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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清晨,陽光普照。

    「總裁早。」

    迎面而過不少職員,紛紛向自己年輕有為的總裁問好。

    「早。」聞宇含笑——點頭,朝自己辦公室走去。

    「聞總。」他的私人助理ANNE迎上來,「六合徵信社的李先生,已在會客廳等候。」

    「請他進來,順便泡兩杯咖啡。」聞宇吩咐着。

    「好的。」

    不一會兒,聞宇便面對着他聘請的私家偵探。

    「聞先生,這是你要的資料。」年逾四十、不苟言笑的李先生遞給他一個密封的牛皮紙袋、

    「你們的效率很高啊。」聞宇稱讚着,龍飛鳳舞地開給他一張支票,「這是你應得的酬勞。」

    「多謝聞先生。」李姓男子將支票細心折好,揣入懷裏,「如果沒事的話,我先走了。如有需要,歡迎再次光臨。」

    「自然,請。」

    送走私家偵探,聞寧拆開檔,飄落幾張泛黃的舊報紙和照片,他屏息凝神閲讀,陽光照在他年輕的眉宇,映出眉心淡淡皺褶。

    大半個鐘頭後,聞宇按住額角,冷汗潸潸而下。「原來如此……」

    往事歷歷在目……

    難怪,國三上半學期,池凱整整有三個星期沒來上課。他很擔心他,忍不住跑到他家裏探視。

    當時的氣氛就十分怪異,偌大的別墅竟沒有半個人影。他的房門虛掩着,他躺在牀上盯着天花板一動不動。而他不過問候了他幾句,他就突然狂性大發,一把將他拉到牀上,脱光了他的衣服,不由分説地摸遍他全身。

    以前,他最多隻是嚇嚇他,像這樣野蠻的侵犯還是第一次。當時他又驚又怕又痛,雖然並未做到最後一步,但他蠻橫的態度、難以入耳的咒罵,還是深深刺傷了他。最後,他吼着讓他滾蛋,並把他和除下的衣服一起拋到屋外,毫不留情地甩上門。

    直到這一刻,他才徹底痛悟,原來他是真的厭惡他,在他眼裏,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變態醜八怪。這份厭惡就和他的喜歡一樣,根深蒂固,不可動搖。喜歡有多深,厭惡就有多深。

    哭了整整一晚後,他哀求父親給他轉學,不久後,他就在父親的安排下去了英國唸書,從此,一別就是十年。

    現在他才明白,那天池凱情緒如此反常,是因為家中劇變的緣故。他不禁深深後悔,如果他當時不是被嚇到,如果他能陪在他身邊……那麼這段歷史,會不會改寫?

    然而時光無法倒流,只是一瞬間的害怕和退縮,他就已在,他所無法觸及的地方。

    想到這裏,他忍不住一拳砸上桌面……

    重逢時的情景他怎樣也不會忘記:他不修邊幅的模樣、工作時的卑恭、面對顧客時的低聲下氣……現在全都有了解釋。沒人在經歷那樣的劇變後,還能不改變。

    池凱,我很後悔。

    無聲地張了張嘴,聞宇拿起桌面上的一張照片……

    照片中的男子,正從一幢簡陋的公寓出來。

    他微低着頭,隱藏的鏡頭只捕捉到他的側臉,散亂的黑髮下,淡漠深削的臉頰,就像一座沉默島嶼,散發着曠野般空無一人的氣息,像是任何東西都無法溶入他的生命。

    他孤絕地活在,人山人海的熙攘中,不屬於任何地方。

    這個人的靈魂是死的。

    而他,能讓他復活嗎?

    ***

    又有兩輛車頭被撞得嚴重變形的事故車運進維修區,阿吉看到,狠狠啐了一口。

    「再這樣下去,非出事不可,這兩輛都是高級的進口汽車,梁奸的胃口越來越大了。」

    池凱看了一眼不遠處,梁新國似乎正和車主説些什麼,招牌式的諂笑,像蒸曬在烈陽下的奶油般令人不快。

    「凱哥,我看梁奸越發變本加厲,往錢眼裏鑽,他正經生意不做,只會一天到晚和車主勾搭,謊報傷情,把保險公司當凱子狠宰。」阿吉俯在池凱耳邊,壓低聲音,「我怕事情揭露,他自己坐牢不算,把我們都搭進去。」

    池凱微蹙眉心……

    梁奸是個地道的奸商沒錯,正常的汽修業務,利潤不大,他就動歪腦筋,走向和車主勾結騙保的邪路。

    車主把受損車輛送到「鴻運」,車子被換上破爛的舊零件,故意再次撞擊加重受損度,然後以此騙取保險費用。越是名車,受損度越嚴重,越可以拿到驚人的保險費。事後,梁新國再和車主私下分成,以謀取高額利潤。

    作假騙保這種事,在汽修業屢見不鮮,大家都做得很隱蔽,但梁新國嚐到甜頭,最近似乎越做越過,大有失控之勢。

    「阿吉,來,幫忙給這輛車換零件,能用的全拆下來,換上廢品。」梁新國找上阿吉。

    「老闆,我肚子痛,能不能等一下……」

    「混蛋,老子給你工資是讓你磨洋工的?」梁新國怒罵道:「也不想想是誰給你們工資,有工作就該偷笑了,像你這種半調子的汽修師,街上一抓一把,讓老子心情不爽老子立刻開除了你,讓你一個人喝西北風去。」

    「你……」阿吉正要衝上前理論,被池凱擋住。

    「老闆,阿吉今天是有點不舒服,這樣吧,他的活我來幹,包在我身上。」

    「那就快乾,媽的,養了一幫廢物。」梁新國恨恨地瞪了阿吉一眼,轉身離開。

    「FXXK!」阿吉壓低聲音,在他背後比了比中指。

    「幹你的活去。」池凱喝止他。

    「我知道了啦。」

    池凱蹙眉打開車蓋,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他再不是以前的池凱,也不想成為以前的池凱。

    這份工作,雖然辛苦,卻是目前必需的。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

    突然,阿吉氣喘吁吁從外面跑進來,「凱哥,大事不好了。」

    「什麼事?」正埋頭苦幹的池凱,抬頭擦了擦臉上的汗水。

    「外面來了好幾輛警車,氣勢洶洶的,那幫條子一進來就把梁奸銬住了,還一個勁抓人問話呢。」

    「因為騙保的事?」池凱問。

    「我看十有八九。凱哥,趁沒人注意這裏,我們快跑路吧。」阿吉拉着他的手就往後門跑。

    「我們又沒做虧心事,跑什麼跑。」

    「凱哥,雖説我們只是打工的、但畢竟在他手下幹了一年多,知情不報也是罪名一項,還是快閃吧。」

    「喂……」

    誰知,一打開後門,正對上圍堵在後門的員警。

    「是梁新國的手下?來,一起帶走!」手一揮,池凱和阿吉被人雙雙揪住,不由分説塞入警車,呼嘯而去。

    ***

    「不關我事!我們只是梁新國的手下,他乾的那些違法勾當,我們知道個屁啊,你把我們抓來也沒用啊,還是早點放我們回家吧。」

    一開始的點頭哈腰都無效後,被銬住的阿吉開始抓狂。

    該死的,把他像個賊一個抓起來,好像他是個窮兇極惡的歹徒,除了打打架酗酗酒鬧鬧事,他可從來沒幹過違法的勾當,十足十外表流氓內心温順的大良民一個。

    「幹嘛幹嘛,這裏是警局,輪得到你大呼小叫,皮癢是不是?」其中一名年輕的員警,沒好氣地拿筆敲敲玻璃桌面。

    有意繃緊的嘴角,有藏不住的稚氣,筆挺的制服別有一番風味,若是平時,制服狂的阿吉會樂得以為身在天堂,可惜現在時機地點都不對,阿吉再花痴,也不會有情緒在這裏意淫。

    「警官,你們都已經抓到梁奸了,還把我們扣了整整五個小時,我可是從早上到現在都沒吃過一口飯。求求您高抬貴手,放過我們這些無辜的打工仔一馬。」阿吉哭喪着臉。

    「無辜?」年輕的警官冷笑,「你身為汽修師,在梁新國手下這麼久,他勾結顧客騙保的事,你會一無所知?當別人都是白痴啊。告訴你們,這次事情鬧大了,安然、人壽、康泰等全國知名的保險集團已經聯手向我們報案,由於牽涉面大,時間長,騙保金額龐大,上頭已經吩咐把這件案子特別處理,殺一殺現在日益增長的騙保歪風。」

    警官的眼中不無譏諷,「只能説你們倒黴,第一個撞到槍口上。你們的老闆是吃不了兜着走,你們也算是從犯,一起遭殃!」

    「等着上法庭吧。」

    似乎還嫌威嚇不夠嚴重,最後還拋下這麼一句,然後,年輕的警官才抖着身體起來泡茶潤喉。

    「靠!説得跟真的一樣。這麼多殺人放火案沒本事破,就只會抓我們這些小嘍-充數。」

    阿吉壓低聲音罵了句粗口,轉身瞥向身後右側……池凱在一旁靜靜坐着,已審訊完畢的他被晾在一旁,等候處理。

    我早就叫你閃了……阿吉以唇形無聲地朝池凱訴苦,池凱淡淡看他一眼,也張開嘴:少安毋躁。

    阿吉翻了翻白眼,扮了個昏倒的鬼臉。

    「你們兩個,過來。」警官折回,叫着他倆。

    「可以回家了?」阿吉一躍而起。

    「想得倒美,除非有親屬來保你們。」

    「靠,我十幾歲就離家出走了,他們早當我死了。」阿吉掏掏耳朵,親屬?他還見鬼咧!

    「你呢?」警官看着池凱。

    「我沒有親屬。」池凱淡淡説。

    「很好,那兩位就在拘留所過夜吧。帶走……」

    「等一下,我來保他們。」

    池凱和阿吉同時轉頭,一位高大俊朗的男子,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身邊跟着一位戴着無邊眼鏡的男子,陪同他倆一起進來的,還有一位年約五十的老警官。

    「蔡局長。」年輕的醫官立即肅立。

    老警官點點頭,「這兩人有人擔保,手續辦完後,就讓他們回家吧。」

    「是。」

    「謝謝你,陳伯伯。」聞宇朝老警官微笑道謝。

    「沒事,聞曉算是我的老同學了,這個忙還是要幫的。」蔡局長點點頭,「你朋友之所以被抓進來,是因為他涉及的案子,正好是目前嚴打的案件之一。不過他只是在主犯手下工作,情節並不嚴重,以後小心一點就是了。」

    「明白。」聞寧點頭,轉身對戴着眼鏡頗有精練之氣的男子説:「俊傑,手續什麼的就麻煩你了。」

    「放心吧,我這個知名大律師幫你來辦保釋這種小事,你還有什麼不滿?」被稱為俊傑的男子笑道。

    「沒有沒有,感激不盡。有空請你吃飯,當作謝禮。」聞宇以拳輕敲一下他的胸口,走到池凱和阿吉面前。

    「嗨,帥哥同學。」

    先打招呼的是阿吉,他努力把嘴唇露到完美弧度,希望一口閃閃白牙能把對方電得死去活來。

    「池凱,我們又見面了。」

    聞宇卻對他的電力視若無睹,很明顯,他的眼裏只有一個人。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見鬼了!池凱知道自己臉上正是這種表情。

    「在電視上看到新聞報道,覺得你們可能會有麻煩,就過來看看,希望能幫得上忙。」

    嘴上説得輕描淡寫,事實上,卻連律師都一起拎過來了。

    「我以為上次已經把話説清楚。」

    橋歸橋,路歸路,這個男人怎麼一再陰影不散?

    「是説清楚了,可不管怎樣,畢竟同學一場,看到你有麻煩,我不可能不出手。」聞宇仍是淡淡的,温柔的笑。

    「你以為我會感激你?」

    哈,他以為他是誰啊,救世主?

    「你不放在心上,就最好了。」

    「廢話,我當然不會……」

    「兩位兩位……」看着苗頭不對,阿吉連忙插進來,「別看凱哥這個樣子,其實他心裏還是很感謝你的啦,要不然,我們今晚都得蹲拘留所了,媽的那鬼地方簡直不是人待的。多謝你啦,救了我們一命。不過同學,你可真有辦法,跟局長都認識,拜託多幫我們説説好話,可千萬別留下案底。」

    「放心吧,我的朋友會幫你們打理一切。」聞宇朝阿吉笑道。

    阿吉連忙把池凱拉到一邊,「凱哥,你少説幾句會死啊,你的老同學這麼幫忙,你卻對他這麼兇,現在可是我們在求人呀。」

    「是你在求人吧。」

    「好好,是我氣軟,不過這個緊要關頭,也只有他能幫得上忙,凱哥你就別再對人家板着臉了,好不好?看在我的面子上?」阿吉苦着臉,雙手合十,只差沒跪下來求他。

    不一會兒,保釋手續辦理完畢,因還有事,聞宇的律師朋友自行離去,聞宇開着自己的愛車,先送阿吉回家,再送池凱。

    也許是聽了阿吉的活,也許是有些累了,一路上,池凱雖然頂着一張大便臉,卻再沒有出言不遜。他只是沉默看着車窗外的風景,少了阿吉活躍氣氛,現在的空氣像在墳墓裏一樣,令人窒息。

    「我那個當律師的朋友叫陳俊傑,今後他會直接和你們聯繫。這只是個小得不能再小的CASE,憑他的水準,恐怕明天就能讓警方撤回控訴吧。」

    不需要這個男人雞婆,池凱也知道事情並不如看上去那般嚴重,他又不是法盲,員警唬人這一套嚇不了他,真正令他頭痛的,是即將失業的身份。

    「你今後有什麼打算?」聞宇偏偏哪壺不開提壺。

    「再找一份工。」

    「想要找什麼樣的工?」

    「隨便什麼都可以。」能温飽就行。

    「我一個朋友的店正在招募員工,你有沒有興趣去試試?」聞宇看了他-眼。

    「再説吧。」池凱敷衍着,並不想和他作任何深談。他只想早點下車,越早越好。

    緩緩踩下煞車,汽車拐入一處位於市區的簡陋的住宅區。

    「你就住在這裏?」

    聞宇四處張望,外表有些陳舊的公寓羣,約有七八層,似乎沒有電梯,破損的牆身刻着不短的年輪。

    「再見。」池凱似乎一秒也不想多待,迅捷打開車門。

    「池凱……」聞宇叫住他,「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池凱怔了怔,一隻腳還跨在車外。

    「我該留下來,陪着你。」聞宇盯着他的眼睛,「那天,你不是真心想要傷害我,你只是需要有人陪而已,可是我卻沒能發現你的不對,我害怕了,於是我逃了。這是我做過最後悔的一件事。」

    池凱愣了幾秒,不,他沒有會錯意,對方的眼神明明白白,的確是指「那天」……

    荒謬!他嗤笑出聲,「你他媽的別自以為是,別裝出一副什麼都知道的樣子……」

    「我什麼都知道了,包括你的過去。」聞宇打斷他。

    「你怎麼知道的?」池凱僵住,當年的事,父親曾花大價錢把消息壓下去,應該沒有任何報道才對。

    「我找了私家偵探,查出了一切。」

    「你他媽的!」池凱像只出閘猛虎,猛地竄入車裏,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咬牙切齒。

    「你究竟想幹什麼?到底想挖出些什麼?我告訴你,」他惡狠狠地以手指着自己的胸口,「我這裏什麼都沒有,除了一具腐骨!」

    「我只是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只是這樣而已。」

    近在咫尺的臉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沒有絲毫退縮。

    「好,現在你知道了?你滿意了?把別人的舊傷疤挖開令你快樂了?難怪今天你會突然出現,其實你真正想看的,只是我的悲慘的下場吧!」池凱怒極反笑。

    「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如果我這樣做傷害了你,我很抱歉。」

    對方的眼眸,既温柔又悲傷,像一把刀子,刺入了池凱的內心。

    「收起你那多餘的同情心。」他一把推開他,「不要讓我再看見你,否則,見一次扁你一次。」

    這句話很像兒時他對他説過無數遍的威脅,聞宇因懷念而微微彎起唇角……

    「再見。」

    他揚聲對那道憤然離去的背影説,回答他的,是一個粗魯的伸出中指的手勢。

    目送那道冷漠的身影消失在樓道,聞宇久久、久久沒有動彈……直到夜色完全變黑,才發動車子,調頭離開。

    應該還有見面的機會,那時,不知怎的,他就是這樣確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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