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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山不是山

    人是人。

    不是禽獸。

    可是而今在“花生堂”前“守靈”的或是“護靈”、“祭靈”的人,卻各因所謀而

    你一言,我一語,你一嘴,他一舌的爭執起來。

    乃至衝突。

    大家已鬧得面紅耳赤,也吵得顏面盡破,已經再也坐不下去,有的站起來戟指大罵,有的根本已拔出了兵器——講已沒有用,不管事了:

    得要開打了。

    李吻花豎着眉心一點硃砂,春葱般的手指辣椒般的、指着陳開懷大罵:

    “你這邪眼邪心天殺的長毛短腿怪!我可是含辛茹苦的把這狗雜種養大,要不看在死鬼那一點情義上,我用得着留下這種痴狀孽障!我有那一天對不起他!?你這放屁口説不出人話!你在先夫生前裝好樣的,卻跟汝姑娘混個顛龍倒鳳,為的是啥?別以為我不知!”

    陳開懷氣得挺直的鼻樑也打了個葫蘆結,回罵道:“我去你的!我尊重你,才喊你大嫂,要扯破臉,叫你倒掃把!你還算善待我這小侄兒?嘿,他要吃的沒吃的,要穿的沒穿的,把他弄得小乞丐似的——你不殺他,是為了保住他樣兒,以免‘老字號’的祖宗當家們追究。你別以為我不知,你的把柄多落在我手裏呢!”

    “把柄?”李吻花頓失寧嫺守孝婦人的氣派,尖叫了起來,目露兇光,臉露狠色,“你説,我有啥把柄!?”

    “你哪裏沒把柄的?”陳開懷陰陰笑道:“你別以為我們大家都不知。你誣我跟汝姑娘混,你這當大嫂的,可有好典範?梁深仇本就是你的姘夫,三鞭道人可不就是你的舊情人——還在這裏充德高望重、道骨仙風的!我嘔!”

    李吻花可沉不住氣了,霍地一聲,把頭上肩上的麻披全打了下來,紅了臉右手伸入右袖子裏,厲聲喊罵:

    “——你!含血噴人,可有證據!?你敢誣賴,我拔你舌頭挖你舌根!”

    陳開懷見她一手已放入袖子裏,馬上留了心,凝神以待,在旁的温汝也連忙提醒他:“你把她激怒是對的,她一亂,就守不住《山字經》了——不過你要小心,她是‘江西李家飛刀幫’的人。”

    陳開懷提了心也吊住了膽,但嘴裏卻哼哼哈哈陰笑了幾聲道:“那算啥!我怕她鼻孔有牙不成?要真憑實據,只看陳大爺我高不高興!三鞭道人未出家前就叫餘近花,外號‘採花搜魂,三鞭一槍二殺手’,聽名字就這知道種人好事多為,何惡不敢作?一個吻花、一個近花的,叫得好不親熱!何況,他還是權相蔡京的親信呢!你跟他沒胡來,我的舌頭不用你拔,自己一刀兩斷如何?”

    李吻花氣極要發作,三鞭道人卻沉着地道:“陳開懷,你誣衊我,我也忍讓你,但辱及相爺,你可天大膽子!”

    温汝乍聞,也變了臉色,忙扯扯陳開懷衫袖,細聲道:“咱們別惹那麼多人好些!”

    陳開懷連忙稱是,他闖蕩江湖多年,眉清眼明,自然知道有什麼人是惹得,哪種人是惹不得的!

    温汝才把話説了,卻聽一聲冷笑。

    冷笑的人正是那位“過膝神猿”孫加零。

    只聽他寒着臉道:“你們這些人,説話得罪了相爺,可有好下場?”

    温汝忙道:“孫四哥,他説的是無意話,您別有心聽。您跟家兄原是八拜之交,而今他屍骨未寒,可否衝着這個情面,不予計較?”

    孫加零嘿聲道:“無意話?無意中的話才是有心話!——你們可知道我司職何處?”

    温汝勉強笑道:“大家都知道‘神槍會’的好手孫加零正是在相爺府裏當紅,風勢還吃得緊哩!”

    孫加零大剌剌地道:“你們知道就好!你們窩在這兒是聚眾,還説這等逆反的話,我回頭跟二句一説,看他不派兵剿平了這兒!”

    陳開懷哈哈強笑一聲:“孫四哥,口在您臉上,您要是一個高興,不提不説那就得了。”

    孫加零冷然道:“可是我就不高興——你們又如何使我高興起來呢?”

    陳開懷試探地道:“你該不是説……把《山字經》交給你,你就高興起來了吧?”

    孫加零一雙長手甩了甩,綽槍泰然道:“算你聰明!”

    陳開懷這回忍無可忍,跳起來罵道:“去你媽個屁!你在蔡京面前不過是條狗,三言兩語就想獨吞這絕世武學!我殺了你,看你有嘴巴回去搬弄是非否!”

    這回李吻花也幫着陳開懷那邊説話撐腰:“你姓孫的算個啥!三鞭道人才是相爺跟前紅半天、撐得起另半天的人,我夫君的經書會送給你為非作歹去?我這可是留給卷兒的!他老爹可沒恤念他這孤兒,只給他這三幅吃不得用不得的畫,你四哥來這兒,不見得是護靈,而是順勢勾結道長把同門對頭孫炸孫十三藉機除去,別以為我們會指望你安着好心眼兒光臨舍下!”

    孫加零這下可全變了臉,怒笑道:“去你***,你會把經文留給這白痴!你跟姘夫、姦夫只想獨吞這本記錄着各種各式用毒絕學的經書,還裝得個三貞九烈八德四維的!餘三鞭,你在相爺那兒,分屬不同會派系,你少惹火我,我早看你不順心眼了!”

    餘近花(三鞭道人)立時發話反駁。温汝卻發現她身邊的詹遠草這陣子一直沒説話,只臉色陰晴不定,便捱過去暱聲問:“你怎麼哪你?”

    詹遠草就是沉住臉,不做聲,不吭氣。

    温汝又出盡渾身解數,嗔他、嗲他、親他,他才説了那麼一句又酸又溜的話:

    “——原來你跟他……是不是有點不乾不淨?你又説他只是你的……”

    他指的當然是陳開懷。

    温汝一時語塞,正尋思應答的話兒,不料陳開懷卻聽見了,他正罵在興頭上,且早因心裏頭憋了一股氣,久未發作,既給詹遠草道了出來,便索性攤牌了:

    “好,你知道又怎地?烏龜王八戴綠帽先給我套一頂我才回你一頂,我屠慣了妖,祭慣了刀,你的黑光我可放不上心頭。”

    温汝氣得直跺足:“哎呀,大敵當前,你們罵個啥嘛!”

    在旁聽得堂中正七零八落好不燦爛各路人馬罵作一團的何大恨,不禁“嗤”地一笑:“嘿,大家都在糞坑裏混出來的,現在鬥垮鬥臭,誰贏了只不過更臭!”

    梁深仇卻對何大恨始終忿忿不平,就趁此追擊了一句:“臭貨,以為自己出污泥而不染麼?也不過是一樣貨色!”

    何大恨這回可火了,而且還火極了:“好哇!臭婆娘,這回我不惹你,你可踩上門來着!你這不是男人充挺槍舞棍的,當然不搞這個了,你要搞也沒人要你,留給你自己喝尿吃糞絕子絕孫去吧!”

    梁深仇最恨人罵他“不是男人”,何大恨這一句下來,他氣得全身骨骼一齊作抖,正在天人交戰:好不好全不理會李吻花召他來助拳一事,先行把這何某人打殺掉再説呢?正盤算痛恨間,卻不卻聽得陳開懷嗤地一笑,竟插了一句話過來:

    “——説真的,我一早已看出他不是男人了!”

    這一下,他再也按捺不住了。

    他怒叱。

    出手。

    終於有人出手了。

    他一出手,堂中所有的人,都一齊出手。

    他們早就想出手了。

    他們已耐不住性子。

    ——一旦有人出手,他們只怕自己後出手遭殃,所以誰都爭先恐後的出了手。

    堂前唯一沒有出手的是:

    那小孩。

    他在看畫。

    他仍在看畫。

    他剛看完第一幅畫,那是一幅細筆描繪的山水畫,把山的一切特色都畫出來了,但好像就是缺少了一些什麼事兒。

    ——到底缺少了什麼,他小小的心靈一時也揣摸不出來。

    直到他看到第二幅畫,忽然豁然而通,豁然而解了:

    原來第一幅畫的山,什麼都齊了,啥都有了,但缺少的正是——

    一些不是屬於山的東西:

    像雲,像煙;似天,似河。

    雖然這些並不是山裏頭的“事物”,但一旦缺少了這些種種,反而見不出山的特色,襯不出山的原貌。

    説也奇怪,好像山反不是山了。

    所以,第二幅畫沒有直接畫山,反正更像。

    更有山的味道。

    這時,大堂上的人都各自謾罵、怒斥,且就要動手了。

    但小孩都沒把這些聽進去。

    他只在看。

    留心的看。

    看畫。

    看山。

    ——看一幅不是畫山的山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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