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五十六年一月,家父收到最後一張字謎「備33」。這是一個孤立、偶發的事件——套用汪勳如在《天地會之醫術、醫學與醫道》一書中所説過的話——「沒有人會將之和其它曾經發生過的,以及未來將要發生的事件合併觀察;不作這樣的觀察,便更難追討出單一事件的眞正原因。」
「備33」是這樣寫的:
「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這更不是什麼戰史的材料了,當然不能歸檔。然而箇中蹊蹺卻在於它是半首杜甫的五律——〈月夜憶舍弟〉,少了底下四句不説,還寫在一張極其不尋常的紙上。那紙僅有巴掌大小,是一種叫「百葉柬」的古制紙,應該是十分珍貴的骨董了。家父持之細看,但見那蠅頭小楷,分明是明代倪鴻寶的筆意;正狐疑着:怎麼得着件書藝奇珍?忽然手上的紙一滑,登時在拇食二指之間鬆脱了。奇的是紙片輕盈如無物,居然當下散開,成了六片薄如蟬翼、呈半透明狀的紙膜。家父這才想起:百葉柬號稱百葉,乃是經巧匠手工以極黏稠的紙漿經密簾反覆蕩壓而成。上好的百葉柬,可以層層揭起,唯揭脱之後再也不能重新聚貼如初。至於他眼前散落一地的六張,實為一張之上的六層;而先前這六層之所以能夠附着在一起,祇不過是靠着那半首〈月夜憶舍弟〉的墨瀋膠合而已。質言
之:是有人先用不知什麼法子把一張(其實是一角)百葉柬揭分了六層,再迭合起來,寫上了這半首詩,使之暫時復原。未料經家父手指捻搓,遂又分離了。家父見損了這古紙精書,覺得不忍,想要將六層紙膜拾起、貼合,豈知手勁兒稍重,紙膜卻紛紛破了。這才不意間脱口誦出〈月夜憶舍弟〉的下半截:「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寄書長不達/況乃未休兵」。
杜甫此詩作於大唐幹元二年,時在秦州,史思明已叛,陷洛陽,正是兵荒馬亂、劫灰瀰漫之秋。家父轉而忖道:寫這詩的人恐怕不是因為紙張狹仄、全詩書寫不下、才祇寫了半首;實乃以欲語還休之勢明説杜子美前半首之文,以寓後半首之意。在那一刻,家父還以為寫這半首詩的人是有鑑於「反攻大陸」之無望,而要家父同感其羈旅思鄉的情懷。
此後,備考檔再也沒有增加任何字謎;家父懵然無覺,自然不會以為「寄書長不達」所指的是家父並沒有善加利用這些另有意旨的數據——在當時,他甚至不認識這些資料。
一個孤立、偶發的事件——或者一則失落了和其它材料之間任何關係的材料——是不具意義的。倘若我如此寫:「民國五十六年一月,家父收到半首寫在一小塊百葉柬上的杜詩。」便毫無意義;然則,讓我們試着去發現:環繞在此事前後一些散落的、飄零的、支離破碎的片段。之所以令我着意於此、不可自拔的還是書袋裏的七本書:民國五十六年一月是《上海小刀會沿革及洪門旁行秘本之研究》出版的日子,此前的三本書是連續在一年又兩個月之間密集出版的;此後的三本書卻每隔五年才出版一本。這裏面難道不該有一個「為什麼」嗎?
在我生命的歷程中,民國五十六年一月是模糊到幾乎不存在的。我的小學四年級唸了一半,渴望家裏能擁有一台電視機——那樣我就不必趴在對面鄰居的空心磚牆上看《斷刀上尉》和《勇士
們》。和我一起趴在那牆上看美國影集的還有小五和小五背上的孫小六;我們都不知道孫小六即將在半年之後遭到生平第一次的綁架,也不知道孫媽媽將因之而鬧自殺,孫老虎也從而以「在家進修」的方式離職,開起出租車來。我們大約都承認生活是靜止的、平淡的、一成不變的——誰家也買不起電視機,直到永遠。我們甚至不知道全村將在一二年之內全數遷出,搬到這城市的另一頭去,住進四層樓的公寓,認識雙和市場邊巷子裏的彭師父、彭師母;更不知道我們將在咫尺有如天涯的水泥樓房中漸漸長大、滋生令人血脈憤張臟腑悸動的情感,遇見早已在暗中改變我們命運的人。我們最不可能知道的是:在很多很多年之後,我們竟然想不起民國五十六年一月間發生過什麼。
就我記憶所及:距離這段時間最近的「一件事」其實是在民國五十五年十二月中旬的一個深夜發生的。當時我們稱之為「户口普查」。據説在我出生前幾個月也曾經普查過一次,那一次全國聯播電台播放出十二響鐘鳴之後,有十五萬個普查員同時出動,到台灣全島各地進行查訪。為了讓這普查工作順利無礙,政府規定各個城市鄉鎮的街道上不許行駛任何車輛;人人留待家中,門户通宵開放,燈火齊明,以守候普查員來向每一個國民查詢其年籍、身分、職業和生活狀況。
上一次我錯過了,可這第二次我卻全程參與,且印象深刻。
上門來的普查員是個走路有點兒跛的年輕人,一進屋便喊了家父一聲:「啓京先生。」家父愣了一會兒,道:「你是——」普查員湊到家父跟前低聲説了兩句話,又昂聲道:「其實合該有緣,不必見外——咱們還是同一條船來的,只那時候兒我還小,才十來歲,啓京先生一定不記得了。」説完徑自一屁股坐進一張藤圈椅裏,一手往茶几上擱下一個厚甸甸的紙冊子,另隻手往椅腳邊拄起一支大約有茶杯口粗細的長條筒子。
家父在這一刻改了語————:「怎麼?怎麼是您——您怎麼親自來了?這,不是户口普查麼?」「若不趁着這個機會來拜望拜望,就太失禮了。啓京先生投師忒早,是『理』字輩兒前人,無論如何我也得親自登門請教的。」
「這怎麼敢當呢?」家父從家母手裏接過一杯熱茶,捧上前就幾面放下,倒退一步,甩兩下袖子,右膝打個彎顫——分神見我坐在一旁,狠狠白了我一眼,我連忙彈站起來。那普查員卻笑道:「別介!孩子是空子,您也不必多禮;我這腿子前兩年行功岔脈,不靈便了。咱們坐着敍罷。」家父倒也奇怪,始終沒坐下。其情狀好似我們在學校裏給叫到訓導處捱罵的一般——雙手貼緊褲縫、微垂着腦袋,嘴唇一開一闔,彷佛答着,可㈱㈩不了聲。
「我聽二才他們説啓京先生飽讀詩書,滿腹經綸,是風雅中人。因此尋思:要給啓京先生帶個什麼見面禮兒好些——什麼南北貨也罷、舶來品也罷,哪怕是金珠瑪瑙,恐怕都嫌傖俗了呢!我於是在祖宗家門兒翻箱倒籠,尋覓了半天,給找着這個——」普查員説着,朝椅腳邊那長條筒子一指,繼續説道:「是『老爺子』生前珍藏的一幅畫,上下皆無款識,看起來倒極像是『老爺子』的先師方先生的筆墨。鳳梧公的畫——啓京先生是知道的——可説是價値連城了。庋而藏之,可以傳世;哪怕是眞有什麼應急之需,到處也都有識貨的行家。尤其是沒有題款,脱手更方便——」
「您太客氣了。這禮物太貴重,張某人不敢收,也收不起。我只身在外行走多年,兩度投軍,早已是逃家光棍;豈能再糟踐老爺子的珍藏、鳳梧公的墨寶?不不不、您還是拿回去罷。」
説也奇怪,這普查員自此根本就不理這個茬兒了,另岔一題,問道:「聽説這一趟啓京先生回部任差,是一位李資政給薦的,可有此事?」
「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薦這差使的是位王代表,至於王代表又請託了什麼貴人,我就不太清楚了。」
「那麼,您也沒見過李資政嘍?」
「王代表是介紹過一位先生見了一面,到差之後也沒再會過。」
「那好。」普查員伸手捧起茶杯,掀開蓋兒撥散了浮葉,卻沒喝,又把蓋兒闔上,笑道:「啓京先生應該聽説這兩年匪諜潛伏分子十分猖獗的情況罷?」家父囁嚅着,好像應了句什麼。
「這一向都有情報説:暗裏不少活動,要破壞咱們反攻的大業。啓京先生既然人在部裏,也就不需要我多嘴多舌地嚼咕什麼了——一切,都以救國救民的任務為先;啓京先生請千萬留意,若有什麼不尷不尬的人物動靜,務必同二才方面知會一聲。」
説完,普查員拾起几上的紙冊,朝家父晃了晃,意思彷佛是説:「就這樣兒了」隨即一拱手,左掌右拳揖了揖。家父更是虔敬異常,當下分甩雙袖,右膝打個彎顫,道:「恭送尊駕——」
「免免免——」普查員扭身推門,出去的時候朝我擠了擠眼睛,又揚聲衝家父道:「別忘了!
我是來普查的。」
老實説:原本期待着像過年守歲一樣通宵待客、接受「普查」的我其實是失望的。再加上日後從小三、小四甚至徐老三等別家的夥子們口中所得知的情況,也頗令我不快——在旁人家,那二儀的確熱鬧非凡。有人説普查員談笑風聲、言辭親和;有人説普查員容貌嬌美、豔光四射。接待他們的家庭總竭盡所有地端出瓜子糖果,有如迎迓一位遠道而來的嬌客,眾人圍^閒話,笑逐顏開——
果眞像過了個大年一樣。我能湊什麼説的?我説我家來了個長了條木腿的情報人員,那條腿是被匪諜打傷之後鋸斷、重新配置的義肢。除了小五之外,沒有誰相信我編的故事。
倒是那普查員送給家父的一張畫有些意思。當年在南京東路、遼寧街的老眷舍家户之間,都是竹篾子芯兒糊黏土砌成的土牆,逢上地震就裂,長長一道璺子,現成是個鑿壁引光的態勢。家母便把那畫張掛起來,正擋住那裂痕,也屛阻了隔壁劉家小鬼窺伺的眉眼。
畫是裝裱過了的,橫幅左右約可六尺、上下高二尺有餘,一旦展開,差堪是整面客廳的寬度。畫面左首是一片樹林,林外有院牆、林中是個亭子。亭裏一張石桌,桌上置布酒菜。繞桌祇坐着兩位古人,臉兒大的一個着紅袍、頭戴官帽,正抻臂攤掌,彷佛侃促談論着什麼。坐在他右手邊的一個臉子小些,耳朵卻出奇地長,扎個包頭巾,身上一襲藍衣。但見長耳之人右手指間夾着一隻筷子,另一隻則似乎半欹半斜地剛從指縫之中滑落,筷子尖兒輕輕點着盤中的一條魚——這個細節是我先發現的,設若當時沒能發現這一點,恐怕我家是不可能買下第一台電視機的——回頭再説那張畫:看來像是正吃着飯、聊着天的兩個古人的右邊、也就是亭子的另一側,又是一片樹林。這一邊的林子佔去畫面中間很大的一塊位置,樹幹比亭子左邊的林木都粗,枝梢之上點點離離結着翠綠色的果子。樹林的下方有個小池子,池畔則是假山。再往下,便是從畫面左側綿延而來的半截白色院牆——這牆的絕大部分都給牆外密密匝匝的樹影遮去,祇在此處露顯得多些,可以看出牆是用大塊的方石砌成。
至於假山右方,另有幾竿竹子,竹栽成一字排列,像是斜斜地把整個畫面切分成大小不一的兩^塊,右邊較小的這一塊上既無庭院、也無人跡,竟是一方菜畦。畦間的確冒出一叢一叢的菜葉子,
一旁還擱着個水桶,桶中盛了清水,舀水的木勺子給人隨手扔在地上。
在菜園的外頭——也就是畫幅的最右邊,竟然是一陣烏滾滾、灰濛濛的煙霧,其間還夾雜着犀白的波紋,有如龍捲風的一般。這一部分十分昏沉黯淡,所幸教一座掛衣服的立架給遮去了,是以還不怎麼礙眼。
有好一段時日,我每天站在牆邊,仰臉觀看那張畫,非常羨慕古人居家能有那麼大的一座宅院。比之我們住的鴿籠眷舍,其寬敞舒適不知凡幾。有一次我同家父説:很想搬到那畫中的大院子裏去住,家父説罾,「你要是眞住進這張畫裏,洗澡的風光不都讓劉家的給看去了。」
不過這沮喪不了我日日在畫前觀看、摹想的興趣。我甚至替那畫中的古人起了兩個名字,一個叫「紅大哥」,一個叫「藍二哥」,他倆的故事大約就是當官的「紅大哥」請小老百姓「藍二哥」做客吃飯,喝「五加皮」、喊「四季財」、「八匹馬」,幾乎就是家父和我老大哥飮酒划拳的情致。
偏有那麼一天吃晚飯的時候,家母嘟囔我筷子拿得不好,將來長大了出門做客要鬧笑話給人説咱們家教不嚴。我抗聲應道:「人家『藍二哥』也不會拿筷子。」家父漫不經心地問:「『藍二哥』又是什麼人?」我隨手朝壁上的畫一指:「他。」
家父順勢看一眼那畫,扒了兩口飯,想想不放心,碗筷一擱,起身上前,覷眼睇了睇畫上的「紅大哥」和「藍二哥」,退兩步再將整幅畫左右打量了一回,匆忙嚥下食物,回頭跟家母説:「方鳳梧作畫向例不用典——這畫,不是他的。」
「假的?」家母怔了一怔,道:「假就假罷;説咱家有幅眞畫人家也不信,掛上了還得瞎操
「不是眞假的問題,是這畫裏另有門道——」家父沉吟道:「既然是萬老——子所藏,又不是方鳳梧的眞跡,難道會是他畫的那一張麼?會是那一張麼?」
這張畫究竟是在什麼時候給取下來的?我已經記不得了。總之「紅大哥」和「藍二哥」對酌的光景倏爾消失,要直到幾十年後我按着徐老三的小冊子找着已經改頭換面的「人文書店」,才又看見它,也才完全看懂了圖中的典故,知道了畫外的故事。在民國五十五、六年間,我很快地就忘了那張畫;因為家父嫌那畫勾起他不堪回首的往事,託人變賣,不意竟得了個好價錢,買了一台電視機。
可以先附帶提點的是:那張書一畫的是曹操和劉備煮酒論英雄的故事。不消説,「紅大哥」正是丞相曹操、「藍二哥」則是使君劉備。典出《三國演義》第二十一回。
昔日漢獻帝立朝,曹操專擅,成「挾天子以令諸侯」之局。獻帝無可如何,祇有血書衣帶!交付國舅董承,意圖號召「十義」,共聚天下兵馬伐曹。是時劉備寄人籬下,凡事俯仰曹操之意,不得不假事學圃,權扮種菜園丁。未料忽然有這麼一天,關、張不在,曹操派了許褚、張遼自變量十人入園,來請使君過相府酣宴。席間曹操遙指空中密雲「龍掛」,謂:「方今春深,龍乘時變化,猶人得志而縱橫四海。龍之為物,可比世之英雄。」又説:「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這一來,讓劉備吃了一驚,還以為曹操看出他的私志潛謀,遂使「手中所執匙筋,不覺落於地下。」偏在此時天雨將至,雷聲大作,劉備乃假意怕雷聲,將場面掩飾過去、也當下巧釋權奸之疑。
祇不過在我遐想着「紅大哥」和「藍二哥」的童騃歲月,並不知道這張畫其實藏着個典故,更
不知道藉由這畫中典故傳遞消息的正是日後的「面具爺爺」李綬武——畫紙上的曹操與劉備則分別隱喻着「老頭子」和萬硯方。
由於前後都沒有落款,亦未題識時間,乍看之下,這畫不過是張融人物、樹石於一景的作品,除了工筆描繪的細節生動入微之外,並無異常之處。然而,眞地沒有什麼異常之處麼?如果我在民國五十六年時便有足夠的智慧讀懂《神醫妙畫方鳳梧》,則想必會發現:萬硯方之所以珍藏這幅畫,豈是因為他看不出這畫出自仿手?相反地,正因他知道這畫看來像極了方鳳梧的手筆、卻出自仿偽;遂從而明白:仿畫者乃是要藉擬似的筆墨來喚起注意,一旦看出這畫之於方鳳梧的眞跡祇是「形似而神非」之時,觀畫者已經了悟了畫中用典的喻義是在提醒他:「老頭子」(曹操〕對萬硯方(劉備〕是存有猜殺之意的。更隱微藴藉的是:劉備以一個捏造的遁辭——畏雷——掩飾其「失驚落筋」的眞相,而仿畫者又何嘗不是以一種捏造的方式來揭示觀畫者眞實的處境呢?
這樣説似乎把情形描述得過於抽象了;其實不然。在《神醫妙畫方鳳梧》這本書裏,就曾經具體敍及這一樁藉工筆細繪之圖傳達秘13訊自〖的事件梗概。我先把這幾段文字翻譯成白話文,夾附於此:
「我的老師方鳳梧先生一向以為:繪畫這門藝術有幾個漸進的層次。首先是求形貌近似實物;因為不經過這一階段,畫家便不能體會自己和外物之間的關係。修養稍微高些的畫家便不會以形似為滿足,他還會要求作品能夠表達意義,這是第二個層次。若要更進一步,畫家更應視其作品為表現某一意義的唯一形式,而非表現普遍意義的尋常形式,這是第三個層次。再進一步,畫家還應當注意:某畫是在向某人傳達某義,而非向所有的人傳達某義;是以畫家還須懂得如何讓這唯一的意
義只容會心人賞識——這便是第四個層次了。一旦進入這個層次,一幅繪畫便猶如一封私人的信函,寫信的人和讀信的人都會感悟到彼此之間無上的契合。
「方鳳梧先生作畫秉持此理,行醫亦然。對於看似同一病徵的患者,他從不開相同的藥方,總在千方百計診查出病家如何飮食起居、行止坐息的諸般細節之後,仍不肯輕易施針用藥;他總是這樣説:『針藥方劑如丹朱水墨,須在極微小處留意全局,偶一不愼,反而貽禍深遠;一張畫畫壞了,還可以廢棄不顧,拿來糊窗糊壁、覆飯覆盎;但是一場病診誤了,豈不戕賊性命?那就傷天害理了。』
「從這一點去看,方鳳梧先生的繪畫藝術倒極有可能是從他對個別病理的體會起步,而發展出前面所説到的四個層次。一幅畫的美妙,既不在它如何圖眞形似,亦不在它如何寓意存思,而是在它如何顯藏露隱,使某個觀畫的人能獨得所悟——一幅卓越的繪畫,就像一帖高明的藥方,恰好祇能適用於一個需要它的對象。得着那帖藥方而痊癒的病家倘若不祇一個,祇能看成是病家的運氣、福祉,而不該是醫者追求的目的。同樣地,一位優秀的畫家的任何一幅畫,或許祇是為了向某|個獨特的觀畫者傳遞一個知音識趣的召喚,倘若這幅畫不只得着一個知音識趣的觀者,祇能看成是觀畫者的獲益,而非畫家的成就。
「大約在三十多年前,我曾收到一幅匿名人氏寄贈的繪畫。此畫無款無識亦無題,且未經裝裱。初寓目時,祇覺中的一列竹栽十分突兀,各株姿影竟一模一樣,渾似方鳳梧先生所擅繪之孤竹,不過是衍一株為一行。這刻意為之的筆墨非徒襯景而已,更在示告:畫這幅畫的人是要藉由我^對方公繪藝的翫熟洞悉來指點我一些意義。
「再閲此畫,我立刻發現它看似説了一個曹孟德煮酒論英雄的故事,其實還隱藏着別的細節。其中最明顯的是身着藍衣、看似為『失驚落筋』的劉玄德的人物。此人在圖中左手懸空、右申^1,但是畫者祇畫出了他的九根指頭,偏就是右手的食指屈曲,看似為刀鋸截去。試想:劉玄德故作畏雷之語以掩飾他識破曹孟德暗藏殺心的事實,則失落一隻筷子的食指反而應該是戟張而非攣屈的;之所以攣屈成截斷狀,豈非另有所指?我於是再仔細硏看,又發現畫面右邊——也就是傳説中使君種菜的相府後園地上——放置着一個水桶,桶邊有隨手棄置的木勺。看來這是因為當時許褚、張遼銜命率眾來邀梅亭之宴,劉玄德去得匆忙,隨手將勺扔了。然而仔細比對便可看出:桶中所貯、尙餘清水數升,可是勺底卻呈青黑一片,彷佛殘餘着什麼尷尬物事,使人無法不往殘餘着毒物這一方面去想。
「再看那藍衣人,頭扎包巾,的確像是剛從菜園裏扔下澆作、前來赴宴的模樣。然而,若説匆促間來不及將木勺置於桶中,卻怎麼來得及換上一身長袍呢?倘若劉玄德原本就是穿着一身藍袍在後園澆水種菜,則何以不擔心在俯仰曲直之間弄髒了袍角呢?^他為什麼不往袍子上繫條束帶、以便綰住下襬、免得沾染泥垢呢?是以,衣帶之闕如必定另有密音心。
「這幾處十分細微而不合情理的小節立刻令我想起另一個和曹孟德有關的故事;即是建安四年春三月,漢獻帝賜國舅董承衣帶詔、密令其糾合諸候、殄滅曹氏的故事。依畫中所繪者看來,這藍衣人既是劉玄德,更兼董承和吉平的角色。獻帝密頒衣帶詔之後,太醫吉平曾與董承等共謀,吉平為示忠忱義憤,更咬斷一指、作為誓憑,並設下毒殺曹操之計。孰料事機不密,為董承家奴秦慶童泄報於曹。曹孟德故意邀董承赴宴,席間將失手被捕的吉平推至階下,問曰:『你原有十指,今如
何祇有九指?』平曰:『嚼以為誓,誓殺國賊!』嗣後董、吉自不免遇圭口殯身。這一段着^!的故實便隨着《三國演義》而廣為流傳。畫這幅畫的人刻意在圖中留下的幾處令會心者起疑的筆墨,其實是在避過尋常人耳目,而獨欲令我翫味出圖中這藍衣人並不是一個人,卻是三個人。按諸當時我個人的行事處境,不難赫然有所憬悟:這位素昧平生的畫家的確是在向我——以及輿我往來密切的兩位人士——示警。這幅畫亦決計不是什麼以歷史故事為題材的作品,而是一封向我吐露微妙消息的秘密信函。」
坦白説:我在三民書局二樓初讀這幾段文字的時候非但不覺得它有什麼道理,反而認定《神醫妙畫方鳳梧》的作者萬硯方果眞不過是個家大業大、財大勢大、是以談起藝術來口氣也大得令人生厭的黑道糟老頭。如果以他的持論來鑑賞繪畫或其它藝〗術品,則一切創作表現都應該是望文生義的字謎而已了。反過來説:藝術創作如果不是出自原有所本、密有所指、暗有所藏、私有所期的一套暗碼工具,便根本不能成立。我對這種索隱派的解讀策略一向是嚼之以鼻的,若非其中提及醫道的一段頗為細膩好玩,引起了我一時的興味,我大約根本不會讀下去。或恐也就是在?讀到太醫吉平遇害之後的這個段落結束之際,我隨即扔下了《神醫妙畫方鳳梧》,另往醫藥叢書中去抽揀了那本《天地會之醫術、醫學與醫道》而翻看下去。總而言之,當時我徹頭徹尾忘記了自己在年幼之時曾經日日面對過的一幅圖畫——正是同一張畫,掛在我家四席半大的小客廳壁上少説好幾個月。家父在我發現了畫上的「藍1一哥」不會用筷子之後火速賣了它,我家開始邁入「有電視機階級」。然而,以後見之明視之,世事自然有較此更為重大者。221如果將民國五十五、六年之間看似無關的一些事件羅列出來,則「備義」以前半首〈月夜憶舍
弟〉寓涵後半首〈月夜憶舍弟〉的意思便明顯得多了;非但如此,就連我手邊這七本書之所以在出版日期上有着如此大幅度的間隔也有了初步的解釋。
約莫就在西門町新生戲院發生一場大火——民國五十五年一月十九日——之後不久的二月初,國民大會在台北陽明山召開臨時會議,「老頭子」還以中國國民黨總裁的身分召見所有國民黨籍的國大代表,務希貫徹黨的決策,通過修正「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大火發生滿一個月的當天,第一次國民大會第四次會議正式揭幕。再過整整一個月的三月十九日,大會三讀通過由張知本、洪達展等人提出的「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修訂案」。這個案子的主要內容是為臨時條款增列第四和第五兩個條款。
第四款:動員戡亂時期,本憲政體制授權總統,得設置動員戡亂機構,決定動員戡亂有關大政方針,並處理戰地政務。
第五款:總統為適應動員戡亂需要,得調整中央政府之行政機構及人事機構,並對於依選舉產生之中央公職人員,因人口增加或因故出缺,而有增選或補選之必要者,均得頒訂實施辦法。這兩個臨時條款實則即是為「老頭子」個人增加權力,使總統有權直接召集五院院長和一干軍
政首長,掌控全國各級機構的人事和行政大計。
依據第四款的法源,「老頭子」隨即在民國五十六年二月一日頒佈了「國家安全會議組織綱要」,該會主席自然由「老頭子」本人兼任;成員則包括總統、副總統、總統府秘書長、參軍長、行政院正副院長、國防、外交、財政部長、參謀總等等。「老頭子」也因而透過國家安全會議而成為全國唯一合法獨裁的領導人。
以現實言之:「老頭子」原本就是總統曁執政黨總裁,何須駢拇枝指、迭牀架屋、另組什麼「國家安全會議」來擴權呢?在張知本和洪達展等人修訂臨時條款的提案裏,曾經提出了三個理由:其一、面臨反攻時機快要到最後的成熟階段,為使憲政體制適應戰時需要,應授權總統,以貫徹統帥權之行使,爭取勝利成果。其二、為有效執行動員戡亂業務,對中央政府行政人事機構的編制與職權,必須能機動調整,所以應授權總統適時、適切地處分。其三、中央民音——機關公職人員老成凋謝迅速,應授權總統訂定選舉辦法,以增補選中央民意代表。
事實上,上述的第三點非但不是理由,更祇能看成是維持動員戡亂體制的一個步驟或作法;至於第一和第二點,則暴露了一個在日後看來不可謂不驚人的內幕^那就是在「反攻時機快要到最後成熟階段」之際,有人做了「不能有效執行動員戡亂——務」的事,而現存「中央政府行政人事機構的編制與職權」又無法「機動調整」、「適切處分」,而不得不由「老頭子」出面再加整頓,以貫徹統帥權之行使。
從「國家安全會議」的成立時機、以及其直接掌控國家安全局、國防部台灣警備總部、調查局以及全國各級警政單位等龐大的情治系統和資源看來,內幕似乎是確然存在着的。
一旦從這樣一個必欲見其可疑的角度設想,則凡事無有不可疑者;就連我剛才提到的那一次户口普查都顯得別有作用了——我們為什麼不可以將彼一行動看做是某種大規模的清查和搜捕作業、而其目的正在於尋覓甚至緝拏一些曾經阻撓或破壞了「動員戡亂業務」的人呢?^那個到我家來普查了半天的跛子不是口口聲聲説什麼「這兩年匪諜潛伏分子」如何如何,以及「破壞反攻大業」^又如何如何的嗎?
在這麼琢磨着的時候,我幾度險些脱口而出,想要央求家父讓我把他存在計算機裏的另外二十七條「備考檔」給一口氣看了。我直覺認為:其中一定還有些可以拼湊解讀的文本,暗藏着不少在當年促使「老頭子」隻手重整國家情治系統的秘密。可是話才到嘴邊、卻又縮回了喉頭。我不知道該如何確切解釋這種即近而情怯的感受——或許是我體^:那隻藏頭匿尾的老鼠又在騷動着了;牠正掀挑着稀疏而敏鋭的鬍鬚,提醒我:咫尺之外這個看上去頹喪失措、侷促不安、且顯然替他的兒子憂忡無已的老人恐怕也有他非常非常之老鼠的一面,他也有不該被任何人挑動、觸犯或撩撥的隱衷。為了向他的兒子揭露這世界有多麼地危險可怖,他已經一而再、再而三地撕裂他心底最脆弱的傷口,讓原本已經被流逝的時光和瑣碎的生活輾拂癒合的痂痕又湧出鮮血來。在這樣想着的時候,我抬腳尖勾起那袋書,探手抱住,低低喊了聲:「爸。」
老人抬了抬眼皮,從某個我無從得知的回憶中醒來,怔怔地望着我,彷佛以一種不勝哀矜的神情在跟我説:什麼也別再問了、什麼也別再想了;像我們這種老鼠一樣的小人物能活一天算一天,逃一步是一步。然而,即便是這樣卑微的幾句話,家父都沒能認眞説出來,他的一生似乎總只能對於我們所無能為力的世界抱以疲憊至極的沉默。
「可是我不能像你一樣,爸。」我順手抓起桌面上那本《七海驚雷》、塞進袋裏,道:「我可不想將來收到什麼狗屁倒灶的渾蛋寄一堆我兒子打野炮的照片來嚇峻我。」
「你不想想高陽麼?」這是家父的最後一記掙扎。他一手托住額頭、再度瞑上雙眼,有如預見了多麼不忍卒睹的景象之餘,猶揮之不去地搖晃着腦袋。
「高陽生前要是來得及把這些東西整理清楚——」我把那袋書和文稿高高提拎在半空之中,
道:「寫成了書、發表了,讓大家都讀到、也都明白了;也許還不至於遭了『他們』的道兒——」
「你、你想怎麼着?」家父像是忽有所悟,雙手朝藤椅扶手上一撐,站起了身。此際我早已拔下房門插梢,扭喇叭鎖,勉強擠出一絲不知該説是安慰他、還是自我安慰的笑容,道:「但是『他們』絕對想不到:我可沒有高陽或者你那樣的耐性,非把事情硏究透徹了不可——」説到這裏,我已經衝出家父的書房,跳過長几,直往屋門奔去。
家父在我身後好像還追問了一句:「你要幹嘛?」我的答覆則飄蕩在整棟公寓之外的夜空之中:
「我會把他們攪渾、攪亂的世界攪得再渾、再亂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