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一語中的,恰好説中了郭懷的心事,郭懷的心神不由為之震動了一下,他避開了前者,只針對姑娘的後者,道:“應該是這樣。”
他沒問姑娘有什麼理由。
韓如蘭卻不容他不問:“你不問問,我是為什麼到這兒來?”
郭懷道:“姑娘不提,我不便問,姑娘要是願意説,那自是另當別論。”
韓如蘭道:“我是暗中跟着你到這兒來的,我還怕你覺察,結果你居然一路茫然無覺,這恐怕是天意了。”郭懷道:“我明白了,姑娘察知了我的心意,是來阻攔我進大內的,這我可以理解,胡韓兩家是一家人。如今,傅胡兩家給了親,也就等於、胡,韓三家是一家了,姑娘當然要向着玉貝勒了。”
韓如蘭道:“你錯了,你進不進大內,跟我一點沒關係,我也一點不關心,我所以跟在玉貝勒和我義姐之後,是來看看他們是不是能緝獲你,如果能緝獲你,我要扎你兩劍,如果不能緝護你,我也要憑自己的本事扎傷兩劍,現在他們並沒有能緝獲你,所以我暗中跟蹤你來到了景山。”
郭懷目光一凝:“我明白了,姑娘所以此時此地現身,只是為扎我兩封?”
韓如蘭道:“不錯,就是為這。”
“我跟姑娘有仇?”
“我為我,為我爹,也為三格格。”
郭懷微點頭:“我明白了,我完全明白了,姑娘真這麼仇恨我麼?”
韓如蘭道:“我爹像變了個人,我心碎腸斷,可憐的三格格更賠上了一條命,你不覺得你這一問問得多餘?”郭懷沉默了一下,道:“我並不在乎姑娘會對我怎麼樣,因為進過一趟大內之後,我就要走了,也永遠不會再到京城這個地方來了。在這個地方,我收穫不少,但是失去的也很多,我並不在乎多增添一樁。只是我不願意任何人為我在心裏種下這麼深的仇恨,如果我告訴姑娘,這幾件事都不能怪我,姑娘一定不會相信,甚至聽不下去。”韓如蘭道:“你這句話算是説對了。”
郭懷道:“那麼我再説什麼也沒有用了”
一頓,接道:“姑娘自信,憑姑娘的所學,能如願以償的扎我兩劍?”
韓如蘭道:“我沒有這個把握,不過我可以捨命,拼死也要扎你兩劍,除非你先放倒我,讓我連出手之力都沒有。”郭懷心情再震,因為他不但清晰聽見了姑娘所説的每一個字,也從姑娘冰冷的眼神之中看到了令人不寒而凜的殺機,仇恨,還有無比的決心。
沉默了一下,他道:“姑娘認為,只扎我兩劍,就能消除心裏的仇恨?”
韓如蘭道:“應該可以了,之後,緝捕你也好,殺你也好,那就是官家的事T。”
郭懷兩眼奇光暴閃,但旋即又隱斂得無影無蹤,他猛吸一口氣,然後緩緩説道:“那麼,不需要姑娘憑本事,憑修為,姑娘只亮出劍來,就能輕易的如願以償。”
韓如蘭目光一凝:“你什麼意思?”
郭懷道:“姑娘,郭懷帶着一身的血海深仇,但是這一趟來京,我不是為報仇雪很而來,走了以後也不願留下任何一點仇恨。所以我願意站在這兒任憑姑娘扎兩劍,以消除姑娘心裏對我的仇恨,我只有一點要求,請姑娘別向我的要害下手,因為我還有一件大事未了。”
韓加蘭呆了一呆,道:“怎麼説,你願意任憑我扎兩劍?”
“不錯。”
“這話可是你説的?”
“姑娘,郭懷還能重一諾。”
韓如蘭一點頭,道:“好。”
翻腕從抽底掣出一柄匕首,又道:“我沒有帶劍,用匕首也是一樣的。”
應該是一樣。
話落,她跨步欺身,帶着一陣香風,到了郭懷跟前,匕首一舉,直指郭懷。
郭懷一動沒動,連眼都沒眨一下。
只聽韓如蘭道:“你説你有一身血海深仇,你有一身什麼血海深仇?”
郭懷道:“姑娘,那是我的事。”
“那麼,你又還有一件什麼大事未了?”
“這可以告訴姑娘,我還要進大內,我非進一趟大內不可。”
“傷了你的要害,你就行刺不了皇上了,是不是?”
“姑娘,我無意傷是上,我進大內也不是為了行刺。”
“聽我義姐説,你是前朝一位郭將軍的傳人,論起來,你該是官家眼裏的‘叛逆’首腦人物。”郭懷道:“胡姑娘太高看我了,我無德無能,我擔不起這個重責大任,老人家也沒有把這個重責大任交付給我。老人家認為,刺殺一個當國的,並沒有多大用處,在這一個當國者之後,還有無數個當國者,我要是有意行刺,再有十個當國者,也早死在我刻下了,再説,這一趟進大內,要是為了行刺,我也就不會提着劍這麼一路走來了。”韓如蘭道:“可是我剛看見你向着那株海棠樹行了跪拜車L。”
郭懷道:“姑娘,我總是漢族世胄,先朝遺民!”
韓如蘭臉色為之一變,道:“那你為什麼非要進大內不可?”
郭懷道:“我要找一個人。”
“你要找一個人?你要找什麼人?禁宮大內,怎麼會有你要找的人?”
“這個人很久以前就進了宮,算算到今天已經有廿年了!”
“廿年了?那是什麼人,跟你有什麼牽連?你為什麼要找他?”
“姑娘,這,恕我不能再告訴你了。”
“那麼,你進宮既不是為了行刺,還有什麼怕傷要害的、’“因為我還要進大內,不能死在姑娘手下,姑娘也未必要置我於死地不可,那麼,進入大內之後,我要自衞----”
“我懂了,我不是非要你的命,所以也不一定非向你的要害下手不可。”
“謝謝姑娘,我別無所求,姑娘請下手吧!”
“你當我會不敢,不忍?”
韓如蘭柳眉一剔,臉色更冷,冷得能讓人不寒而慄,話聲一落,皓腕倏挺,玉手裏那把森寒凜人的匕首閃電前遞,直指郭懷左肩!
肩膀上,不是要害。
郭懷沒動,真沒動,甚至兩眼也真沒眨一眨。
只聽“噗”地一聲,鋭利的匕首刺破了郭懷的左衣袖,而且洞穿了左衣袖,只是,刺的地方卻不是臂膀所在,而是擦着臂膀刺過。
郭懷清晰的感覺到左臂上一陣透骨的冰寒,當然並沒有覺得痛,他不由一怔。
他這裏剛一怔,姑娘那裏倏沉腕,匕首利鋒貼臂劃下,“嘶”地一聲割開了左衣袖,匕首尖就勢一挑一橫,一條寬約三指的破衣袖已到姑娘左手之中,緊接着,姑娘收匕首,左手的布條已繞在了他的左臂上。郭懷忍不住道:“姑娘”
韓如蘭冰冷道:“不要説話,什麼都不必説。”
姑娘她説着話,手不停,轉眼間已將布條綁住了郭懷左臂膀,那綁的地方,赫然竟是劍傷所在。綁好,收手,韓如蘭倏退三尺,一雙美目突然間變得滿含幽怨,深深的看了郭懷一眼,道:“就算我認為我也是漢族世胃,先朝遺民,皇上今夜不在宮內,剛一騎快馬往西郊去了。”
話落,轉身,飛奔而去,轉眼又沒入來處夜色裏,當姑娘轉過身去的當兒,幾顆晶瑩之物無聲灑落。夜色濃了些,郭懷沒看見那幾顆晶瑩之物,也由於他的心神,他的目光全被那無限美好的身影吸引去了。良久,郭懷才定過了神,唇邊問過一絲抽搐,只聽他喃喃道:
“姑娘,我寧願你用匕首扎我兩下,遍數京城,郭懷我只有欠你的。”
話落,長身而起,直上夜空,倏化長虹,往西飛射不見。
北京城的景色,形勢天然,在城內者,以三海為最勝,在郊外者,則以西郊之清滿、靜明、靜宜三園為其骨幹。此三處,集山、水、泉之精華,復經元、明、清三代之修建,其規模之宏偉,風景之明麗,普天之下,無與倫比。遊西山,四季咸宜,風是各殊,西山晴雲原為“燕京八景”之一,春柳、夏花、秋楓、冬雪,無一不可觀賞,騎小驢,遊西山,該是生平快事。
玉泉山,“玉泉垂虹”也是有名的“燕京八景”之一,離“西直門”約十六里強,距萬壽山僅數里之遙,大道!”敞,一陌阡,巨樹蔭鬱,左山右水,西郊風景佳麗,皆匯萃於此。
玉泉山有如桂林之“七星巖”,拔地而起,天下第一泉之“玉泉”,就在西邊山麓下。
玉泉水極為清冽甘醇,且冰冷貶骨,此泉寬三尺許,深丈餘,流水積至“靜明園”之“裂帛湖”,越垣牆流至萬壽山之“昆明湖”,經“昆明湖”而分流至西水關,進是城則流入三海太液池、什剎海,繞皇城一週後,出“金水橋”,達“正陽門”而泄入“大通河”。
玉泉山周圍築有碧瓦紅垣,昔金章宗在此建有行宮,經明清兩代陸續加以經營,到康熙十九年大加興建,才建了一座“澄心園”,卅一年,改稱“靜明園”,是內務府所管之三山五園之一,列為內宮禁地。其實,玉泉山在康熙,以及後來的雍王年間曾數度在此閲武,又是皇室之小型獵場,其大圍場則在熱河,所以玉泉山松林最為茂密,尤勝於萬壽山和西山。
今夜,就在這座“靜明園”內,“裂帛湖”西的“虛受堂”前,擺着一付几椅,都是硃紅棗木嵌白玉石,椅子上還有一個大紅彩繡八寶的錦墊,茶几上,則是一套細瓷杯壺,還有四碟精美點心。
就在這付几椅之前,面對着“裂帛湖”,負手站着一個黃衣老人。
老人身材頎長,年紀約在六十上下,龍眉鳳目,雍容華貴,不怒而威。
他,就望着那清澈剔透,寒意侵人的一泓湖水靜立着,一動不動。
老人靜立,身周的夜色、景物,似乎也隨之凝住,靜得聽不見一點聲息,即便有聲,那聲也在滿山的松樹之間。就在這幾乎萬籟俱寂的當兒,一個清晰,但其聲不大的話聲,劃破了“裂帛湖”旁,老人身周的這份安逸、寧靜:“江湖草民,夜來求見!”
話聲居然來自湖心。
黃衣老人忙抬眼,他一眼就看見了,就在湖中那“芙蓉暗礁”之上,挺立着一個頎長的白色人影,衣袂微飄,手裏似乎還提着一把長劍。
不是因為人影出現,而是因為這寧靜的當兒,話聲傳送遠近,黃衣老人剛一怔,“裂帛湖”旁,以及老人身邊,已掠來了十幾廿個人影,清一色的大內侍衞。
“什麼人敢大膽夜間‘靜明園’禁地,驚擾聖駕!”
“一定是貝勒爺派人送信,曉喻提防的那個!”
説歸説,嚷歸嚷,但卻沒一個人向着湖心的“芙蓉暗礁”騰掠過去,無他,儘管大內侍衞身手一流,卻還沒把握足不沾水,不借力,能一驚躍到湖心去。
黃衣老人很快的定過了神,恢復了他那泰然安詳,微一抬手,廿名大內侍衞立即躬身噤聲,然後,他向着白影發話:“既稱江湖人,必是江湖豪雄,江湖豪雄不該沒個名字?”
白影道:“草民郭懷。”
黃衣老人微一怔,輕“哦”出聲:“原來你就是那個海威堂的郭懷?”
郭懷道:“正是草民。”
黃衣老人道:“你有什麼事,夜來欲闖大內於前,又跑到玉泉‘靜明園’來見我?”
郭懷道:“草民自有萬不得已之大事,否則不敢甘冒大不題前來驚擾。”
黃衣老人道:“既然是這樣,你為什麼遠遠站在湖心水中間,不到岸上近前來?”
郭懷道:“就是為岸上那些位御前帶對的大內侍衞。”
黃衣老人道:“你敢於不惜面對我帝都鐵騎,阻我漕運,難道會怕這些個大內侍衞?”
郭懷道:“草民要是怕,也就不來了,草民此來,絕無惡意,是不願因他們的誤會逼得草民出手。”黃衣老人微點頭:“既有不惜面對帝都鐵騎之膽,我想你也不會把我這幾個侍衞放在眼裏,我也正想看看你,你只管近前來,我不讓他們動手就是。”
君無戲言,更不會有詐,這句話絕對可信。
郭懷一聲:“草民感謝!”
他自稱草民,也尊黃衣老人為君,但顯然他卻不願過於恭順,過份謙卑。
人隨聲起,直上夜空,排波長虹似的一掠,話聲落,他人也同時落在岸邊黃衣人的身前了。黃衣老人為之動容,脱口一聲:“好高絕的輕功!”
計名大內侍衞全都手撫刀柄,四十道目光緊盯着郭懷,一名大內侍衞沉喝道:“把劍放下!”黃衣老人抬了手:“輕功如此高絕,其他可想而知,對他來説,帶不帶劍都一樣。”
郭懷像沒看見,向着黃衣老人微微欠身:“謝謝誇獎!”
那名大內侍衞再次沉喝道:“大膽,見了聖駕.敢不跪拜?”
黃衣老人一雙鳳目盯着郭懷,似乎在等着看他怎麼做。
而,郭懷,剛才是視若無睹,現在也聽若無聞。
那名大內侍衞暴喝:“找死!”
暴喝聲中,他閃身欲動。
黃衣老人適時抬了手:“我答應過他,不讓你們動手。”
那名大內侍衞忙收勢躬身:“喳!”
黃衣老人凝目望郭懷:“普天之下,除了神力威侯,見君不行跪拜禮的,你是第一個。”
郭懷道:“江湖草民,不懂這一套禮法,還請諒有!”
黃衣老人微一笑:“好在我這個皇上也不太講究這一套,尤其不跟江湖上的豪雄講究。”
不知道他是真寬厚,還是自找台階。
郭懷沒説話。
黃衣老人打量他,從頭到腳,然後微點頭:“主海威堂,領袖天津船幫跟通記錢莊,我以為你必然是身高大余,膀三停,腰十圍,巨靈也似個威猛壯漢,沒想到你竟是這麼個超拔不羣的俊逸人物,把‘威武神勇玉貝勒’傅玉翎都比下去了。”
提起玉貝勒,郭懷心裏不由的一陣刺痛,但他還是欠了欠身:“謝謝您的誇獎片黃衣老人道:“到底聽見你一聲‘您’了”
話鋒微頓,接道:“玉貝勒剛派人傳話這兒的侍衞們加強戒備,你就到了‘靜明園’,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是不是已經進過宮了?”
郭懷道:“草民並沒有進宮,王貝勒跟胡姑娘今天大喜,草民不願過於讓他們伉儷為難。”黃衣老人一點頭:“對,洞房花燭小登科,過於驚擾他們,那大煞風景,那麼,你是怎麼知道我在這兒的?”郭懷道:“還請允准草民不做回話。”
黃在老人一笑點頭:“可以,我不強你所難”
一頓,接道:“看見了你,我想起前不久你阻礙漕運的事,你要知道,從沒人敢”
郭懷截口道:“草民知道,草民更知道,您大度寬容。”
黃衣老人笑了,笑得很高興,深深的看了郭懷一眼:“你很會説話,其實你説的是實情,那還真是我曲意寬容,要不然,我絕不信堂堂朝廷對付不了你一個江湖組織,可是我想到,那麼一來,不知道要死傷多少人,江湖人也總是我的百姓,再則,我也有點欣賞你的膽量,所以我一直想看看你。”
郭懷道:“今夜,草民來見您了。”
黃衣老人道:“可是那並不是因為你知道我想看你,而是因為你另有別的事,其實,也一樣,總算讓我看到你了。你要見我有什麼事,現在可以説了。”
郭懷道:“還請您先屏退左右。”
黃衣老人微一怔:“你有什麼事,他們不能聽的?”
郭懷道:“草民這是為您着想。”
黃衣老人又一怔:“怎麼説?是為我?”
“是的。”
黃衣老人訝異凝目:“我想不出我有什麼地方值得你---”
郭懷道:“至少有一點您應該想得到,若是草民有惡意歹念,長劍早已出鞘刃血,敢説憑眼下這些大內侍衞,還阻擋不了。”
黃衣老人深深一眼:“我已經見過你的輕功身法了,願意不願意再讓我看看你的劍術?”
顯然,他多少還存點懷疑。
郭懷他雙眉微揚欠了身:“草民敢不敬遵!”
話落,騰起,身已離地,長劍出鞘,微弱的月光下,只在一道寒光拖着一條白影,直射“裂帛湖”心,只見那“芙蓉暗礁”上微微一頓,隨即又掉轉方向射了回來,落在原地,來去疾若奔電,不過一轉瞬間。影定人現,郭懷凝立不動,劍尖上挑着一朵大紅芙蓉花,旋見他劍尖微顫,那朵芙蓉花倏然粉碎飄落,落地成一片花屑,緊接着,寒光一閃,長劍已入了鞘。
廿名大內侍衞看呆了,他們個個一流高手太行家,焉能看不出這一手劍術的造詣?顯然已到了身劍合一,御劍飛行境界。
皇室人人習武,黃農老人也不等閒,脱口道:“簡直矯若遊龍,玉龍,一條無玷玉龍,簡直就是當世第一人。”郭懷泰然欠身:“謝謝您的誇獎。”
黃衣老人抬了手:“你們可以退了。”
廿名大內侍衞如大夢初醒,倏然定過了神,霍然而驚,那名大內侍衞上前半步,剛要説話。
黃衣老人道:“你們在這兒有用麼?”
那名大內侍衞倏然閉上了嘴,一句話沒説,帶着另十幾名大內侍衞曲膝一禮,然後低頭哈腰退走了。黃農老人看了郭懷左膀上殷紅一片的血跡一眼:“憑你的修為,已經沒人傷得了你了,你這傷是怎麼來的?”郭懷心裏又一陣刺痛,臉上卻是一點也沒帶出來,他道:
“草民傷在了傅夫人胡姑娘劍下。”黃衣老人道:“我知道胡鳳樓是個奇女於,文武雙修,堪稱紅粉班中博士,娥眉隊裏狀元,但是我不信她能傷得了你。”
郭懷道:“事實上,草民確是傷在那位傅夫人胡姑娘劍下。”
黃衣老人深深一眼:“一定有原因,你很為別人想,是不是?”
郭懷道:“草民不敢那麼説,更不敢承認。”
黃衣老人又深深兩眼,微微點頭:“我説過不強你所難的,説你的來意吧!”
郭懷雙眉微揚,兩眼閃過奇光:“草民來找您要一個人。”
黃衣老人一怔:“怎麼説,你是來你要找我要什麼人?我身邊又有誰”
郭懷截口道:“請您先聽草民敍述一段往事。”
黃衣老人道:“你説!”
郭懷道:“廿年前,一對夫婦帶着襁褓中的孩子乘船途經南海,一家三口請了一位鏢師隨行護衞。半途碰到一位當朝權貴,見婦人美色驚為天人,當即搶奪了那位婦人,殺了她的丈夫,那位婦人唯恐孩子受害,乃忍痛將她唯一的骨肉由暗中投入海中飄浮,但求蒼天垂憐,有他船經過,救起她的孩子,保全一條小命,為夫家留後。那個鏢師在威迫利誘之下竟呼若寒蟬,或許真蒙蒼天垂憐,或許那嬰兒命大,隨波飄流,未喪魚腹。在肌膚泛裂,奄奄一息時被人救起,他的命是保住了,但是廿年後的今天,他不但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甚至連自己該姓什麼都不知道”黃衣老人靜聽之餘,臉色連變,郭懷話説到這兒,他忍不住驚怒道:“有這種事”
郭懷道:“草民帶有那婦人塞在嬰兒身上的血書,請您過目。”
他微一抬手,手裏多了一方摺疊着的血書,白綾一塊,血跡斑斑。
黃衣老人急接過,展開看了看,猛抬眼:“為什麼只寫被害經過,連任何一個人的姓名都沒提?”郭懷道:“依草民推測,應該是情況急迫,來不及。”
黃衣老人道:“我明白了,你為這件事見我,是要我為他一家三口伸冤報仇?”
郭懷道:“不,仇無須報,冤也不必伸,讓那害得人家破人亡之人永受良心之譴責,應該是世間最重的懲罰,草民所以要見您,只是為向您要那位廿年前的婦人。”
黃衣老人猛一怔:“怎麼説,你來見我,是為跟我要----”
郭懷道:“草民已經查明,廿年前的縹師,就是如今京裏威遠縹局的總鏢頭韓振天,也就是那位傅夫人胡鳳樓姑娘的義父。廿年前的那位權貴,也就是如今的和碩康親王,康親王親口告訴草民,廿年前,他把那婦人帶進京後,就獻進了大內。”
黃衣老人神情猛震:“韓振天,康親王,有這種事,那你跟那位婦人”
郭懷道:“草民就是那命大未死的嬰兒,那位婦人就是草民的生之母。”
黃衣老人脱口驚呼,驚聲道:“原來你就是”
臉色忽一變,接道:“我明白了,怪不得你要害死康親王的女兒小蓉”
郭懷道:“草民並沒有害任何人,倘若草民有報仇雪恨之心,韓振天、康親王早已伏屍劍下。三格格容我,視草民為朋友,對草民諸多援手,草民對她只有感激,她的死,以及康親王為什麼誣指草民,只有康親王一個人清楚,草民不願多做辯白。”
黃衣老人道:“對,這倒是,你既不願伸冤,又不願報仇,康親王跟韓振天兩個人如今也都好好的,可謂宅心仁厚,極為難得,又怎麼會去害死小蓉?我明白他為什麼還指你了,他是想反咬你一口,假朝廷,藉王法把你”話鋒一頓,忽然激怒接道:“我不知道便罷,如今既然知道了,你不願報仇,不願伸冤,那是你宅心仁厚,可是我身為皇上又豈能不聞不問,我這就下旨‘宗人府’”
郭懷道:“您請等一等。”
黃衣老人道:“怎麼,你”
郭懷道:“韓振天屈服於威迫利誘,那是人之常情,世間真能不屈服於威迫利誘的有幾人?康親王仗權勢而胡作非為,草管人命,那也是由於您的縱容”
“你這怎麼説?你”
“容他所獻婦人於前,任他貪贓十餘萬兩白銀於後,難道這不是縱容?您已經縱容了他計年,倘若今日論法施罰,您又何以自處?”
黃衣老人臉色大變,幾次張口,卻欲言又止,終於默然,他默然的將血書遞還給郭懷,低了一下頭,然後才抬起頭説了話:“廿年前,我年輕,我不管怎麼説,我會補償你——
現在我也明白你為什麼要我屏退左右了,儘管這對歷朝的皇上來説,不算什麼,也不怕什麼,我還是要謝謝你----”
這些話,在一個尋常人來説,並不算什麼,可是出自一個九五之尊的皇上之口,那就太以難能可貴了。郭懷道:“草民別無所求,只求能將家母接回去。”
黃衣老人道:“可是事隔廿年,他們暗地裏獻女子進宮的事又常有,我實在記不得康親王廿年前獻進宮的,是哪一個了!”
別人家破人亡,一家人的性命,一個婦人的名節,到了他那兒,他竟事過就忘,全沒當回事兒,這就是帝王,這就是皇上啊!
郭懷雙眉陡揚,兩眼立現凜人奇光,但是突然,他猛吸一口氣,神色恢復如常,兩眼中那凜人的奇光也隱斂得無影無蹤,他緩緩説道:“宮裏這麼多人,您一定也.不乏心腹近侍,總會有人記得,總會有人知道。”黃衣老人突然轉身揚聲:“來人!”
恭應聲中,一名大內侍衞如飛掠到,幾步外打下千去。
只聽黃衣老人道:“傳劉寶山。”
那名大內侍衞恭應聲中又如飛而去。
黃衣老人回過臉道:“劉寶山是清宮總管太監,他應該記得。”
郭懷沒接話,儘管他威態已斂,但是心裏總還有着悲痛與憤慨。
那位婦人是他的生身之母,自己的生身之母,有着這麼一種遭遇,這麼一種身受,哪怕是再仁厚再能行忠恕之道的人,誰又能不悲痛,不憤慨?
黃衣老人看了看郭懷,也沒説話,雖然也沒説話,但是他的目光之中,已無可掩飾的流露着不安。他沒説話,他不必説什麼,也不能説什麼,以他的身份,他的地位,僅在目光中流露出不安,已經是很夠,很難得了。
沒多大工夫,一陣急促步履聲傳了過來,隨着這陣急促步履聲,一名中年太監匆匆來到,搶步打下千去:“奴才叩見!”
黃衣老人道:“起來回話。”
那中年太監恭應一聲站了起來,退立三步哈腰垂手。
黃衣老人道:“劉寶山,廿年前,康親王獻進宮一名民間女子,你還記得這回事麼?”
太監劉寶山一躬身道:“回皇上的話,近二十年,康親王前後兩回獻過民間女子進宮,奴才不知您指的是”黃衣老人道:“就是他從南方回來的那一回。”
太監劉寶山道:“奴才記得,兩回奴才都記得。”
黃衣老人道:“那麼那一回那個民間女子是”
太監劉寶山道:“皇上怎麼忘了,康王爺從南方回來的那回,獻進宮的是陳美人啊!”
黃衣老人神情一震,臉色倏變:“是陳美人?劉寶山,你沒有記錯?”
劉寶山道:“回皇上的話,奴才不會記錯,陳美人性子剛烈”
黃衣老人抬手一攔,道:“好了,你不要説了。”
劉寶山恭應一聲,住口不言。
黃衣老人轉眼望郭懷,雍容華貴的老臉上,浮現一種異樣神情,道:“郭懷,你母親——”話聲至此,倏然頓住,沉默了一下,才又接道:“你要找的人,已經死了!”
郭懷臉色一變,道:“怎麼説,她,她已經”
他沒有説下去。
黃衣老人神情黯然的點了點頭。
郭懷震聲道:“你沒有記錯?”
黃衣老人道:“廿年了,進出宮門的人又那麼多,雖然我記不得康親王獻進宮的是那一個,但是陳美人,我記得,尤其是她的死,我記得很清楚,為她的死,我曾經很難過了一陣子。”
郭懷臉色大變:“她是什麼時候死的?怎麼死的?”
黃衣老人臉上閃過抽搐,轉眼他望,一雙鳳目之中,似乎顯得迷濛,顯然,對廿年前那位陳美人,他還有着一份追憶,一份懷念,他道:“她把自己關在一間屋裏,不惜以死相脅,不讓任何人進去。就連他們給她送飯,也都是在門口,她飲食起居一如常人,但就是不許任何人進她的屋去。我當時還覺得詫異,既然那麼剛烈,她就不該飲食起居一如常人的活着,現在我才明白,她心裏還有牽掛,還存着一線希望”
郭懷唇邊飛閃抽搐,他當然明白,黃衣老人所指的“牽掛”與“希望”是什麼。
“要以當時的情形,我不是把她們遣出宮,就是一條由綾賜死,可是對她,不知道為什麼,兩樣我都捨不得。從那時候起,她就這麼留在了宮裏,一直過了三年多,她得了病,沒能治好,據太醫説她是死於心病”郭懷的兩眼閃現了淚光,臉色煞白,神情怕人。
黃衣老人道:“廿年後的今天,你進京來找她,她死了,我能體會你的感受,但是有一點應該值得你感到安慰,她沒有對不起你的父親,沒有對不起你們家”
郭懷沒有説話,整個人像一尊石像,只有夜風吹拂着他的衣袂。
“郭懷!”黃衣老人道:“我並沒有犯她,儘管害了你一家三口的是康親王,但是實際上等於是我。我身為君上,身為人主,倘能修德,就不會有人做這種事,也沒有人敢這麼做,這也就是我為什麼沒有怪罪康親王的原因,我欠你家的,也欠你的,我願意做任何補償!”
郭懷突然説了話,聲音有點顫抖:“不管任何補償,對我又有什麼用?’”
黃衣老人一怔,臉上再閃抽搐:“郭杯,我知道一”
郭懷那怕人的威態倏斂,道:“已經都廿年了,在未尋找之前,我已經想到她可能不在了”黃衣老人目光一凝:“郭懷”
郭懷道:“人死入土為安,她總該有個理骨的地方!”
黃衣老人道:“找到這兒來來對了,你到這兒來找我,也來對了,她就葬在這兒,還是我的意思,我覺得她應該葬在這個名山名泉的勝境”
郭懷像沒有聽見,道:“在什麼地方?”
黃衣老人道:“我帶你去。”
劉寶山忙上前一步,躬身道:“啓稟皇上,奴才在這兒。”
黃衣老人一擺手,道:“不要緊,我能為他做的,也就這麼一點了。”
一頓向着郭懷道:“跟我來!”
他轉身行去。
劉寶山忙搶前一步,緊跟身旁。
郭懷邁步跟了去。
三個人剛離“裂帛湖”邊,隱入夜色中,“裂帛湖”旁如飛閃現幾名大內侍衞,其中一名道:“跟過去,我留在這兒等貝勒爺。”
另幾名大內侍衞低應一聲,閃身跟了去,行動極其輕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