主卻嘿嘿冷笑:“小子還有點定力,看你能熬到幾時?”
東野焜本想發火,但這些人不像惡人,只是有什麼隱私怕人泄露,於是把火氣壓下來,但他實在感到厭煩,索性閉上雙目。
又過了一會,情形依舊,他並無痛苦。
有人沉不住氣了:“咦,王大哥,這小子神色自若,莫非你……”他想説是不是點不準穴位,但又趕緊把嘴閉上了。
王香主也覺得情形不對,又趕緊狠狠戳了一下,那東野焜卻哼了一聲:“喂,出手那麼重,要把人戳死麼?你省點力,不管用的。”
王香主大怒,臉紅到了脖子根,他舉起手喝道:“小子,你敢奚落老夫,一掌劈了你!”
白幫主道:“慢,你點他什麼穴?”王香主道:“肩井穴、中脘穴、啞穴……”
“啞穴”兩字一出口,他和眾人都驚得目瞪口呆,對呀,這小子怎麼能説出聲音來?邪門!王香主忙亮開了架式,其餘人則跳了起來,一個個如臨大敵,十分緊張,對這個不起眼的窮書生感到有些惶惶然。
白幫主未動身子,沉聲道:“坐下!”
眾人不敢不聽,戒備着坐下。
白幫主對東野焜一抱拳,道:“得罪得罪,看走眼了,原來閣下是位高手,年紀這般輕就能易穴移脈,老夫十分欽佩,明人不做暗事,請閣下説明來意。”
東野焜有些生氣,道:“在下多次説過,途經此地,在廟裏睡覺,又怎知這廟是你們的窩點?你們又是點穴又是要動刀子,橫蠻不講理,還要行刑逼供,倘若在下沒有點防身本領,豈不被你們折磨摧殘?本來在下已經不耐,但看你們雖然鬼鬼祟祟,卻又不像壞人,故百般忍耐。在下倒要請問,各位把一個過路人如此折騰,究竟為了什麼?如是一個沒有練過功夫的百姓,豈不被你們折磨死?”
王香主等人惱羞成怒,一個個又跳了起來,紛紛喝斥,説他果是有為而來,要宰了他。
東野焜也來了脾氣,倏地站了起來,王香主怕他動手,一掌切向他頸脈。與此同時白幫主大喝一聲:“住手,你們找死麼!”
但是王香主已收不住手,卻被東野焜一把捏住腕脈輕輕一捏,王香主一下身子癱軟下來,在他旁邊的中年壯漢大驚,刀光一閃匕首向東野焜脅下戳去,被東野焜以一個指頭點了他的手腕一下,匕首“噹啷”掉地。
白幫主又連忙喝道:“你們還不給我坐下,真是活膩了麼?”
東野焜見眾人又坐下了,忿忿然往外走,卻被白幫主笑臉攔住:“閣下,這其中實有誤會,老夫向閣下賠禮,請閣下留步,把誤會説清,以釋前嫌,彼此修好如何?”
東野焜道:“天亮在下要到京師,無端被你們糾纏,好不惱人,就此別過,兩無相干!”
白幫主道:“閣下請坐,誤會消除就請閣下上路,決不延擱一刻半刻。”
無奈,人家説好話,又是一大把年紀,那就只有再耐心坐下吧。他嘆了口氣,回到原位坐下。王香主滿面羞紅,當着這許多人的面栽在一個後生晚輩手裏,這面子往哪兒擱?有心再較量一番,白幫主又不允許,只好憋着氣。
“閣下,恕老夫直言,”白幫主又道:“可是官府中公差,出來查探案子的?”
“在下這副模樣像官府中人麼?”
“閣下姓名能見告麼?”
“有什麼不能,在下複姓東野,單名焜。”
“敢問少俠師門,能見告麼?”
“能能能,家師寂空大師。”
白幫主心想,武林中從未聽到過有這樣一位武僧,他的名字也未聽人説過,莫非他才出道?於是接着問:“少俠行走江湖幾年了?”
“在下剛從黃山下來,從未行走過江湖。”
“少俠上京師有何公幹,尋訪友人麼?”
“一則到京師見識見識,二則謀生。”
這話又讓白幫主等人起了疑心,有這麼高的身手他還要去謀生?這不是説笑話麼,像他這樣的人,還愁生計不成!
東野焜又站了起來:“盤問夠了吧,該説的在下都説了,就此告辭!”
白幫主道:“適才多有得罪,請閣下原宥,老夫等人如此盤詰,實有不得已之苦衷,望閣下大人大量,不計前嫌,請閣下到老夫家中,以一杯水酒謝罪!”
其餘人聽他這麼説,不禁十分驚詫,對這樣一個來歷不明的高手,難道還要籠絡?如果他是有意來踩盤子的,這還得了?但白幫主的話,他們又不敢違迕。
東野焜道:“在下無意間到小廟驚擾了各位,就算是咎由自取吧,如今已説明白,在下就此別過,不敢打擾。”
白幫主道:“少俠若不賞臉,老夫於心難安,這一杯水酒,略致歉意,少俠務必賞光!”
王香主見頭兒存心留東野焜,知其必有用意,便插言道:“適才老夫得罪少俠,望少俠原宥則個,請少俠前往一敍,望勿推辭!”
其餘人見狀,也七嘴八舌挽留,使東野焜下不來台,只好勉強應承。”
白幫主大喜,心想此子身懷絕技,一臉誠實純樸之相,也許他確實是誤來此地的,若能將他拉入夥,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哩。
當下眾人出了廟門,除那姑娘和王香主外,其餘人都回了家。
東野焜跟着三人到了村尾一座四合院,王香主請他們在廂房坐下,父女倆下廚升火做飯,一邊小聲交談。
女兒説:“爹,這小子當真會易穴移脈麼?他這身功夫豈不是太嚇人了?憑他的功夫,還聽憑我們擺佈,看來不是來找岔的。”
爹説:“這小子當真不可思議,移穴易脈功夫爹只聽説過,還以為失傳了呢,沒想到這小子當真會這功夫。要是他與我們動手,還真不好對付。但願他不是官府的探子,不是來刺探我們虛實的。”
“白幫主要籠絡他,爹説能成麼?”
“難説,只要他不與我們為敵,也就謝天謝地,別的也不要妄想。”
兩人談談説説,不到半個時辰,就做好了幾樣菜端到廂房桌上,四人便吃喝起來。
東野焜本就空着肚子,見了飯菜更是飢火中燒,也不客氣,大吃了一頓。
飯前,他和白幫主攀談,知道他叫白遠昌,住在離此二里地,靠城南最近的隆興鎮上,家有百十畝良田,是本地幫會伏虎幫的幫主。伏虎幫在京郊頗有勢力,幫主説,東野焜若有用得着的時候,只管到興隆鎮找他。又告訴説,伏虎幫維護江湖道義,不是黑道幫派,希望東野焜加入,做副幫主,大家肩擔道義,風雨同舟。
席間,又知道了主人父女的名字,老者名王子升,姑娘叫王蓮英。
白遠昌又把話題扯到請東野焜做副幫主上,東野焜明白無誤地一口拒絕,説是師傅不讓他加入幫會,這叫白遠昌好生失望。
王蓮英道:“你這人也真是的,伏虎幫又不是盜賊窩子,你加入了也不會辱沒你呀!”
東野焜道:“師命難違,多謝姑娘好意。”
王蓮英眼睛一轉,道:“你不入幫也罷,可不許今後幫着別人來欺負我們喲!”
這話雖然帶孩子氣,卻正是白遠昌心中所想的,只是不好出口而已。
東野焜道:“怎麼會呢?各位都是好人,在下決不會冒犯各位。”
白遠昌道:“好、好,伏虎幫對少俠一片誠意,今後望少俠多多來往。”
東野焜道:“古人一飯之恩必償,他日若有差遣,定效犬馬之勞!”
王蓮英道:“好,這是你自己説的,以後可不要耍賴啊!”
東野焜道:“老天爺在上,在下……”
白遠昌忙道:“少俠不必立誓,只要少俠不忘記我等便是大幸!”
王蓮英道:“靠不住、靠不住,你身懷絕技,一旦發了跡,哪裏會記得我們這些鄉下人,到那時你目高於頂、趾高氣揚……”
東野焜急了,道:“啊喲,在下……”
白遠昌笑道:“少俠不必着急,蓮英姑娘利嘴如刀,你千萬別當真才是!”
王蓮英一扭身子,不依道:“大伯,怎麼當着外人編排侄女兒,有這樣做長輩的麼?”
王子升笑道:“看你,沒大沒小的,對大伯怎能這般説話?”
此時天已大明,大家説笑一陣,東野焜起身告辭,道:
“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王蓮英道:“慢,先前搜你口袋時,只有二兩銀子,到京師如何夠花銷?”
白遠昌訝然道:“是這樣的麼?蓮英你快去拿五十兩銀子來,送與少俠作盤纏。”
東野焜道:“多謝各位,但在下銀兩雖少,可設法謀生,請不必擔心。”
白遠昌等三人費了番口舌也無法説動他收下銀兩,王蓮英急了,道:“你這人怎麼不開竅,這銀子權當借你吧,你今後還來就是了。”
可東野焜就長着個木頭腦瓜,説什麼也不接銀子,管你是怨是嗔,他反正就是不收。
沒奈何,三人只得放他出門。
不多時,昨夜那幾人來了,他們仍擔心東野焜暴露出村裏的窩點,來打聽怎樣處置他。
白遠昌對眾人道:“昨夜你們進廟也不看看清楚,牆角坐着個大活人都不知道,今後千萬小心,一點馬虎不得!至於東野焜,他究竟是什麼來歷尚不清楚,但察顏觀色,為人似乎還誠實,不像官府中人也不像幫派中人……”
有人插話道:“幫主,他會不會是欽探?”
“這個麼,不敢肯定。他若是裝作出這副模樣來哄我們,那就一定是欽探。你們也要作好準備,一有風吹草動,立即撤出。”
王子升道:“幫主説得是,他要麼是個初出道的雛兒,要麼就是極厲害的欽探,無論是武功還是做作功夫都是一流的。”
另一人道:“年紀輕輕,真是高手麼?”
“老兄,別忘了,秦玉雄不也年紀輕輕麼?但武功高得嚇人,也不知怎麼練的。”
白遠昌道:“楊、何兩位執事,你們馬上打點出門,在後躡着他的蹤跡,看他到京城後往何處去,若是進皇城就趕緊回來報訊。若他真是去謀生,在他困難時給予幫助,裝作是無意中碰到的,要多帶些銀兩,要隨機應變。”
楊啓、何吉祥齊聲答應,立即回家準備,帶上銀兩兵刃,尾隨而去。”
屋子裏,白遠昌對其餘人道:“近來一直探不到紫星紅梅的行蹤,你們要多加努力,金龍令又重現江湖,一舉摧毀了濟南集賢莊,據種種傳言,老夫判斷金龍令主必與紫星紅梅成為死對頭,所以也要查找金龍令主。這兩撥人我們都不招惹,能把誰拉到我們一邊都好。”
略頓又道:“當初老夫不得已從虎威鏢局脱身潛蹤,要不就可以設法把秦玉雄拉過來,但現在他已名震京師,還進了相府任總教習,這事只得作罷,至今老夫仍感遺憾。如今又遇上了個東野焜,為人比秦玉雄好,所以不能放過。”
眾人又議論了一陣,方才散去。
白遠昌回隆興鎮的路上,念念不忘東野焜,尋思如何才能招攬他。到家門時,他突然想起女兒白豔紅,她來對付他最好,最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