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問我,小時印象最深的事。我會告訴他,是別人的口水。
記得有一次,我和同學打架,起因是什麼我早記不得了,只記得我被打破了頭,而對方被我打破了嘴角。
在一個家世清白的學生,和一個有着殺人犯父親的學生之間,班導師毫不意外地選擇了相信前者的説辭。
為了好好「懲罰」我這個頑劣學生,她想出了一個妙招,就是讓我站到講台前,讓全班同學輪流着一個個上來,吐我口水,一人一口,並罵一句「壞蛋」,據説就是為了讓我記得自己的身份。
那時全班有三十多個人,每個人都吐了我一口,有些女生力氣小,只能吐出一點唾沫星,男生就可以咳出一大口痰,噴到我臉上。
我默默忍受着,等全班吐完後,脖子、臉、胸前的衣服和外套,幾乎全都黏乎乎濕答答的。
最後,班導師問我:你知道自己錯在哪裏了嗎?
我説我知道了。
然後她就很滿意地揮揮手,讓我回家。
我走在路上,周圍不少人對我指指點點,但我一點也不在乎。回家前,我在旁邊的公園,不受任何顧忌地嚎啕大哭,哭了整整一個小時,然後,我狠狠擦掉眼淚,像個沒事人一樣回家。
母親還在家,做了一桌滿滿一桌菜,等我放學。
我不想讓她擔心。
從此,我就再沒有哭過。
***
夜幕深沉,燈火如珠,自遠方蜿蜒伸展……
當接到安兒電話時,歐陽冉正開着一輛銀色流線型汽車,平穩地駛向自己的別墅。
聽到手機震響,他看了一眼時間,凌晨一點,歐陽冉皺了皺眉,接起電話,「安兒,這麼晚了,什麼事?」
「哥,你在哪裏?我剛才打電話到你家,沒人接。」安兒的聲音聽上去很急切。
「我快到家了。」
「那你現在能不能到中山街一九八號的『流星嶼』酒吧來一下?」
「你在酒吧?」
「嗯,凌飛也在,他喝醉了。」
十五分鐘後,歐陽冉把車泊在「流星嶼」門外的停車位,推開玻璃大門,就聽到安兒的聲音,「哥,我們在這裏。」
歐陽冉走過去,一眼看到凌飛就像打蔫的植物,軟綿綿伏在吧枱上,一動不動。
「怎麼回事?」
「今天我在『流星嶼』突然遇到凌飛,哥,你也知道的嘛,最近他在工作上很有起色,大概開心吧,就多喝了幾杯,沒想到,他會醉成這樣。現在酒吧都快打烊了,我叫不醒他,又不能把他丟在這裏。」
歐陽冉長長吐出一口氣,「我想辦法把他弄回去吧。」
「謝謝哥。」安兒如卸重負,笑着跳起來,親了親歐陽冉的臉頰,「還是你最好。」
當然是他最好,除了他,還有誰會隨叫隨到,替她一天到晚收拾爛攤子?
歐陽冉無奈苦笑。
「安兒,我雖然不干涉你的私生活,但一個女孩子,獨身一人去酒吧,總是危險,何況又這麼晚了。」歐陽冉告誡自己的妹妹。
「我知道了,別的酒吧我當然不會貿貿然去,但『流星嶼』你也知道啊,很安靜的,你不也喜歡這裏嗎?上次來了一次,就老是念着説要來坐坐。再説又不是我想這麼晚,實在是碰到了凌飛,而且他又這麼開心,我就會陪他多坐了一會兒。」安兒嘟着嘴道。
「我又沒怪你,只是提醒你一下而已,廢話這麼多。」歐陽冉在安兒光潔的額頭上,輕輕彈一下。
安兒調皮地吐了吐舌頭。
「我們走吧。」
歐陽冉走到凌飛身邊,俯下身,雙手扶住他的腰,像扛麻袋一樣,一把扛到肩頭。
肩頭傳來沉重的份量,歐陽冉慶幸自己一直有健身,否則,扛起一個一米八多的大男人,恐怕並非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小心一點哦。」安兒小步跟在身邊,兩人一起合力,把凌飛塞入後座。
凌晨的街道,車輛稀落,不一會兒。就到了安兒的公寓。
歐陽冉的別墅很大,分一間房給安兒綽綽有餘,本來他打算讓安兒和自己一起住,好照顧這個生平最寶貝的妹妹,但安兒卻和自己的女性好友在別處租了一間高級公寓,説還是和自己的朋友住比較自然,再説,萬一他帶回什麼親密愛人,也免得被她撞見,雙方尷尬……
歐陽冉只得同意她的決定,好在安兒的公寓離別墅僅有七、八分鐘車程,且日夜有保安看管,安全措施嚴密,這才放任她去。
母親早亡,父親又一心撲在集團事務上,對他們鮮少問津,一切生活瑣事都交給管家僕人。稍稍懂事後,歐陽冉便擔起了養護妹妹的職責,既身兼兄職,又身兼父職,安兒可以説幾乎是歐陽冉一手帶大的,兩人的感情,自然非尋常兄妹可比擬。
「哥,我先走了,開車回去時小心一點哦,我明天給你打電話。」安兒跳下車,朝歐陽冉揮揮手。
歐陽冉點點頭,「你也早點回去睡覺吧。」
目送安兒的背影消失後,歐陽冉下車,打開後座車門,拍了拍凌飛的臉,「喂,你家住哪
裏?」
凌飛醉意朦朧地睜開混沌的眼睛,瞄了他一眼,復又閉上。
「醒醒。你家地址是……」歐陽冉再度輕拍了他兩下。
「我家……」凌飛打了個嗝,噴出陣陣酒氣。歐陽冉忍不住屏息側過臉……
「我住在皇宮裏,呵呵呵……」凌飛口齒不清地嘟囔着,眼睛一閉,又呼呼大睡去也。
歐陽冉沒輒了,長長吐出一口氣,跨入車裏,發動引擎。
看來,只能先把他弄回自己的別墅再説了。
開入「四季別苑」,駛進車庫,歐陽冉半拖半抱,總算把這個麻煩人物扛進客房,扔到了牀上。
凌飛份量不輕,一番折騰下來,歐陽冉的額角已泌出一層細汗。而凌飛則打了個滾,很舒服地翻身俯趴着,用臉蹭了蹭柔軟的被罩,喉口還發出了咕咕的聲音,像只吃飽喝足的小豹子,沉沉睡去。
這傢伙,神經真粗啊,在別人家也能睡成這樣,雖説是因為酒精的緣故,但還是誇張了一點吧。
歐陽冉嘆氣,好心地替他除下皮鞋,解開領口,並抽出領帶,讓他睡得更舒服些,就在他的手停留在他領結處時,突然,被凌飛一把抓住!
歐陽冉一驚,對上他的深黑的、不知到底是醉還是醒的眼眸。
凌飛以一臉很認真的表情,凝視着他……
他的掌心猶如一團烈焰,肌膚接觸的高温彷彿能將人燙傷……還沒等他掙脱開,他就突然説:「OFF?」
歐陽冉的手微微一顫,心臟悚然而驚。
「安兒,你是不是OFF?」
剎那被捏緊的心臟,又在一瞬鬆開。
沒事的,他只是喝醉了,真的喝醉了。
「我喜歡你。」
再次自言自語了一句,凌飛把頭一偏,眼睛一閉,不一會兒,就發出了綿長的吐息……
這一次,他是真的睡着了。
——我喜歡你。
他喜歡的到底是OFF,還是安兒?
歐陽冉在黑暗裏停留了很久,任由身上被驚出的一層汗慢慢回收,然後,他扯過一條薄毯,蓋在他身上。
幾乎不帶聲息地,他關上房門。
陽光越來越強烈,長時間被照射的眼皮,終於感到灼熟,微微動了動……
好刺眼啊……
凌飛把手背遮在眼皮上,好一會兒,才終於意識到不對。
這個天花板,身下的大牀,還有周圍的佈置……根本不是自己家!凌飛從牀上一躍而起,卻因宿醉的頭疼而呻吟了一聲,跌坐回牀上。
意識漸漸迴流,昨晚,他在「流星嶼」喝酒,安兒出現,他非常開心,接連不斷地喝,然後……
然後他的記憶就再沒有留下任何畫面,只有隱隱約約的片段,像是車後座,一個男人的背影……
歐陽冉!
這一驚非同小可,凌飛搖晃着從牀上站起來,走出門外……
外面是寬敞明亮的客廳,右側為敞開式的西式廚房和吧枱,向外拓展出一間日光室,兩側支起藤架,植滿綠色蔓葉,幾把白色沙灘椅,陽光充足時,可作飲茶小憩之用。
客廳正中擺着高級沙發和音響,左側落地玻璃門大開,正對着偌大的室外游泳池,一池碧波,在陽光下,盪漾着波波粼光……
突然,水波一閃,有人破浪而出。
串串水珠,自線條深邃的臉龐滑落,男人健碩的軀體,有一種陽光的力與美。
也許是因為在家的緣故,他看上去不再那麼鋭利疏離,平時總是一絲不苟的頭髮,也濕淋淋的,結合微微下垂的狹長眼角,別有一番慵懶的性感。
這個男人幾乎完美的外表,有時真令凌飛恨得牙癢癢。這該死的命運,有錢就算了,為什麼連外表都長得如此無懈可擊?
從認識他到現在,這個男人有過弱點嗎?
也許有,但,從未流露過。
歐陽冉從游泳池走上來,扯過掛在椅子上的浴巾,擦了擦頭髮和胸膛……
每天晨泳,是他十幾年如一日的習慣。
抬頭看到凌飛,歐陽冉並沒有半點吃驚,只是淡淡地説:「你醒了?」
「經經經……」凌飛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些什麼,一開口就成結巴,「經理,這是你家?昨天……是你送我回來的?」
「我問你地址,你醉糊塗了,什麼都不肯説,我只好先把你帶回家。」歐陽冉拿過放在一旁的礦泉水,仰脖喝了一口。
果然是歐陽冉!
想想也對,昨晚他醉得人事不知,安兒一個女孩子,怎麼可能搬得動他,自然是向歐陽冉請來的救兵。
沒想到,他居然會醉到連睡進頂頭上司家都毫不知情,不知道他的酒品好不好,有沒有借醉大鬧,或對歐陽冉出言不遜,否則,他的前途將十分堪憂。
「不好意思,我都不知道會喝得這麼醉……」凌飛訕訕抓了抓頭髮,不安地看着他,「那……我有沒有發酒瘋?」
「還好。」歐陽冉淡淡地説。
凌飛鬆了一口氣,「謝謝你,經理。那……我回家了。」跟這個男人單獨相處,不知怎地,就是讓他渾身不自在,能閃就快點閃吧。
「我送你回家。」
凌飛嚇了一跳,真有點受寵若驚,「不用了吧,我用走就可以了。」
歐陽冉的唇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諷刺的弧度,「走?從這裏走到車站就要四十分鐘。」
「可是……我怕太麻煩你。」
「無所謂,反正你從來就是個大麻煩。」歐陽冉皮笑肉不笑,哼了一聲,走入卧室沖洗換裝。
什麼從來就是一個大麻煩!對他的態度稍微好一點,不掛這種欠扁的冷哼和冷笑,他就會死啊!?
這個男人,總有本事讓他每每在感激他、對他產生好感的時候,把他的一腔熱情瞬間「秒殺」成一盆死水。
這也算一種過人的本事吧!
一路上,沉默無語。
幸虧今天是休息日,否則,他上班非得遲到不可,凌飛暗自慶幸。
出門才知道,歐陽冉的別墅在「四季別苑」,每坪以數萬美金計算的豪華別墅區,設施發達、交通便利,是臨近市中心的高價地段之一,搶手得很,有時即使有錢也未必能買得到。
通往別墅的大道十分寬敞,兩旁植以梧桐樟樹,路燈上掛有鮮花吊飾,五顏六色,看上去美輪美奐。
別墅隱藏於綠蔭間,僅露出小小一檐,除建築面積外,基本上每幢部有近千坪的花園,游泳池、網球場都是附帶建好的,每幢都隔開一定間距,即使是鄰居,也可保有適當的隱私權。
偶爾有幾輛汽車疾速掠過,標誌一閃而過,都是BENZ、法拉利等世界頂級名車。
有錢人。果然是有錢人啊。
望着車窗外的風景,凌飛感嘆着同人不同命的人生。
老是沉默也不是辦法,他咳了一聲,沒話找話,「經理,如果我現在開口追求安兒,你大概會殺了我吧。」
果不其然,對方鋭利的目光,比劍更凌厲,幾乎可以把他戳個透明窟窿。
「哈哈,我開玩笑的。」凌飛連忙舉起雙手投降,他還不想英年早逝。
「一點也不好笑。」歐陽冉冷冷地説。
真沒有幽默感!凌飛在心裏小聲批評。
「你的大豆做得不錯。」
「啊?」沒想到歐陽冉會突然説這個,凌飛愣了一下,「這個……三分之一分析對了行情,三分之一是運氣,另外三分之一是有貴人相助。」
「貴人相助?」歐陽冉看了他一眼。
「嗯。一個我很好的網友,她知識淵博,是期貨的行家,在這上面給我很大幫助。幸虧有她提醒,我才能趕在政策改變前,把大豆平倉,又在低位建倉,鑽了個很好的空子。」
「哦。」歐陽冉淡淡地説。
「不過,經理你對我的幫助也很大。」
「你根本不必……」
凌飛笑着打斷他,「你根本不必感激我,是吧?經理,這句話我已經聽得快生老繭了。你放心吧,我會好好做的,爭取多上繳佣金,不會讓你後悔當初的決定。」
「我拭目以待。你給豐泰捅了這麼多簍子,光大豆那一筆佣金怎麼夠?」
凌飛笑了,「經理,你太小氣了。」
還是看不順眼這個男人,怎麼也看不順眼,一看到他無懈可擊的外貌、穿着、品味,無可比擬的沉穩,還有那麼悠然悠哉開車的模樣……所有的一切,都讓他看不順眼。
然而,卻沒有原先那般討厭。
先前的嫌惡,早在不知不覺間,消失於無形。
在愈來愈接近並瞭解這個男人的同時,凌飛發現,自己對他的容忍力也大大增強了。
不管是那冷淡的口吻、欠扁的態度、高高在上的神情,還是時不時澆他冷水的樣子,他都能在這背後,或多或少感受到,這傢伙其實並不討厭他,不但不討厭,説不定,正如別人所説的,頗為器重他。
至於明明器重他,卻為什麼偏要用這種經常惹他誤會的手段,凌飛就完全無法猜透了。
也許,不這樣做,他就不是歐陽冉了吧。
這個男人到底在想些什麼?究竟對他怎麼看?他的哪句話是真,哪句可信,又有哪些話是在完全説反話?
「看什麼?」歐陽冉注意到他的視線。
「沒什麼。」凌飛笑眯眯地説。
看着歐陽冉雕刻般的側臉,凌飛生平第一次,有了想了解一個男人的念頭。
「你住這裏?」
照凌飛説的地址,歐陽冉緩緩把車停在一幢陳舊簡陋的公寓樓外。
「是啊。這裏租金很便宜,我找了很久才找到的,兩房一廳,我和朋友一起合住。別看外表很破舊,不過裏面設施還不錯,房東人也超好。家裏電燈水管壞了,一通電話,他就會馬上派人來修。」凌飛滔滔不絕地介紹起自己的公寓,「對了,經理,你要不要上去坐一會兒,喝杯茶?」
「下次吧。」歐陽冉淡淡説。
凌飛並不失望,像他這種人,怎麼會來他這間簡陋的住所?自己説話總是太莽撞,欠缺考濾。
他解開安全帶,跳下車,「謝謝經理。」
「回去後,好好洗個澡,去去你一身的酒臭味。」歐陽冉保持着一貫淡然的表情,「砰」地關上車門,絕塵而去。
酒臭味?
他自己怎麼一點都沒聞到?
他都沒嫌他明明是個男人,卻總飄着一股淡淡的香味,他反而嫌起他身上的酒氣?
雖然凌飛承認那香水還蠻好聞的,但一個男人擦香水,總給人娘娘腔的感覺。
真是超級龜毛的傢伙,凌飛不爽極了。
拿鑰匙打開門,一看池凱居然在,凌飛真是氣不打一處來,撲過去狠狠掐住他的脖子。
「別一大早就獸性大發。」
池凱敏捷地躲開,反踢了他一腳。
「你太無情了,昨晚把我一個人丟在那裏,居然對我不聞不問。要不是我的經理好心把我拎回家,我就要流浪街頭了。」凌飛哭訴着。
「我有事要先走,再説我也跟你打過招呼了,是你自己只顧和美女打得火熱,完全沒把我的話聽進去。更何況美女也説了,她會照顧你,我想你肯定有豔遇,還是不要阻礙你們的好。」
「什麼豔遇!那個美女就是我和你提過的歐陽安兒,經理的寶貝妹妹,我和她根本八字沒一撇。」
「怎麼,後來還是你的經理救了你?」
「是啊,我在他家別墅的客房過了一夜。害得我心驚肉跳,不知道昨晚有沒有在他面前發酒瘋……」一想起來,凌飛就覺得很嘔。
「你們經理是GAY吧。」
池凱的話,像一枚炸彈一樣投到凌飛腳下,他直跳起來,「怎麼可能!你不要老是這麼神經兮兮。」
池凱冷哼一聲,「如果我是你經理,老早就把你丟到路邊的垃圾桶了,還好心把你帶回家?我管你去死。」
「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這麼冷血?」凌飛差點吐血,真不明白,當初他是怎麼和池凱成為好友的。
其實他也知道,池凱生性冷漠,對他來説,沒有任何人是自己需要的,如果不是凌飛死拉活拽,他絕對更樂意一個人生活。
怪人一個。
「沒頭腦的熱血小孩,遲早有一天,被人吃幹抹淨都還什麼都不知道。」
池凱冷冰冰地瞄了他一眼,自顧自走進卧室補眠,剩下凌飛一個人,在客廳含淚痛悔,實在是誤交損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