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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飛蛾撲火

    重獲自由的老大哥經由老東家李行導演的介紹,替一家專門將老電影翻拷成錄像帶的公司看管工廠,職稱是廠長。這工廠佔地十五坪,乃西門町某套房大樓之中打通使用的兩户,裏頭堆棧着五排錄像機,每排橫六直五三十台,總計是一百五十台,便是這翻拷工廠的主要設施了。當年老大哥道具組裏的助理別無頭路,也早就成了這行當的技師——所謂技師,不過就是自己叫着爽,所負之責則是將人家制作完成的錄像母帶轉拷成一般市場上發行的帶子,貼上標籤、裝進塑料盒、封裹玻璃紙,再分送到店頭陳列銷售或出租而已。老大哥當初收了七、八個助理小徒弟,待得他出獄再回台北之時,還剩下三個,都是這同一家翻拷公司的技師。一來是李行導演的情面,二來也是和老大哥有過那麼一場師徒之緣,三位小徒弟照常輪班幹活兒,卻把老大哥這廠長服侍得挺認眞,煙茶不離手,便當送到口,外帶一天一瓶蔘茸酒。此外,他們還得分勻出不少時間替老大哥執行他交代的任務——暗中查訪我的行蹤,一旦我落了單,就得想法子尾隨保護。

    顯然老大哥沒料到我會突然出現,當時那一百五十台錄像機正放映着李小龍的《精武門》——準確一點説:當我再看見老大哥那張較十年前蒼老得可以用「殘破」二字敍述的面容之際,有一百五十個李小龍正在迫令一百五十個壞蛋吃掉一百五十張寫着「東亞病夫」的題匾,同時厲聲斥道:

    「這一次叫你吃紙;下一次叫你吃玻璃!」

    老大哥的五分短髮全白了,右臉從太陽穴以下直到嘴角刻了條可以清楚辨認出釘孔縫線痕跡的傷疤,整條左眉像是給連皮剜了去,原處光潔無毛,變成一塊粉紅色的肉丘。老大哥乍地狠狠瞪了那助理一眼,彷佛是責備他「怎麼把人給帶來了?」的那麼個意思;可隨即又衝我咧嘴一笑,嘴裏祇剩下一、兩枚半黑半黃的牙勉強招搖迎迓了:「弟弟!怎麼説來就來了?這兒可不是個説話的地方。」

    「你怎麼搞成這個樣子?」

    「人老了,再怎麼搞也就是這個樣子了,嘿嘿!」

    老大哥的確是在台南縣仁德鄉一個專關重刑犯的監獄裏受了不少折騰——其中一多半兒是他自找的。事實上,我們甚至可以這麼説:當年衝着雷厲風行的「一清項目」不約而同、飛蛾撲火、鎯鐺入獄的一票老傢伙都是自找的。這叫置之死地而後生。在這裏,我必須先岔筆重提高陽在《奇門遁甲術概要》的蝴蝶頁上所寫下的一段話:

    物無不有表裏,人無不有死生。表者裏之遁,裏者表之遁;死者生之遁,生者死之遁。是書(按:即指這本《奇門遁甲術概要》)之表,皇皇乎獨發奇門之術,見微知着、發幽啓明;然餘疑此書非關死生而另有所遁。恐其裏實為萬氏之徒策應聯絡之暗號曆法也。

    我不知道高陽此説有何確證,但是這本早在民國六十六年七月即已出版的書裏的某些片段則確

    乎對「一清項目」之前所發生的一些事件有着奇特而微妙的指涉。

    從表面上看,《奇門遁甲術概要》未嘗不可以是一部談命理、説天人、宣揚神秘主義的占卜之書。我記得當年孫小六在美滿新城時跟我説過一段「面具爺爺李綬武」扔石頭砸下直升機來的故事,就曾經提過一條也記載於這書裏的口訣:「天衝値辰,鯉魚上樹,白虎出山,僧成羣。徵應後四十日內拾得黃白之物,發橫財。七十日內家主有折傷之患。」這條口訣的前半截果然應驗:就在民國六十六年三月三十號當天上午,那架林務局包租的直升機八——三二〇三像一尾碩大的鯉魚一般橫陳於巨樹之顛。穿着白色緊身護體衣靠、臉上罩着鬼頭面具的李綬武為了開艙門救人而不惜現身、而教副駕駛某當作白老虎而喧騰上報。稍後也當眞有一大羣正在做法事的僧人前來救援、還正正經經喊着軍事口令……除了這些之外,依照家父和我這一邊的記憶來推演,三月三十日之後的四十日,正是民國六十六年五月九日,孫小六往他家信箱裏塞了根金條,還在牛皮紙信封上寫下:「爸:不小心ㄐㄢ到這個給你用/小六」。之後不到一個月,孫老虎便教一批惡客給打斷了肋骨。這不正吻合於口訣後半截的「拾得黃白之物」和「家主有折傷之患」嗎?

    儘管用高陽那套「出版日期是一本書唯一篤定的內容」之論來指稱:《奇門遁甲術概要》之問世乃在孫老虎捱揍之後近一個月才出版,則作者趙太初仍有可能是拼湊已然發生的瑣碎小事入書,訛為預言;然而,這又需要多麼繁複而龐大的搜索工程和多麼緊湊而急迫的印刷作業才能成功呢?更何況以孫小六的親身所歷者證之:李綬武着實是在無音?間持石打下八——三二〇三的同時就唸出了那一串和書中所載者一字不差的口訣了。換言之:作為一部談玄論命之書,毋寧以為《奇門遁甲術概要》的確奇驗靈準——可是,這仍非高陽所聲稱的「實為萬氏之徒策應聯絡之暗號曆法也」。

    所謂「策應聯絡」而需要使用「暗號曆法」,則表示「萬氏之徒」不能明目張膽地相互往來。讓我們如此想象:有一羣迫於環境條件、不能公然交際、甚至不能藉由公開方式傳遞音信的「萬氏之徒」該如何避人耳目、又溝通無礙呢?

    當老大哥在一百五十個李小龍的嘷嘷怪叫聲中告訴我:有那麼一票老傢伙衝着「一清項目」不約而同、飛蛾撲火、鎯鐺入獄、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時候,我不不揣想:究竟是什麼原因促成這票老傢伙非但不逃命,反而像是看見了號召團結的大纛飄揚、聽見了宣示重聚的吹角響亮,從四面八方的隱形匿跡之處現身,齊入羅網?

    我立刻從書袋裏抽出那本《奇門遁甲術概要》,翻到書末——也就是當年趙太初斥責我「沒讀就嗤之以鼻」的段落上;那是明儒劉伯温所寫的一篇〈奇門遁甲總序〉。我飛快地從頭到尾瀏覽一遍、再一遍、又一遍——每句都讀明白了,可是合起來有什麼要緊的意思卻半點也不懂。

    「你也看這個?」老大哥驚呼一聲,缺毛的粉紅色眉丘乍地一亮,道:「我們萬爺也是看這個的。」

    「你説的萬爺該不會是萬硯方罷?」

    「我哪兒有那個福分兒見得着『老爺子』啊?萬爺是萬得福萬爺,你小子也見過的;人家不是還託你給解個字謎麼?你不會給忘了罷?」「字謎算什麼?我十年前就解出來了——」

    「別説!別説!千萬別説出來,我的小祖宗!」老大哥一副要上前來捂嘴的模樣兒。我搶忙閉^氣退身,將袋和《奇門遁甲術概要》護在胸前,彷佛可以略事抵擋一下他渾身透體散發出來的那

    股子惡濁腥臭之氣:

    「你離我遠點兒!」

    老大哥果然住腳不前,可臉上繃不住仍綻露着喜色,眼眶和鼻孔都浮閃出又像水、又像油一般亮晶晶的汁液,半是哭、半是笑地説:「好極了!好極了!我就知道弟弟你是給我、給咱們張家露臉的。可此處不是個説話的地方;你、你、你得隨我跑一趟,無論如何你得隨我跑一趟。」

    「可你得先告訴我——」我晃了晃那本《奇門遁甲術概要》:「這本書裏有些什麼機關?你們那位『萬爺』又是怎麼讀這本書的?」

    老大哥愣了愣,好一會兒沒回過神,似乎十分詫異於我放着正經事不問,反而岔入了一個他從來沒有興趣瞭解的話題。我祇好再追討下去:

    「當年我拿到那張字謎的時候,你們那位萬得福説他等着解惑釋疑,已經十又七年了。倒推回去,字謎是民國五十四年間做出來的。若説其中眞有什麼大了不得的秘密、而一時半日之內又當眞找不到一位通書識讀的能人來解惑釋疑,難道這十七年悠悠歲月還不夠久嗎?為什麼非要找上我呢?偏偏我這字謎一到手,情治單位的人也上門了、竹聯孝堂的人也上門了,連你們老漕幫的什麼狗屁『幫朋大老』也上門了——」

    「噢?」一聽我説到『幫朋大老』,老大哥興頭兒來了,喜孜孜問道:「是哪一位啊?」

    我可沒工夫跟他扯絡當年被錢靜農和魏誼正考出來個碩士學位的細節,遂不理他的茬兒,繼續説道:「還有人隨時隨地盯着我、偷拍我的照片。我倒要問問你:你老小子給我惹了多少麻煩,你自己不知道麼?我不過問你一樁雞毛蒜皮的小事,你支支吾個什麼勁兒呢?」説着,我又晃了一

    下手裏的書。

    老大哥朝書睇了一眼,露出一絲恍然大悟的表情,堆起密麻麻一臉皺紋笑道:「鬧了半天,你説這個啊?喀!這個沒什麼大不了起的嘛!咱們萬爺都是這麼看的——」

    老大哥順勢把我手上的書一橫,我几几乎沒抓穩,幸虧一根食指還叉在劉伯温那篇文章上,支住了。再定睛一看,老大哥的手指尖兒已經朝下一頁彈去,我才發現:此書在這篇〈奇門遁甲總序〉的後面還有幾頁文字。一如坊間所有的命理書一般,這本《奇門遁甲術概要》也附錄了一些看似眞人實事的案例,由作者加以推演解析、增益其可信度。老大哥所指的第一篇是這樣寫的:

    土城林君佔婚姻:是庚金為男家,乙奇為女家,六合為媒妁。庚之落宮生乙之落宮,得在乙吉格,主男家愛女家。乙之落宮生庚之落宮,得在庚吉格,主女家愛男家。然乙年不得在巳,在巳則庚宮克乙宮、主男家嫌女家,不成。庚年不得在申,在申則乙宮克庚宮,辛宮克甲宮,主女家嫌男家,亦不成。強成之後,必有刑傷;庚金入巳而乘兇格者,刑夫;乙奇入申而乘兇格者,刑妻。然若以乙奇為妻、丁奇為妾,太白庚金為夫,此二女共事一夫。若乙丁之落宮生庚之落宮,其女必肯嫁。乙丁落宮克庚之落宮者,不肯嫁。乙丁宮相比合者,除酉尚人則主妻妾和諧。如乙宮克丁宮,主妻不能容妾;或丁官克乙宮,主妾欺妻。此乃兩宮星相犯之勢也。若乙丁入宮、陷庫絕之勢,主不能成;成亦不利。如庚金宮生丁奇之宮,亦主徒勞。故知土城林君之婚姻,非納妾不可乘吉格;然納妾須擇丁奇,且不可擇酉年雞肖所生

    之女也。

    老大哥指尖劃處,竟是這段以每行四十個字排印的占卜批文的最末一字,自右而左、橫向順讀下來,則是「乙巳甲申丁酉星主生」。

    「這又是什麼意思?」

    我仍舊混天胡塗遍地痴,一字一字念出聲來,「乙巳甲申丁酉星主生」。

    「這就是你們年輕人忘本滅祖了哇!乙已——」説時老大哥拿小指尖摳了摳眉丘,屈伸另外四指略微一掐算,應聲道:「乙巳年,是民國五十四年。甲申月,是古歷七月。丁酉日麼——是十五月圓之日。這一天,是星主降世的日子。」

    「星主又是什麼人?」

    老大哥一聽這話可就樂了,道:「你問我?我算個什麼葱花蒜末兒的東西?我懂個屁呢?還是那句老話:你得隨我跑一趟,咱哥兒倆見着了萬爺;也好把前帳了一了。有什麼蹊蹺的話,就讓萬爺當面講給你聽。你説怎麼樣?弟弟。」

    我沒有立刻答他的話,倒是耐着性子、照着他方法,繼續翻看《奇門遁甲術概要》的最後幾頁——果然,在接下來的所謂「占卜實例」中,順着每一行最末一字由右至左讀下去,都會出現以天干地支排成的年、月、日以及某事之簡述。比方説:「乙已己丑戊寅火災」、「丙午庚子己酉户查捕逃」、「丁未戊申丙辰始授星主醫事」、「壬子戊申丙戌始授星主奇門遁甲」——

    讀到這一例上,我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連嗓子也啞了:「老、老大哥,你、你再給算算:這幾個日子——」

    老大哥每算出一個日子,我的腦袋瓜兒便猛可抽搐一陣;彷佛有人拿了一根杵子在裏頭翻之攪

    之、硏之磨之,務使不得安寧的一般。可是,我不應該感到意外或陌生的——這些簡略的註記,正與我過往生命之中許多參差錯落的足跡履痕交迭、雜沓,祇不過我大抵入目而無所見、充耳而無所聞,自以為是隻與世事無關無礙的老鼠而已。

    其實,運用藏尾格的手法隱而射之的這五則文字分別指示着陽曆上的「民國五十四年八月十一日」、「民國五十五年一月十九日」、「民國五十五年十二月十六日」、「民國五十六年八月二十日」,以及「民國六十一年八月二十三日」。光看日期,於我一無意義;可是最後那個日子裏的「始授星主奇門遁甲」卻令我不得不想起孫小六來。孫小六會是個什麼大不了得的「星主」嗎?

    根據日期來推算,民國六十一年我初入高中,年十五;孫小六則剛滿七歲。在失蹤大半年之後與我重逢,他的確曾經得意洋洋地跟我炫耀:「張哥我以後説讓你找不着就讓你找不着,絕不蓋你。」如此倒推回去五年,民國五十六年的八月二十日——也就是教大火焚燒殆盡而又重建開張之後未幾,「大牙爺爺」開始傳授孫小六《呂氏銅人簿》口訣;是時孫小六正在牙牙學語,悟性未開而記性過人,把一整部「少林十二時辰氣血過宮圖」背了個滾瓜爛熟。

    再之前的兩個日期分別是全台灣第二次户口普查和西門町新生戲院大火——毋須贅言,徑以「捕逃」二字視之,那一次規模空前絕後的户口普查恐怕正是一個較縱火為尤烈的搜捕行動的掩護;並而觀之,兩者則更非孤立無關的個別事件了。

    對於第一個日期「民國五十四年八月十一日」,我還沒來得及多作聯想,老大哥倒搶忙探指過241來比劃了一下:「就是打從這一天上出的事兒——你一定記不得了,弟弟——不出這麼個事兒,後

    首到今天還不定怎麼個太平天下、天下太平呢!唉……」説到這裏,老大哥那張殘破的臉扭曲得更厲害了。但見他側身一讓,搖頭晃腦地似乎是在覷估方位;覷準了大約是東南邊的牆角,登時向空拱手,自頂至脛,長長一拜,道:「逃家弟子張翰卿,給老爺子在天之靈請個晚安。老爺子魂歸極樂、成仙成佛,到今日已經整整二十六年十一個月另兩天啦!弟子無才無德,不能替老爺子雪冤報仇——」説時老大哥忽地僻僻啪啪往自己的左右臉頰上甩打了七七四十九巴掌,直打得面色通紅、筋肉浮腫。打罷了回頭衝我又一咧豁牙的嘴,笑道:「舒筋活血,這是;沒什麼。」

    我刻意不搭理他那種帶着幾分誇示其老當益壯的得意之色,翻開《奇門遁甲術概要》的下一頁,指尖橫掃過每行末一字的藏尾格字符串——「丙辰辛丑丙申始授星主天人雜術」,問道:「你再給算算,這個——」此際我靈光一閃,想起孫小六曾經告訴過我那段「面具爺爺」在雙和市場裏把他擄走的故事,當下一怔,順眼瞄下去,另一段字符串是「壬戌癸卯丙戌始授星主家技」。

    「還有這個!」我驚聲叫了起來,脱口説道:「是不是陽曆的民國六十六年二月八號、還有民國七十一年三月四號?」

    老大哥已經有些不耐煩了,嘴裏老大不情願地嘟嘟囔囔了一陣,十根手指倒是沒閒下來,不多時果然把我從孫小六口中聽來的兩個日期一字不差地複誦了一遍。

    「你小子到底是讀書人,一學就會算了啊?」老大哥仍自笑着,接口應聲又誇獎了一大套,我卻連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忙又翻到次一頁——正是《奇門遁甲術概要》的最末兩頁。

    在這最末的兩頁上,卻又不是什麼案例,而是作者知機子趙太初藉由前述的幾宗占卜記錄來呼應劉伯温那篇總序所謂的「分天地於掌握,羅列宿於心胸」,俾使「風雷從其呼吸,神鬼聽其指揮」

    之意。不過,每行末一字仍舊藏着機鋒。其全文如下:

    劉伯温承孔明之業,而益入於神,故有運籌決勝之算。此乃心悟,不可以言傳。故「四季甲時,陰內陽外,須分主客,始決雌雄」之語,非有志於衞國安民、出將入相者所可泥也。子不聞「仲甲陽內,宜於堅守,而利於藏兵」乎?否則丁加癸,致朱雀投江而興訟獄;辛加乙,是白虎猖狂而毀身體;癸加丁,為塍蛇夭矯而憂惶至;乙加辛,故青龍逋逃而財帛失。亥矢魯魚,非奇文古義之難明;陰錯陽差,實急功近利之易困。撫今而觀之,誠伯温所謂「庚加於己,士卒死於中途」之局,舉動皆不利。然盱而衡之,凡魏之暢適、趙之蕭清、錢之戍削、李之密贍、汪之流麗、孫之豪邁;固不世之材,何患而不能自容於天地之間?宜退藏入密、徐圖緩成。竹影釣叟詩曰:漢關秦月總無窮/福禍安危付鏡中/妙悟天機緣巧遇/愁牢物幻愧童蒙/蹄摧千里甘伏櫪/翮墮九霄戒近功/我笑諸君皆白首/白首須知萬事空。

    這段文字的前一半兒幾乎全抄自劉伯温的那篇總序,尤其是什麼「丁加癸」、「乙加辛」之類的野狐禪,直讀得我有些光火了。好容易忍住氣,讀到了後一半兒,才勉強覺出一點興味;這得從「戌削」那個詞上説起。

    「戌削」是個極罕見的用語。原本是用來形容人穿着剪裁合度的衣服,也常引申了表述某人身形清癯高痩。「戌」的讀音作「趣」、而非地支戌狗的「須」音。倒是清初的史家兼詩家王夫之很喜歡用「戌削」入文;他的《姜齋詩話!卷二》裏就曾經摹仿曹丕〈典論論文〉的筆法,形容高子

    業「戌削」。事實上,引起我注意的原因也在這裏——趙太初可以説一字不改地襲用了《姜齋詩話》勾勒孫仲衍、周履道、徐昌谷、高子業、李賓之和徐文長等六家風格的修辭,來稱道〈包括他自己在內的〕六個神出鬼沒的老傢伙。之所以如此,除了借古況今之外,難道只是為了嵌入行末的那個「戌」字麼?

    再往下看,「竹影釣叟」的別號眾所周知,正是多年前暴斃的漕幫「老爺子」萬硯方。至於這首詩,也曾出現在萬氏遺作《神醫妙畫方鳳梧》一書之中。我立刻從袋裏翻出書來一比對,果然字句並無1一致;原詩還有個副題:「乙巳上元與六君子荷風小集有感草成」。行間則是高陽親筆批註的文字:「蹄催翮墮一聯,既用王安石〈送子思兄參惠州軍〉詩之句:『驥摧千里蹄/鵬墮九霄翮』,復改『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之語;翻折事典,毫不費力,頗見意思。末句脱胎於陸放翁示兒詩,第以另眼細翫『萬』字,莫非此老已有先見之明,而以詩示警諸子耶?」

    此際,我對萬硯方其人的處境如何並不怎麼關心;倒是發現「乙巳」二字先前解過:它指的是民國五十四年。這一轉念,我便又聚精會神地注意起趙太初在書末埋伏的最後一個機關:「甲子乙亥庚戌入牢」這八個字符串絕非沒有意義——而且,前一個日期的「壬戌」既然是民國七十一年,則「甲子」自然是兩年之後的民國七十一二年。我正遲疑着,老大哥卻蹭過半截身子來,搶道:

    「是囉是囉!甲子乙亥庚戌,錯不了的,陽曆七十三年十一月十二號。萬爺讀書識字,知道這書上説的便是正日子,咱倆連個包袱也沒打,抬腿拍屁股就蹲進去了。」「你説的是——是那個『一清專案』?」

    「可不?」老大哥一挺胸、一直腰桿兒,跌暴着五七分英雄氣息,連嘴角也朝下撇着了:「萬

    爺領着我就近找着個堂口,亮了字號兒,祇説:『待會兒有來拿人的,你們就推説我萬得福、還有這位張翰卿,俱是帶頭兒的首犯,旁的什麼閒言碎語不要多講,等來人把咱倆帶走了,管保你們這幫小崽子們過它三年五載風平浪靜的好日子。』

    「也別説那幫小崽子們模樣兒沒多大出息——一個破爛堂口不過就是個賭麻將的『富貴窯子』,可一個個兒橫二霸三、頂不服分兒的呢!居然當場掏幾管噴子來;萬爺探出根手指頭,堵住一支噴口,説:『你小子扣扣扳機試試!』那小子不信邪,扳機一扣就炸了膛。這一傢伙鬧得痛快——咱倆,嘿嘿!不想進去也不行了——」

    「不對!完全不對!」沒等他吹完牛皮,我翻開書封底——上頭明明白白印着一行「中華民國六十六年七月台初版」字樣——這是如山鐵證、唬誰也唬不了的:「六十六年出版的書,怎麼可能寫出七十一年和七十三年間發生的事呢?」

    「怎麼不可能啊?什麼叫不可能啊?」老大哥又一挺身軀,連脖子彷佛也抻長了:「老子歡喜蹲苦審就去蹲苦寨,不歡喜了就出來不蹲了,有啥不可能的?」老大哥單挑起一隻右眉,衝我喝道:「今兒幾月幾?你説!」

    「七月十三。」

    老大哥又掐指算了一通,道:「那麼是壬申年、丁未月、庚寅日。要是我説:到了丙子年、辛丑月、戊午日,那幫子騎着摩托車嚇唬你的小混混就要散夥,你看可能不可能啊?」

    我學着他屈伸手指頭的樣子,勉強算出「丙子」是大約四年以後,便再也算不下去了,遂嗤道:「民國八十五年的事,誰知道?」

    「不是八十五、是八十六。陽曆一月十六號,到了那一天,竹聯幫孝堂那幫子小王八蛋就玩兒完了!我説這話,你信不信啊?弟弟!」

    「照你給我惹的麻煩看起來,」我兜轉身,自顧往一排一排可謂森然壁立的錄放機和電視牆間胡亂踅逛,一面懊聲惱氣地説道:「我還等不到八十六年呢——出了你這破爛工廠我就玩兒完了。」

    「不會的不會的不至於嘛!」老大哥緊緊趨步跟過來,道:「你要是還為着那年捱槍子兒的事嘔氣,自管打老大哥幾巴掌、踹老大哥幾腳丫。要説當年麼——那些日子老大哥也不好過,再硬的腦袋瓜子也抗不住那麼些燈架子一回又一回地砸呀!你説是罷?」

    這老小子不提,我還險些兒忘了。可不?打從捱了那一槍之後,除了在營服役期間,多年來我從不敢輕易脱下徐老三給的那件「殼子」;無論嚴寒酷暑,一徑貼身穿靠;不知情的人總以為我老挺着個鼓凸凸的小肚子。有一次接受電視節目訪問,一位知名的女主持人居然盯着我的肚子説:「聽説作家都喜歡喝兩杯,您一定也不例外罷?」

    然而就在這一剎那之間,我聽出個破綻來,忙不迭地回嘴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捱槍子兒了?」

    老大哥似乎也猛地察覺失言,伸出雞爪般的五指待要捂嘴,反而露了痕跡,祇得期期艾艾地揮舞着臂膀,誇張着不耐煩的神情,道:「這、這——嘻!不早告訴你了嗎?這兒不是個説話的地方。」

    「你有能説話的地方,咱們這就去!」

    「嘿嘿!」老大哥驀地一拍巴掌,隨即衝我的鼻尖一指,樂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這時,屏幕上的一百五十個李小龍騰身躍起、衝向一陣鞭炮也似的槍聲,卻不曾落地;他凝結在半空之中的最高點上,胸口迅速滲出一枚血紅殷殷的「終」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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