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天柱猛然又大笑道:“你怎麼連這位老上司全忘了?他便是當年你我全瞧不起來的那位酸丁指揮籤事咧!”
裴老幺聞言,又仔細把舒三喜一看,不禁熱淚奪眶而出,重又拜倒在地道:“你老人家真是當年劍劈小紅娘,隻手獨擒點燈子的那位蘇仲元蘇老爺嗎?小人當年一再侮犯,全在你老人家包容之中,當時只道你只憑史部一封信才能做到那麼大的官,卻不料後來高總鎮被許定國誘殺,大家身陷重圍,你老人家只憑一人一劍將兩名流寇降清的悍酋一斬一擒,反將我們救出重圈,又承你將一條金帶分賜眾人,以充南行路費,小人生平恩怨了了,只你老人家自從淮北一別便杳無消息,卻想不到今夜也在此閣遇上,真想煞小人咧。”
舒三喜笑扶着道:“老駝你怎麼又認起真來?什麼老爺小人的?須知我如今已是一個沿街乞討的叫化子咧,你只管趕着叫化子叫老爺,那不是天大的笑話麼?”
飛天神駝一抹老淚又道:“你老人家遁跡江湖無妨,小人本系部屬,又曾受殊恩,怎敢忘本?今日既然得見,只等我將那無恥奴才做個了斷,再將小主人安置好了,容再隨侍左右以報大德便了。”
舒三喜又大笑道:“這卻決使不得,我自入了這一行,除到太陽庵來輪值,不敢欺瞞老師父和各位長老,才略以真面目相見,平日均以乞討為生,如果招上你這麼一個老夥計,卻實在彼此全不方便,那又是何苦咧?”
飛天神駝正欲再説什麼,獨臂大師大笑道:“二位既是舊相識,今日重逢便是緣法,現在不必爭論,且聽我一言如何?”
説着又慨然道:“舒老檀樾隱身乞丐,原屬遊戲三昧,而且別具用心,裴老英雄實不必堅持相隨,不過凡我太陽庵長老弟子,例必輪值,一年至少也有一次小聚,如願常住,這附近便有不少下院和各項事業,儘可容身,裴老英雄如果不棄,何妨也在本庵上香,以後便是一家人,豈不便可同在一處。”
説罷又看着飛天神駝道:“只是緣法各有一定,如果裴老英雄志趣各異,或有為難之處,老衲也未便相強,還請裁決為是。”
飛天神駝不由也慨然道:“數十年來,我除故主情深,代為撫孤圖報大仇而外,實也一日未忘大明深恩厚澤,與舊主遺志所在,既蒙長公主不棄,願以餘年報國,但望蘇公能許稍盡厥心,那就此心更安了。”
彭天柱又把那大鐵扇在手上一拍道:“老駝,你能也到我們這太陽庵來,那便更好呢,至於這老叫化,來去不出這江南數十州縣,你要跟着他還不容易,放心,全有我咧。”
舒三喜又大笑道:“老彭你別這麼説,老駝那個意思,我決不敢承受,如果他也歸入我太陽庵下,便是同道教友,除老師父一人是大家的盟主而外,更説不上誰跟着誰,你別看我從沒離開江南一步,須知我們這一行也有南北兩宗,全國各有碼頭,真鬧急了,我便説不得背上品級袋,雲遊各地去受十方香火咧!”
飛天神駝又看着舒三喜道:“你老人家放心,小人決無纏擾之處,只要肯容我稍微盡心便足夠償我夙願了,其餘一切遵命如何?”
舒三喜也看了飛天神駝一眼,略一沉吟又笑道:“好在我這娑婆一教,現在已算是太陽庵一個支流,自大師兄馮小擋殉國以後,便推我忝掌門户,你既如此説,等在本庵上香之後,我收你做個師弟如何?”
飛天神駝不禁大喜,又叩拜道:“既承師兄恩准,小弟遵命就是。”
説罷,又由舒三喜向諸長老一一介見,大家互道傾慕之後,飛天神駝復又指着那白衣少年向眾人道:“此係我那小主人魏承志,今後也擬求老師父收入太陽庵門下,俾其少為老主人盡其報國之心,如蒙恩準,實深感激。”
那魏承志也連忙跪下道:“小侄自小便承裴叔教養,又蒙代報大仇,如蒙此間諸長老恩准收歸門下,自應秉承先人遺志,以圖報國,不過你老人家這等稱呼,小侄卻不敢答應咧。”
獨臂大師連忙扶起慰勉有加,並命仍舊以叔侄相稱,飛天神駝又道:“那弒主逆賊鄧佔魁現在已交袁老英雄看管,理應如何處置,還請長公主裁決。”
獨臂大師笑向肯堂道:“此賊自應仍交裴老英雄處置,以了恩怨,但他既奉韃酋之命南來,對於我等必有奸謀,還須問明才好,便勞顧老檀樾詳加訊問如何?”
肯堂笑道:“此事如由我一人訊問,逆賊未必便肯將真情完全吐露,必須稍假權詐,才能使他毫無隱諱。”
説着便扯了天柱和飛天神駝二人商量了一會,請獨臂大師和諸長老,先行到別室少坐,只留下二人和那魏承志,一面命值堂湘江老漁就復明堂上設下公案,三人並肩而坐,由彭天柱居中,上首坐着肯堂,下首坐着飛天神駝,卻令魏承志擎着一把明晃晃的撲刀站在案前,另由四名教下弟子將那鄧佔魁押了上來,那鄧佔魁,自被魏承志挾上小船,點了暈穴之後,一醒來睜眼再看,已經在一間石屋之中,頭頂上懸一個鐵燈盞,火焰小得只有綠豆那麼大,一邊站着一個青衣壯漢,一個提着一把短刀,一個挺着一枝苦竹槍,心知已成俎上之肉,決無幸理,但不知身在何地,連忙一定心神,問道:“兩位朋友,請問這是什麼地方,那位姓裴的朋友現在何處,能見告嗎?”
卻不料那提刀壯漢,怒目而視,在他肩背之間重重的踢了一腳大喝道:“豬玀,誰跟你是朋友?你這沒天良的東西,也配和老子這樣招呼嗎?”
那挺着竹槍的卻冷笑一聲道:“你要問這個嗎?這裏是復明堂水寨,你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少時便要一刀一剮,剮碎了你這廝去喂王八呢!”
鄧佔魁被那一腳,踢得直叫“哎呀”,哪敢再問,也不知經過了多久,忽見一個白髮老漁人,一手提着雪亮的五股魚叉,後面跟着四名青衣壯漢,各持刀杖繩索,一進來,便將他反剪了,押出石室,經過一段甬道,押到了一座大石堂,抬頭一看,只見正中神龕下面,設着一張公案,中間坐着一位鐵面銀鬚的偉岸丈夫,上首也坐着一位老者,卻生得清癯濯秀,看去似較和易,那下首坐的卻正是冤家對頭飛天神駝裴老幺,舊主遺孤卻提刀立在桌前,自忖在這種場面之下已決無生理,不由心肝皆裂,那四名壯丁將他推到案前大喝道:“你這豬玀還不跪下,快説實話也許還可以死得痛快一點,否則便難説咧。”
鄧佔魁本來就沒有什麼骨頭,再加這二十多年在官場已經混得慣了,叩頭乞憐本已安之若素,聞言連忙跪下道:“昔年之事,原來就是我自己不是,只要三位大王要問什麼,我必實話實説,但求饒我一條性命,便將所有家財一齊獻出,也自甘心情願。”
説着又叩頭不已,那彭天柱倏的雙眉直豎,瞪起兩隻白多黑少的眼睛大喝道:“你別做夢,以為我們是佔山的大王爺,也像你們這些官兒一樣,有錢便可買命,須知這裏全是大明的忠臣義土,説別的還有個商量,要打算賣弄你有錢,那可就死得更慘了。”
接着又一拍公案喝道:“你這賊弒主求榮的事已經不容抵賴,我也不去問你,現在要問的是你為什麼要到這太湖裏來窺探我們,還不從實招來嗎?”
鄧佔魁看見那彭天柱氣勢驚人,便似活閻羅一般,叱吒之聲,簡直無異巨雷,更加驚呆了,連忙爬在地下連連叩頭道:“小人來此,實因致仕以後,心愛江南風景,所以……”
那彭天柱不等説完,勃然大怒道:“呸,憑你這入孃的奴才,也敢説這話,真打算欺你老子嗎?”
説着向四名壯漢把公案一拍道:“弟子們,快與我把這廝衣服扒了,取麻繩來蘸上水與我細細的抽。”
那四名壯漢一聲答應,立刻將他那一身衣服完全扒掉,取過一個水盆,一把二尺來長的麻繩向水中一泡,一面喝道:“你這豬玀還不實話實説,這水麻花的滋味可不好受咧。”
鄧佔魁只嚇得渾身抖顫,但恐一説實情,所遭更慘忙又支吾着:“小人該死實是圖享個老福,才到江南來,並無他意,還望開恩。”
猛聽那飛天神駝冷笑一聲道:“你這廝還敢狡辯?方才你在那船上,不是明明對那小子説,奉有密旨在身嗎?現在為什麼又打算抵賴?這卻不成咧。”
彭天柱又大吼一聲道:“這奴才不打哪裏肯招,你們這些人還客氣什麼?”
接着又一啪公案道:“打,打,趕快與我下勁打。”
那四個壯漢,一聲答應,一齊放下兵刃,一邊一個架着鄧佔魁手臂,另二人取過水盆中浸着的短麻繩,帶着水,啪的一下便向背上抽去,只見繩子一落,便是一條鞭痕,那鄧佔魁把臉一苦,殺豬也似的叫起來,彭天柱又冷笑一聲喝道:“你這奴才怎麼才一下就叫了起來?再不説實話,我要留下你一塊好肉,也不算厲害。”
接着那二人一輪換,拍的又是-下,這一下打得更重,那繩梢竟帶起一塊皮來,鮮血隨之直冒,只疼得鄧佔魁咧嘴大叫道:“我……我……我願招了,你……你們別再打咧!”
誰知那另一壯漢,只當沒聽見,啪的一下,又打了上去,那一下恰好蓋在第一二兩鞭創痕上,又帶起一片皮肉來,鄧佔魁只痛得眼前金星直冒,頭上全流出冷汗來,又叫道:“我願……願説實話了。”
上首坐的顧肯堂忙道:“他既願意説實話,你等暫時停刑,倘有不實不盡,再行動手也還不遲。”
鄧佔魁聞言彷彿得了皇恩大赦,忙道:“我説……我……説。”
接着緩過一口氣又道:“我實在是奉着皇上密旨而來,再也不敢説謊了。”
那飛天神駝不由鼻子裏哼了一聲道:“膿包,我也不怕你不説實話。”
鄧佔魁看了他一眼喘着氣道:“小人致仕是假,實在是奉了皇上密旨,到這江南來查訪前明遺老頑民有無異志。”
接着又道:“其實皇上着我來,也只查訪奏報,對諸位忠義之士,並無惡意,如肯出仕,文武兩途均可破格任用,便無意功名,只不圖謀不軌也可優容,小人本想將各位知名之士住所查清,便一一拜訪,卻不料今夜忽然遇上這位裴老前輩查出我冒名頂替弒主之事,如今我已不想活着,不過此心惟天可表,還望各位矜全,便死也感激。”
彭天柱方在鼻子內哼了一聲,飛天神駝也在冷笑,肯堂卻又問道:“你這話卻令人太不能置信咧,想你不過一個知府前程,就算沒有致仕,怎能上邀天眷,委以這等重任?而且江南現有督撫司道,焉有不令疆吏有司奏報,倒命你承辦此事之理,你雖情切求生,這卻含糊不得咧。”
鄧佔魁雖然身落人手,卻天生狡獪異常,一見肯堂丰神迥異常人,絕非江湖人物,又見他説話比較和易,不由心中一動,忍着痛道:“這話實在並無虛假,小人冒了主子之名,投降本朝之後,雖然只做過兩任知府,卻因隨軍有功,迭蒙皇上召對,如今已經供職都察院,此次出京便是奉旨以科道御史暗中巡察江南,只因皇上惟恐疆吏有司耳目固有未周,真正遺老頑民也未必肯與官場接近,才命我以致仕之身來明查暗訪,以便隨時奏明予以擢用,其實這正是皇上的德意咧。”
肯堂又沉吟道:“果真如此,倒也煞費苦心,還不失為英明之主,不過這事所關者太大,你卻不可信口開河一誤再誤咧。”
鄧佔魁聞言也顧不得背上疼痛,指天誓日道:“我雖情切求生,卻決不敢假傳聖旨,如有虛誣,願甘立即誅戮,還望設法矜全,如能活命,不但大德誓當重報,便今日之事,也決不敢稍露隻字。”
説着看着飛天神駝又哀求道:“裴老前輩,過去之事,我決不抵賴,不過大錯已成,你便將我殺了替魏老爺祭靈,人死已經不可復生,與你和小主人並無益處,只要肯饒我一命,但憑一言,我是無不應命,還望體念昔日相從逃難一場,法外施恩,我鄧佔魁,生生世世均感激你。”
猛見那魏承志挺刀拜伏在地哭道:“諸位老前輩在上,小侄一門十七口,俱死此賊之手,復於先父死後,冒名降清,致使先父名辱身冤,此仇不報,小侄便死也難瞑目了。還望代為做主才好。”
彭天柱倏然又鐵青着臉,把公案一拍道:“你放心,無論如何此賊我難容他活命。”
接着把手向上一指,哈哈大笑道:“姓鄧的,你別開口皇上,閉口聖旨,須知這裏卻不是玄燁那韃虜可以管得着的咧,你且抬起頭來看看這裏是什麼地方,上面供奉的是誰便明白咧。”
鄧佔魁不禁又是一驚,當真抬頭一看,一見覆明堂那塊橫匾,再看那神櫥內,黃羅帳幔高懸,供的卻是思宗烈皇帝御容,又嚇得魂飛天外,説不出話來,肯堂卻乘機向彭天柱使了一個眼色道:“話雖如此,但此事關礙太大,在未曾把事弄清楚以前,卻魯莽不得。”
説着,把手向那四個壯漢一揮道:“你們且將此人帶下去,在我未曾決定若何處置以前,還須好好看待,不可凌辱,缺他飲食。”
四人答應一聲,又將鄧佔魁押了下去。等人去遠,彭天柱忽然又哈哈大笑道:“肯堂先生,你真想借這廝去向韃酋投降嗎?也虧你有這耐性,我肚子已經氣炸了咧。”
肯堂也大笑道:“你真沉不住氣,這原是約好的事,怎麼又不聽話咧?這一來又須稍贊手腳才行,不反而讓他多活上些時嗎?”
接着又扶魏承志道:“魏公子純孝可嘉,只等這廝一切奸謀問出,自應交你殺以祭靈,但大仇固然非報不可,尊翁清名也非洗刷無以安慰英靈於地下,一時卻忙不得咧!”
承志連忙含淚叩謝,飛天神駝也拜伏在地道:“若得如此成全,不但我那老主人在天之靈感激不盡,便小主人與裴某也當永誌不忘,不過此賊已被擒來,清廷固以為他真是老主人,便不知底藴者,也還深信不疑,這事殺他甚易,辯誣卻難咧?”
肯堂笑道:“所以我打算從長計議也便為了這個,二位放心,此事全在我身上便了。”
彭天柱把頭連搖道:“我倒不信,你竟有這等手段,難道還能叫那韃酋頒行天下,説這廝是冒充主人投降的嗎?”
肯堂笑道:“如欲洗那魏老先生污名,自非如此不可,否則這真偽如何辨法咧?”
這話一説,不但彭天柱不信,連飛天神駝和魏承志,也將信將疑,那山腹石堂原為元末劇盜所鏨,有明一代,迭為水寇所據,又增了若干石室,明末天下大亂,更是有名的盜藪,清初搜捕甚急,羣盜無法容身他去,卻將出入五處秘道封閉,清兵竟未看出,便以肅清具報,又被顧肯堂和周淥二人遊山無意中發現一處,進去一看,竟是一座地底奧區,因此暗中先將湖上漁民設法逐漸加以組織,更北上請來獨臂大師,創設太陽庵南院,利用神道設教,漸漸成了規模,四方遺民志士,也紛紛來歸,大抵以打漁植葉為掩護,表面上,各人自食其力,各安生理,其實均受兵法部勒,並大興教化,是凡教下弟子,文武兩途各項技藝,必精一項,編制訓練非常嚴格,湖上雖然平靜無事,其實卻暗藏着一支勁旅,便進出守望,也各有一定規矩,至於往來聯絡,和入門儀式,以及內部組織,則酌探江湖幫會形式和釋道儀注,又在湖邊各處,分設下院、戒壇,分別統率各地區弟子,並刺探清廷動靜,一步一步向外開展,那庵址卻設在西山飄渺峯巔,外面只是一座三進兩廂的小廟,除朔望拈香人數較多而外,每年三月十九做一次法會,更形熱鬧,平日只獨臂大師和小徒弟呂四娘在內潛修,最多二三長老權充香工而已,正式商量大事,和各地重要人物投止,卻全在這小峯山腹之中,除各長老和極少數心腹弟子而外,決不令參與其事,那小峯四面淺灘,春夏水漲遍植菱藕之屬,秋冬水涸,又有木樁礁石,只有南北兩條水路可以出入,卻不斷有人防守,全以打魚下網為名,實際卻是不容外人進去,峯上二三十家漁户,更是百中選一的可靠能手,所以外間雖然有人知道太陽庵有點異樣,卻不知底細,你便真的到那峯巔小庵去明查暗訪也看不出所以然來。有時為了不讓外人深入,也故弄玄虛,派人在湖中劫上一兩條貪官污吏或者為富不仁的商船,呼嘯而去,事後卻在對湖廣德寺等地稍露形跡,這一來差不多的人,自不敢輕易涉險,襲擊清軍駐防查緝船隻也有個推託,卻絕不擾害附近善良居民,庵中生活又異常清苦,住持更是一個身只一臂的苦行老尼,因此江南大吏雖然也聽到些風言風語,卻一無實據,也只索性由他,卻不知道,這個風聲,輾轉傳到北京去,康熙帝竟用密旨,派了這位弒主冒名投降的鄧佔魁來專查此事,庵中諸人本已起了疑心,才暗中派人探聽,但如非天網恢恢,飛天神駝裴老幺恰於此時查出鄧佔魁下落,趕來報仇,也決不至立即敗露,庵中諸人,更不至立即動手,將來人拿下,但事已做過,勢成騎虎,更無挽回之餘地,彭裴二人,一個出身草莽,原來就是一個一勇之夫。一個志在報仇,原非局中人,問出端倪之後,自無統籌全局打算,肯堂卻不禁滿腹躊躇,表面上雖然仍若無其事,安慰了魏承志和裴老幺之後,轉向彭天柱道:“你和裴老英雄既是故交,不妨稍談,夜深了,且待我找湘江老漁替你們安排宿住去,先失賠咧。”
説罷告辭,出於復明堂,先尋着湘江老漁,將彭裴魏三人安排在一間石室內,然後便趕向獨臂大師休歇之所,延曦洞去,那洞在小峯之巔,除由地道拾級而上而外,外面並無路可通,等到得洞中,一看只有獨臂大師和孤峯上人二人在內,朱旭呂四娘兩個孩子,已在石榻上睡去,其餘各人也不在洞裏,忙將訊問情形説了,一面道:“韃酋既特派此賊前來,又在東山落户,顯系專對我們毫無疑義,我因裴老幺新來,老彭又是一個粗人,未便多問,所以特來和老師父以及諸位商量,此事所關者太大了,卻無論如何也不容草率過去咧。”
獨臂大師點頭道:“他既然住到東山來,自然是為了專對付我們,當然非詳加問明不可,不但此事決大意不得,便他們以後行跡,也宜更加隱晦,千萬不可落在別人眼中,只是既有此事,現在北京值年的周路兩位檀樾為什麼事前一點消息也沒有?這韃酋做事,便可知厲害了。現在我們如何對付呢?”
孤峯上人道:“如依我的看法,韃酋做事雖然嚴密可怕,但他決未全知我們底細,不然便是另有顧忌,不然何用派人來此坐探,只須下一道密旨着江南總督來搜捕拿人便得咧,還用得着繞這麼大的彎子嗎?”
肯堂道:“這兩點當然兼而有之,固然我們的底藴,他尚未清楚,顧忌也不能説沒有,小弟所以來和各位商量,便是為了必須把此事弄個一清二白,才可以妥籌對策,如今審問這廝的事,權由我一人來慢慢設法套出他的真情,此外明日便須着白泰官去鎮江將在鎮各人,連那馬天雄一齊邀來,或者可以從馬天雄口中知道一點究竟,那白泰官到了鎮江卻不必再回來,他既有那匹寶馬,便索性由他北上一趟,將南方各事通知周路二兄,並詢明京中情形和年雲兩個孩子的事,等他回來,得有確訊,再做決斷,二位以為如何?”
獨臂大師點頭笑道:“為了各項大計,自不得不等白檀樾回來,再做決定,至於兩個孩子的姻事,我意已決,只須你我各去一信告訴他們便行了,你又何必這樣固執咧?”
肯堂也笑道:“老師父太疼我那徒弟了,不過我並非存心做作,更非矯情固執,須知不得周路二兄一信,不但我終不放心,也難免要遭人非議,並非我太為我那徒弟作想,實因目前扭轉乾坤大計,全寄託在他身上,如果稍一不慎,聲譽一毀,你卻教他將來如何服人咧?”
獨臂大師道:“你道老衲疼你徒弟,你自己對貴門生,不想得更周到嗎?”
孤峯上人也大笑道:“你二位既然這樣重視那年小子,其為人便可想見。我如非不克分身,倒真打算北上去看一看,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既然如此,事不宜遲,何妨就將那位白老弟找來,着他明日一早便走上一趟,固然這兩個孩子的事,宜乎讓他們早安厥心,便這裏諸事也宜速決,否則這廝既被擒下,卻難保韃虜不生波折咧。”
肯堂道:“忙不在一時,何爭一日半日,至於要這廝完全吐露真情,更非一下可以做到,泰官便明中午成行也不難趕到鎮江,倒是有關審訊這廝經過,還須與諸長老一商,我想,舒兄與黃老弟,均是我輩中最機智人物,也許另有見解亦未可知,等大家商量好了再着白泰官動身,話不更説得清楚些嗎?”
獨臂大師方在點頭,倏聽室外舒三喜笑道:“我們這裏面,要説到機警,應推雲龍三現周老二,算無遺策應推閣下,怎麼能數得上我和那黃道人?至於你們三位適才訊問那假翰林真奴才的經過,我們已經全知道了,我倒有-個餿主意騙他一下,至於和大家商量,卻也不必急咧!”
説着人已走了進來,肯堂笑道:“我就知道,舒兄必有高見,不想果然,這審訊情形一定是那老漁夫説的了。高見如何,我是洗耳恭聽咧。”
舒三喜也笑道:“我哪有什麼高見,不過你想做的那一着,我打算代勞而已。”
肯堂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果然由你轉折-下,要比我自己做要好得多,那就一切偏勞了。”
舒三喜笑道:“這是我討差討令,你怎麼説起這話來?再説,話雖我來説,仍非借重台銜不可,你到最後,也非出面,才能堅其信,我在這一齣戲裏,不過一個配角而已,何勞如此客氣咧?”
孤峯上人不由一怔道:“你們打的是什麼啞謎,我卻聽不懂咧。”
舒三喜一搔那短髮笑道:“這個,法不傳六耳,只要肯堂先生答應,我便去做,暫時連老師父面前,我也不必先呈明咧。”
接着又向肯堂道:“這事在未成功之前,你卻不必對人説明,否則我這叫化子便急咧。”
説罷,又向三人道:“夜深了,明天大家也許還有事,要依我看,目前決商量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你三位不如也各自先睡上一覺,一切明天再説如何?”
便自把手一拱告辭而去,肯堂孤峯上人就各有住宿之處,一看東邊一扇小窗上,已經微有曙色,便也告辭而去。
在另一方面,那鄧佔魁被押下去以後,仍舊看守在那原來石室之中,人雖完全清醒,背上鞭傷卻痛如刀割,那押着他的兩個壯漢,一到石室之中,便將在復明堂扒下來的衣服卷作一團擲在地下道:“你這死豬玀,還不快把衣服自己穿上,讓老子們捆好,難道還要人服伺你嗎?”
那時候論時令已經是夏天,但山腹奇冷,鄧佔魁一向養尊處優,本來受不住,連忙忍着痛,把那一身衣服穿上,但衣衫一着鞭傷,更加疼痛,連叫啊哎不已,那兩名壯漢又喝道:“你這膿包,怎麼連這兩下都吃不住,老實説,我們這裏的刑罰有的是,單揍兩下又算得什麼,過兩天你再瞧吧。”
説着不由分説,又將他兩手反剪了,向地下一扔,各自提着兵刃站着,鄧佔魁那兩隻手恰好交叉在最痛的鞭傷上面,那麻繩疙瘩又縛在創口,簡直墊得火星直冒,稍一轉動,便痛澈心肺,忍不住又哀求道:“我決不會逃走,只求你兩位替我暫時鬆一鬆,要不然,我疼得實在忍不住咧。”
那右邊一個提着魚叉的壯漢冷笑道:“老子們本正好安睡大覺,卻偏遇着你這豬玀,眼見得連眼都不能合咧,你還不安分老實點,打算麻煩老子,那可是自討苦吃。”
另一個道:“龍二哥,你和他説什麼,那位裴老英雄和魏小哥兒早説過咧,只等各位長老一聲令下,便活剮了他祭靈,你和這豬玀還費什麼口舌?真要有膽量,你恨他,不會等裴老英雄祭完靈,把他那付心肝討來炒了下酒嗎?”
鄧佔魁不由做聲不得,只有閉上嘴,那顆心在腔子內砰砰直跳,一時想起那一大羣姬妾和這二十年來積下的金銀財寶,不禁流下淚來,迷惘中也不知經過多少時間,忽聽外面一陣腳步聲音,夾着鐵杖拄地之聲,一個蒼老的口音道:“現在該換班咧,你兩個且去歇歇,差事算交給我了。”
便見一個灰色短髮齊肩,蓬頭垢面的老丐拄一支鐵杖走進來,那兩個壯漢一見連忙躬身見禮,待説什麼,那老丐卻把手一揮道:“去,去,你們如果覺得對不過我老人家,弄點酒和臘肉來便行咧。”
兩人連聲稱是,立即退出,那老丐卻長嘆一聲道:“真是人老珠黃不值錢,好差事輪不到我,半夜三更的,卻打發我老人家來伴一個待宰的活死人,這是從哪裏説起?只要年紀倒回去二十歲,他媽的,老子不去出首才怪!”
説着,放下鐵杖向那地下箕踞一坐,看着鄧佔魁道:“朋友,你到底是怎麼弄到這裏來?據他們説,你還是一位大官咧,這話對嗎?”
鄧佔魁見那老丐滿口牢騷,又有出首的話,不由心中一動,忙也嘆了一口氣道:“我倒真是一個大官,但是如今説不得咧!”
老丐又道:“你被那飛天神駝裴老幺抓來的事我全知道,不用嘆氣,放價值些,也許還有一線生機呢!”
鄧佔魁絕處逢生,不由大喜道:“你這話當真嗎?只要我能活命必當厚報。”
老丐方説:“什麼厚報不厚報的,你先別忙,我只説你有一線生機,卻沒有許你便能活命咧,你空許什麼願心?”
正説着,猛然又進來一個壯漢,一手提着一把大酒壺,一手端着一隻大冰盤,盤中放着兩個熟豬蹄,一塊拳頭大的牛肉,向地下一放,看着那老丐道:“山主教你小心一點,看好這豬玀,不要和他説什麼,你為什麼倚老賣老,又和他談起家常來?須知山主法度厲害,如果出了岔子,卻不管是誰,全得責罰咧!”
那老丐貿然跳了起來,大叫道:“你這小蛋蛋子也敢對我老人家説什麼話?什麼鳥山主,他能強過顧老先生嗎?老實説,顧老先生就是怕你們這些小蛋蛋凌虐人家,才打發我來,你不服氣,不會告訴他教他向顧老先生説去,山主,只好咬我XX。”
那壯漢冷笑一聲,一臉忿色道:“好,好,我看你的。”
便掉頭而去,那老丐又坐下來,提起壺先灌上一陣,又拿起一隻豬蹄啃着,鄧佔魁一見二人吵嘴之狀,越料得老丐和主事人不和,而且也似有幾分權勢,又似乎奉命來照顧自己的,連忙又賠笑道:“老人家,你別生氣,一切承蒙照拂,我便死也感激,但是我雖被擄來,直到現在,除那裴老幺而外,還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適才你老人家説的山主和顧老先生又是誰,能告訴我嗎?”
老丐啃着豬蹄,倏的一瞪眼睛道:“你到現在還沒有弄清楚這裏是什麼地方嗎?老實告訴你,這裏是太陽庵的下院,日月山莊,山主便是審問你的那九里山王彭天柱,你聽説過沒有?”
鄧佔魁不由打了一個寒噤道:“他便是昔年獨霸江東人稱天殺星的嗎?怎麼好多年沒聽説起咧?”
那老丐一面嚼吃着,一面看着他道:“你問這個嗎?他自三十年前被我們東家顧老先生降伏,便不敢再橫行霸道咧,如今只在太湖之中納福,連老家也不常去,你怎會聽見有人提起他。”
鄧佔魁忙又道:“那顧老先生又是誰?既能降伏這位天殺星,一定也是了不起人物咧!”
老丐猛然一拋殘骨大笑道:“他便是我那舊日東家,顧肯堂先生,你今晚要不是他老人家能吃得住彭天柱,此刻早已被老駝子宰了祭靈咧!”
鄧佔魁不由毛骨悚然道:“那便是適才審問我坐在上首的那位清癯老人家嗎?聞得他老人家,乃當世大儒,名動公卿,連皇上全簡在帝心,如果要做官,還不是易如反掌,怎麼也和這強盜混在一處咧?”
老丐冷笑道:“他老人家抱負極大,焉有真不願為官之理,不過不同的是他老人家雖然想做官,是打算一展抱負,致天下於三代之治,卻不是打算鑽狗洞當奴才,至於他結交那些江湖梟傑那另外又有道理,卻不便對你説咧!”
鄧佔魁聞言,心中又是一動道:“這裏既叫復明堂,他又陰蓄死士,佔山立寨,那一定打算恢復朱明天下,和本朝做個對頭,這就未免太自不量力了,你看以這一窪之水,能與天下之力爭衡嗎?”
老丐不答,提着酒壺,鯨吸了半晌,放下來,又提起第二隻豬蹄啃着,一面又冷笑道:“你懂得什麼?也居然敢胡説八道,這是遇着我,換上一個人,只去告訴彭天柱那老兒一下,也許你這付心肝,早扒下來炒熟了下酒咧。”
接着又看着他道:“我們顧老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什麼不懂?老實説,依了這老囚囊的,早搶了蘇州城,直逼鎮江去取金陵咧,也是我們顧老先生,因為大清定鼎決非偶然,長白龍興也有定數,所以才不許妄動,他老人家原説過,文王西夷之人也,舜東夷之人也,只要能行仁政,庶民受其惠,倒不一定非復明不可。”
接着又鼻孔裏哼了一聲道:“如果以他老人家的才情,和各山對他的仰望,真要舉起義來,不但坐在北京城裏那皇帝老兒沒有這樣安穩,便我這老乞兒,也許早已弄個不大不小的官兒噹噹,還能在這兒替人家看死囚嗎?”
接着又啃着豬蹄,不再開口。鄧佔魁不由聽得又驚又喜,又是害怕,半晌方又囁嚅着道:“這位顧老先生,真有這樣抱負,説過這些話嗎?”
那老丐猛然一翻怪眼道:“你問這個做什麼?他老人家如果沒有這種抱負,沒有説過這話,我老人家還造謠言騙你這待宰的死豬不成?”
鄧佔魁忙又賠笑道:“你老人家焉有騙我之理,不過我此番奉了聖旨南來,便有一半是為了尋顧老先生,如果他老人家確實有此抱負,説過這話。便死也值得咧!”
那老丐正啃着豬蹄,猛然呸的一聲,那碎皮肉屑噴了他一臉道:“放你媽的屁,憑你也配?你只想活命,便連吹帶謗,打算騙我是不是?此地沒有鏡子也不撒泡溺自己照照,你他媽的夠得上説這話嗎?”
説着,索性放下豬蹄,氣虎虎的大馬金刀一坐,又提起酒壺來灌上一陣,那鄧佔魁求生心切,又想着一件大事,忍着一肚皮火氣,仍賠笑道:“你老人家別生氣,我這等死人,焉有敢騙你老人家之理,現在確確實實的説的真話,只要你老人家能請顧老先生來,容我對他把話説明,便死也甘心咧!”
那老丐又冷笑一聲道:“你倒説得這樣容易,請他老人家來,讓你對他把話説明,你要真有點來歷那還好,要不然我老人家可得受顧老先生排揎一頓,那可犯不着,我才不上那個當。”
鄧佔魁一急,不由在地下一滾,打算撐着坐起來,進一步再把話説明,卻不料那麻繩疙瘩下正墊在創口上一揉一擦,痛徹心肺忍不住大叫一聲,幾乎昏暈過去,老丐不禁大吃一驚,連忙道:“你是怎麼咧,有話説話,又大驚小怪做什麼?”
鄧佔魁咧着嘴道:“你老人家不知道,我這手反剪着,恰好縛在適才鞭打的創口上,只因你老人家不相信我的話,心中一急,正欲取出一件東西給你老人家看-看,表明我決不是信口開河,誰知竟忘記了兩手縛着,一滾一扯創口全破,因此痛得忍不住叫了出來,還望見諒,如能代我將這兩手鬆一下,容我把件東西取出來,給你老人家看一看,便明白咧!”
老丐見他眼淚已經痛流了出來,一臉乞憐之色,不由笑道:“你既有此意為什麼不早説?老實説,我老人家向來敢作敢當,在這裏就把你兩手鬆了綁,還怕你能跑掉不成?”
説罷,放下酒壺,站起身來把一雙油膩膩的手在兩條大腿上一抹,走近鄧佔魁身邊,替他把雙手解開,那條麻繩扔在一邊,自己還在原坐地方箕踞坐下,又舉起酒壺灌了一下,卻不再問鄧佔魁有什麼東西拿出來,又取過那一方牛肉,咬了一口,無如那塊滷牛肉經風吹硬,那老丐又上了年紀牙齒也不太管用,一下沒能咬得利落,忽然一瞪兩眼,霍的從腰間草繩上一個小牛皮套內,拔出一口明晃晃的匕首來大喝道:“他媽的,你也敢欺負我老人家,老子且割碎了你再説。”
那鄧佔魁才忍着痛,從地下爬了起來。在褲帶上解下一方小印章,用手託着向老丐身邊走來,見狀不由又大吃一驚,幾乎又挫了下去,一見老丐拔出匕首,卻向那方牛肉上,切了下去,這才明白,人家要割的是牛肉卻不是他,又戰戰兢兢的走近老丐身邊,蹲了下來,把那顆印章遞了過去道:“你老人家,只看一看這個便明白了。”
老丐正切着牛肉,連看也不看道:“你慢着,有什麼東西等我把這牛肉切好,再為細看。”
説着一刀一刀把那一方牛肉切成碎片,將匕首仍然收好,又拈上兩三片拋向口中,大嚼着,一手摸着酒壺,這才掉頭冷笑道:“你有什麼寶貝要教我看,是那皇上給你的密旨詔書嗎?”
鄧佔魁大着膽道:“你老人家別開玩笑,任憑是誰哪有把皇上詔書聖旨日常帶在身邊之理,這是皇上欽賜的一顆金章,我如奏事,並不須用奏摺,只須以私函交江南職造,由驛遞寄出去,交專司這類密函的一位李老公公,便可直達御前,這難道還是假的不成?”
那老丐接過一看,見那印章不過五分見方,三分來高,上面有一個獬豸鈕,中系絲繩,託在手中雖然很沉,卻黑黝黝的,再仔細一看印文,卻是“臣心如水”四個鐘鼎篆文,故意笑道:“你這黑黝黝一個鐵疙瘩有什麼了不起,你給我看做什麼?”
鄧佔魁蹲着把舌頭一伸道:“你別看它黑黝黝一個鐵疙瘩,須知這卻是純金鑄就,皇上欽賜的信物,我因時刻不離,誠恐無意顯露,被宵小覬覦,才用黑漆把它漆上,只須依式寫好信件,用此印蓋上,送往江南織造,便可直達御前咧。”
那老丐把印章仍然還給他,一面笑道:“那你真是一位欽差大人,我失敬咧。”
鄧佔魁一皺眉道:“如今説不得這個咧,只要你肯相信就好了。”
老丐又道:“那麼你到我們江南來,到底為什麼事咧?那皇老兒既着你來,也該有個吩咐,難道真的為了尋我們顧先生嗎?”
鄧佔魁道:“皇上雖然不是全為了他,卻説明教我明查暗訪,只要他願出來做官,便可以立刻請到北京去,那不但準闊起來,便你這位老管家,也不是這樣咧。”
老丐倏然又一翻怪眼道:“你説什麼?就準知道我是他的管家奴才嗎?須知我老人家,在這江南一帶,也還有個小小名氣咧!”
鄧佔魁不由又是一驚道:“你方才不是説那顧老先生是你東家嗎?怎麼我又説錯?”
老丐哈哈大笑道:“虧得你還冒名翰林又是一位欽差大人,怎麼這樣不通,我説他是我東家,難道一定就是奴才不成?老實説,我們雖是賓東卻非主僕咧,你怎就這樣狗眼看人低?是因為我衣履不周,就看不起我老人家來嗎?”
鄧佔魁道:“那麼你老人家到底是誰,能將貴姓大名告訴我嗎?”
老丐又取過酒壺灌了一口,抓上一把牛肉向口中一塞大笑道:“你要問這個,我便是餘杭的叫化子頭舒三喜咧,你到江南來聽説過沒有?”
鄧佔魁忙道:“那你老人家是南宗丐王,統率長江上下游各地丐頭的舒老俠了,為什麼也在這裏受那彭天柱的氣咧?”
舒三喜笑道:“那是因為他是此間山主,所以不得不讓他三分,他如到了湖外去,便也不得不讓我三分咧。”
接着又道:“現在誰是誰非大家全弄清楚了,你住到這太湖東山來,到底是為了幾件什麼事咧?那彭天柱和裴老幺雖然打算要你的性命,我自信和顧老先生兩人,還可以多少做得了一二分主,不過卻須實話實説,一句也不能瞞着,否則那我們也犯不着為了你去得罪朋友咧!”
鄧佔魁沉吟一下道:“如蒙你老人家和顧老先生肯救我一命,自無隱瞞之理,不過,我還有話要和顧老先生當面説,最好能將我帶去一見,自當和盤説出,只要我能脱此難,便對你老人家,也必奏明皇上特加封贈,還望成全才好。”
説着又跪了下去,舒三喜又一皺眉道:“你怎麼非得見他才肯説,這是什麼道理?就這樣瞧不起我老叫化子來嗎?”
鄧佔魁道:“這個我怎敢放肆?不過我實在有些話非當面説不可,所以才一再懇求介見,否則你老人家代呈還不是一樣?”
舒三喜道:“本來人的名兒,樹的影兒,這也難怪你,既如此説,那天明我帶你去便了。”
説罷,將那一壺酒餘瀝飲幹,剩下牛肉抄在手中,一片一片拋向口中嚼吃着,一面道:“你那背上鞭傷還疼嗎?我老人家給你一點藥如何?”
鄧佔魁正疼得難受,聞言忙道:“我正痛得難受,若蒙賜藥成全,更加感激,但不知那藥現在身邊嗎?”
舒三喜道:“如果不在身邊,我做這空頭人情做什麼?這藥一上去,包管你止痛結痂,只要不受新傷,五六天便好。”
説着,又從腰間那條草繩上解下一個小磁瓶,站起身來,一掀鄧佔魁短衫,卻不料那鞭傷血肉已經膠在衫上,只痛得鄧佔魁又是一聲大叫,才將短衫揭了起來,舒三喜不禁略一皺眉道:“你這傢伙也是江湖出身,怎麼這點痛楚就受不得?足見一人只要做了官,便什麼全完咧。”
説着,打開瓶塞,在那創口上,灑了些紅色藥面子,一面大聲向室外嚷道:“外面掄值的是誰,還不與我進來,我有話説咧。”
一聲嚷罷,只見一個赤膊壯漢着一把鬼頭刀,便似劊子手一般走了進來道:“舒老前輩,有什麼呼喚?是要宰了這廝嗎?那容易,你瞧,我早知道,這該是我的差事,這把刀已經磨得風快咧,包管一刀就行,決不連皮帶肉。”
説着右手輪刀,左手便來撈鄧佔魁髮辮,舒三喜連忙大喝道:“胡説,這人還有用,説不定顧老先生要親自送他回去,誰敢動他一根汗毛,我非活劈了不可。”
接着又道:“你趕快去取一張油紙,和一條長布帶子來。”
那壯漢不由一怔道:“你要這些做什麼?難道還替他醫傷嗎?我們山主説,就要宰了祭靈咧。”
舒三喜又大喝道:“我教你去就得去,哪有這麼羅唆。”
那壯漢才不語提刀而出,舒三喜又冷笑道:“我也豁出去咧,人生終免不了一死,與其在江湖上混上一輩子,還不如找上一個機緣,享他幾年老福算啦。”
鄧佔魁正哈着腰,伏在面前,聞言忙道:“你老人家放心,機緣不用找,只要我能脱此難,情願侍奉你老人家一輩子,別的不敢説,三萬五萬銀子我還拿得出來,便你老人家要個封典,我也可以奏明皇上,包你如願,以報大德於萬一。”
舒三喜又大笑道:“你弄錯咧,憑我一個老絕户叫化子,還要做什麼官?更説不上要你幾萬銀子,我老人家生平就好倒上兩盅,又喜歡吃點精緻餚饌,只要你能出去,給我安排三間房子,每天端整三五斤好酒,三四樣時鮮好菜,容我消磨這未來的風燭殘年便夠咧!”
鄧佔魁忙道:“那是一定,那是一定,只要我一出去,隨時可以辦到。”
説着,那壯漢已經取來一張油紙,一條紅布,舒三喜伸手接過,將那油紙貼在鄧佔魁背上,又用那條紅布,將傷處束好,然後,又瞪起雙睛向那壯漢道:“這人放在這裏,我老人家實在有點放心不下,你和山主説去,現在暫時由我帶走,他如要人,不妨和我説去,或者去問顧老先生也可以。”
説罷,又向鄧佔魁道:“你且隨我來,到一個地方去住上兩天再説。”
一面取過地下那根鐵杖,拄在手中,那壯漢連忙攔着道:“你老人家,這一手卻來不得,山主早吩咐過,誰要將這豬玀放走便是一個剮罪,你要真的將他帶走,小人怎麼交代咧?”説着橫刀便攔住門户,舒三喜大喝道:“什麼交代不交代?你告訴他人是我老人家帶走了便行咧。”
喝罷,手中鐵杖一揚,又喝道:“閃開,真要想阻攔我老人家,那我可不管是誰咧。”
那壯漢雖不敢動手,又囁嚅道:“你老人家先去和山主説好,再帶人走,不省得小人們為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