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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風雲渡海

    根據我平素的觀察,民國三十八年渡海來台的外省人絕少向他們的子女描述海期間的生活細節。大部分即使是善於回憶或描述的人祇會使用較多的形容詞去強調當時場面的混亂或驚險,彷佛旅程中他所看到、聽到、嚐到、嗅到、觸到和想到的,可歸於名詞性的事物都在過度的恐懼中失落、湮沒了。比方説:像彭師母那樣會説故事的人在提到這段往事的時候也只説風浪多麼多麼地大、人多麼多麼地擠、共產黨的炮彈打得離船身多麼多麼地近,接下來猛裏一跳,就跳到船靠了岸,有小販來賣香蕉;那香蕉是多麼多麼地甜,又多麼多麼地便宜。大家吃了個死飽,以至於日後看見香蕉又是多麼多麼地倒胃口。

    我在年紀還很小的時節便想象:也許有一天我長大了,得找個機會仔仔細細追問一下家父家母:他們是怎麼來的?坐什麼船?那船有多大?形狀如何?買了船票嗎?船票長什麼樣兒?航行時間有多長?艙房裏的設備呢?睡的是那種美國電視影集裏出現過的吊牀嗎?……事實上我從來沒有正正經經詢問過這些,或許是關於逃難這件事家裏一直有種不堪回首、諱莫如深的氣氛,或許是我並不那麼好奇,也或許我總以為它是唾手可得的一個人生的零碎片段而未加珍視;無論何者,家父出乎我意料地主動説起來,反而不如我所預期的那樣有着驚心動魄的史詩格局與壯麗景象——它充滿了卑微、瑣碎、令人不忍逼視凝思的紊亂細節;渡海行動本身顯然就是摧人生記億完整性的一個手段。

    在開始敍述此一日後看來意義重大的倉促遷徙行動之前,家父伸手指了指「白邪譜」倒數第二行底端,也就是排在「項迪豪」之前的兩個名字——施品才和康用才——接着那句「果然是無所遁逃於天地之間啊!」的話説下去:「這兩個人,原先是我老漕幫中的光棍,是『老爺子』跟前的扈從;輩份不算高,可資歷和聲望卻因為是『老爺子』家臣的緣故而非比尋常了。」

    家父一向對他曾經在幫這件事守口如瓶,忽而説了這麼一大串,聽得我不由自主張口結舌起來。尤其是扯絡上施品才、康用才這兩個名字——他們不正是徐老三那張江湖圖上腳跨哥老會和國防部情報局兩個勢力範圍的「兩位老資格」嗎?當年在美滿新城一巷七號頂樓上(甚至更早之前在茶園的倉庫裏)被孫小六打了個落花流水的不也是他們嗎?

    「把你和歐陽崑崙的女兒那迭子妖精打架的照片寄給我的,恐怕也是他們。」家父沉吟了半晌,抓住一隻眼鏡腿當搖鼓軸子似地轉了起來,道:「難説他們是從你身上追出了我,還是從我身上追出了你;總之把咱爺兒倆搓成一股,想必是合情入理的。這,得從民國三十八年五月底説起。」

    民國三十八年五月二十號,台灣省主席兼警備總司令陳誠宣佈全省實施戒嚴。戒嚴期間除了本島的基隆、高雄和澎湖的馬公三港在警備總部監控之下開放船隻進出之外,其餘各港一律封閉。對於當時仍身在青島的家父、家母而言,這是一道遠在天涯、毫不重要的消息,他們甚至全然無從想象:一個東南方數千裏之外的小島開始盤查出入人口的這件事同他們會有任何關係。

    在那個日後看來至為重要的日子裏,家父念茲在茲的一個問題其寶;微不足道:他究竟應該參加一個濟南同鄉的生日局、還是老漕幫為某重要「幫朋」所舉行的接風宴。這兩個應酬恰巧撞在同一天下午六點。家父若是參加後者,則必須獨自前往觀海山西側、浙江路北端最高處的聖·愛彌兒教堂旁某酒樓——此行極密,連家母都不可與聞。若家父參加前者,則可以攜家母一同前往西鎮南村路上的杏閣飯莊,之後再和那些同鄉們徒步去至僅有一箭之遙的天成大戲院聽戲。正由於兩地相隔甚遠,勢難兩全,家父懊惱了半日,才由家母拿定主意,謂:家父何不徑自赴老漕幫之會,而由家母代往西鎭南村路參加生日局,待老漕幫這廂散了,家父再往天成大戲院接家母回住處,如此安排,勉強算是兩頭靠岸,起碼各不失禮。

    孰料家父乘了輛人力車剛到聖·愛彌兒教堂門前,便閃出兩個疾如風、動如火的練家子,趨前對家父道:那位重要的「幫朋」人是來了,卻不是來參加什麼接風宴,當晚的聚會一無酒、二無餚,便餐云爾;目的祇在問一個點頭與搖頭的「然否」。點頭的即刻發給船票,搖頭的當下一揖而別。家父一聽這話,比沒聽還胡塗,忙用暗語盤問那兩練家子,一連盤了十八個來回,才知對方果然是本幫光棍;一個叫施品才、一個叫康用才,並稱「哼哈二才」的是也。這「哼哈二才」情知家父是「理」字輩兒的前人,在幫既久、隸籍固深,不可輕慢,是以執禮甚恭,答問亦十分詳盡。然而家父一向落拓成性,鮮少過問幫中事務,也不願意倚仗着什麼資格輩份耍些不必要的派頭,遂低聲下氣地詢問起來:究竟是多麼重要的關節?為什麼祇問一個「然否」即定去留?不料那「哼哈二才」聞言竟板起臉孔道:「人家『幫朋』交代,凡事不必多言語。若屬同門同道,自然傾心相托,在籍光棍也無不盡力幫襯;若有異心異志,便沒有什麼勉強共濟之必要,您老就火速拿個主意罷。」

    家父一聽這話便縱聲笑了起來,道:「豈有此理?説什麼點頭搖頭?根本是不問青紅皂白,教人如何然、如何否?再一説:即便張某人點了頭,拿了什麼船票?這船票又是往何處去的?難道連問也不許問一聲麼?呿!」言罷一拂衫袖,扭頭便走;心想若是能追及先前來時所搭乘的那輛人力車,説不定還能趕上杏閣飯莊的宴席。未料偏在此際,一旁酒樓門首晃出來一條人影。此人中等身材,堪當得起虎背熊腰的形狀,年約二十出頭,一頂爍光油亮的腦袋更平添幾許英雄精神。這人笑盈盈朝家父拱拱手,道:「久聞啓京先生為人不羈、處世瀟灑,今日一見,果然卓爾不羣。其實今日之會也沒什麼大了不得的尷尬,祇不過要解釋起來,就嫌多餘。總之眼下時局緊張,兄弟手上正好有幾張船票,又聽説青島地面上有些像先生這樣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的在幫前人;為了替國府積蓄些元氣,也為了替貴幫保留些人才,在下才冒昧請施兄、康兄代為邀請,不知啓京先生是否有意隨國府一道南行,徐圖大事?是以才有這沒頭沒尾的一問——啓京先生如果點了頭,船票立時奉上,今夜當須起程。此去千里,自然非同小可;祇是事急且密,施兄、康兄也有不得已而難言的苦衷,還請啓京先生見諒。」

    以家父在幫的閲歷,一聽便聽出來:對方正是那位重要的「幫朋」。所謂「幫朋」,乃是極受庵清光棍們禮敬的一種客卿。這種人通常不在幫籍,可是卻擁有崇高的地位、也享有特殊的待遇。一般説來:若非與幫中「老爺子」有十分深厚的私交、就是對本幫有過非常重大的貢獻,才得躋身「幫朋」之列。這光頭青年一番話説下來,似乎什麼內情都沒吐露,但是辭氣慷慨、情意懇切,非145但禮貌莊嚴,也顯然藴蓄幾分撼人肺腑的悃悃誠心。家父聽罷點了點頭,道:「可否見告——船是往哪裏去的?」

    「這個嘛——」那光頭青年睨了睨身後那幢酒樓,道:「恕在下不方便説。非徒啓京先生,即便是現下已經領了船票入座的幾位也都是雲山霧罩、不知究竟呢!」

    「張某人身在庵清,原本不該有什麼顧忌,天涯海角,也沒有不可以去的所在。祇不過——」家父一沉吟,道:「賤內如今在西鎮南村路的杏閣飯莊;我若是就這麼上船走人,委實欠缺一個交代。」

    「這倒不難。施兄、康兄俱是『老爺子』身邊的行腳能人,」光頭青年立刻接道:「煩他二位跑一趟,將夫人接了來,不過頃刻辰光,也就交差完事了。祇恐夫人未肯輕信施兄、康兄確為先生遣使,是不是還請先生託付一個什麼樣的信物?他二人持物而往,也好有個憑據。」家父想了想,見那「哼哈二才」在一旁又蹙眉、又咂嘴,神情十分不耐,祇好隨手將一副深度近視眼鏡脱下,交付二人,自便隨那光頭青年進了酒樓。

    一頓食不知味的飯吃下來,洋鍾已過九時有餘。一桌人相互簇擁着離席出門,祇見右首聖·愛彌兒教堂前廣場上炬燈閃熾,及至近前才發覺:竟然是一排四輛黑漆轎車魚貫駛來。家父原本是個霧眼茫茫的大近視,夜暗之下更看不清咫尺之外的動靜,但聽那光頭青年在他耳邊吩咐道:「啓京先生但請放心,有施兄、康兄保駕,夫人一定趕得及上船,絕對萬無一失的。咱們先上車往碼頭去罷。」

    倘若家父早就知道此行的目的地是台灣,他是斷斷乎不會登上那其中任何一輛轎車的。我插嘴問他:是不是因為沒等着家母的緣故,老人居然搖廣搖頭,道:「沒有了眼鏡,我現成是個睜眼瞎子,能上哪兒去?」

    結果眼鏡緊緊抓在家母手上,她和「哼哈二才」早一步已經到了碼頭。一見着家父的面,她渾身上下止不住地抖顫着説:「要上哪兒去怎麼不早説下?我當你是教人給架走了呢!」

    家父不慌不忙戴上眼鏡,四下打量了一陣,見岸邊泊艘軍艦,港裏船上一片燈火通明,把方圓數百丈內照耀得如同白晝一般。到這一刻,身邊除了「哼哈二才」、便祇同桌吃飯的十餘人勉強不算面生,然而大夥畢竟互不熟識,且看起來人人灰頭土臉、失魂落魄,個個兒面色黯然、神氣蕭索,怎一個張惶了得?再放膽往一旁睇顧,但見穿着陸軍和海軍制服的兵士們扛着糗糧、槍械乃至囊橐、箱籠和些裝盛着不知是彈藥抑或其它物事的桶具,無不齜牙咧嘴,彷佛那一身勁氣早已用盡,卻還在絞緊榨乾地拚命,隨時都要脱力倒斃的模樣兒。

    再過不一會兒,碼頭邊上兩排倉庫大樓的巨型木門也掣開了,一輛接一輛裝滿輜重的軍用大卡車亮着圓通通的兩盞頭燈駛了過來,同時早有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兩標勁裝警衞便緊挨着外側門框、推擋起丈許高的纏絲鐵蒺藜拒馬。拒馬不曾架上,那圍觀看熱鬧的老百姓還只比手劃腳、騎山看鬥;一旦架上了,人們反而猛地慌急起來。有人不顧鐵蒺藜刺鈎橫出,拚命往上攀爬,似乎是想要翻越到碼頭這邊來。無奈才離地兩、三尺,身上已然是刮皮剜肉、鮮血噴湧。饒是如此,偏有那不知是膽大還是氣倔的青年,居然逞足蠻性,自老遠處飛奔近前,想要一躍過頂,然而十之八九都活活掛在拒馬纏絲之間,既不能上、亦不得下,任由後來想要借蔽其身軀攀爬的人摳撲踐踏。倒是偶有一人勉強縱身躍上拒馬頂端,雙腿還未及站定,早被碼頭這邊的警衞持長竿撣打戳刺,登時翻摔落地,自也不免頭破漿出。

    這廂爭執越演越烈,那廂又出了事端——原來有一輛大卡車或許是負載過重之故,又或許是機械發生了故障,才靠近船舷,尙不及駛入吊車板,就失去了動力,無論如何進退不得。這一輛的後面少説還排着七、八輛大卡車,如此堵塞,非但它自己上不了船,連其它各車也只能在原地空轉着引擎,連一分一寸也推移不動。這倒讓拒馬之外的百姓們鬧嚷得更兇了;有怒罵的、有嗤笑的,到頭來還有歡欣鼓掌的。隨即有一頭戴軟帽的將級軍官下了舷梯,問明情由,低頭沉吟片刻,遂向身邊傳令囑咐了幾句。那傳令隨即扯開嗓子衝旁側兵士隊伍以及家父這一夥人喊道:「司令官有令!碼頭區不得有遊手閒人,各位同志一齊動手,幫忙卸貨,加緊動作!」

    照那司令官的意思彷佛是要先將故障的卡車上的物資以人力卸下,再由眾人協力助手,把那空車推上吊車板,俾能吊上艦去。這是無可如何之計,雖説延宕時間,卻連貨帶車都保全了。

    未料傳令才下達了命令,那司令官尙未及轉身離開,家父這一夥人羣之中竟竄出一條身影去——正是那光頭青年。這人二話不説,三五個箭步奔至卡車車尾,反手捉住一塊不知是鈎是環的物事,便將整輛卡車給提拎了個雙輪離地。這且不説,光頭青年像是早就覷準了行進路線——但見他左腿朝前跨出個長弓步、右腿帶右臂猛里拉了個弧圓,那卡車端地讓他給轉了個九十度的直角。説時遲、那時快,光頭青年順勢縮緊身形,向前再一掙,人在空中驟爾挪出丈許遠,身後的大卡車不偏不倚滑進吊車板正當央。

    這一切只是彈指間事,卻着實教在場的數百千人看得個睒睒眒眒,張口結舌。拉過了那輛故障車之後,光頭青年隔着幾丈遠的距離朝司令官拱手抱拳、施了一禮。那司令官睨了他一眼,既不回禮、也不作聲,扭身扶着舷梯續繩、徑自登艦去了。

    就在這一刻,方圓近裏之內倏忽變得鴉雀無聲了。倒是拒馬外的鐵蒺藜上,有一人嗚嗚咽咽地嘶聲喊道:「尊駕既然有恁好身手,怎麼不留下來打共產黨?卻同他們一道逃命去了!」

    光頭青年聞言點點頭,反身朝那人走去,走到近前——距離家父不過三、五尺之遙,便隔着拒馬道:「閣下安知我們這艘船是逃命船而非戰船呢?」

    「那些個卡車上載的都是黃金珠寶,當我們老百姓不知道?」

    家父原先在青島總監部第四兵站任科長,專管大軍糧秣;先前見卡車一輛輛駛過身旁,本能地留意觀察一陣,看那車身篷蓋遮蔽得十分嚴密,可深吸氣勉力嗅聞,自然聞得出刺鼻的黃油味兒——不消説,車上載的俱是些大型機具;看來不是火炮、便是重機槍。以此言之:拒馬外這些上不了船的老百姓分明是誤會或誣枉,才造出了黃金珠寶這般謠言來的。家父轉念一想:也難怪老百姓要造謠滋事;倘若這一趟出航,果眞有什麼作戰任務,則何以非徒總監部沒有一聲知會、卻是由「哼哈二才」和那光頭青年居間通報?此其一。再者,眞要打起仗來,怎麼還能容得家父把家母專程接到,且眼看即將隨行登船?此其二。另外,就是碼頭上那一座可以力舉萬鈞的吊車板了。但見它的上方是四條絞煉、各有茶盅口粗細,分別扣出卡車底盤四角,吊板隨即由一支屋柱般粗的鋼骨撐竿向上曳引,不過幾眨眼的工夫,一輛大卡車便給提拎起十幾丈高,隔空兜轉,猶似老鷹搏兔一樣輕易地擱置在軍艦的甲板之上。至於操控那撐竿和吊車板的,不過是碼頭上的三名士兵——其中一人雙手推移着五、六根鐵條拉柄、另二人則奮力搖兩個徑如汽車輪胎的圓形轉盤,其間數十百個大小齒輪,輪輪相銜,不時發出磨合擦撞之聲。這座神力無匹的機具,家父卻是生平僅見,看它一無髹漆、二無批號,似乎並非軍中所用的裝備,卻怎麼在此幹着運輸軍用輜重的活計呢?此其三。有此三疑,則又未必能説這不是一趟作戰任務,因為碼頭上除了老漕幫相遨的這一桌十來口子沒頭沒緒的賓客之外,幾乎全數是頭戴鋼盔、身着軍服、荷槍實彈的士兵和警衞。

    經那渾身鮮血淋漓的老百姓出言激問,家父不由自主地扭頭瞥一眼「哼哈二才」,那施品才似是會了意,近前兩步,道:「此行極密,恐怕祇有啓碇離岸之後才能同您老詳説究竟。這些閒雜人等的騖言亂語,就不必理會了。」

    這艘軍艦在子夜過後啓了碇,正是民國三十八年五月二十一日。家父和家母給安置在甲板上兩輛大卡車之間一個約有兩席大的鋪位上,前後有白帆布垂覆,上方還張掛了油布篷頂;「哼哈二才」更送來被褥、鍋碗和一個暖水瓶,道聲:「委屈二位了。少時司令官同艦長還要召見,您老先養養有。」

    家父和家母當時並不知道:此後整整四十年,他們再也沒有機會回到這片幅員廣袤的亞洲大陸之上,且終其一生,也不可能再踏上青島這個美麗的港市。正因為對未來倏忽掩至的巨大變化懵然無所知、無所覺,家母並不以為此行有多麼倉促,祇道:「兵站安排這一趟出差怎麼連我也差上了?」一面説着,一面還喜孜孜地笑起來。倒是家父緊鎖雙眉,在肚子裏嘀咕着:就怕不是出差。嘴上卻雲淡風輕地説:

    「可不?你這是頭一遭上軍艦罷?」

    新鮮勁兒沒能持續太久,倒是司令官和艦長的召見一延再延。家母曾經極其簡略地告訴過我:前幾天的航行比蝸牛上樹還慢,人坐在三面布篷、兩邊車板、幾乎密不透風的空間裏,簡直覺不出船身有一尺一寸的移動。原想若是家父能見着司令官或艦長,起碼能打聽出個去向和行程,不料帆布透着天光、又暗下來,暗了幾個時辰、又透了天光。如此過了不知幾個晝夜,除了上排水口去出恭撒尿,以及有勤務兵定時給送點飯食、熱水,人就像是給囚在個地牢裏沒兩樣兒。偶爾撩起前後帆布的一角,所能看見的不外是另外兩輛卡車的排氣管和車頭燈。祇有一回變了個花樣兒:送飯的勤務兵掀開後篷布,照例為了將就地形、單膝落地捧來一頂竹籠。開蓋兒一看,裏頭是兩個用大白米飯揉成的三角形飯糰,還冒着嫋嫋的熱蒸氣。勤務兵赧赧地説道:「報告夫人,今兒過五月節,船上沒有當令的供應,包了幾個菜飯糰,算是粽子了;您——位慢用。」篷布一掩上,家母的淚水落了下來,回頭跟仰臉縮身躺在前側的家父説:「咱們這是逃難了是?」

    端午節當天夜裏,那久候不至的「召見」終於到了。家父隨着一名穿海軍制服的傳令在迷宮也似的船艙裏繞了不知多少圈,來到官廳,門開處,裏頭坐着站着一桌子人;艦長當首座,一旁是掛着將星的司令官,司令官下首還有兩個同司令官一樣穿陸軍制服的校官,兩校官面前是厚厚的幾迭有如名冊、表格之類的文卷,桌子的另一側則站着那光頭青年和「哼哈二才」。官廳狹仄、人氣燻騰,照説要比甲板上暖和;可家父一進門卻不由得倒抽了口冷氣,當眞是滿室冰霜、一陣肅殺。

    「張科長來了。」司令官轉臉衝艦長道:「張科長是第四兵站的文職軍官,和之前那些個光棍、空子之類的人物不同,是不是讓張科長坐着説話?」

    艦長的軍階其實還低些,不過在船當家,另有一番威嚴的客套,隨即答道:「但憑司令官安排。」

    沒等家父一屁股坐穩,司令官衝口迸了一句:「張科長!四兵站那邊説你休假在身,可有此事?」

    「報告司令官:是有半個月的假。」

    「什麼時候銷假啊?」

    家父屈指一算,答不上來了。

    「是昨天、還是前天哪?」司令官有個擠眉弄眼的習慣,説話聲音一大,擠弄得就更厲害,有如《安天會》裏的美猴王一般。看來他根本就沒有要家父答覆的意思,接着喝道:「大軍正在和匪全線作戰,張科長修(休)的哪一門子的瓜架(假)啊?」

    「報告司令官:是上級交代個人把總監部各兵站歷年收支帳目作個彙報,不祇是本第四兵站的業務;為了要出入其它兵站盤點物資,不只在原單位執行勤務——」

    「你今天執行了什麼勤務啦?」司令官猛裏一拍桌子:「老子判你一個陣前脱逃,把你扔下船去,你張科長能有什麼話説?」

    家父不吭氣兒了,聽那兩校官一陣喁喁私語,其中一個道:「報告司令:張科長隨身沒有行李。總監部那邊也證實了:各兵站的帳目彙報資料在五月二十號下午已經呈上去了。」

    「眞能幹啊,張科長!」司令官冷冷一笑,道:「你祇花了五天就辦完了半個月的公事;莫非早知道青島守不住,才混上咱們這條船來了?」

    家父聞言一愣,失聲出口:「青島也淪陷了?」

    「你這個假休得果然愜意!」司令官這一下不只擠眉弄眼,鋼牙一挫,連頂門和額角的青筋都虯結浮鼓起來:「我且問你:時局吃緊、悍敵當前,你居然沒有任何派令便擅離職守,該當何罪?」

    家父心念一轉,忖道:投身在幫,原來就是把副性命依託了大夥,這一點信義,同那不在幫的空子哪裏説得清、講明?司令官執掌的也是一部大軍律法、陣前綱常,果爾要論例議處,也沒有可容回圜的餘地;遂仰臉道:「全憑司令官處置了。」

    「這倒乾脆。」司令官點點頭,道:「那麼我再問你最後一件事:你花了多少『好處』得來的通行憑證?」

    到了這一刻,家父才依稀明白:吆喝他上船的光頭青年原本與此艦官兵並非同一路人馬;説什麼「替國府積蓄些元氣」、「替貴幫保留些人才」之類的話亦不是黨、政、軍方任何一方的立場。換言之:這身手不凡、行事莫測的「幫朋」根本是私自挾帶着他和家母和一桌在幫前人登船的。至於為什麼是他們?容或基於同屬老漕幫庵清光棍、容或基於這些人物確乎有什麼値得「積蓄保留」的長才,然而一時之間,家父已無暇深究。只不過司令官這般咄咄相逼,他更不能連累同門,便道:「報告司令官:我和拙荊自濟南來青島投軍任事,沒有一分錢的家財,也沒有一寸地的恆產。能上船來,也全是看在船票上有總監部戳印、大軍關防,這些既然假不了,又怎麼能花『好處』得着呢?」

    此言一出,司令官反而沉吟起來。一旁原本默然不語的艦長轉臉凝視着那光頭青年,道:「本艦祇能容載一千三百名官兵,如今上來快三千人;如果不徹底清查、斷然處置,恐怕過不了上海,就要全船覆沒了。這個責任,誰能擔待得起?你説上來的都是忠貞幹部,又有誰能做保?司令官所部之下,難道都不是忠貞幹部?他們上不了船,難道就活該淪落成散兵遊勇、在匪軍槍口底下充炮灰麼?」

    「司令官、艦長,」光頭青年朝下座的兩位長官掄了一揖,道:「方才説過了:在下奉『老爺子』手諭,負責轉交船票,個人所經手的,也只十四張爾耳。二位職責在身,非清查船上人不可,這也是按律合理之事。祇這船票既然不假、身分也能核實,二位何不看在國難當頭、大夥應當和衷共濟的份兒上,彼此扶持則個。動不動要挾着將人扔下船去,豈不教親者痛、仇者快麼?」

    家父聽他説話好生不客氣,脊骨煞地一片森涼,暗想:這光頭青年如何這般負氣自矜,居然敢這樣對司令官和艦長説話?一念尙未及轉定,但聽司令官「啪」的聲一掌甩上了桌面:「我日你娘了個屄養的東西!歐陽崑崙!不要以為你頭上頂着個天,老子就不敢把你怎麼樣!」可罵了這麼兩句之後,底下竟然沒話了。聽在家父耳中,司令官的確是不敢把方怎麼樣的一個態勢。

    卻在此際,艦長又開了腔——這一回,竟是衝家父來的——一字一句説得面無表情:「張科長,你再仔細回想一下,那天登艦之時你繳驗的兩張憑證上是不是清清楚楚印着『軍事港務科人員證』幾個字樣?請問:賢伉儷什麼時候在這個單位服務的?」説到這裏,猛可轉臉對光頭青年道:「你口口聲聲『船票』、『船票』,難道認不得這是軍艦、不是客船麼?」

    「分明是滲透分子!」司令官補了一句,可一旁的校官登時朝他移動了一下桌面上的手指,家父偷眼覷見,正是之前在碼頭上繳驗的那張粉紅色憑證——不過從指尖露出的半張看來,卻是背面。家父自己不記得過手繳驗時注意過那「船票」的背面註記了什麼文字,然而看那校官和司令官的表情,似乎也忽地在上頭髮現了什麼。司令官歪擠斜皺的眉眼像是教一層透明膠水給糊住、再也動彈不得了,連忙湊臉近桌、細細又睇視一遍,隨即以指尖將之推向艦長。艦長的神色幾乎同司令官一模一樣,愣了好半晌,才幹着嗓子道:「你、閣下也是——『保』字號兒的?」

    此言一出,家父明白了七、八分。原來「保」字號兒別有所指,正是國防部保密局。這個單位淵源甚早,可以直溯至「南昌剿匪總部」時期的諜報科,那已經是民國二十年左右的事了。民國二十一年二月,「老頭子」復行視事,經過幾年的整頓、擴充,將原先各地剿匪總部的諜報科收編成一個龐大的特務機構系統,而在民國二十六年對日抗戰前夕成立了一個隸屬軍事委員會」的「調查統計局」。局本部設在南京西華門四條巷,下轄三個處。抗戰軍興,「老頭子」親自規劃,把第一處和第二處的職掌分開,前者歸中央黨部執委會秘書長指揮,稱「中央調查統計局」。後者仍名「軍事委員會統計調查局」,實際掌權的便是前文提過的戴笠。

    民國三十五年三月十七日,戴笠和局中人事處長龔仙舫等一行七人自青島搭航委會專機飛上海,行前據報上海天氣不佳,遂多帶了八百加侖燃油,以備萬一不能在上海降落、則可以轉赴南京或重慶。當天下午一點六分,機上駕駛電告南京航委會塔台,説是上海方面聯絡不上,飛機已達南京上空,但是氣候惡劣,無法降落,須折回青島。可是七分鐘之後又有電告:「現穿雲下降。」此後便再也沒有任何音訊。三天以後,美國海軍派出的搜索飛機在南京板橋鎮附近二十里的山上發現了飛機殘骸和連同六名機員在內的十三具遺體。當時目擊該機墜毀的農民指證:機身飛行高度太低,先擦撞到一株大樹、崩落一枚螺旋槳,才翻過三座山頭、撞擊另一山腹,旋即爆炸焚燒云云。此次空難自然影響極大,一時謠謎紛耘,有謂戴氏在機上臨時強令駕駛迫降,以便他能趕往上海與「舞國皇后」李麗共赴雲台之約。有謂機上潛有中共諜員,以引爆備用燃油方式與戴氏同歸於盡——按諸一二週之後發生在山西興縣黑榮山墜機事件中死難的中共參與政治協商會議代表王若飛、秦邦憲及葉挺等人身分看來,自有繪聲繪影的報復臆説而令戴氏的墜機殯命益發顯得撲朔迷離了。

    然而,戴笠身後的「軍統局」立刻爆發了不同地域派系的強烈內鬥。這一內鬥實肇因於早年吸收特務分子時期力求「發展組織,收攬人才」,而未建樹一超然客觀的人事制度使然;遂致種種以黨、圑、社、行營等組織投身特務工作者各倚山頭,形成壁壘分明的角逐之勢,而有廣東派、浙江派和湖南派三足鼎立的局面。時過未幾,居然在各派之間還流傳着「某派實為幕後策動空難事件元兇」的耳語。

    「老頭子」情知這個態勢恰足以瓦解一切尙未臻制度化的特務系統,遂一舉裁撤「軍統局」,另外成立「保局」,這便是「保」字號的來歷了。

    據家父日後的鑽硏瞭解:保密局成立之初,是有其特殊的階段性任務的。它不祇是為了在「軍事調查統計」這一類傳統情治活動上取代原來的軍統局,還要乘機清查戴笠生前於抗戰勝利之後在各地接收自日本的現金、珠寶、產物、軍械乃至諸般民用器材。

    事實上,勝利接收工作的一切所得本有一主司其事的單位,名為「敵偽財產管理局」。然而保密局直屬軍事委員會極峯,自然得以插手干預。在「老頭子」的算盤上,倘若能夠藉保密局之力深羅密網地將敵偽財產管理局接收的所有物業括而囊之,便稱得上富可敵國了。這對他爾後要唾手而得之的總統之職有着至為重要的影響。於是在民國三十五年六月,他召見了原軍統局中廣東、浙江、湖南三派的領袖鄭介民、毛人鳳和唐縱,同時還指派了他身邊擔任過多年機要室主任的毛慶祥督導研究:如何在最短時間之內透過保密局取得一干接收物資、產業及設施,「並經營企業,發達資本」,名目則是「以充國防,以實國本」。這四個人取「三民主義,建國所有」的字面,另外又設立了一個「三有公司」。這三有公司同那保密局正是一體的兩面——由保密局清查、獲取來的一切資源皆交付三有公司處分;而由三有公司經營所得的利潤之中又自然可以撥發、供應保密局的種種開銷。這個「下海作生意」的拓展活動更順帶地解決了最初的人事問題——一旦有利可圖,許多爭權鬥位的特務頭子們都有了看似為身分掩護、實則確能坐收漁利的董事、經理頭銜,於是那一觸即發的內鬥便逐漸平息戢止了。

    三有公司在上海、南京、天津、北平、青島、重慶和昆明各城市都有分公司。為什麼是這些個城市而非其餘?這也同「接收敵偽產業」有關————正因為這七個城市裏都設置了保密局外勤省站的甲種站,此站編制龐大,有一百六十個員額;更重要的是編為甲種的外勤站都擁有一個可以直接和保密局連繫的電台。這個電台不祇是軍事或治安情報的傳遞中心,也是商業訊息的呈報單位。這也是為什麼保密局外勤甲種站總是設在三有分公司隔鄰、對街甚至同一幢樓房上下。至於電台的設備,便全數是由北平「四極無線電器材製造公司」生產;「四極」正是保密局接收了來、交付三有公司操控、原名「鈴木」的日本工廠。

    從「鈴木」到「四極」這一類的例子不勝枚舉,家父雖時有耳聞,總以為那是共產黨造謠生事、中傷國府的慣技。不料那一夜在軍艦的官廳裏卻果然見識到「保」字號的硬場面。

    司令官也隨艦長一般,一張橫二霸三的繃臉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登時垮了、皺了,嘴角也揚起來:「那麼——請問老弟台:你這十四張憑證是『總署』那邊發的、還是『處』裏發的呢?」

    光頭青年大約是見對方低聲下氣起來,也相應以和顏悦色,微微笑道:「都不是,是『新社會』方面發的——對不住,請二位長官別再問下去了,在下成命在身,不方便多説。是不是請二位長官先把那九位開釋了?免得有個閃失,當眞給扔下船去,就麻煩了。」

    司令官沒等他説完,已經朝一位校官比了一個手勢;後者搶忙離座,奔出官廳。這廂艦長也親自傾身上前,拉開右首木椅,意思顯然是請那光頭青年入座。

    家父則在這片刻之間恍然悟出一番前情:首先,是這光頭青年的部分背景。司令官口中所稱的「總署」,其實是「警察總署」;而「處」則是指「稽查處」。「保密局」成立之後,「老頭子」為了安撫不同派系的特務頭子,特任湖南派的唐縱任全國警察署長。表面上警察總署歸保密局指揮,事實上卻能自行掌控人事,打着正規化的旗幟,培訓一整批由警校出身的各級領導幹部。「稽查處」則表面上轄屬於各地警備司令部、衞戍司令部,骨子裏卻一向由保密局掌握,其主要任務是偵伺、防範兩種犯罪活動;其一是各大城市和人口密集地區的刑事案件,其二是兵工廠內非國民黨或親共勢力的滲透和顛覆。司令官這般問訊,不外是想弄清楚:光頭青年在「保」字號兒裏究竟隸於哪一個山頭?

    然而光頭青年所答稱的「新社會」卻毋寧讓在座諸人都吃了一驚。這個組織原名叫「人民動員委員會」,是戴笠生前親率手下三大護法田載龍、王天木、胡抱一等人召募擴充而成的。據説這護法原有四位,但是在民國二十年代初折損了一員,此人姓居名翼,字伯屛。當年親領「老頭子」密詔,往赴山東公幹——一説是聯絡軍閥割據區內心向南京政府的革命志士,一説是去搜尋一部可敵十萬雄師的軍事秘寶;無論何者,此人去而不返,生不見蹤跡、死不見骸骨。有謂遭江湖人物襲殺殞命者;然而戴笠傾盡全力、遍撒網羅,查察了五、六年,直到對日抗戰開打仍無纖芥之功。對於一個致力發展特務系統、嚴密情治組織的諜報鉅子而言,此事無疑是一極其重大的挫折和恥辱。於是戴笠索性假借着「老頭子」號召全民抗日的題目,成立了一個企圖將全國地方械鬥團體一舉結盟起來的大組織,名為「人民動員委員會」——所謂「委員」,便正是老漕幫和天地會系統各會黨的領袖。由於委員之間不分高低大小,也就免除了孰尊孰卑、孰先孰後的爭議。要之此會受軍事委員會統計調查局節制——換句話説:也就成為該局的外圍組織了。

    無奈這祇是戴氏一廂情願的想法,一旦付諸實行,卻窒礙難通。原因很簡單:老漕幫的「老爺子」萬硯方對於抗戰期間國府對該幫的幾個「處分」十分不滿,且不願促成「清洪合流」的一統之局所致。傳言有謂:萬硯方曾經對前去遊説老漕幫「動員」的人説過這麼兩句耐人尋味的話:「老漕幫為抗戰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如何『動員』起來?」

    所謂「一鼓作氣」,指的是萬硯方開立「離家出走」的規矩,縱令八千名庵清光棍棄幫參軍,結果這八千子弟在淞滬會戰中全數陣亡,成了劉羅公路上的孤魂野鬼。所謂「再而衰」,指的是行政院下令拆遷上海各工廠,支持後方工業。凡老漕幫所有物業則特令運往鎮江和渾沌浦拆封清查。諸般機具設備經這一折騰,豈有不折損之理?至於所謂的「三而竭」,據説則是與哥老會慫恿執事要員向老漕幫逼繳三十二萬公噸的油料以支應外債有關。

    凡此三事,戴笠是否親自向萬硯方疏通或綰解?外間實無從得知。然而一直到抗戰勝利,這個「人民動員委員會」的委員名單裏始終掛着萬硯方的名字,卻始終沒人聞見這位「老爺子」如何「動員起來」過。

    一直到民國三十五年初,戴笠又把那委員會擴大成一個叫「中國新社會事業建設協會」的機構,利用農曆新年大開名為春酒的宴會,邀請了一百二十多位「上席貴賓」,以及總人數達一千一棚百以上的「華筵豪客」,舉行那協會的「籌備成立大會」。萬硯方本人雖未到場,可是筵席所設之處乃在上海靜安寺路麗都花園————此園正是老漕幫於勝利後重返根據地時購進的物業。江湖上這才又紛紛傳言:萬硯方是不是與「老頭子」言歸於好了?

    然而萬硯方動向如何尙未撥雲見日,戴笠卻墜機身亡。這簡稱「新社會」的組織隨即於民國三十五年七月一日保密局成立之際成為一個十分神秘的機構。各界僅僅聽説:「新社會」名義上由保密局副局長毛人鳳監管,實際上則是由一個名叫「徐亮」的特務督控——也有人説:徐亮不過是個傳令,眞正掌握「新社會」的是萬硯方,而萬硯方又是「老頭子」跟前取代戴笠的親信。不過,傳言畢竟祇是傳言,一旦渲染,面目便模糊起來;更有道聽塗説指出:萬硯方根本和「新社會」無關,幕後主其事的反而是哥老會的洪達展;而那些涉及萬硯方的風風雨雨根本是洪達展為掩人耳目而煽放出來的煙霧。

    家父入幫也不是一朝半夕,雖説身在齊魯,從未與「老爺子」本人過從接晤,但是顯見這「新社會」是個和政治以及特務活動密不可分的組織,便不該同萬硯方有什麼瓜葛。然而看那司令官先前色厲內荏的模樣,説什麼「頭上頂着個天」之類的言語,分明是早已知悉了光頭青年和老漕幫之間的關係,而不得不有所顧忌。繼之這光頭青年又以「新社會」發出憑證的話表明來歷,則莫非老漕幫眞地成為保局的外圍單位了?正狐疑間,司令官又問了一句:「那麼,容我再問一句:諜報傳説今年二月間有那麼一宗『上元項目』,乃『新社會』同志鼎力襄助,才告成功,司其事的竟是一名身手不凡的年輕人。敢問那年輕人會是老弟台你麼?」

    這是十分微妙的一刻,家父偷眼窺看,見那光頭青年一張眉目清秀的臉上忽地閃過一抹紅潮,雖只一彈指頃,在白皙的皮膚上卻顯眼異常,似是有幾分羞赧之意,口中則囁嚅着説:「司令官這麼盤問,在下實不方便多説。」

    「這是什麼話?任務已經圓滿達成,各方稱慶不已,有何不可言者?我聽説主其事的青年是個禿子,又見老弟台頂上牛山濯濯、寸發不生,才有此一問的。」

    光頭青年一聽這話,反倒開懷笑道:「既然司令官這麼説,在下若再支吾其辭,反倒矯情了——不錯,正是在下不才、略施薄技,動了點手腳。」

    「這麼説還是不夠痛快。」司令官説着站起身,探出一隻長臂、越過桌面,朝光頭青年伸去,隨即緊緊握了手兒,又環視諸人一圈-道:「各位,這位老弟台功在家國,莫説邀薦十四位貴客前來,就是一百四十位,咱們也沒有二話可説——是罷,艦長?」

    艦長也跟着站了起來,道:「當然當然。『上元項目』是維護國本的一個案子,我僅知其梗概,久欲聞其詳;既然老弟親自參與了,倒可以在這航行途中説與咱們聽聽——」

    「不不不——」光頭青年搖着手丄寛有些窘急之狀:「不値得説的、不値得説的,我也不會説、説不上來。」

    倒是司令官好整以暇,又擠弄了一陣眉眼,示意大家復座,轉臉低聲同艦長道:「既然如此,那麼這批同志便毋須『清點』了罷?」

    艦長點點頭,看一眼腕錶,道:「馬上就要過上海了,屆時得全艦熄燈,否則岸上瞅見動靜,來一個亂槍打鳥,咱們就斷無活路了。這樣罷——各位先請回鋪位去,闖過了這道鬼門關,咱們再作打算。」

    這麼輕描淡寫的三言兩語,似乎就是端午節這天「夜審」的結論和判決了。家父當時祇知道個人逃過一劫,而國家和政府卻正陷入一個大不知凡幾的災難之中。這個幾乎可用「淪亡」二字形容的災難彌天蓋地而來,改變了數以億萬計的中國人的命運。然而在離開艦長官廳的那一刻,家父的肩膀上按過來一隻温熱厚實的大巴掌,他扭臉一看,與光頭青年四目交接,聽見對方低聲説了兩句:「一切不會有事的,請您老放寬心。」

    家父當下愣了愣,祇覺那掌心傳來一股源源不絕的暖意。在接下來有如行走於迷宮之中的幾分鐘裏,光頭青年告訴他:這艘軍艦原本是要航向一個叫海南島的地方,彼地隔絕於廣東省雷州半島徐聞港外海,應可作為國府秣馬厲兵、養精蓄鋭的復興基地。若能在海南島稍事喘息、再圖反攻,大局當在三數月後略有轉機——因為廣東省畢竟是國民革命發源之地,黃埔建軍、子弟皆出於此,料應在結合閩、桂、黔、川各省兵力之後培元固本,可效抗戰時期拉長所謂「前後方戰線」的攻守之略徐圖剿匪。只不過此艦負載過於沉重,船身吃水太深,經不起一點風浪。且行進遲緩、燃油益耗,如此貼岸潛渡,雖然能節省一些油料,卻要冒上極大的風險——因為沿岸港市之淪陷敵手者皆有海防重炮設施,一旦算計得不準,在白晝時分通過火網覆蓋之地,便有遭敵擊沉之虞。然而,光頭青年卻如此作結説:「吉人自有天相;在下是這麼想的:既然能苟全性命到今天,就一定見得了明日!」

    家父回到那兩席大的小天地裏,什麼旁的話也沒説,只對家母笑笑,抬手按了按家母的肩膀,道:「吉人自有天相;既然活到了今天,一定見得了明日。」家母則回了他一句:「你的手好燙,莫不是發燒了?」

    家父在回憶到這裏的時候突然頓了一頓,衝我苦苦一笑,眼角湧出兩泡清亮的淚水來、哽着聲道:「我既沒生病、也沒發燒,心裏憋着一股子窩囊,跟誰也沒法兒説——」

    「什麼窩囊?為什麼不能説?」我有些慌,打心底發起怵來,生怕他一個忍不住掉下眼淚、或者放聲哭了,那我還眞不會對付。

    家父幾度欲言又止,雙唇抖顫開闔,彷佛也畏恐着一旦説出了什麼,便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如此過了好幾分鐘,才勉強撐持住臉頰上的肌肉,反而「噗哧」一聲笑了起來,口中連連「喀——噫」、「喀——噫」地喟了幾下子,搖頭道:「那司令官訓斥得一點兒也沒錯,我、我……我是、我就是陣前脱逃!那位『幫朋』是個明白人,當然知道上了船就等於是逃命,所以在上船之前,才刻意隱瞞去向,這份心思,何等深刻?」

    「我不懂。」

    「試想:我當年在總監部處理的最後一件公事,正是為各兵站盤點物資、清查帳目,完了這份差事,怎麼會不知道大軍將有異動?」家父深深皺起眉峯處幾道刀雕也似的山字紋,道:「又怎麼會不瞭解部隊糜損耗潰的狀況?坦白説,我的確猜想過:青島是守不住的;祇沒料到啓碇不過十天就淪陷了。可是話説回來:臨行之前那位『幫朋』萬一挑明瞭此行就是棄守、就是撤退的話;以我一個在職科長之身,我有臉上那艘船麼?」

    我沒接得上腔,更不忍再看這懺悔着的老人臉上的表情——在這一刻,我並不知道他把我從一個又一個首尾殘缺不全的故事碎片之間拉到如此令他椎心刺骨的內疚裏去究竟有什麼目的?也許——我想;也許他已經無法承受那恐懼懺悔的巨大寂寞了罷?

    「我是擅離職守!我是臨陣脱逃!我是貪生怕死!而且我還裝胡塗!」家父並沒有如我所料地哭泣,反倒「嗬嗬嗬嗬」笑了幾聲,喘兩口氣,繼續説道:「要不是遇上了這位『幫朋』,你爸爸死在青島原不足惜,絕了張家門兒的香煙也是命中註定;可是沒走上後半輩子這一程,我便永遠不會明白自己曾經是多麼沒出息的一個人——沒能明白這一點,連前半輩子都是白活的。」

    對於這個垂暮的老人而言,一生之中似乎有那麼一個類似馬拉松賽跑的折返點一樣的東西,它卡在自青島渡海南下的半個多月的航程上。如果一定要利用地圖來標定那折返點的位置,我祇能猜測它在東海磨盤洋南方的韭山列島和大目洋的台州列島之間,也就是當那艘載着近三千名官兵的軍艦趁夜悄渡上海港南水道的第二天,時値子夜,那折返點出現了。

    當時家父一陣內急,巡遍前後甲板上的排水口——艦上稱之為簡易廁所的設備——其實就是以兩塊防波盾板作「L」型掩蔽,不論大解小解皆在盾扳外側向風迎波、出之於排水口中。至於守候者則在盾板另側自成一行伍蹲踞;據説正由於官兵人數太多,是以十二個簡易廁所前終日蹲着人丁,蜚短流長、謠言臆説,皆自此處滋生。司令官放探子查謠源,逮住幾個愛嚼舌的,給扔進了舟山和漁山列島附近,仍不能平息這種「野談稗説」。倒是有一伍人給突來的惡浪捲入海中滅頂,稍稍嚇阻了些閒言碎語。

    謠言卻註定是迷人的。不多時又哄傳全艦,其誇張:離奇、荒誕無稽者不勝枚舉。有謂此艦的目的地並非海南島,而是菲律賓呂宋島。因為「老頭子」早有先知卓見,見神州已成鼎沸魚爛之勢,遂遣特種艦隊於數月前登陸呂宋之拉瓦格、維幹,殺其主而自立;準備在彼地建一基地,待日後另謀反攻大舉。

    另一個謠言則説:此艦白晝由北而南徐行,等到夜深人靜、燈火管制之後便掉轉鷁首、由南而北疾駛。反正是伸手不見五指,又無人能上艦橋識別羅盤等儀器之定向,是以晝行雖長、夜行雖短,整個航程不過是在一片汪洋之中大繞圈子。至於為什麼這樣繞圈子?放話者無不沾沾自喜地説:司令官圖的是保存精鋭戰力,不忍倉卒接敵、無謂折損,要俟陸上一場惡仗打得差不多了,再擇期擇地登陸,坐收漁利。

    還有一則是這樣説的:此艦其實是一艘諜報艦。勝利復員之後,舉凡冀南、魯東、皖北部隊中的特務人員此番皆應召回軍,登艦會師。白天無話,宵禁之後這批為數不下千人的特務便開小組會商討、硏判,糾舉同艦官兵中涉嫌通敵叛黨之徒,隨即出手處決,再將屍身投入波濤之中。這一則最為駭人聽聞,卻也流佈最廣、且頗符實況——因為它不但解釋了艦上何以多出來將近兩千口軍民男女的來歷,也坐實了每夜嚴格執行燈火管制、以及無端有人遭逮捕而拋擲入海的事件。此説一出,人人自危,爭相轉述——因為若不同他人一道渲染,便反而容易招致懷疑自己就是特務了。

    對於置身於妖言妄語、如墜迷霧之中的這種境況,家父自然不能不驚心動魄,起碼在他親赴艦長官廳、往鬼門關前繞了一圈之後,對這一則怪譚有了獨特的體會。畢竟,老漕幫究竟與保密局有什麼樣的關係?艦上除了那「幫朋」帶來十三口人之外、還有多少幫會人物?此外,司令官和那「幫朋」應對之間所提到的「上元項目」又是什麼?這個項目如系特務作業,是不是同艦上渲天塗地、漫東漶西的謠言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瓜葛呢?

    家父懷着這一肚子狐疑和排泄物繞甲板周行數過,偏找不着一處閒置無人的簡易廁所。待踅過艦尾,忽一眼瞥見離港前在碼頭上見過的那具吊車器械正端端杵在下層甲板上——但見那器械教六根粗大的鋼纜給牢牢繫住,底板伸出後舷五尺有餘,前方則掩翳着一座丈許寬的絞盤、以及大大小小數十百個嚴絲合縫的齒輪裝置。家父心想:若是能繞行至下層去,雙手扶握鋼纜、固穩身形,走出幾步之遙,便可蹲踞在那車板末端,遂行方便。如此前方還有絞盤和齒輪裝置的屛障,要比防波盾板更形隱密。

    孰料正當家父躡至艦尾、準備出個野恭之際,忽然聽見有腳步聲漸行漸近,雜沓間還夾着低言悄語。一個説:

    「腳下留神!風大,不好走。」

    另一個接着説:「要不是人命關天,也不好吵擾老弟台一場清夢。」

    「不妨事。可人是怎麼卡住的?」

    家父傾耳細辨,聽出第一個説話的是艦長,第二個是司令官,第三個則是那光頭青年——在那個夜黑風急的子夜時分,家父祇知他是那位「幫朋」,一時間還沒想起他聽過一次的那個名字:歐陽崑崙。

    在那令人猝不及防也難以逆料的一剎那之前,家父祇聽見這短短的三句話。事後回想起來,光頭青年那句「可人是怎麼卡住的?」以及司令官所謂的「人命關天」應該是指同一件事;也就是有人卡在船尾下方某處,亟待救援,艦長和司令官才將熟睡中的光頭青年叫醒,前來助一臂之力。然而緊接着發生的一切卻令家父驚駭莫名,一泡屎登時縮回腹中,凝結成巖堅石硬的滿腸塊壘,若非數日後軍艦在基隆港暫泊之際、家父吃了一掛香蕉又喝了幾升涼水而導致腹瀉,則後果不堪設想。即使在溯憶時情景的當下,家父那一雙原本略有些脱眶的眼珠卻猛地聚攏了,彷佛看見一隻飛天夜叉迎面撲來的模樣兒,道:「那光頭青年踩着小內八步,三兩下躍至吊車板的後沿兒,傾出上半身朝下一打量,不料卻在這個當口,從吊杆之上砸落了一方物事——」説到此處,他閉上眼皮,輕輕地搖起頭來。

    對於寫了不知多少萬字小説的我而言,實則也很難精確地描述出一個曾經摺磨家父長達四十三年的慘烈場景,簡而言之:在淡薄的月光敷瀉之下,一塊有如斷頭台上的巨大刀刃般的防波盾板在轉瞬間切下了光頭青年的腦袋,而那失去了意志和力量支撐的殘軀也幾乎在同時蹶落於濃黑如墨的滾滾濁浪之中。

    艦長和司令官既未交談、亦不曾停頓,雙雙不約而同地四下環視一圈,扭頭便朝前艙的方向去了。家父早已嚇得腿痠腳軟,根本立身不住,只好蹲伏身子,兩臂緊緊抱住舷邊一根柱頭,任由遍體上下的雞皮疙瘩此起彼落,只巴望着趕緊打來一記大浪,劈頭罩臉把這噩夢驚醒也就算了。

    然而天不從人願,浪頭沒來,那吊車裏卻倏地竄出另一條黑影——不消説:方才鬆動吊杆機關、凌空砸下那方盾板的便是此人了。這人身形極瘦、有如猿猴,步法更奇、可比鶻兔;才交睫間,便翻身縱出那障蔽層層的齒輪組具之外兩丈多遠,立於廊燈之下。這時,廊內伸出一隻手來,指間夾着一支點着的香煙。這人接過煙,深吸兩口,回頭眺一眼先前光頭青年落水的方向,便也閃身入廊,失去了蹤影。若非那兩口煙、一眺眼的短暫佇留,加之以昏黃凝聚的燈光,家父是不可能看清楚的:那人正是「哼哈二才」中的施品才。

    折返點。家父充滿懊悔和迷惑的一生之中最重大的轉捩於焉浮現。他抱着那根冰涼的鐵柱,瞑閉雙眼,聽見自己的腦袋瓜兒一下又一下地敲擊着柱上的鉚釘,卻怎麼也敲不去片刻之前那一幕殘忍的情景。

    可能就是在那個時刻,家父才赫然發覺:當初慌慌張張、匆匆忙忙上了船,既不是為「轉進」、也不是為「反攻」,更不必美其名曰對黨國的忠貞和對共匪的唾棄;其實純粹祇是捨不得捐軀送命的一次逃亡罷了。根據我的揣測,目睹歐陽崑崙身首異處的整個過程,不但帶給家父無與倫比的驚恐、駭怖,也激發了他——做為一個逃亡者——前所未有的同情;他不得不逼迫自己追問一個死者根本來不及發出的問題:「為什麼?」恐怕也正是這個問題使所謂的同情不祇是在一剎那間迭宕起滅的悲哀和憐憫,而產生了持續的力量。

    在腦海中撞擊既久,那「為什麼」就自然會歧生出各式各樣的句子,比方説:「為什麼要害死一個正直善良的人?」、「為什麼是他而不是我?」、「為什麼要用這種陰狠毒辣的手段?」還有,「加害者和被害者為什麼都與老漕幫有着深厚的淵源?」……恐怕也正是這一波未平、一波繼起、層層相銜、撲雲覆地的疑問輻輳而至,形成了家父此生的那個折返點——他爾後數十年歲月的生命便步上一條為這些疑問尋找答案的道路。

    就事實部分的回憶來説,通過這個折返點之後的渡海之行也變得極其簡略:船行又過五日,遠遠可見高插入天的險峯峻兀立於東南方的海上,有人説到了蓬萊仙島,有人説到了巴布煙海域,也有人説到了海南的七洲島。眾人紛紛擠近舷邊遠眺,竟將一名大腹便便的華服婦人擠得破水臨盆,不得不搶忙送入官廳,並廣播全艦問訊:若有通曉接生之術的產婆子,速至官廳報到。

    廣播同時宣佈:海上高山乃是蜃影,並非實地實貌。於是又有傳聞:船行至見山之地名為東引,乃是台灣海峽北端的一個小島,至於聳入雲霄的高山則是台灣島的中央山脈;每年到農曆五月中,台灣島上的嶔崟大山便不知怎地透過那上天下海的折射手段,投影於東引島外數里之遙的海域——此事凡閩台間漁民無不知曉;至於艦上如何有人知之、述之,家父卻未及詳查。總而言之,那廣播再三辟謠之餘隨即宣佈:本艦因油料耗損過甚,無法徑赴海南,須先至台灣島北端之基隆港停靠加油,艦上官兵眷屬如欲登岸停留者須先至前甲板第二排水口旁登記處辦理入境手續,未登記者不得擅自離艦,否則一律按違反戒嚴法逮捕。

    這廂三令五申才告一段落,那廂連綿矗立的大山蜃影果爾在不久之後便消失了,眾人意興闌珊,正欲散去,艦上警號又嗚嗚然作鳴不已,一時間眾人紛紛去來、不知如何趨避;祇見東一撮扛槍的、西一叢提水的、前一堆捧着鍋碗瓢盆的、後一撥抱着衣衫被褥的,全都騖亂到一處來了。那剛剛在第二排水口簡易廁所旁架設起來的臨時登記處冷不防教人潮給衝了,桌椅翻飛,落下海去。好半晌警號停息,才有人傳説:是個手笨腳拙的產婆子生炭爐燒開水時不小心踢翻了爐座,差一點把官廳給燒了。所幸產婦洪夫人命尊福大,母子平安。只那初生的嬰孩似乎受了些驚嚇,啼哭不止;其實並無大礙。艦長已經派人熄了火,收押了那婆子云雲。

    彼時家父和家母則商議着如何定一去留。船行多日,家母已經受不了風浪顛簸,時時犯嘔作吐,非但飮食飯漿不能在腹中稍留,最後連黃綠膽汁都吐得竭澤涸轍,眼見是撐不住了。家父教那天夜裏的一幕殘殺嚇涼了心,自然也以為該及早下船登岸,另覓棲枝。可是引介他上船的人不明不白地枉送了性命,司令官和艦長!乃至於「哼哈二才」——會放他一條什麼樣的生路呢?家父若驟爾去辦什麼離艦入境的手續,難道不會吃他們再拏問一場、又落一個陣前脱逃的罪名嗎?正躊躇懊惱之際,帆布篷突地掀開,天光炫然搶入,棚外歪探着一條人影,居然是那施品才。家父慌忙斂湖襟起立,未料那施品才卻笑盈盈地咳了幾聲,問道:「您老若是想去台灣,我給您老辦手續去。」

    當下如蒙大赦的家父無暇深思:這些行事詭譎莫測之人如何就這麼輕易地開脱了他?及至手續辦妥,兩個和他曾有一面之緣的校級軍官負責唱名核發台灣入境簽證之際,他才發現:不祇是他和家母獲准離艦,另外還有九名與他在青島同桌吃過一頓飯的人物也冒出來了。在臨行之夜的筵席上,家父鼻樑上少副眼鏡,腦海中多份擔憂;只顧着盤算去留之計,未遑注意其它,是以對同行者究竟是些什麼角色其實全無印象。這回一唱名,瞅見幾張似曾相識的面孔,才忽地想起來——祇不過這麼一留神,竟又瞧出了蹊蹺———猶憶行前那「幫朋」曾經語及:同行者乃是青島地面上一些「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的在幫前人」,家父自忖讀過幾年師範、祖上不知幾代以外也確有像張蔭麟之流在朝貴為天子師的京官兒;然而若不把「滿腹經綸」當成過耳可忘的瞎恭維,甚至認眞以之自況,則未免忘形了。可是放眼細觀那九人,其中有兩個婦道,皆是村姑模樣;一個似乎懷着身孕,年約二十上下,滿面病容愁色,更添幾許粗夯之氣。另一個年歲不下四十的、頭上草草裹了塊青巾,難掩一叢焦黃配結的亂髮,右腿顯見已然瘸跛多時,看情狀,應該也是個在戰火中流離失所的嫠婦。在這瘸婦人身後還翳着個年約十二、三歲的男孩兒,高額隆準、儀表倒非凡品,祇可惜一雙黑瞳不時地閃爍遊移,神色也顯得陰鬱不定。非但這三人不似「滿腹經綸」之輩,另外六個看來更頗類鬍匪響馬者流了——或許是半個多月以來在這汪洋大海之中餐風宿露、未暇櫛沐所至;家父不知道自己的體面如何,卻不管怎麼看那六人都覺極不順眼。

    第一個年紀也在四十左右,臉上生着無數麻斑和兩道奇長的壽眉,穿了身藏青色的中山裝、土黃咔嘰布褲,已然頗經年月,邊邊角角磨損之處不知凡幾。此人要算是六人之中較斯文沉靜的——鼻樑上掛着副度數不比家父淺的近視鏡,孑立於人圈以外稍遠之處,手中握着柄放大鏡之類的工具,正讀着一本不知內容為何的小書冊。

    另一個看來也與他人不甚熟識、熱絡的是個身形十分頎長的高個兒,歲數恐怕要比頭一個還要略長五、六歲;祇他手裏隨時舞拶着兩支銀筷子,無論是仰觀穹宇、俯覽波濤,時時流露出一股頑皮歡快的佻達模樣兒,是以倒顯得不如前者老成。這人只顧俯身同那皺眉苦臉的年輕孕婦説話,似要逗她一展愁容。未料那孕婦鼻頭一紅、眼眶一潤,竟哭出聲來。倒是這大個子渾不以為意,仍自説笑不歇;看得一旁的家父不覺火冒一二丈,直欲衝身上前教訓幾句。無奈再思之下,又覺得這麼不分青紅皂白、趨管閒事,未免忒嫌莽撞,遂扭頭回身,假做不見。

    另一廂的四人則像是一夥舊識,粗看眉目,年齒多在四十上下。一個紫臉漢子穿着一襲連身長袍,生得亦十分魁梧。他一面同其它人説着話,一面不停地搖晃着一隻虛虛握住的右掌——看那姿態,猶似凌空運筆、正寫着一個又一個無形無狀的字體。要説這人腹中有什麼經綸?倒也窺看不出;盡他唇上頷下一大圈兒又濃又密的鬍髭,望之便不似善類。

    站在這紫臉大鬍子左邊的是個相貌更為奇古的怪人。此人兩撇八字眉活似戲台上專扮贓官的三花臉,卻長了只又挺又長的懸膽鼻,鼻根發自眉心,眉毛以上寸發未生,現成是個牛山濯濯的禿子,正扯直嗓子同他對面一人在爭議着:

    「我不過是依天象説人事,天象所佈列的是什麼,我便説什麼。你信便信了,不信也就不信;怎麼誣我造謠?如今咱們『身在曹營』,這不是陷我入罪麼?」

    站在紫臉大鬍子右邊的是下巴上生了一叢黃色短鬚的漢子,相較之下,身形略微矮些,一張嘴露出兩枚又長又白的門牙,也不甘示弱地嗆了冋去:「人家孝胥老弟隻身來了,妻兒音信杳然,心下豈有不忐忑之理?你若是個識相的,便學咱們這些肉骨凡胎之人,盡把些教人安心的話兒説幾句。什麼『一年生死兩茫茫/萬里秋荻莫思量/漢祚凋零辭故壘/偏聽斷雁滯蠻荒』?分明是沮喪人家夫妻父子團圓的巴望。你不説,人家會當你個啞巴麼?」

    「這有什麼好沮好喪的?」禿子抗聲頂回,氣勢更盛了些:「象辭是這麼説的,我總不能給改了罷?再者,依此行所見所聞而言,這詩意也無不吻合。此外,我説『一年生死兩茫茫』,而非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孝胥難道不該稍事寬心麼?忍它個一年,一家人也就好生團聚了,這不也是番巴望麼?你『痴扁鵲』既不知天、亦不知人,三字合該祇當得一個『痴』字。」

    被喚做「痴扁鵲」的大板牙正待分辯,卻聽背對家父一名赤頸赤耳、想來是張關紅臉的漢子忙勸解道:「小弟家務就讓小弟一人掛心罷了,兩位兄長切莫為此傷了和氣。」

    禿子哪裏肯讓?又口沫橫飛吐訴了一陣,好半晌才讓紫臉大鬍子給勸住。其間家父着意思忖了一回,想那七言絕句不過就是江湖術士割裂採擷些前人名句而來的文字遊戲。首句竄蘇東坡悼亡之作〈江城子〉的「十年生死兩茫茫」而來。二、三句中的「秋荻」、「漢祚」、「故壘」又是侵奪劉禹錫〈西塞山懷古〉的「故壘蕭蕭蘆荻秋」和杜甫〈詠懷古蹟五首之五〉的「運移漢祚終難復」而來。至於末句,則分明是挖鑿了柳宗元〈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刺史〉的首尾句意,拼湊「城上高樓接大荒」和「猶自音書滯一鄉」而成的。倒是這幾首古人佳構非悼亡、懷古,即是遠地相思之作,被這兩人把弄來、説解去,當眞略有些許慨陳當前處境的意思。家父為之一沉吟,暗道:莫非此去竟須經年?轉念及此,不免益發煩躁,再打量這些人物,更不覺他們有什麼「滿腹經綸」的氣質;倒是洋溢着幾分劍拔弩張的草莽味,嗅之頗為厭惡起來。

    正這麼百無聊賴的時分,那廂唱名的校級軍官喊集諸人,二發給簽證,第一個是那紫臉大鬍子,他叫錢靜農。次一個是黃鬚大牙的漢子,他叫汪勳如。第三個是禿子趙太初,第四個則是赤臉而看來年事較輕的孫孝胥。第五個是身長近七尺、手持銀筷的魏誼正。第六個是在遠處憑欄讀書的李綬武。第七個才輪到家父,可人家唱出來的名字卻非「張啓京」,而是「張逵」。家父四顧茫然,正不知該不該應個喏,那軍官卻賠個笑臉,步上前來,將兩份簽證雙手捧至家父面前,低聲道:「司令官特別吩咐,給科長改個名字;過往種種,便毋須計較了。司令官還要我轉告科長:『逵』這個字是極好的;四通八達,悠遊自在。您和夫人到了台灣,便重新做人了。」

    接着,那軍官又唱了兩婦人和少年的名字,並稱那少年「小少爺」。只當時家父滿心疑慮憂忡,並未分神留意,還道是什麼落難的大户人家,也頂了老漕幫前人名義上船來的「幫朋」之流。對家父而言,教人不由分説便給改了個名字的這件事是極其嚴重的,他越想越不能甘心,遂返身疾趨,直奔官廳而去——也就因之而與同席復共渡的這一批人錯身相失,未及結識。

    至於司令官方面,給家父的答覆卻十分難堪。他擠眉弄眼地從抽屜裏抱出一大迭活頁公文紙穿繩裝訂的名冊,語帶譏誚地對家父説:「你科長閣下要是看這『逵』字不順眼,我這兒還剩下一些字,你盡着挑,可不許出這『走之兒』部首的範圍。前頭原有些筆劃簡單的,什麼『迅』、『坦』、『迎』、『述』、『迪』、『通』之類的,都教人認走了。後首只剩下什麼『進』、『過』、『逸』、『達』、『遇』、『遊』、『道』、『遼』這一類的字,不大好寫的居多。我看你這一回就安分了罷?」「為什麼要改我的名字?」

    「不改也成——我還是那句話——扔下船去!」司令官的鼻頭絞成個小湯包兒似的圓球,笑道:「留下一條性命,就得留下個認記;日後也好教人知道:你們這些吃着軍糧、揣着軍餉的,都曾經是『走之輩兒』的人物!」

    這一番近乎羞辱的言語幾乎就是家父對那一次渡海之行最後的記憶了。他在計算機鍵盤上又使勁敲打了幾下,屛幕上跳出「張逵」兩個字樣。他顫着指尖摸觸兩下那個名字,苦苦一笑,道:「到基隆上了岸,人家海關上一眼就看出我這『走之輩兒』的來歷,還故意問了句:『你是濟南人,有濟南的出生紙沒有?』我説沒有。關上的説:『那就算你是個青島人了罷——總然是打從青島走的人嘛!』好了!咱們家從此以後子孫萬代都成青島人了。」「這也沒什麼,青島人、濟南人,有什麼分別?」

    「在當時是有的。」家父又按了不知什麼鍵,祇見那「張逵」二字忽地變成了「張啓京」,隨即又變成了「張逵」,如此反覆不已,猶如一種百無聊賴的把戲。家父於此際朝我扶了扶眼鏡,道:「這就好比當年《水滸傳》裏的人物臉上刺了金印,從此成了罪犯、囚徒,永無翻身的一日了。」

    家父始終沒有告訴我:頂着個「走之輩兒」的名字、改變了原籍、從此與前半生所經歷和夢想的一切永訣——這,是一種多麼奇特難堪的感受。我猜想他從未有一時一刻覺得安然,恐怕也正因為整趟匆促成行的渡海之旅過於輕率、且導致了令他意想不到的人生轉捩,其間迷霧疑雲,委實難以撥視,他也才會在基隆、台中、台北之間流浪了將近四年以後打定主意,重新回到那個充滿無解之謎的折返點上一探究竟。

    那是民國四十二年秋天,家父、家母暫時寄居在台北縣竹林市一位王姓的山東籍國大代表的家中,正愁悶無緒,忽然有訪客自台北市來,聽口音是濟寧州人士,照面接談之下,家父祇覺那一張麻子臉似曾相識,那人卻趨步上前緊緊握住家父的手,道:「久違了!張科長。」

    王代表隨即為家父介紹了——原來此人正是與家父同艦來台的李綬武。三人一旦落座,李綬武反而和家父熱絡地攀談起來,聞知家父賦閒無事,便説國防部史政編譯局有個抄寫員的空缺,可以先去佔了,再循公務人員考試途徑取得資格;日後敍薪升等,都有制度可依。王代表聽了,也在一旁勸説,直稱家父年富力強,學養亦佳,該替國家社會多盡些心。家父這才猜出:李綬武並非突然造訪,恐怕還是王代表居間安排,才有此一晤的。未料這一晤,三個人談得十分投契,同吃了晚飯還不盡興,又一徑圍坐閒聊,直到夜半。這一席長談,家父才對渡海之行的首尾有了些輪廓的瞭解。

    原來早在民國三十八年一月十號,共產黨華東野戰軍的九個縱隊打下了國軍除州剿匪總司令部指揮中心——陳官莊;生擒副總司令杜聿明。兵團司令邱清泉則飮彈自戕,徐蚌會戰結束。「老頭子」情知華中地區再無可恃之地,而華北平津一帶又已於前月失陷。萬里江山,寖失其半;眼下若非向海外覓一棲枝,便祇能依恃長江天險、勉為抵拒。為了保存經濟實力,「老頭子」遂下令其子人稱「太子爺」者——與中央銀行總裁俞鴻鈞二人共同負責,將央行所貯存的黃金、白銀全數移運至台灣、廈門兩地。

    不料到了一月底,國府最高當局又下了道密令,説是上海方面也有一批黃金必須緊急交運到廈門。此事外間無有與聞者,卻是由國防部保密局的毛慶祥直接指揮。毛慶祥原本是「老頭子」的貼身機要——此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把攬下了這個任務,還以為可以大大的表現一番。及至細細將密令讀了,才知道貯存在上海的黃金有二十萬之多;貯存的地方叫黃泥塘,位於蘇州河北岸。

    毛慶祥親自跑了一趟黃泥塘,祇找着一間長寬各約八尺有餘的破板屋,門上貼着「中國新社會事業建設協會」的封條。從門縫往裏望進去,但見蕭然四壁、其內竟空空如也。

    好在這「新社會事業建設協會」是保密局的外圍組織。毛慶祥回到局裏一查案底,找着負責和這「新社會」往來的專員徐亮,出示了「老頭子」的密令,徐亮一見密令卻為難起來,告以:這黃泥塘早在幾十年前是塊流沙地,光緒年間曾經起過一幢樓,旋即塌了。日後為哥老會徒眾尋着舊址,在民國二十年左右重新整頓修葺,蓋成一座地窖的庫房。至於其中貯放的是什麼物事?旁人卻無從知曉。如今密令忒急,要將地底下這一!十萬兩黃金於一夕之間掘出、清點以及移運到安全的所在,且不説須動用多少人力了,就算有那麼些可用的人力,又怎麼能教眾人守口如瓶、俾不外泄呢?

    毛慶祥追隨「老頭子」多年,知道他用人任事極易起疑,而這一趟啓運黃金的任務之難也就在此——試想:築窖金者倘若是哥老會徒眾,那麼開庫移運之事便不能再託付同一方面的人物。但是二十萬兩黃金約莫有六、七公噸之重,正因為不能委交尋常軍警單位處理,才會讓保密局全權負責!然則他又如何能在這兵馬倥傯之際調動一大批信得過的伕役,而將數量如此龐大、價値如此貴重的一筆財物安然交運抵埠呢?此外,既然這是「老頭子」私下交付的一份密差,毛慶祥便更不能去和毛人鳳等大特務參詳討教了。

    正躊躇無計之間,會逢當年「力行社」的老政訓特務賀衷寒也奉了「老頭子」密令來上海處理一樁為「太子爺打虎」善後的工作。賀衷寒一聽毛慶祥碰上了這等麻煩差使,便薦了個得力的部屬給他——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李綬武。

    這,又要從「太子爺打虎」説起。原來在民國二十七年八月下旬,「老頭子」實施幣制改革,以金圓為本位幣,限期收兑人民所有之黃金、白銀和外幣,並收兑法幣和東北流通券。根據這個「財政經濟緊急處分令」,原先流通的法幣三百萬元摺合金圓一圓,金圓二圓摺合銀幣一圓,美金一圓又摺合金圓四圓。幣制一改,就怕物價紊亂。「老頭子」遂派出俞鴻鈞、張厲生、宋子文三名親信分赴上海、天津、廣州,以「經濟管制督導員」身分查辦這三個城市之中的金融和工商界是否有哄抬物價情事。「太子爺」原本是協助俞鴻鈞任事的助辦,可是他身分特殊,一到上海便獨攬大任,半個月之內連續扣押了幾個上海聞人——其中包括一個銀行界的鉅子洪達展和一個紡織界的巨擘萬硯方。罪名分別是非法進行場外證券交易和囤積棉紗。

    「太子爺」明明知道這二人都有「在幫」的身分,卻以經濟犯罪之名徑行逮捕,是以博得個「打虎」之名。不料整個經濟管制工作準備欠周,此舉非但沒能疏通物資、平抑物價,反而受到富商巨賈全面的抵制。市面上的物價看似穩定了,老百姓卻買不着東西。米菜及民生用品一時騰貴,祇在黑市裏做得成交易。「太子爺」鐵腕實行配售不成,祇好拍拍屁股走人;這是十一月初的事。數日之後,上海便發生了幾十起饑民搶米的糾紛。非徒米店、碾坊遭殃,連一般民家也受到波及。此時外縣並無荒歉,祇那居於產銷之間的盤商多為在幫光棍,一方面為報復、一方面也恐盜劫,更不肯將米運入上海。偏偏徐蚌會戰又在此時開打,共產黨的華東野戰軍、中原野戰軍和地方武裝部隊分兵南下,眼見這東南半壁的江山已成內憂外患、岌岌不保了。

    賀衷寒潛至上海,自然是替「太子爺」收拾殘局的。他的任務看似單純,實則亦非易事——「老頭子」是希望他「不計任何代價」要「同時收服」洪達展與萬硯方二人,使勿快意恩仇、反投入共黨懷抱。

    萬硯方獲釋時倒不像有什麼羞惱;祇道這是一場誤會;「太子爺」指控他囤積棉紗,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所致——原來被指為囤積的棉紗是準備交運往華中兩處新設的紡織廠的,但是老漕幫迭獲線報,此去華中路途上有不明武裝部隊遊擊滋擾,為恐物資陷於敵手,才遲遲未曾交運,而生出個囤積的誤會。萬硯方對「太子爺」的霹靂手段並無芥蒂,反而説:「一時而得個虎名虎號,倒意外地威風起來。」

    可洪達展卻不同了,直説要親往南京面見「老頭子」,賀衷寒阻攔不住,祇有任他去了。孰料次一日「老頭子」的電話就搖過來,命他續留上海,仔細勘察萬硯方動靜,若有任何不軌,當即處以最嚴厲之制裁。

    賀衷寒原本就對當年萬硯方插手借筋、為「老頭子」代籌什麼「再造中樞」的組織發展計劃極不愜意,如今得了這個差使,更有意羅織他一個罪名,以便拔除了這眼中之釘、肉中之刺;偏在此時,毛慶祥找上門來,詢以運金南行是否有得力人手。賀衷寒給薦了個李綬武;三人對面一商議,李綬武卻把雙深度近視的眼珠子朝賀衷寒直楞楞瞅了一陣,道:「此事略無難處;要説有什麼顧慮,祇在賀先生身上。」

    賀衷寒聞言大惑,忙問道:「這與我有什麼干係呢?」

    「要為毛先生解決問題,非搬請老漕幫不可;要搬請老漕幫,則不只『大元帥』又欠了萬硯方一個情面,連賀先生對那萬硯方都得容讓三分——試問:賀先生肯麼?」

    這話説得十分委婉,毛慶祥自然聽不明白;可是賀衷寒一點就透,立刻會意;原來李綬武所指的正是此刻會當洪達展身在南京,於「老頭子」左右嚼舌根、説是非,使「老頭子」大疑萬硯方財勢之際,倘若藉助於老漕幫之手解決了毛慶祥的困難,立下大功一件,賀衷寒恐怕也就坐失一次翦伐萬硯方羽翼、熄弱老漕幫氣焰的機會了。然而李綬武這一問,問得賀衷寒幾乎無它辭可對,祇能看一眼毛慶祥,應聲答道:「我對『大元帥』絕對効忠,這是高於一切的;毛兄既受『大元帥』付託,我們就該克盡心力,完成任務。就算讓萬硯方風光得意,也不是我們該顧慮的。」

    「有賀先生這話,」李綬武衝毛慶祥一笑,道:「事情就算成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李綬武説得極其含糊籠統,祇草草交代了他個人和萬硯方原本素無交往、亦未曾謀面——只不過在抗戰開打之前幾年,李綬武曾仿萬氏之師方鳳梧公之筆意,畫過一張畫給他,萬氏十分滿意;這便算是討得了一個人情。此番李綬武銜命登門,拜識萬硯方,請他助成這一趟移運黃金的工作。萬硯方的確一口答應,但是也開出了條件:他要毛慶祥以保密局名義出具憑證,俾能於大局頹隳不可收拾之時好讓庵清光棍避一頭地;這,便是當初那「船票」的來歷了。

    李綬武的一席話容或為家父勾勒出國府遷台前夕老漕幫如何保留人才、苟延命脈的背景,但是,從他説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部分之中,反而滲出了更多啓人疑竇、引人遐思的片段,令家父迭有不吐不快之感。他乘隙追問了一句:「李先生那一張畫顯見非同凡品;否則,不至於輾而轉之地還搭救了十四條性命?」

    李綬武聞聽此言,不禁縱聲長笑,徑衝王代表讃道:「張科長年紀雖輕,識見卻高人一等。那張畫兒的確另有一則故事。倒是説什麼『搭救十四條性命』未必的當。」

    「噢?」家父和王代表同聲一驚,彼此對望了一眼。

    「二位試想:」李綬武摸了摸他臉上的麻子坑兒,慨然道:「跟着國府來台的人雖説暫時逃得戰火之劫,焉知便因此豁免了一切殺身之禍?『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所説的正是此理;『塞翁失馬』所寓者亦正是此意。到底是搭救了還是陷害了,卻也難斷得很。此外,『十四』之數亦不正確,要説得準些,其實是一千五百一十四!」

    聽他這麼一説,家父又往深處明白了一層——毋怪乎當初那艦長會口出「本艦祇能容載一千一百名官兵,如今上來快三千人」之語,更毋怪乎航行日久便滋生出那麼些諜報艦、逮捕軍中叛徒等等謠言。一陣沉默之後,家父再也忍不住,小心地探問起他一直大惑不解的疑緒:「所以咱們那艘艦上平白多出那麼些男女老幼,果然都是『保』字號兒掛上來的老漕幫丁眷了?」

    「倒也未必。」李綬武道:「這裏頭大有文章。老漕幫人丁固然不少,憑個人交情引伴呼朋、攜家帶眷,沾上個七大姑、八大姨的親故關係,隨之而來的也所在多有。我本人便不在幫,與咱們在青島同席用飯的裏頭也有五、六個不在幫的。張科長要是分神留意艦上人丁往來動靜,還興許會發現:連哥老會一路的洪門人馬也竄上來七、八百口子,幾乎與老漕幫丁眾不分軒輊了。」

    「這倒不難明白究竟。」家父應聲道:「『保』字號兒畢竟不敢放心祇讓老漕幫幫眾獨踞一船——萬一來個譁變,艦上官兵哪裏抵敵得了?是以放那羣洪英上船,是要造成兩方暗中僵峙對立之勢。」

    「一點兒也不錯。」李綬武微一頷首,放低聲道:「有個在途中臨盆產子的婦道,正是哥老會首洪某人的側室呢!」

    然而家父所念茲在茲的不是清洪二系人馬如何蓄勢較勁,而是他無意間窺見的一幕惡魘;於是掉轉話鋒,嘆了口氣,道:「倒是在青島領我上船的那位年輕『幫朋』,日後再也沒見過了。無論李先生您的福禍相生之論如何高明精奧,我夫妻這兩條性命總是人家搭救的,如今卻不知該往何處去道謝呢。」

    此言一出,李綬武的身形有好半晌不曾動彈分毫,彷佛這一室之間原本十分熱烈的談話氣氛忽地給凝結起來。其間過了也許祇有幾秒鐘的辰光,李綬武祇把雙眼睛盯着家父的臉,彷佛直欲穿透表面上五官,揭露其下埋藏着的什麼秘密。在這轉瞬之間,家父的直覺是:面前這人也知道那天晚上所發生的一切;非但如此,對方更知道家父也並非毫不知情的人——只不過兩人都在那短暫的幾秒鐘裏尋覓一個遁脱之道而已。

    「我倒忘了恭喜綬武呢,」王代表在此際昂聲岔話道:「聽説府裏最近硏擬了一份名單,要聘任一批功在黨國、資歷俱佳,可是苦無職務可以安插的賢達人士,綬武也在其中呢!」

    像是突然從禁錮之中得了解放,李綬武堆起一臉笑容,道:「這倒沒什麼可喜的。王代表素知今上用人之道:.若是在體制之外迭牀架屋、巧立名目,則不論立一個什麼品、戴一個什麼銜,都是既無權、亦無責,祇不過方便他老人家就近看管而已。」

    接着,話題轉至王代表和李綬武之間,大體繞着幾個新出爐的職稱打轉。彷佛王代表倒比李綬武熱中關切得多,直説這「資政」便是宋代的龍圖閣大學士,即使到了清末資政院議員也有集議全國政務之尊,要比什麼「政務委員」、「戰略顧問」乃至黨務系統中的「評議委員」都榮耀得多。李綬武似乎對王代表之言全無興趣,敷衍了一陣,推説夜深不該再擾,便要告辭;卻一把扯住家父的袖子。

    「老弟,」李綬武一面起身、一面道:「一個人叫車太無聊,可否陪我路口站站?」

    不消説,這是另外有話囑咐。王代表也諉稱累了,要家父代為送客。兩人跨步出門,李綬武才鬆開手,四顧一圈,道:「四年前渡海南遷,會拉拔你老弟同行,不是沒有緣故的——試想:若是將你張科長留在青島,則大軍開拔之前經你之手所盤點出來的一整套帳目,豈不直教落入敵營了麼?就算老弟是條威武不屈、刑斧不懼的漢子,在軍部的立場而言,仍是不可不防的。」

    家父無可如何地點了點頭,一時之間卻想不通對方為什麼會提起這個背景,腳下祇得亦步亦趨隨他一路朝河堤方向行去。

    「可是軍部方面卻沒料到:你老弟另外還有個在幫的身分,居然先由『保』字號兒那邊發給了入港登艦的憑證。如此一來,艦上司令官不得不通電盤查。誰知大局糜爛之快,出人意表。船行不過幾天,青島便淪陷了。和咱們一同啓碇的六艘大小船艦幾乎全數在射陽河口以北給擊沉覆沒,葬送官兵近萬人。這,照説本是天意;可是從軍部方面視之,怎麼偏偏是這艘滿載着幫會光棍和家眷的船艦保存下來、而非其餘呢?於是通電艦上司令官再仔細查驗——究竟由保密局方面發出了多少通行憑證?攜帶了多少人員物資?一旦清點起物資來,便查着了不該查着的東西。」一口氣説到這裏,李綬武非但住口不言,也停下了腳步,矯首夜空,凝視良久,忽而抬手拍了拍家父的肩膀,道:「老實説,即便是此刻,我還不知道該不該同你老弟説清楚。不過,從先前你問起我那張畫上看來,足見慧眼獨具,卓識不凡。王代表要我給你薦的這份工作,想來是足可勝任的了。祇不過讓你懵懵懂懂地去了,未必能有所成就;可讓你明明白白地去了,其中卻埋伏着無限兇險殺機——」

    「李先生若是肯説得明白痛快,張某人又有什麼不可以去的?」家父一股三昧眞氣湧上脊柱,賈勇説道:「我苟延了幾年性命,卻仍是個混天胡塗——渡海南來之時,我究竟擔上了什麼關係?又犯着了何等轇轕?就請李先生賜告罷!」

    「那麼我得先請問老弟:方才怎麼會提起那位年輕的『幫朋』來的?」

    家父遲疑了片刻,情知這啞謎不該再打下去,遂揚聲應道:「如果我沒看走眼,此人是不明不白給殺害了。」

    李綬武似乎並不覺得意外。他摩挲着臉上的麻子坑,終於點了一下頭,輕聲道:「你是沒有看走眼。」

    「我還看見了下手的人——」

    「這倒不然了。」李綬武搶忙接道:「你祇看見了刀斧手,卻沒看見眞兇。」「這麼説李先生當時也在場了?」

    李綬武對這一問始終未置然否,但見他抻臂朝天一指,道:「老弟且看這夜色闐暗如墨,幾無半點明光;可是久在沉黑之中,景物仍依稀可辨。豈有它哉?不外是這一雙眼睛適應了、習慣了。你誠若有心辨識這幽冥晦暗之地的事物,一旦適應了、習慣了,怕不反而傷了眼力,便再也承受不了光天化日裏的景緻了呢!」

    「李先生不必再試我的膽子了——」家父道:「渡海之時司令官究竟查着了什麼不該查的東西?」

    幾乎就在家父問話的同時,李綬武迸出了一個令他無從想象也難以驟信的答案:「金子。」為

    了怕家父沒聽清楚,他又重複了一句:「二十萬兩黃澄澄的金子。」

    簡而言之:當初毛慶祥接獲「老頭子」手諭密令開庫南運的那批黃金並未連同中央銀行所貯存的一批金銀移赴廈門、台灣,反而在老漕幫的協助之下趁水路出上海港北水道,由川腰港外海道北上到了青島。這是萬硯方親手策劃的一步棋——在他看來,「老頭子」之所以會透過毛慶祥來執行這項任務,意味着這筆黃金非國庫所有,而是私財。既屬家產,而須以如此十萬火急的手段處分,則可以想見時局崩毀的程度和速度了。然而是時上海以南遠抵閩、粵乃至香港、馬尼拉的船運全掌握在一個叫項迪豪的航業鉅子手中。此人曾在戴笠組織的「人民動員委員會」中列名第三,僅次於萬硯方和洪達展之下。待「中國新社會事業建設協會」成立,也出席了在麗都花園舉行的籌備大會。然而項迪豪本人熱中武術,精擅技擊,除了商場上必要的應酬之外,多在自宅所設的拳擊館中鑽硏磨熬,向無公開活動。不過,既是「新社會」一分子,便須歸保密局監控;換言之:項迪豪所經營的事業亦必須經由種種公文往返的程序向「保」字號兒的特務報備核管。

    照説由「保」字號兒發個函,知會項迪豪手下的航運公司撥一艘船將黃金運出也就完差了事了。可是萬硯方一旦插手,卻有了不一樣的想法。直先,他硏判這批黃金不由毛人鳳、唐縱或鄭介民經手,亦未隨前一批中央銀行的黃金、白銀公開委交俞鴻鈞和「太子爺」押運,則顯示「老頭子」有意私下處分,且知情的人越少越好。其次,在是否和項迪豪打交道這一點上,萬硯方有極為強烈的堅持;原因究竟如何?萬硯方並未明説,他只告訴毛慶祥和李綬武:「項某人身上背了一宗十分奸險的疑案,此案不查個水——石出,這人便信不得。」

    如此一來,二十萬兩黃金即便起出,卻不能順行南下,直入閩、台海域——原因無它:在這個

    區域中往來活動的海船皆屬項氏集團所有,船上皆裝置着新式雷達,一旦經其偵知,必定會通報沿海各埠的水陸交通稽查處、乃至各地交通警察局,如此則輾轉又為「保」字號兒裏他山頭派系所掌握,雖説最後還可由「老頭子」親自出面收拾,毛慶祥本人卻直似砸了差使。

    然而萬硯方給定的策卻單純得多;由老漕幫方面準備四艘船體堅固、且加裝了燃油動力機具的河船,於某日某時、準點準刻在黃泥塘待命。一旦黃金起出,即分裝於四船之上,出河入海、折北而行,沿途不貼岸、不靠港、徑赴青島。

    之所以選擇青島,萬硯方並未明説緣故,然而毛慶祥卻不得不深自懾服。因為青島當地原本有那麼一個由日本人創設的魚市場公司,叫「青島水產統制組合」,非但壟斷當地的水產捕撈和販賣,甚至還自佔一方碼頭。抗戰勝利之後國府派員將之接收,便歸屬「三有公司」旗下,成立了官商合辦的魚市場。毛慶祥一聽萬硯方點出青島,立刻想起這「三有公司」接收的物業來,不覺拍案叫絕——因為那魚市場自有的碼頭與軍事碼頭恰恰相鄰,連倉庫都祇一牆之隔。

    這個暗渡陳倉的計劃祇須打通一個關節,便告成功;那就是如何將數量和價値如此龐大的一筆黃金混充軍需物資、挾帶上艦,而能於裝卸之際避過軍部查驗人員耳目。

    説到這個細節上,李綬武將視線從迢遞無涯的夜空深處轉向家父,道:「從三十八年二月下旬開始,一直到五月中旬,你老弟每日裏早出晚歸、馬不停蹄地在各兵站之間,都乾的什麼活兒來?」

    「盤點大軍物資。」家父説罷,登時會意地苦笑起來,道:「我明白了!所謂『暗渡陳倉』,便挪是趁我盤點過後,貼上總監部查驗封條,你們再伺機從隔鄰魚市場倉庫破壁而入,將軍需品卸下,

    換裝黃金,再貼回封條——且慢,我是在那年五月十六日請了個長假,開始列表做帳的,之前三天,我到過軍港碼頭倉庫——」

    「一點兒也不錯。」李綬武接道:「正是三十八年五月十三號夜裏,二十萬兩黃金封箱上車。原本是神不知、鬼不覺;可誰知道老弟你既在軍職、又是庵清光棍,還偏偏剛繳了個盤點軍品的差,艦上司令官立刻派人從裝船物資查起,陰錯陽差地查到了『老頭子』密令交運的黃金。這才循『保』字號兒系統往上報,得知是『上元項目』,保密區分列為極密——」

    「司令官是問起過『上元專案』。」

    「黃金安全運到青島魚市場倉庫的日子是二月十二號,也是上元節,才因之而命名的。」李綬武一面説着,一面緊緊皺起眉頭,道:「至於那司令官之所以會盤問,恐怕正是上頭的意思——不盤清問明,如何在一千五百多個老漕幫和洪英光棍之間找出負責『上元項目』的事主來,再殺之滅口呢?話説回來:萬老爺子處心積慮、算盡機關,早就提防着會有這一手,是以才假借『新社會』忠貞幹部、眷屬名義向『保』字號兒請領了七、八百張通行憑證,為的還不就是要魚目混珠,保住那位『幫朋』的一條性命麼?那毛慶祥欠萬老爺子一份恩情,不得不遵囑發出。可又誠如你老弟所言:怕這撥人上了船鬧譁變;便索性又同哥老會方面聯絡,請他們鳩集北地洪英,隨艦南行,假稱赴海南島助戰,實則祇是防範老漕幫光棍劫船——」

    「據我所知,北地洪英原本不多,怎麼也能湊上七、八百口人呢?」

    「『保』字號兒祇管發足一定數量的憑證,哪裏顧得來誰是光棍?誰是空子?其實同老漕幫這邊的情形是一樣的——引伴呼朋、攜家帶眷,大夥兒都以為祇有艦上官兵要去海南島打仗,他們則祇

    是搭個便船往上海、廈門逃難罷了。其中最冤的大概就是哥老會會首洪達展本人了——他在青島有個外室,眼看懷胎足月,就要臨盆,這才專程搭機北來探視,正好接下了這趟差事。原想憑他的威望,途中祇消知會艦長一聲,便能在上海靠泊;殊不料五月二十七號上海就失陷了。依我説,這一番因緣際會,倒讓多少心不甘、情不願的人物就此有家歸不得了。」

    「羈旅在外倒不算什麼;試想當年,若不是因為我多了重光棍身分而引起盤查,也不至於害那『幫朋』枉送一條性命——」

    「老弟!」李綬武回眸深深凝視了家父一回,道:「你如此灰心失志,豈不太辜負我薦你往史編局作一番『學問』的心意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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