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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七 章

    只聽直郡王道:“原來是這位人物,那麼説再等等,也好讓咱們看看,這位從不露面的人物,究竟是不是長着三頭六臂!”

    雍郡王居然不吭聲了。

    讓這麼多位皇子,還有這麼多的皇族親貴、王公大員等這麼一個領袖天津船幫的草莽人物,的確是過份,的確是大不敬。

    可是眾家阿哥居然一聽之後都願意等,這就足以顯示出天津船幫在他們各人心目中的份量了。沒別的,只要誰能拉攏住天津船幫,那就等於掌握了河北、山東兩省的水陸命脈,京線一帶就在手掌之下,那個儲位,也就跟拉攏神力候府一樣,是垂手可得的了。

    無巧不成書,也就在這時候,廳外傳來了個響亮話聲:“稟東家,天津部幫貴客到!”

    在座的,除姑娘胡鳳樓外,全都霍地站起。

    宮弼轉臉沉喝:“吩咐開席!”

    “是!”廳外一聲恭應。

    海威堂的酒席,宴開百桌,全部擺在廣大的庭院裏。

    人多好辦事,沒一會兒工夫,百張圓桌,擺得整整齊齊,大紅桌巾,一色銀器,夠排場夠氣派。通明的燈光照耀下,一桌桌的賓客坐滿了,上菜的全是通記的夥計,一個個年輕小夥子,穿着整齊,手腳矯捷。另外每桌兩個,管斟酒侍候,算算總有近三百,據説全是從附近分支調來的。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主座上站起了通記的東家,有活財神之稱的宮弼,他先感謝貴賓們的光臨,老鏢頭韓振天的具名發帖,接着介紹海威堂。

    這,是眾賓客都想知道的,無不屏息凝神的聽,廣大的前院鴉雀無聲,一片靜寂。

    就在這鴉雀無聲,一片靜寂的當兒,宮弼做重大宣佈,語出驚人。

    他説,海威堂是個生意字號,水陸兩路的買賣,無不經營,通記錢在只是海威堂經營項目下的一項。由是,自今夜此時此刻起,通記錢莊歸屬於海威堂,主持海威堂的,另有其人,他官弼只是海威堂的一名總管,而海威堂的主人卻因故不能出面何止語出驚人,簡直滿院為之沸騰,一旦傳揚出去,恐怕也立刻震動天下。

    怎麼不?舉世聞名,富甲天下的活財神,居然居於人下,只是一名總管,而分支遍及南七北六的通記錢莊,也只是成了海威堂所經營眾多項目下的一項。

    海威堂勢力之龐大,不想可知!

    那位海威堂的主人是個怎麼樣一位人物,自然也是不想可知。

    有熟的,有好事的,紛紛站起問宮弼,海威堂主人究竟是當世之中的哪位人物?此時此地,因何故不能出面?一呼百應,全部問起來了,不但海威堂屋宇為之震動,恐怕整座北京城都聽得見。

    只有一位,除了目閃異采外,仍然是那麼平靜的坐着,這位是姑娘胡鳳樓。

    宮弼他連擺雙手,好不容易把震天的聲浪壓了下去,接着,他致萬分歉意,然後是三個字不能説。不過,最後他保證,稍假時日,海威堂主人一定會在京露面,親自主持海威堂。

    這答覆,這説詞,滿座賓客當然不滿意,就要再度追問。

    不遠的一桌上,站起了一個人,是郭懷,他揚聲發話,震天懾人,立即鎮住全場:“請問,哪一位是天津船幫的來人?”

    宮弼那一桌上,立即有人應聲發話。

    那個人,是個四十來歲,身材魁偉,豹頭壞眼,一臉絡腮鬍的黑袍壯漢:“我就是。”

    郭懷道:“容我再請教,閣下是天津船幫裏的哪一位?”

    那黑袍壯漢道:“我是天津船幫裏的頭一位。”

    頭一位?不用説,那是幫主。

    此言一出,驚呼四起,所有的目光立即投射過來,無不爭睹這位神秘幫主的廬山真面目。

    郭懷道:“好極,我叫郭懷,不知道幫主聽説了沒有?”

    .黑袍壯漢輕裝笑:“原來你就是羣義鏢局那個郭懷顯然,他已經接獲了稟報。

    京城、天津衞兩地相距兩百四十里地,那個李朋是上午到羣義鏢局去的,而且在今晚來海威堂致賀之前,這位天津船幫的幫主,就已經接獲了稟報,天津船幫傳遞消息,不能説不夠快。

    郭懷道:“既然幫主知道郭懷,那是更好,也省得我多做解説,耽誤大家喝酒了,貴幫那位李朋李九爺稟報幫主的事;本來我是打算三天之後到天津衞去做個了斷的,既然訊主今晚駕臨海威堂做客,我就借這海威堂酒宴之上,跟幫上做個解決,不知道幫主的責下如何?”

    黑袍壯漢冷笑道:“對天津船幫來説,在哪兒了斷都一樣,天津船幫本就不願在地盤裏落個仗勢欺人,只是我今晚在海威堂是客,你要借酒宴之上了斷,不知道做主人的肯不肯答應?”

    郭懷轉向宮弼遙遙抱拳:“宮老,郭懷保證只談理,不講武,還請示下尊意。”

    宮弼忙拱手答禮,道:“海威堂是個生意買賣,不願介入江湖事,只要閣下保證説理而不講武,不擾我賓客,宮弼不敢多説什麼!”

    郭懷又一抱拳道:“多謝宮老”

    一頓轉望那黑袍壯漢:“幫主應該聽見了,主人已然答應”

    黑袍壯漢哪把個名不見經傳的部懷放在眼裏,不要説地位居幫主之尊,就是天津船幫的任何一個,除了那個李朋,誰也不會在意這個部懷。

    他哈哈一笑道:“唯一不如我意的是你保證在先,只説理不講武,不過今夜在海威堂是客,看在主人份上,也只好認了,那麼怎麼個了斷法,你説吧!”

    郭懷道:“容易,今晚海威堂貴客滿座,每一位都是眼下各方面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物,一言九鼎,言重如山,我請他們諸位主持個公道評評理”

    黑袍壯漢道:“要借今晚這酒宴之上做了斷的是你,那你就説吧廠一郭懷道:“恭敬不如從命,那就請幫主恕郭懷放肆直言了”

    接着,他把羣義鏢局失鏢,負債的前因後果説了一遍。

    最後道:“羣義鏢局在京城裏雖然微不足道,若是經營不善,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也就怨不得人,但若是遭人蓄意陷害,恃強勒索,那就該另當別論,敢請諸位主持公道評評理,這是不是蓄意陷害,羣義鏢局還該不該償還這筆千兩黃金的債務!”

    話説到這兒,有人暗暗佩服這個名不見經傳年輕人的膽識,卻也有人認為郭懷太自不量力。而,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一時之間卻都沒有人説話,上百桌酒席之間,剎時間好靜、好靜。

    黑飽壯漢那長滿絡腮鬍,毛茸茸的嘴角剛浮起一絲得意笑意。

    突然,一個近乎尖叫的女子話聲,劃破了這份寂靜:“怎麼沒人説話?”不遠處一桌上站起了那位康親王府,杏限挑腮的三格格。

    她一雙杏眼圓睜,冷冷道:“你們這算什麼有身份、有地位”

    玉貝勒傅玉翎兩邊眉鋒一皺。

    她身邊的那位貝子爺,忙伸手拉她,要説話。

    三格格她回眸一瞪:“你少管我,虧你還是個男子漢呢!你怕事我可不怕”

    玉貝勒站了起來,揚聲道:“小蓉,這是江湖事,咱們不好置呼,尤其你是一個女兒家”三格格霍地轉過來道:“我不管什麼江湖事不江湖事,這個郭懷是要在座的賓客主持公道評評理,我是海威堂的客人,我就要站起來説句話。女兒家怎麼了?你別瞧不起女兒家,女兒家可不比你們這些男子漢膽小怕事”姑娘胡鳳樓隔着桌子深望那位三格格,一雙美目之中閃現異采。

    傅玉翎聽了揚了一雙長眉道:“小蓉”

    三格格看也不再看他,轉過臉去大聲道:“我認為這裏頭有毛病,怎麼就那麼巧,那批貨的貨主是他天津船幫,貨既然是天津船幫的,為什麼會讓別人找上羣義鏢局託保,直到失了鏢才出面露頭?這根本是設好了圈套害人,不必還這筆債。”

    三格格語驚四座,立時議論紛起,嗡嗡之聲大作。

    傅玉翎自覺太沒面於,打以前到剛才,天大的事,只要他站出來説句話,沒有攔不了的事兒。而如今,這個康親王府的三格格,就不買他這個帳,不吃他這一套,他不由勃然變色,就待叱喝。只聽姑娘胡鳳樓低低道:“這位三格格是膽大了點兒,但滿旗女兒不是一向這樣麼?我倒覺得她直率得可愛,膽大得可敬。”

    這話,不見得是跟玉貝勒説的,但是傅玉翎他聽見了,而且是字字清晰,連姑娘胡鳳樓都説那位三格格直率得可愛,膽大得可敬,玉貝勒他還能説什麼,又還敢説什麼?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白着一張滿帶怒容的臉也坐了下去。黑袍壯漢很感意外,他絕沒想到有人會説話,有人敢替羣義鏢局説話,更是做夢也沒想到,站起來的會是個姑娘家,是這位康親王府的三格格。

    他臉色微變,一雙炯炯環目轉向韓振天,道:“總鏢頭德高望重,是不是也説句話。”

    韓振天無論在今天這個場合,或是在任何地方,聲威之隆,名望之重,那是當之無愧,只要他説一句,任何人都會聽他這一句,認他這一句。

    他略一遲疑,站了起來,一臉的肅穆神色:“韓某開的也是鏢局,無論如何站在同行的立場,只應該避嫌,不應該説話。但是,既然幫主讓我站起來説幾句,我也只好勉為其難,相信諸位還信得過韓榮的為人,就事論事,不偏袒任何一方”

    話剛説到這兒,叫嚷之聲四起:“我們信得過,我們當然信得過。”

    “要是連總鏢頭都信不過,那我們就沒有信得過的人了。”

    “總鏢頭清説就是”

    韓振天道:“多謝諸位厚愛”

    話鋒一帳,話聲微揚,他接着説道:“這件事,我如今聽到的是這位郭老弟的説法,事實上,早在年餘之前,這件事就已震動京級,相信在座的諸位之中有不少人還記得,真相究竟如何?沒人知道,連韓某我到如今也一無所知。不過這件事如果真如這位郭老弟所説,那當然是曲在天津部幫,羣義不但可以不還這筆債,還可以報官訴法,或者是請江湖同道主持公道。但是,在情也好,在理也好,在法也好,凡事都講究證據,不知道這位郭老弟是不是拿得出證據?”這番話聽得議論又起,嗡嗡之聲遠比剛才要大,都能震人耳鼓。

    姑娘胡鳳樓很平靜,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玉貝勒臉上的怒容不見了,微微點頭。

    韓總鏢頭説的是理,聽起來不偏不向,絲毫不辱沒他的身份與地位,郭懷他還有什麼好説的?滿座賓客,目光都投向郭懷。

    三格格更是緊盯着郭懷。

    郭懷淡然一笑説了話:“韓總鏢頭令人佩服,也令人肅然起敬,我要是有證據,也就不必借這機會請諸位主持公道評評理了,普天之下的冤事,有幾個拿得出證據的。”

    此言一出,鬨然之聲猛起,當然,都是指羣義沒理。

    本來嘛!空口説白話誰都會,拿不出證據怎算有理?誰要硬説有理,那無非太糊塗,太不通情理。三格格一怔,嬌靨上立現失望之色。

    玉貝勒雙眉揚起,嘴角微觀笑意。

    黑袍壯漢更是哈哈大笑,聲震夜空。

    只聽韓振天道:“那麼,郭老弟,你要原諒,拿不出真憑實據,就算韓某明知道羣義受害,也不敢指天津船幫沒理。”

    黑袍壯漢大笑聲中抱拳,站都沒站起來:“多謝總鏢頭!多謝總鏢頭!”

    韓振天正色道:“幫主千萬別這麼説,韓某不敢當,韓某隻是就事論事,不偏不向——”

    他就要坐下去。

    三格格突然叫道:“要證據,好哇!誰又有證據證明他天津船幫不是蓄意設圈套害人?”

    姑娘胡鳳樓一怔。

    玉貝勒臉色又變,怒容之中還帶幾分厭惡。

    只聽韓振天淡然的説道:“三格格要是這麼説的話,韓振天就不敢再多説什麼了,請滿座賓客公斷。”他坐了下去。

    這個軟釘子碰得三格格為之一怔,一時沒能説出話來。

    剎時,議論之聲又起,當然,都指羣義沒理,並指那位三格格胡攪蠻纏,強詞奪理。

    三格格哪受過這個,火兒了,就要三不管的發火兒。

    郭懷那裏適時欠了身:“無論如何,三格格的仗義執言,羣義感激,請坐!”

    怪了!三格格那麼個脾氣,眼看就要三不管的發火,兩眼一看郭懷,她居然沒脾氣了,火兒也熄了。道:“郭懷,不要怕,也不要管那麼多,我認為你們有理,你們就是有理,到哪兒我都會為你們説話。”她坐了下去,她這一桌,附近的好幾張桌,無不為之側目,無不為之低聲議論,那位貝子爺,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

    三格格她可不在乎,繃着張臉,誰都不看。

    這裏三格格剛坐下。

    那裏黑袍壯漢又説了話:“韓總鏢頭,這麼説,天津船幫可以照要這筆債,還不出千兩黃金,羣義每個月也得照付利錢了?”

    韓振天道:“這是理,天經地義。”

    黑袍壯漢帶笑轉望郭懷:“姓郭的,你可以早走一步了,帶話歐陽家,叫他們準備好利錢,席散之後我準派人去收。”郭懷淡然道:“不必帶話,我現在就可以給你答覆,我郭懷告訴李朋的,絕無更改,不但利錢沒有,連那筆不成其為債的債也要一筆勾銷。”

    滿座皆震驚,只震驚於這個郭懷的膽大。

    姑娘胡風樓仍是那麼平靜。

    黑袍壯漢仰天大笑:“姓郭的,只説話,不講武,只是你所做的保證,對不對?”

    郭懷淡然道:“不錯,你可以不必遵守。”

    黑袍壯漢道:“好,好!容我先向主人告個罪。”

    宮弼居然道:“不敢當,事情既然到了這地步,宮弼我不便也不敢阻攔!”

    顯然,他是允許天津船幫用武了。

    黑飽壯漢一揮手道:“姓郭的,你站出去,不要驚擾了別人。”

    郭懷笑向左右:“院子裏已經沒地方了,何妨勞煩諸位讓一讓。”

    跟他同桌的,唯恐稍慢,一個個急急起來退讓。

    剎時,那張桌旁就剩下了郭懷一個人。

    那位三格格,這時霍地站了起來,冷然叫道:“你們誰敢”

    她叫得太遲了,還是有人敢。

    西邊長廊上,一條人影像脱弩之矢,騰躍疾射,直撲郭懷。

    郭林道:“留神,站穩了!”

    他抬手微那麼一擺。

    只那麼一擺。

    悶哼聲中,那條人影,從哪兒來,還回哪兒去,去勢比來勢還快,落回長廊上,卻沒站穩,砰一聲撞上了西廂房的牆,貼着牆下滑坐了下去,沒再站起來。

    是個粗壯的黑衣漢子。

    這,看得滿座賓客怔住了。

    韓振天睜了老眼。

    玉貝勒揚了雙眉。

    韓克威、韓如蘭兄妹一臉驚容。

    三格格驚中帶喜,更睜圓了一雙杏眼。

    而,姑娘胡鳳樓,依然那麼平靜。

    黑施壯漢緩緩站了起來,絡腮鬍微動:“李朋沒有誇大其詞,姓郭的,你是有兩下子。”

    他話落,東邊長廊上又有人影竄起,兩條,還帶着映燈發亮的冷輝。

    郭懷道:“恐怕不只兩下子。”

    話説完兩道冷輝捲到,矯若遊龍,亮似閃電,郭懷他揮左掌,一閃而沒入兩道冷輝之中,又是兩聲悶哼,兩條人影倒飛而回,兩道冷輝留下了。

    摔在東邊長廊上的,是兩個黑衣漢子,握在郭懷左手裏的,是兩把長劍。

    滿座賓客傻了。

    三格格驚喜嬌呼出了聲。

    韓振天、玉貝勒、韓克威、韓如蘭都站了起來。

    只有姑娘胡鳳樓沒動,她嬌靨上的神色,還是跟剛才一樣。

    郭懷微振左腕,掙然連聲,兩把長劍斷為寸寸,手一鬆,兩個劍把落地,他道:“幫主閣下,三天之內,我等你,三天之後,你等我。”

    轉向宮提抱拳:“宮老.千萬見諒,容我先行告退。”

    話落,轉身,瀟灑飄逸的行了出去。

    沒人動,沒人説話,甚至一點聲息都沒有。

    突然,黑袍壯漢鬚髮皆動,震聲大喝:“走!”

    他騰身直上夜空不見了。

    東西長廊上,那二個黑衣漢子支撐着站起來,也走了,不過不是騰身直上夜空,而是拐着往外挨的。黑袍壯漢的那聲大喝,驚醒了在場的每一個,當然不包括姑娘胡鳳樓,她從頭到尾都是清醒的,平靜的。三格格急張望,這才發現不見了郭懷,她急叫:“郭懷,郭懷!”

    就有那麼好事的往外一指:“走了,剛走。”

    “郭懷”

    三格格又一聲叫,急追了出去,腳下高底鞋踩着蹺,差點兒沒摔倒,也跑不快,不,是隻能走,不能跑。宮弼拱手揚聲道:“諸位,實在抱歉!”

    姑娘胡鳳樓這時候站了起來,連説話都是那麼平靜:“該説抱歉的不是宮老,我們也該告辭了。”走了,都走了,沒一會兒工夫,走了個乾淨,偌大一個院子裏,就剩下宮弼。祁英,還有諸明。賈亮,其他的夥計們,外頭照料去了。

    宮弼笑了,祁英鬍子抖動,終於仰天大笑。

    諸明驚喜無限:“東家,少主的修為”

    宮弼神色一肅:“當然,接皇爺衣缽,還錯得了?何況少主身兼兩家之長,當世兩大奇人的絕藝,區區一個天津船幫,算得了什麼?”

    祁英不笑了,也是一臉的肅穆。

    郭懷回到了羣義鏢局,鏢局門口不遠處街角,站着個白影,那是個穿白衣的通記錢莊夥計。郭懷沒過去,揚聲道:“席已經散了,有位姓諸的兄弟帶話,兩位可以回去了!”

    那白影遙遙的謝了一聲,拐彎兒不見了。

    通記的夥計走了,郭懷到了鏢局大門外,剛要舉手敲門,門卻開了,開門的是二姑娘歐陽雪。郭懷道:“二姑娘怎麼在這兒?”

    歐陽雪道:“算算時候,你該回來了,剛又聽見你嚷嚷,所以我就開門來了!”

    這位二姑娘,自己不歇着,她能惦記着郭懷,給郭懷等門,這,讓人不能不感動。

    郭懷謝了一聲進去了。

    歐陽雪往街上張望了一下,關上大門,道:“剛才你跟誰嚷嚷啊?”

    郭懷道:“碰見兩個通記錢莊的夥計。剛離開海威堂的時候,有個姓諸的説,錢莊有兩個兄弟到這一帶辦點事兒,要是看見他們,打個招呼叫他們回去。”

    歐陽雪聽見的是這麼回事兒,所以也沒多問,道:“海威堂的情形怎麼樣?熱鬧吧!到的賀客多不多?”郭懷輕描淡寫,只描述了海威堂的盛況,別的什麼也沒提。

    門口車水馬龍的是人家,盛況空前的也是人家,二姑娘也沒心情多問,當下道:“吃好了沒有,要是沒吃好,我給你留的有飯菜。”

    郭懷忙道:“謝謝二姑娘,我吃好了!不用麻煩了。”

    “飯菜都是現成的,説什麼麻煩?”歐陽雪道:“時候不早了,我已經給你打好水,洗洗早點兒歇着吧!”説完了話,她就要往後走。

    這位二姑娘,替郭懷想得太周到了,也做得太多了,的確是位平易近人的柔婉好姑娘。

    郭懷向着那無限美好的背影,不由多看了一眼。

    就在這個時候,一陣急促車馬聲疾風似的由遠而近,倏然停在鏢局門外。

    這時候了,誰會上羣義鏢局來?

    而且是坐着馬車疾馳而來。

    郭懷外望,二姑娘歐陽雪也停步回了身。

    緊接着,擂鼓似的敲門聲傳了進來,然後是一個女子叫聲:“郭懷,郭懷!”

    郭懷一聽就知道是誰了,他可沒想到她會找到鏢局來。

    歐陽雪看了郭懷一眼:“這是誰?”

    她還沒等郭懷答話,就過去開了門。

    門開處,三格格當門而立,她可設管開門的是誰,別的什麼不説,劈頭就問:“郭懷回來沒有?”歐陽雪還沒説話,三格格一眼就看見了站在院子裏的郭懷,杏眼馬上瞪圓了,喜叫一聲:“郭懷……”往裏就闖,差點沒撞着歐陽雪。

    歐陽雪眼見這位旗裝姑娘認識郭懷,也就沒攔,再一看,一輛平套馬車還停在門口,也沒關門就跟了進來。郭懷往前迎了幾步,道:“三格格!”

    二姑娘歐陽雪聽得一怔。

    三格格走得有點上氣不接下氣,一到踉前就埋怨:“怎麼也不跟我説一聲就走了,害得我一路好趕,幸虧我知道你是哪兒的,要不然讓我哪兒找你去。”

    郭懷道:“三格格趕到羣義來找我,有事兒?”

    三格格興奮而激動:“當然有事兒,郭懷,你好大的本事,哪兒學的,怎麼學的,擺擺手就把三個人打飛了,這一下天津船幫不神氣了。”

    歐陽雪又一怔,脱口道:“天津船幫?”

    三格格轉臉望過去,似乎這時候才想起,身邊還另有一個人。

    郭懷道:“二姑娘,這位是康親王府的三格格,三格格剛也是海威堂的賀客!”

    歐陽雪定了定神,忙施一禮:“民女歐陽雪,見過三格格。”

    三格格道:“郭懷,她是”

    郭懷道:“三格格,這位是羣義鏢局歐陽老鏢頭次女,二姑娘歐陽雪。”

    三格格沒工夫,也沒心情留意別人,微點頭“呃”了一聲,忙又轉望郭懷,已就要説話。

    歐陽雪那邊已然道:“郭懷,天津船幫?他們上海威堂找上你了?”

    為郭懷誇耀,為郭懷宣揚,三格格義不容辭,由衷的願意,也急不可待,不等郭懷説話她就搶着説:“不,不是那麼回事兒,是’”

    她從頭到尾把海威堂酒宴之上的經過説了一遍,一點兒也沒遺漏。

    她甚至把郭懷的表情動作都帶出來,比劃出來了,可就沒郭懷那麼瀟灑從容,不要緊,她已經把郭懷當成了神,捧上了天。

    其實這難怪,皇族親貴,甚至於八旗子弟,人人嗜武懂武,這位三格格勉強也稱得上是個練家子,皇族親貴那個圈子裏耳濡目染,她見過的武藝可是不少,連玉貝勒馬上馬下的好身手她都見過。

    可就是沒見過郭懷這樣到絕學,能不把郭懷當神?把郭懷捧上天?

    其實,何止是她,就算是二姑娘歐陽雪,她見過郭懷的身手,可沒想到郭懷的身手能以一敵三,從容退敵於揮手間。

    尤其當着那位威名遠播的天津船幫幫主,當着海威堂那麼多有當朝顯貴,有各路人物的貴客,單這份膽識,就絕無僅有,難怪貴為康親王府的和碩格格的這位,拿他當神,把他捧上了天。

    二姑娘歐陽雪,她驚住了,也怔住了。

    三格格馬上又轉向郭懷:“郭懷,我趕來找你是…、你別在這兒待了,上我府裏當差去,教我學武,當我的貼身護衞,什麼事兒都不用做,要什麼我給什麼!”

    郭懷絕沒想到她會有這麼一説,道:“三格格的好意我感激”

    三格格忙道:“我不要你感激,只要你跟我去就行了,這就跟我走,也不用收拾,什麼都不用帶,我府裏都有,要什麼有什麼!”

    話説得既息又快,連珠炮兒似的,真巴不得郭懷馬上點頭,巴不得馬上就一把拉走郭懷。

    郭懷暗暗的還是有點感動,道:“真的,三格格的好意我真的很感激,可是我不能夠從命!”三格格一怔,叫道:“你不願意?為什麼?”

    郭懷道:“三格格,人各有志,説得俗一點,是什麼命,吃什麼飯”

    三格格道:“胡説,你是個大才,根本你就是個大才,怎麼能委屈在這兒,你註定會飛黃騰達”郭懷截口道:“三格格,我不求飛黃騰達,而且,在這兒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委屈,要是覺得委屈,當初我就不會上這兒來了,我是一個江湖人,眼前的這一條路才是我該走的路。”

    三格格道:“你可明白,內城各大府哪裏,連紫禁城裏的侍衞營都算上,十個有九個都是江湖出身的江湖人。”“他們是他們,我是我,我剛不説過麼,人各有志!”

    “你”

    “三格格千萬原諒!”

    三格格跺了腳:“你這是為什麼?究竟是為什麼,不行,今兒晚上我非把你帶走不可。”

    “三格格,不是我不識抬舉,不知好歹,我剛才已經有所稟告,而且説的也很清楚,你既然厚愛郭懷,就應該成全郭懷,只要你願意,你不嫌棄,往後,你隨時召喚,我隨時就趕到!”

    “不行”

    “三格格。”

    “郭懷,你就不知道,我多佩服你,多喜歡你,多想要你!”

    這話,她就不怕別人誤會,也不怕別人笑話。

    不過,這也顯示出這位三格格的率直、可愛。

    郭懷道:“三格格,郭懷不傻,也不是草木,我知道,更感激,就為答報三格格的厚愛,所以我願意隨召隨到----”

    “那你就為什麼不能”

    “三格格,人各有志,萬望三格格一本厚愛,予以成全。”

    “你”三格格沉默了一下,然後突然凝目:“願意隨召隨到,我什麼時候想看你,你都得趕到我眼前來,”這話可是你説的。”

    郭懷道:“錯不了,是我説的。”

    “男子漢,大丈夫,説話可要算話。”

    “郭懷向來説一句是一句,希望你相信郭懷。”

    “那你既不答應到我的府裏去當差,別的任何一家你都不許去?”

    郭懷道:“三格格以為,還有別人會像三格格這樣厚愛部懷?”

    “何只還有,每一家都會,我不過是搶了頭一個罷了,不信你等着看。”

    那個圈子裏的,當然最瞭解那個圈子,那個圈子裏的黃帶子、紅帶子,尤其是那些格格們,作興這個,愛這個調調兒,身邊弄個好武藝,好本事的俊逸人物跟着,值得誇傲,是最有面子的事兒。

    郭懷道:“你放心,也請你再一次的相信,我不會去任何一家,我永遠是個江湖人,絕不沾一個‘官’字。”三格格看了看郭懷,點點頭,滿臉的失望,還帶着讓人心酸的幽怨:

    “好吧!可是你送我回去總行吧!”“這……”郭懷還能説不麼?望着眼前的三格格,他也不忍,他點了頭:“應該護送三格格回府,您請!”三格格也沒跟歐陽雪打招呼,顧不得了,忘了,恐怕也沒那個心情了,她轉過身往外行去。郭懷跟歐陽雪説了話:“時候不早了,二姑娘別再等門了,請安歇吧!我自己想法子進來。”他沒等歐陽雪説話,邁步跟了出去,還隨手帶上門。

    二姑娘歐陽雪車就定過了神,郭懷跟三格格的每一句話,她都聽進了耳朵裏,而且聽得真切,她插不上嘴,也不便插嘴。

    望着郭懷跟那位三格格走了,不知道為什麼,也説不出所以然,心裏覺得怪怪的,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説不出所以然,可是她知道那是什麼,那是不舒服,似乎像失落了點兒什麼似的。

    聽見車馬聲響動,遠去,她才過去閂卜丁大門。

    悶悶的回過身子,她嚇了一跳。

    通往後院的碎石小徑上,站了一個人,有着無限美好的身影,也有着令人心酸的悲悽、陰沉,是大姑娘歐陽霜。她定了定神,叫道:“姐姐!”

    只聽歐陽霜道:“剛才是誰呀?”

    歐陽雪道:“是歐陽霜道:“別站那麼老遠,過來説。”

    歐陽雪走了過去

    總鏢頭韓振天跟姑娘胡風樓、韓克威、韓如蘭兄妹一行回到了威遠鏢局。

    玉貝勒傅玉翎一出海威堂,就帶着他的四護衞回到了內城。

    那是因為有韓振天、還有韓克威、韓如蘭兄妹在。姑娘胡鳳樓沒讓他送,不知道為什麼,他心裏有點忐忑不安,連堅持都沒敢堅持,而且他心裏也有一絲悶。

    總鏢頭韓振天跟姑娘胡風樓一行,也都有點怪怪的。四個人之間,氣氛有點沉悶,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姑娘胡風樓一路上沒説一句話。

    其實,另三位,誰又開過口?

    還是迎出來的七夫人趙玉茹打破了這份沉悶,她泡了壺好茶,做了幾樣點心,請大夥兒廳裏坐坐,當然,她也是想聽聽海威堂的情形。

    韓振天疼愛這位七媳視如已出,猶甚於疼愛自己的女兒韓如蘭,姑娘胡鳳樓不但敬愛這位七嫂,也一向情如姐妹,誰都不好,也不忍辜負她這份好意。

    紅菱、紫鵑、藍玲聽説姑娘一行回來了,也都迎了出來。

    廳裏落了座,七少夫人趙玉茹倒上香茗,捧上了精美點心,春風解凍,韓七少夫人臉上的笑容,驅散了不少沉悶。姑娘韓如蘭畢竟年輕,畢竟心裏藏不住事兒,也從不藏事兒,她原就沒什麼沉悶,她所以沉悶,只是受了感染,不敢説話而已。

    她不怕乃父、乃兄,可是對這位天人也似的鳳姐姐,卻有着一份敬畏。

    如今沉悶的氣氛一經減少,姑娘她立即有了精神,搶着把海威堂的經過説了一遍,當然,對郭懷的絕學,也有所誇讚、推崇。

    姑娘家,哪個不欽慕英雄,尤其是俊逸英雄!

    這一番敍述,聽得七少夫人趙玉茹跟紅菱等瞪目張口。

    紅菱道:“這個郭懷好大的一顆膽!”

    紫鵑也道:“姑娘沒有錯,這個人是不凡。”

    趙玉茹道:“真的麼?如蘭。”

    “當然是真的,這還假的了!”韓如蘭道:“不信你問問。”

    趙玉茹沒問,她把目光投向姑娘胡鳳樓,似乎姑娘她説什麼,才是最可信的。

    姑娘胡鳳樓她點點頭:“是真的,七嫂。”

    韓振天雙肩聳動了一下道:“我總覺得如蘭有點言過其實,有點誇大其詞。”

    他説乃女而不敢駁姑娘胡鳳樓。

    韓克威眉梢兒一揚,跟着道:“爹不這麼説,我不敢説,天津船幫所以震懾遠近,只是因為人多勢眾,只是因為實力龐大,並不是因為他們擁有多少不得了的高手,若論個人武功修為,實在沒有什麼。”

    也就是説,郭懷能以一敵三,輕鬆退敵,不值得大驚小怪。

    韓如蘭大為不服,要説話。

    胡鳳樓卻先開了口:“我也總覺得七哥對郭懷,甚至對羣義,都有成見,憑七哥的家世、出身、甚至所學,不該説這種話,我不相信七哥你看不出郭懷修為的深淺!”

    姑娘她也不説總鏢頭,而駁韓克威。

    韓克威道:“這…這怎麼會,我不認識郭懷,跟他也沒一面之緣。”

    胡風樓道:“可是七哥認得羣義,羣義是威遠的同行,就拿郭懷當眾清大家主持公道的事來説,大家明知道那是天津船幫的圈套,可是就沒一個人敢説破,當然,那也是因為天津船幫做得高明,當初不留痕跡,至今沒有證據”韓振天有點不自在,道:“沒有證據,清理法上都站不住,儘管明知道是那麼回事,可卻誰也沒辦法。我原以為羣義掌握了什麼,所以才要郭懷拿出,也好站穩腳步替羣義主持公道,哪知道羣義仍然拿不出證據,這誰有辦法?”胡風樓嬌靨掠過一絲異樣表情,道:“義父,任何人不必為羣義主持公道,以我看,郭懷的用意,也不在於讓大家主持公道,甚至於根本就不在乎誰是不是願意為羣義主持公道,因為他有足夠的能力了斷這件事,有足夠的能力把這筆不該有的債一筆勾銷。”

    韓振天道:“是麼?”

    胡風樓淡然道:“義父,。郭懷不但修為莫測高深,而且他人極聰明,有大智慧,海威堂的開張,給了他絕好的機會,他只要京城裏的人,從今夜起重新談論羣義鏢局,他的目的就達到了。”

    這話,聽得大家都一怔。

    韓振天忙道:“鳳樓,你是説他的用意不過在使羣義的名頭重新響起?”

    “不錯!義父,如果我不幸料中,我希望這是我唯一的一次料錯事,可是事實上義父,用不了多久,羣義鏢局的名頭不但會再度響起,甚至會凌駕於威遠之上,就因為他們有了這個郭懷。”

    韓振天雙眉陡揚:“鳳樓,我向來信服你,可是這回,這件事……你説羣義的名頭會再度響起,我相信,或許可能,可是你要説羣義的名頭會凌駕於咱們威遠之上”

    韓克威接口道:“我也不信,他們憑什麼,只天津船幫的那筆債務,就壓得他們永遠抬不起頭,翻不了身。”胡鳳樓微一搖頭道:“七哥,天津船幫的那筆本不該有的債務,今天晚上等於已經一筆勾銷了,不信你等着看,不用多久,三天之後。”

    韓振天雙眉軒動:“鳳樓”

    “義父!”胡鳳樓道:“天津船幫這種手法,這種作為,無論用於哪一家鏢局,對其他任何一家鏢局來説,都不是件可喜的事。天津船幫包攬了附近幾省,水陸兩路的運務,唯一威脅他們生意的,是京裏的鏢局,所以他們不擇手段打擊京裏的鏢局。威遠是因為分支多,勢力廣,又有義父您坐鎮京裏,所以一時半會兒他們動不了威遠,動不了並不意味着是放棄。反之,威遠更是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不投去,他們絕不會甘心,那麼,有郭懷對付他們,對威遠應該是有利而無害。”

    韓振天道:“鳳樓,你再看遠一點,要是一旦羣義把成遠壓下去了呢?”

    胡鳳樓淡然道:“郭懷的來京,用意絕不單純,但到目前為止,我還不敢下聽那是什麼。我不否認有這可能,事實上也認為有這個可能,但是我願意擔保,羣義鏢局絕不可能獨霸京畿。”

    韓振天神色一鬆道:“風樓,有了你這句話,義父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胡鳳樓道:“可是,義父,最近京裏發生的這幾件事不單純,我感覺得出,京裏要出震驚天下的大事。像郭懷這個人的來京,通記宮老的轉居人下,海成堂主人的不現身,不露面,沒人敢正眼看一下的天津船幫頭一次受到打擊,將來京裏會是個什麼樣的局面,就不是鳳樓我所能擔保的了。”

    這番話,像一塊無形的大石,重又壓上各人的心頭,儘管各人的臉上沒看出什麼,儘管韓振天也不願讓他臉上帶出什麼,現出什麼

    郭懷把三格格送回了康親王府。

    三格格雖然有點依依難捨,但她到底還是放郭懷走了。

    她不但放郭懷走了,還派她的馬車把郭懷送到了正陽門,因為,她怕郭懷一個人出不了內城。還是真的,除了翻過城牆,或是城門硬閣之外,這個時候郭懷還真出不了內城。

    三格格偷偷吩咐了馬車,本來是要把郭懷送回鏢局的,可是一出內城,郭懷説什麼也不坐車了,馬車沒辦法,只好回了頭。

    外城,這時候,也有不少“五城兵馬司轄下”巡捕營巡夜查街的。

    可是郭懷沒讓他們碰上。

    當然,以郭懷的一身修為,只不願讓他們碰上,那是容易得很,只施展上乘身法,快一點,就算從他們跟前過,他們也只能看見一縷輕煙飄過,頂多,只覺得有一陣疾風吹了過去回到了羣義鏢局,也沒讓二姑娘歐陽雪等門,自不能敲門驚擾人,也懶得伸手掌貼在門縫上,以內力吸挪門閂,他翻了牆。

    誰要是看見,準會嚇一跳,準會以為自己看花了眼,牆外他一閃不見,牆內他已經落在了前院之內,輕飄飄的,點塵未驚。

    他沒驚點塵,可把自己嚇一跳,也把別人嚇一跳,前面那個石墩上,坐了個人,那個人是二姑娘歐陽雪。歐陽雪嚇得站起了身,等兩個人互相看清了,郭懷又一怔:“二姑娘!”

    歐陽雪很快的就平靜了,嬌靨上泛起喜意,但是喜得有點異樣:“你回來了?”

    郭環道:“二姑娘怎麼還沒安歇?”

    歐陽雪道:“大姑娘讓我在你屋裏留個字條兒,可是我還是想坐在這兒等你回來,反正我也睡不着。”大姑娘讓留個條兒?

    郭懷微徵:“大姑娘有事兒?”

    歐陽雪道:“大姑娘要見你,叫你回來之後,上後院書房去。”

    郭懷道:“二姑娘可知道,大姑娘見我是為什麼事麼?”

    “大姑娘沒説,我不知道,見着她就知道了麼!走吧!我帶你去!”

    歐陽雪轉身先走了。

    郭懷跟進了後院,後院的夜景,美而寧靜,但總讓人覺得有點陰沉,也太冷清了點兒,這無關夜深人靜。西北角,畫廊的盡頭,有間屋還亮着燈。

    歐陽雪帶着郭懷,就到了這間屋前,她輕聲道:“姐,郭懷來了!”

    “進來吧!”

    屋裏響起了大姑娘歐陽霜的話聲,幽幽的,已不再那麼冷。

    歐陽雪帶着郭懷過了屋,是一間精雅書房,古意盎然,書香滿室,大姑娘歐陽霜,就站在燈下。她換了一身黑衣,臉色有點蒼白,清麗的嬌靨上,也帶幾分憔悴。

    也不過半天工夫,她似乎經歷了很多煎熬、折磨,再加上她那隱透淒涼的身影,看在眼裏,就是鐵石人兒也會憐惜。

    她比二姑娘歐陽雪不過大個兩三歲,但是這時候燈下再看,就會發現她比乃妹成熟得多,那種歷盡無數風霜,承受了無數打擊與折磨的成熟。

    二姑娘歐陽雪對這位大姑娘,似是有幾分四畏,再不就是她那份柔婉的性情使然,她叫了大姑娘一聲,就微低頭問到一旁。

    郭懷也叫了聲:“大姑娘!”

    歐陽霜看了郭懷一眼,那微顯失神的眼神,既讓人價倍,又讓人心悸,她做抬皓腕,輕聲道:“坐!”她簡直像變了個人。

    這種變化,使得郭懷有點不安,但是郭懷卻説不上來為什麼不安。

    兩個人落了座,歐陽霜又轉望站在一旁的二姑娘:“小雪,你也坐吧!”

    歐陽雪柔順的答應一聲,就坐在一邊。

    歐陽霜低了一下頭,再抬頭時,她的一雙目光,突然變得像兩把利刃,落在了郭懷的臉上:“我都聽二姑娘説了,我不問你的來歷,你也未必肯説,我只感激你為羣義鏢局所做的”

    郭懷要説話,但是歐陽霜沒讓他開口:“我只想知道為什麼?為什麼你要為羣義鏢局做這些?”現在,歐陽霜的目光如利刃,但是這種利刃般的目光不能讓郭懷心悸,他直視歐陽霜:“因為我是羣義的人。”“沒進羣義之前,你可知道羣義鏢局?”

    “聽説了,也就因為聽説了,我才知道羣義鏢局正短人手。”

    “羣義鏢局是短人手,但是並不需要人手,在沒生意可接的情形下,有我們姐妹倆已經很夠了,羣義鏢局再也多不起任何一個人的開支,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答應讓你留下來——”

    話鋒微頓之後,歐陽霜接着道:“我曾經懷疑你別有所圖,別有所謀,但是看看你的人,我又實在不能相信這種想法....”

    郭懷道:“大姑娘,我只有一樣所圖,一樣所謀,那就是重震羣義聲威,跟京裏的同行一較當世之短長。”“這就是我要知道為什麼的道理所在。”

    “我剛已經説過了,因為我進了羣義鏢局,是羣義鏢局的人,大姑娘、二姑娘在我需要棲身餬口的時候收留了我,我應該有所報。”

    歐陽霜深深一眼,搖搖頭説道:“白天看你,現在再看你,我怎麼也不相信,你是個需要棲身餬口的人。”郭懷道:“事實上,我到京星來,就是為開創自己的基業,總得有個開端,我不敢希望一步登天,那太不實際。”歐陽霜微點頭:“明知道你不肯説,也不會實説,我也説過不問你的來歷,其實我只要知道你對羣義不是另有圖謀就夠了,何必還問那麼多,我只是怕欠人的情,我歐陽家已經負不起任何一筆債了。”

    郭懷道:“大姑娘,歐陽家不會再欠任何人的債,羣義給了我吃的、住的,這也正是我所求的。”“那麼……”歐陽霜道:“你已經有了開端,路也已經展現在你眼前,康親王府的三格格找來求你,你為什麼不去?”“大姑娘,我不願意沾官,我所要開創的基業,也無關一個官字,我也不是個虎頭蛇尾,有始無終的人,就算有一天我要離開羣義,那也在重振羣義的聲威之後。”

    歐陽霜搖了頭,帶着悲悽搖了頭:“無論如何,現在,你的好意我感激,但是羣義揹着這麼一大筆債’“大姑娘,從今夜起,羣義已經沒有債務了。”

    歐陽霜仍然搖頭:“我聽説了海威堂酒宴上的情形,也聽説了那位三格格説你以一敵三,從容退敵,但是京畿一帶沒人願意主持公道,天津船幫的人,也不只那三個……”

    郭懷道:“大姑娘的意思我懂,我也知道此刻很難讓大姑娘相信,我不能,也不敢相強,我只能説有把握勾銷這筆原本不成其為債的債務,請大姑娘等三天之後再看。”

    歐陽霜低了一下頭,道:“我不是不相信你,實在是因為你對天津船幫所知不多,他們的勢力太大”一頓,又接過:“我不多説什麼了,我還是那句話,無論如何,歐陽一家三口感激,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在這個時候能夠有你這麼一個人願意對羣義鏢局義伸援手,羣義鏢局也應該受到鼓舞,下定決心,從現在起,不論成敗存亡,歐陽一家三口跟你共同承擔重任就是了。”

    二姑娘歐陽雪嬌靨上猛現驚喜之色,激動的望乃姐。

    郭懷道:“多謝大姑娘,相信不會讓大姑娘失望。”

    歐陽霸道:“別這麼説,該言謝的是我,時候不早了,你歇息去吧!”

    郭懷站了起來,並沒有告辭,卻道:“大姑娘,老鏢頭的病”

    歐陽霜道:“還是那樣兒,請了不少大夫,花了不少錢,可是”

    郭懷道:“能不能讓我看看老鏢頭?”

    歐陽霜沒説話。

    郭懷道:“大姑娘,我路通歧黃,學醫本為濟世救人,我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知道老鏢頭卧病在牀,我怎麼能不聞不問?”

    歐陽雪忍不住道:“姐”

    歐陽霜淡淡的道:“謝謝你的好意,有位父摯輩,要給送藥來,今天晚上他應該是可以趕到。”歐陽雪道:“姐,誰呀?”

    歐陽霜道:“田叔叔!”

    歐陽雪美目一睜叫道:“田叔叔?”

    郭懷兩眼之中忽視寒芒,一閃又自斂去。

    就在這時候,外頭響起個低沉,但是很清晰的話聲:“曾幾何時,雪丫頭的聽覺也這麼敏鋭了,我們這一輩的怎能不服老?”

    郭懷只覺這話聲很熟,可就一點想不起來在哪兒聽過。

    歐陽霜忙站了起來。

    歐陽雪喜呼道:“田叔叔!”

    真是説曹操,曹操就到了。

    也足證,歐陽霜不是找藉口,不讓郭懷看乃父的病。

    歐陽霜似乎要攔阻外頭那人進來,忙道:“田叔叔,請----”

    話只説到這兒,外頭那話聲道:“田叔叔自己人,霜丫頭幹麼這麼客氣,還請什麼?”

    郭懷二次入耳這話聲,猛然想起在哪兒聽過這話聲,外頭那人已隨話跨進了書房。

    一身黑大褂兒箇中年乾癟瘦漢子,可不是京外小村,小酒館兒裏講故事的那個?

    瘦漢子一眼望見郭懷,猛一怔停步。

    “田叔叔!”歐陽雪喜行聲中閃身撲到了瘦漢子身邊。

    歐陽霜道:“田叔叔,這位姓郭,單名一個懷字,剛進鏢局。”

    郭懷含笑微點頭:“沒想到在這兒又碰見了閣下,世上的事兒真有這麼巧?”

    歐陽姐妹為之一怔。

    瘦漢子臉上變色,一聲冷笑道:“何只是巧,這世界還真小歐陽雪忙道:“田叔叔,您跟郭懷見過?”

    瘦漢子道:“又何只見過,霜丫頭,他是怎麼進羣義的?”

    歐陽霜當即就把郭懷登門求職的經過説了一遍。

    聽畢,瘦漢子連聲冷笑:“好極了,真是個有心人,姓郭的,要我告訴我這兩個侄女兒,咱們那兩面之緣麼?”郭懷道:“閣下只管講。”

    瘦漢子兩眼緊盯着郭懷,一臉冷怒笑意:“不讓説也得行,由得了你”

    接着,他把邂逅郭懷,攔截郭懷的經過説了一遍,最後道:“他是這麼個人,現在又這麼樣進了羣義鏢局,你們説他是什麼用心,幹什麼來的?”

    歐陽雪驚得睜圓了美目,歐陽霜也嬌靨變了色,又堆上一片凜人的冰冷:“郭懷,我真沒有想到,我不但感激你,還為自己對你的態度感到愧疚,沒想到你竟會是要不是我這位父執輩今夜恰好趕來,我們姐妹還不知道要讓你欺瞞多久”

    瘦漢子冷笑道:“這是天佑我漢族世胄,先朝遺民,也是天理昭彰,不隱邪惡。”

    郭懷道:“大姑娘,就憑大興縣捕快緝捕這位時,我正好早一步在座,就能指我是官家人?”“滿虜官家人?”瘦漢子道:“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你恐怕還不配,充其量你是個棄宗忘祖,賣身投靠的敗類。”郭懷道:“閣下”

    瘦漢子截口道:“夠了,你還有什麼好説的,既然讓你知道了羣義鏢局,既然讓你在這兒碰上了我,你就別想活着走出這間書房一步。”

    歐陽霜一翻皓腕,玉手裏已多了柄明晃晃的匕首。

    只聽歐陽雪驚叫道:“姐”

    歐陽霜喝道:“小雪,住口。”

    話落,她挺腕就刺,疾取郭懷心口要害。

    郭懷微側身,堪堪躲過,道:“大姑娘”

    歐陽霜皓腕走偏,匕首鋒利尖刃齊時劃下。

    郭懷閃身到了書桌後道:“大姑娘能不能聽我説幾句話?”

    歐陽霜冰冷道:一我很透了你這位棄宗忘祖,賣身投靠的敗類。”

    她一步跨到桌前,手中的匕首再次遞出。

    郭懷道:“大姑娘原諒!”

    他疾探右手,一閃而回。

    就這麼右掌一探一閃,再看,歐陽霜手裏的匕首,已到了他收回的右掌裏。

    歐陽霜一驚撤身。

    瘦漢子冷哼欲動。

    郭懷喝道:“站住!”

    這一聲,論聲音可是不算大,而瘦漢子卻被震得身軀猛然一晃,腳下不由也為之一頓。

    郭懷道:“你們都見過我一身所學,三位之中的兩位,更跟我動過手,你們認為是我的對手麼?”瘦漢子怒笑道:“我們明知不是你的對手,可是我們不惜流血五步,寧願一拼。”

    郭懷道:“既然這樣,為什麼連聽我説幾句話的膽量都沒有嚴瘦漢子道:“不是不敢,是不屑。”

    郭懷道:“記得我跟閣下説過,倘若以漢族世胄,先朝遺民自居的,人人都像你這麼魯莽,浮躁,我很懷疑他們能有什麼作為?”

    瘦漢子喝道:“住口!”

    郭懷轉臉望歐陽霜:“大姑娘,自郭懷進羣義鏢局,我做過哪一樁對不起羣義鏢局的事了?假如我是你們所説的那種敗類,有什麼理由讓我留羣義鏢局到如今,假如我是你們所説的那種敗類,從那一天起,人世間不可能再有你們這位田叔叔。今夜,他也絕不可能再到羣義鏢局為老鏢頭送藥來,更不可能再當面揭穿我,不惜流血五步的寧願一拼,請你想想看,是不是?”

    這番話,聽得瘦漢子跟歐陽姐妹都為之一時答不上話來。

    歐陽雪叫了聲:“姐歐陽霜喝道:“不要插嘴!”

    郭懷當即又轉望瘦漢子道:“閣下前曾在小村酒館裏説都將軍的忠烈往事,如果我沒有料錯,閣下一定經常這麼做。

    閣下對郭將軍的忠烈往事究竟知道多少?如今,滿清人關已有多年,為壓制匡復,普天之下遍耳目,尤其京畿一帶,防備更是嚴密,閣下出言無忌,自露行藏,不知自悟自省,反而不辨是非黑白,硬指我是個告密敗類。你這是碰見了我,要是碰上別的有心人,勢必有所連累,敗壞大事,憑你閣下這種作為,又怎麼配以漢族世胄,先朝遺民自居,參予匡復神聖義舉?”

    這一番話,並沒有聲色俱厲,但是份量卻相當重,聽得瘦漢子不但睜圓了眼,而且為之直了眼:“你,你究竟是什麼人?”

    郭懷道:“郭懷。”

    瘦漢子臉色陡一變:“你也姓郭,難道你會是郭將軍的----”郭懷道:“能説郭將軍,就應該熟知郭將軍,以你閣下看,你閣下所知道的郭將軍,懷一腔悲痛孤憤,還會隱居到什麼地方去娶妻生子麼?”

    瘦漢子怔了怔道:“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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