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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太湖羣俠

    魚老對曹寅本十分不願延納,但因曾靜一再勸説,又因天雄受傷,非那解藥不行,所以才勉強出迎,但一與曹寅見面之後,一切全與俗吏不同,毫無官場習氣,而應對之際,又非常恭順,説話也全聽得不刺耳,不由觀念稍改,便也笑道:“他便睡在中艙,只因傷重不能起身,如果不嫌簡褻,便請中艙相見如何?”

    説着便肅客前進,天雄遙見曹寅走來,忙就榻上把手一拱道:“老大人請恕卑職身負重傷,不能起身行禮了。”

    曹寅慌忙答禮一面道:“馬兄未免太謙了,兄弟也屬雍親王門下士,彼此全是自己人,何必如此客套?此地更非官場,這大人卑職的話,還請不必再提,否則豈不令人齒冷。”

    接着又道:“王爺近來安好?”

    天雄忙道:“王爺安好,不過老大人既然也屬王爺門下,那我便更加不敢放肆咧!”

    曹寅大笑道:“馬兄今之豪土,既在雍親王府,難道不知道王爺對門客幕僚的脱略,和同事之間相處的情形嗎?”

    天雄也笑道:“既到江南來,當與王府不同,要不然豈不令老大人不快。”

    曹寅又笑道:“馬兄那更是以俗吏目我了,果屬不棄,還望以朋友相待才好。”

    接着又道:“兄弟此來,一為敝友李元豹向馬兄謝過,二則他因不合少留了一點解藥非常內疚,原意本想親自送來,無如自己也被魚老將軍千金打傷,所以特為命我將解藥送來,還望從速服用,以免拖延時日。”

    説着,掏出一個小紙包,放在炕側,又向魚老大笑道:“如論那李君為人確有不合之處,不過這次也算由令嬡予以薄懲,還請高抬貴手才好。”

    魚老未及開言,曾靜先微笑道:“此事晚生昨亦在場,那位李兄委實言而無信,殊非江湖人物所應有,魚老將軍已到烈士暮年,火氣雖未全退,有老大人這樣斡旋其間,當不至和他一般見識,不過馬兄此次系奉雍邸之命甫來有事,他既系官身,卻那等説法,儼然也以頑民自居,已屬不知居心何在,又不按江湖規矩,用極無恥的下流手法將馬兄打傷,既然自願留下解藥,換他老婆一條性命,復又只給八成,這種無恥卑鄙行為卻委實要不得,其實當時除晚生而外,其餘諸人沒有一個不料到他要留下一手的,所以一再當場喝破,但他恬不知恥,竟公然説出向來行止光明的話來,豈不令人齒冷?所以魚小姐與我們這位白大俠才跟去窺探實在,誰知果然不出所料,魚小姐這才聊示薄懲,教訓他一下,他這藥送不送來全無大關礙,實不相欺,這位馬兄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只因雍邸扎飭之事,至關要緊,不容稍緩,又恐身死不明,有負使命,正打算今日便到南京去,向江南總督呈明一切,請代由驛遞報請王爺定奪,並另外派人南下,以免誤事,如非魚老將軍和白大俠不願置身其間,以免出處為難,極力攔阻,此刻早已扶傷換船就道了,大人便來也趕不上了咧。”

    曹寅一聽不禁微訝,忙道:“如此説來,這位李君更是荒唐了。”

    接着略一沉吟看着天雄道:“馬兄傷勢決可無礙,據他説,這解藥服下去,至多數日便可痊癒,不過馬兄如有要公在身,卻延緩不得,兄弟雖系閒曹,這江南情形卻甚熟悉,如可代勞,還請言明,只要能盡力,大家再做商量,以免貽誤才好。”

    天雄冷笑道:“大人美意,自當遵命,不過王爺命我南來,只是採購一點蘇杭土產而已,卻值不得褻瀆大人咧。”

    説着掏出那封委扎來又道:“大人請一過目便知道了。”

    曹寅接過一看,果然是一封飭購土產的扎子,不由笑了一笑道:“如此説來,馬兄倒不必着急了,只將這藥服下,兄弟隨即命人來接,先請到我那鎮江寓所去住上兩天,包你將要採購的東西備齊好,讓馬兄銷差。”

    説着目光又向眾人一掃道:“不過採購這蘇杭土產的差事,向來都由兄弟那裏代辦,王爺卻未見得專因此事,便派馬兄到江南來咧。”

    天雄又怫然道:“大人如此説來,一定是我有冒名招搖情事了?那便請通知有司衙門,先行看管,馬某靜候發落如何?”

    曹寅忙道:“馬兄不必誤會,兄弟怎敢如此輕視?實因王爺此次既命馬兄南來,必另有機密大事,所以才如此説法,便馬兄不説,我也猜到一半,且等到敝寓之後,再為陳明如何?”

    白泰官聞言在旁大笑道:“馬兄倒不必隱瞞,此事但説無妨,士各有志,卻母庸諱言咧。”

    説罷,又向曹寅道:“大人請恕魯莽,待我直言奉告便了。”

    接着又笑道:“馬兄此次南來,便是奉了雍王之命,攜了那年二公子親筆書信來尋顧肯堂先生,並邀此間了因大師和這位魚老將軍北上,不過肯堂先生固然遠遊未歸,便我輩也不知下落,了因大師又是一個方外人,便連住持江天寺也嫌煩瑣,哪肯應邀前往?至於魚老將軍大家全知道,更是一位勝國孤臣,焉有中途變節之理,昨宵正全在焦山小聚,一邊固請,一邊堅持,鬧得纏夾不清之際,卻不料那李元豹卻趕來興問罪之師,倒替他兩位解了圍咧。”

    曾靜又笑道:“你且別説別人,怎麼偏把自己忘了?你不也在被邀之列嗎?”

    白泰官大笑道:“我算得什麼東西,怎麼敢和了因大師魚老將軍相提並論?不過生平卻也有個小小毛病,那便是見不得達官貴人,上不得枱盤,何況相邀的又是一位王爺咧,所以只好也敬謝不敏了。”

    天雄正在默然不語,魚老者又大笑道:“你既和盤托出,那我也只好説老實話咧,我真想不到,憑我一個逃死不遑的老海盜,居然上邀一位王爺賞識,專人來邀,不過我這一付老骨頭早已有了主見,要不然倒也值得咧。”

    説着雙臂一振,兩眼精光四射道:“海上敗將,如今更已老去,只圖遁跡在這金山腳下以終天年,難道還有人放心不下嗎?”

    曹寅不由一驚,忙道:“老將軍高風亮節,聲名遠播,誰不欽敬?我雖不知馬兄如何説詞,但雍親王無殊今之孟嘗信陵,好客之風也人所共知,焉有放心不下之理,還請勿疑才好,諸位如果有興北上,只去一看便知明白了。”

    天雄一見曾靜目光微掃,連忙也道:“便我也如此説法,委實王爺不過渴慕江南諸俠之名,只求一瞻風采聊慰生平之願而已,如能一同北上,便出處之際,也決無相逼之理,諸位正在固辭,卻不料那李元豹忽然跑來,竟以雲霄入幕和敝友年雙峯結交權貴之事,向了因大師和魚老將軍責問。雖不知用意何在,諸位辭意卻因之更堅,所以思維再三,只有將南行經過,寫上一封信託江南總督衙門寄回,讓王爺自己決定了,至於區區蟻命,卻不足惜咧。”

    接着又向曹寅道:“本來臨行之際,王爺曾囑,如果沿途遇上事,不妨託各衙門料理,是我因為事如不成,張揚便近招搖,大人又非當地職官,所以沒有陳明,卻想不到白大俠竟全説出來,現在只有直言告稟了。”

    曹寅不禁眉頭一皺忙道:“這都是這位李君荒唐,以致鬧出事來,如果馬兄真的把這事陳明王爺,怕不要他好看?不過就我所知,他倒確曾在少林學藝,聞得武當少林素來不免門户之見,或許受了同門蠱惑而來亦未可知,如果只憑他,又是一個官身,卻未必敢如此妄作妄為咧。”

    白泰官冷笑道:“我也知道他必有主使而來,不過那少林掌門的鐵樵大師卻不比我們好説話,一旦得知此事,如果事前知道還可無事,否則不但他決難逃公道,便那主使的人,也從此決難安枕咧!”

    魚老也笑道:“鐵老方丈素來戒律極嚴,他雖不大過問塵俗之事,但對借名招搖的事,從未輕易放過,他如一旦得知詳情,卻不問那李元豹是什麼官兒,説不定一下便動手給宰了,那這從中挑撥離間的傢伙,就害人不着反害了自己咧,至於這李元豹倒又值不得一提了。”

    曹寅不禁心中忐忑不已,正在暗中着急驚慌,忽聽船外水聲連響,倏從後艄上走進一個綠衣少女來,曾靜忙道:“翠娘來得正好,不然我們還沒有交代咧,如今那李元豹已託這份曹大人把解藥給你馬大哥送來,還又替他賠了好多不是,禮尚往來,你也請把解藥給曹大人帶去才好。”

    翠娘向曹寅臉上看了一下笑道:“這小子本來是一個無恥的江湖下三濫,居然做了官已經夠瞧的,怎麼忽然又跑出一個大人來替他跑腿?你老人家可得弄清楚了,要不然物以類聚,我還實在不敢相信咧?”

    曹寅不由老臉通紅,忙道:“魚小姐不必誤會,我實乃江南織造曹寅,決非江湖人物,其所以認得這位李君,實因他稍解音律,又略能書畫,外表還不太俗,才由督署一位朋友引見,時時相過從,這次既受其託,不得不來,如果看得我和他是一丘之貉那就太冤枉了。”

    翠娘方道:“原來如此,那就請恕失言了,不過這種無恥小人,便我江湖道中也不屑為伍,難道官場之中倒可讓他立足?如依我見,你這人以後交友還須小心才好,要不然,不管大人小人,讓人家一鍋兒燴了,那才值不得咧!;曹寅不禁臉上更加難堪,魚老連忙喝道:“你這丫頭,這大歲數,怎麼説話還是這等沒遮攔,既然曾叔吩咐,還不快將解藥交給人家。”

    翠娘道:“他那解藥咧?不知道靠得靠不住?萬一再使上點壞主意,神仙也難識丸散膏丹,不管你怎麼説,人家馬大哥總算是從幾千裏之外來尋你的,你能對得過馬大哥嗎?”

    曹寅忙道:“魚小姐但請放心,這李元豹雖然是個言清行濁的小人,但此藥既由曹某帶來決不會再有毛病,如果萬一再有差錯,由我作保如何?”

    翠娘看了他一眼笑道:“曹大人,我們這可不比官場做作,講究個敷衍塞責,你雖然是一位君子,卻撐不住小人的變幻囂張,這個保可不容易做,我們還是小心一點的好,我的解藥暫時先再給他一半,這位馬大哥如果傷勢平復,那一半我自會送去,否則大家也稍微省一點事,我們這可是明人不做暗事,説一句是一句,要不然你這保人可不好當,他要記恨,你不妨回去對他説明這是我魚翠孃的意思,他愛怎麼來找我就怎麼來找我,就是一齊去一趟少林寺,當面向鐵樵大師説也可以,真要倚官仗勢,着人來拿我,我魚翠娘也等着他的。”

    説着掏出藥瓶,傾了一點藥面子,用紙包好,遞了過去,曹寅不由啼笑皆非,又不便再説什麼,魚老卻哈哈一笑道:“這個卻不怪小女做事過於小心,實在這位貴友太教人放心不下咧。”

    白泰官也笑道:“大人不必為難,對付這等人,只有用這法子,否則萬一有變,這位馬兄也是一個官身,又系奉命出京,萬一那廝再言而無信,豈不也使大人為難,這樣一來倒是一個穩妥的辦法。”

    曹寅只有勉強笑道:“這本難怪諸位不能置信,這人委實也太荒唐些,不過馬兄卧病舟中諸多不便,決不是辦法,還請住到敝寓去將息些時如何?”

    馬天雄笑道:“大人盛意自是可感,不過我身受王爺託付之重,還須略盡心力,再説現在傷勢未愈,移動也有不便,諸承關切,容待稍好,自當再到行館拜謝,只是適才所言,還請不必再對李元豹道及,便更感激不盡咧!”

    曹寅略一沉吟又笑道:“既如此説,兄弟也未便固請,不過傷愈之後,還請代邀在座各位到敝寓一敍,卻千萬推辭不得咧!”

    眾人忙道:“我輩放浪已慣,大抵行蹤靡定,説不定今日一會便當他去,一時卻難如約,便馬兄之意,也恐難以遵命,方才一切唐突之處,只好當面謝過咧。”

    曹寅聞言,滿臉倀惘之色,看了天雄一眼道:“曹某自知風塵俗吏,難邀奇人奇士一顧,不過馬兄還請不要失約才好。”

    天雄笑道:“大人放心,只要傷愈,便不在此間拜訪,也必到南京一行,屆時必當到貴局求見。”

    曹寅又笑道:“如依鄙見,馬兄南京之行卻大可不必,老實説敝處經常都有公文晉京,便驛遞也每日都有人去,如有緊急公文信件,能交給我,也許比由督署週轉還要快得多,適才我已言明,彼此全為雍親王效力,你又何必捨近求遠?至於那李元豹既是這等人,兄弟也必加以疏遠,卻值不得多所計較咧。”

    説罷把手向各人一拱,便自告辭,眾人也不相留,除天雄而外,都一齊送出艙外,等他去遠,魚老方才捋須笑道:“今天曾白兩位老弟和馬賢侄的話全非常得體,這麼一來,算是對他已經把話説明,先替了因大師少卻多少麻煩,只馬賢侄卻必須真的去看他一趟了。”

    曾靜説道:“豈但必須去看他一趟,馬兄還必須半真半假的寫上一封稟帖到那韃王才能自圓其説,各位也才能真的耳邊清靜些時咧!不過此事卻不忙,必須和老師父及各位長老商妥才好着筆。”

    白泰官道:“如依我來忖度,那李元豹必系此人所使,他雖閒曹,也許就受江南總督之命,來對付我們,這一來卻要好得多,便送來解藥,也不怕他再打折扣,或者另藏奸謀,倒是馬兄要去,應對之間卻不可不慎,一切大計,自非待老師父和各位長老決定不可,不過馬兄目前是否同去太湖咧?”

    天雄道:“他既已將解藥送來,不妨仍照前議大家同去一趟,待見過長公主和肯堂先生再做決定,不過卻仍非借世伯這寶舟一用不可了。”

    魚老笑道:“今天我已全好,這更不妨事咧,現在動身,至少還可以行上半天路,只可惜了因大師和那位傅老弟才走,又要着人去請咧。”

    翠娘笑道:“你老人家且慢着,老實説,我到底信那李元豹不過,雖然他託那姓曹的把解藥送來,知道安着什麼心咧?要依我説,我們且慢個一兩天再説,再説如果老師父和肯堂先生不在庵裏大家撲空也不好,要依我説,不如先由白叔乘馬大哥那匹寶馬去上一趟,將這事呈明各位在庵長老,我們續後再去,比較妥當,反正那匹千里龍駒,至多隔上一天便可回來,不就兩面全顧到嗎?”

    曾靜點頭道:“這樣最好,只是白兄卻不免辛苦了。”

    白泰官笑道:“本來我倒想省下這一趟,這一來卻必須要走一遭了,但也必須與我那大師兄和不昧上人商量一下才好。”

    翠娘道:“本來我也打算上岸去沽酒買點菜,各位少坐,我再去一趟金山便了。”

    説罷,便向後艄取筐上岸,馬天雄打開那藥包,一看藥色,又用舌尖略試,白泰官大笑道:“馬兄儘管服用無妨,此事不僅江湖過節,卻關聯着官場往來,據我昨夜所聞,和這曹織造方才所説的話,這廝便再有兩個腦袋也不敢再弄玄虛咧。”

    天雄一笑,便把那一包藥服用了,直到中午並無異狀,翠娘也把了因大師和晚村邀來,只不見傅天龍,眾人一問所以,了因大師笑道:“我因有此君在座,説話未免不便,所以託言有事出來,把他暫留在禪房裏,着兩個可靠弟子陪着他。”

    説着,大家又計議了一會,決定仍由白泰官先去太湖,眾人在京口等候回信再去,泰官領命,借了那匹寶馬,便自登程,誰知那馬竟自不受羈勒,昂首長嘶,卻不容他騎乘,白泰官雖然有一身極好功夫,但因良馬戀主,又不肯過於用力降伏,只有回船去告訴大家,天雄笑道:“此馬卻也奇怪,自從在邯鄲由那煤車主人手中買下以後,除了我與年雙峯二人,只一馬伕因我二人一再囑咐尚可牽飲洗刷而外,竟自無人可近,只可惜小弟尚不能起來,否則試為囑咐一下,也許不再倔強,亦未可知。”

    眾人聞言不勝嗟嘆,魚老更慨然道:“此馬真是罕有,如此説來,那施琅黃梧真是畜生不如了。”

    翠娘笑道:“我就不信,一匹馬難道如此通靈?馬大哥已經兩次服下解毒之藥,適才又吃下魚湯,不妨掙扎起來一下,待我和白叔去把它牽來,你試向它説一下再試試看,老實説,中風姐那匹玉獅子也是一匹龍駒,旁人雖不能騎,我卻和它主人一樣咧。”

    泰官笑道:“這卻不同,一則那馬我未見過,不好加斷詞,二來你和風丫頭,情如姐妹,馬如通靈豈有不讓騎坐之理,我和這位馬兄與那年羹堯過去素來就未見過,這馬豈肯以自己人視我,不過你要一試倒未嘗不可,只是馬兄傷勢末愈,怎能起動咧?”

    翠娘又笑道:“這個你須問我,那毒藥暗器,只是毒性厲害,其毒一解,便和平常金創一樣,我相信他此時從炕上捱上船頭,並不要緊咧。”

    説着,又磨着白泰官前往,魚老方在喝阻,天雄也正覺腹痛急須方便,試一掙扎,竟可勉強起來,連忙笑道:“此事在急,不妨一試,便請自兄世妹前往牽來便了。”

    魚老見他皺着雙眉,又捧着肚子,知是藥力已經發作,所受毒氣將下,連忙扶着,一同步上船頭,一面命翠娘陪了泰官前往將馬牽來,好在那寄馬酒店不遠,二人牽馬迴轉,天雄大解也罷,正待進艙,卻不想那馬遙見主人,竟冷不防一下掙脱繮繩長嘶一聲昂首揚鬃直向船頭縱去,天雄聽慣嘶聲,才一掉頭,那船一晃,馬已縱立身側,屹然不動,又低吼了兩聲,天雄不由忍着痛,伸手撫着馬背笑道:“才只一日不見,你怎便如此?雖知我已負傷,一時卻不能騎你趕路咧。”

    那馬又吼了一聲,用馬頭在天雄身上摩了兩下,似頗解意,就在這時候,艙中諸人和白泰官魚翠娘,全已站在艙口和船頭上,翠娘不禁笑得一張嘴合不攏來道:“這馬真作怪,就活像懂得人話一般,馬大哥何不再囑咐它讓白叔騎去,看看是不是真的聽話。”

    天雄真的扶着馬背,一手指着白泰官道:“我不幸中了敵人暗器,一時難以趕路,恐誤主人大事,如今只有託這位白兄前往太湖一行,大概不過數日,一定仍舊回到此地來,你卻不可再倔強咧。”

    那馬看了白泰官一眼,把頭一點,又吼了一聲,眾人格外驚奇,白泰官試一牽那馬,竟掉頭上岸立定,向天雄長嘶一聲,白泰官試再踏鐙上馬,那馬果然不再倔強,只看着天雄低吼連連,翠娘不禁喜得打跌道:“天下竟有這等牲口,我還第一次看見咧。”

    天雄連忙扶着船上將軍柱取出那兩封信向泰官道:“馬尚如此,我這寄書人,更不敢誤事了,這兩封信索性便相煩白兄代呈庵主和肯堂先生,並請美言一二。”

    泰官下馬,接了那信笑道:“豈但馬兄不肯誤事,便我白某也決不肯有負此馬咧!”

    説罷收好兩信,向各人把手一拱道:“我就此便去,多則三天,少則二日必定趕回,再行相見。”

    説罷,便又上岸,一躍上馬,那烏看着天雄又昂首長鳴不已,直等天雄把手一揮,才絕塵而去,只半日之間,便趕到洞庭東山湖邊,泰官一看,黃昏已過,已是柳梢月上,心想此刻如果趕過湖去,再到西山,已經來不及,而且人馬均須進食上料,不如再在東山過上一宿,明早再過去也還不遲,但向湖上一看,只見一天風月,萬頃鷗波,又不忍遽去,正在立馬欣賞湖上夜色,忽聽那大柳樹下有人笑道:“白大俠打算到西山去嗎?我們正擬放棹夜遊,便請同去如何?”

    泰官-看,卻是一位清癯老者,頭挽道髻,身穿麻黃道服,拄着一條竹杖,緩緩從樹蔭下走來,再仔細一看,卻是太陽庵長老之一,嘉定黃松筠,不禁下馬叫道:“松筠先生,怎麼有此雅興,夤夜來作太湖之遊!”

    松筠笑道:“我是應孤峯上人之邀,同來湖上小聚,此約原定十日,現在已是第五天,只因連日月色甚好,所以打算借這三萬六千頃的煙波淼渺,和無邊風月,一滌胸中積鬱,你如有興,便做一個不速之客如何?”

    泰官笑道:“既有松筠先生在座,又是孤峯大師的主人,自當奉賠,不過現在因為身有要事,非一見老師父和肯堂先生不可,而且我自午後從京口趕來,直到現在尚未進飲食,委實人馬全餓了,所以只好方命咧。”

    松筠不禁微訝道:“你有什麼要事,便這等忙法?老師父和肯堂先生全在船上,如非我一時豪興去尋那謝五娘索酒,你便此刻趕到西山也一位遇不着,豈非冤枉?”

    接着又笑道:“至於肚子餓了,我們那條船,只等一開出去即便暢飲,雖不是什麼山珍海味,卻有七斤以上的老鴨子,剛出水的新鮮魚蝦,還不能填飽你的肚皮嗎?”

    泰官大笑道:“如此説來,倒是因緣巧合,口福不淺.決定依你同去就是,不過我這匹馬,是向人家借來的,又是一匹千里龍駒,卻寄向哪裏,上料飲水咧?”

    松筠又笑道:“那更便當得很,你只和我一同到謝五娘那裏去便了,包管她替你把這匹馬伺候得好好的。”

    泰官聞言,忙道:“那謝五娘,不是那位開酒店的老婆婆嗎?她雖然有兩個老夥計,對付我這匹馬卻不太容易咧。”

    松筠大笑道:“憑你這樣老江湖也一樣輸了眼咧,你知道那位老婆婆和兩位老夥計是誰嗎?老實告訴你,她便是當年在嘉定城下力敵李成棟,劍劈滿洲三勇士的謝曼華,那兩個夥計,一個是行刺豫王未果的神刀一陣風魏思明,一個是做過鎮南關總兵的解壯飛,難道連你這匹龍駒都伺候不下來嗎?”

    泰官牽着那馬不由大驚道:“怎麼有三位出色人物隱居在此,我一點也不知道咧?”

    松筠笑道:“他們本來不求人知,對過去一切又諱莫如深,你怎麼會知道?便是我,也因與那解壯飛交成酒友,他又知我是耀滄公的從侄,為了剃髮一令當了老道才稍吐行藏,你怎麼會知道?”

    泰官道:“既如此説,老師父總該也知道了,曾否羅致庵中咧?”

    松筠道:“老師父神目如電,人既近在咫尺,怎麼能瞞得過他?如今這三位,雖然仍未上香,算不得庵中執事長老,卻早成遙為護法的施主咧,只除我們這三五人而外,全不知道而已。”

    説着,一同向山村中走去,不一會,便在一家村店門前停了下來,山中人大抵早睡,雖然才只定更時分,店門已關,松筠用手在那門上敲了一下,只聽裏面一個蒼老的口聲道:“外面是誰?我們已經打烊多會,怨不待客了。”

    松筠笑道:“我是黃道士,特來看望,還打算要討幾十斤酒咧。”

    內面答道:“好大口氣,一討就是幾十斤,須知本店本短,外帶僧道無緣咧。”

    説罷哈哈大笑,那店門呀的一聲開了,走出一個赤膊短褲,手持蒲葵扇的椎髻矮老頭兒來,一見松筠身後站着一個精壯漢子,又牽着一匹馬,不由一怔,忙道:“這位是誰,怎麼夤夜隨來?”

    泰官大笑道:“老朋友,你怎麼認不得我了?我們不是老主顧嗎?”

    那老頭兒,一揉眼睛,又就月光下一看笑道:“阿哥請恕眼拙,平日來往的人又多,老漢實在記不起來咧!”

    松筠笑道:“解兄怎麼有眼不識泰山,這位便是當世大俠之一,江南白泰官,他每到西山燒香,必來寶店小飲,怎麼到現在還不認識咧?”

    那老頭兒不禁又大笑道:“我道是誰,卻有這等氣概,原來卻是名震江湖的白大俠,既如此説,且請進來,容我生火做菜同飲便了。”

    白泰官連忙把手一拱道:“小子浪得虛名,何足掛齒,老前輩太過獎了。”

    那老頭兒看了松筠一眼道:“你大概又把那陳芝麻爛穀子的廢話在白大俠面前搬弄出來,好漢不提當年勇,如今連朝代全換了,你這是何苦咧!”

    松筠大笑道:“全是自己人,説説又有何妨?你放心,那韃虜雖然大肆訪查山林隱逸,一時還找不到你三個身上。”

    接着又笑道:“你且不必張羅,我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既已打烊,生火大可不必,只須把那自釀的鬱金香給我們三五十斤便足感盛情,另外白兄騎來的是一匹龍駒寶馬,相煩代為照料一兩天,可以嗎?”

    那老頭兒又一看那馬,不禁喝了一聲採道:“好牲口,是白大俠的嗎?可惜天下澄平已久,又在江南,卻顯不出它的好處來咧。”

    泰官笑道:“我哪裏會有這等好馬,他是一個敝友從北方騎來的,只是烈性又戀主異常,如準暫留尊處,還請老前輩多多照應才好。”

    正説着,忽聽店中又有人笑道:“既是當世大俠,自有名馬,且待老身再來看看,比我當年那匹小墨龍如何?”

    接着便從店內裏走出一個鶴髮雞皮異樣精神的老婆婆來,先在月光下向泰官看了一眼,又看着那馬,微噫一聲,隨即又笑道:“久仰白大俠當世人傑,既到小店且請小坐稍談再去,至於這匹馬,不用説我這兩位老夥計,便老身也招呼得下來。”

    説着,掉頭向內面叫道:“喂!老魏,有客人來咧,你還不趕快把燈點上。”

    那矮老頭兒方笑道:“這傢伙也許已經到大槐國看招親去咧,還是等我來吧。”

    説猶未完,忽見店中燈光一亮,一個人大笑道:“老解,今天活該你做人,沒有喝酒,要不然,還不是早睡了,我老人家卻不是渴睡漢咧。”

    説着,只見店中已經點上半支殘燭,又走出一個只穿一件細竹編就的汗衫和一條短褲的老者出來,大笑道:“黃道爺固然是熟人,便白大俠我也暗中相識已非一日,只不過因為我這老酒保不便高攀而已,卻想不到今晚竟揭穿咧。”

    説罷一面掌着那支殘燭迎了出來,那老婆婆連忙肅客入內,泰官將馬在店外繫好,走進店房,納頭便拜道:“在下浪跡江湖,每年總要到西山去住上一兩個月,這裏是出入必經之所,卻不知有三位老前輩隱居在此地,今夜如非松筠先生見告,真還失之交臂,一向唐突,還請原宥。”

    那老婆婆呵呵大笑道:“長江後浪追前浪,一輩新人換舊人,我們三個過時人物算得什麼,怎敢勞大俠行此大禮。”

    説着一面還禮不迭,一面笑道:“是松筠先生已經説過,那大家便全無庸客套咧,老身便是當年的謝曼華,自從嘉定一敗,便隱姓埋名住在這裏,算是已經六十年咧。”

    又指着那矮老頭兒道:“這位便是解壯飛解總兵,可惜他那總兵告身,已在老身店中押酒吃掉,如今已老也不飛咧。”

    解壯飛也大笑道:“五娘怎麼老記得這件事,須知當年我雖好酒無賴,不是你這標緻酒家娘,也還不至那等沉醉咧。”

    曼華笑道:“啐,你真該死,又要招我罵咧,你忘了當年那一頓好揍嗎?”

    説着又指着那掌燭老人道:“這位便是神刀魏八爺,如今也英雄老去咧!”

    泰官就燭光之下將三人一看,只見那謝曼華白髮盈顛,滿臉皺紋,更兼齒牙零落,除兩隻老眼,仍舊精光四射而外,看去已在八十以上,那魏思明,瘦骨嶙峋,頭上只剩不多幾莖黃髮,一雙壽眉卻長垂眼際,更顯得老些,只解壯飛雖然虯髯似雪,卻豪氣仍在,不由暗想道:“聞得謝曼華出身繩妓,卻身負絕藝,容華蓋代,一時遊戲風塵,不知顛倒了多少王孫公子,那阮大鋮為了她,威脅利誘,無所不至,竟始終未能如願,反幾乎喪在她的劍下,卻想不到如今已成了這樣一個老婆婆,便魏思明也是一個五陵俠少,素有璧人之目,自在金陵市上狙擊韃酋多繹之後,更是名震大江南北,只如今也英雄老去,豈不可嘆?一面連忙又笑道:“我真想不到,一夕之間得識三位老前輩,今後還望許我求教才好。”

    魏思明大笑道:“方才已經説過,大家全不必客氣,白大俠怎麼又説出這話來?只要不嫌簡褻,不討厭我們這三個老掉牙的過時人物,不妨就此便訂一個忘年之交如何?”

    謝曼華也笑道:“反正西山近在咫尺,白大俠又每年必來,如願過從,我們正求之不得,只對外人不再談以往之事,自當竭誠款待。”

    接着掉頭又向解壯飛道:“喂!老夥計,勞駕先去把火生上,今夜便留黃道爺和白大俠做個結識筵如何?”

    解壯飛來及開言,松筠忙道:“五娘,我適才已經説過,我們還有要事在身,決不能多延,忙不在一天,有酒不妨明天再吃,今夜卻不便叨擾咧。”

    説着又笑道:“只勞三位清神,快把酒拿出來再費心把這匹馬一上料就得咧。”

    謝曼華略一沉吟又笑道:“酒是現成,這馬我也自會料理,但你們為何這等忙法,能否見告麼?”

    松筠道:“其實也沒有什麼,不過我因已與太陽庵老師父還有好多長老約在湖邊舟中相待,此來便專為向你索酒,一遲未免令人掃興,這位白大俠卻因有要事從京口藉此寶馬趕來要見老師父和顧肯堂先生,所以耽擱不得咧。”

    謝曼華看了白泰官一眼道:“既如此説,那我也不再屈留,不過事完之後,還望來此少駐半日,我還與白大俠有話説咧。”

    秦官道:“那是當得前來拜望,老前輩如有吩咐,也無不遵命。”

    謝曼華笑了一笑,一轉身走向店房屏後,不一會,便提了一大壇酒來,又笑道:“這壇酒差不多有三十年咧,當初釀就埋下去,原來是八十斤,現在五十來斤還是有的,你兩位便請帶去如何?”

    松筠連忙稱謝,一手提壇一手拄杖向泰官道:“酒已索得,馬也寄好,我們也該走咧。”

    説罷兩人一同告辭,出了店門,那馬忽又長嘶一聲,泰官回首一撫馬背笑道:“我因受你主人之託,必須過湖有事,你卻不便回去,所以只有又將你託了朋友,好好在此,我遲則明晚必來,便好回去了。”

    説罷方和松筠一同又向湖邊走去,才過那片老柳樹不遠,果見水濱泊着一條大船,船頭上一個童子,正就風爐燒着茶,艙門外站着一個身穿羅漢衫的老者,一個清癯瘦削的老和尚,一見二人走來,一齊笑道:“松筠老弟,怎麼一去好久,到這個時候才回來,大家全等得急了,這無邊風月已被你辜負不少,到底應如何處罰才是?”

    松筠大笑道:“肯堂先生你先別怪人,現在正有人要找你咧,如非是我,那便真要失之交臂了。”

    那老者笑道:“我不相信,這個時候,哪會有人找我?你別耽誤了,快上船吧!”

    泰官忙道:“肯堂先生,你別不相信,要找你的便是我,如非巧遇松筠先生,也許便趕到西山去咧。”

    原來那站在船頭上的,正是顧肯堂和孤峯上人,肯堂一聽忙道:“來的是白老弟嗎?你不是説要到京口一帶去有事,順便看看了因大師,為什麼夤夜趕來找我,是真有事嗎?”

    泰官笑道:“説來話長,你只看我夤夜趕來,便可想見定有要事了。”

    説着,直衝湖堤而下,趕向船上,先向二人施禮,然後向顧肯堂悄聲道:“我本在京口巧遇不昧上人,一同渡江拜中閣部衣冠冢,卻想不到回到瓜洲渡口,忽然遇上高足年羹堯遣那小鷂子馬天雄來尋先生和老師父,本擬同來卻又不料那馬天雄在焦山腳下又被少林逐徒李元豹用喂毒偃月鏢打傷,因事緊急,所以由我借了高足那匹寶馬趕來,既然老師父也在此間,還望大家商量一個辦法才好。”

    肯堂笑道:“這就奇了,那年羹堯寫信給我還有一説,他怎麼竟冒昧的寫信給老師父起來?這不透着太荒唐?到底為了什麼事,你知道嗎?”

    泰官不禁紅了臉啞然失笑道:“高足並不荒唐,實在荒唐的卻是我,只因我把話説漏了,所以你才有這個誤會。”

    説着便就船頭上低聲將經過詳細一説,並從懷中掏出那兩封信遞在肯堂手中,顧肯堂大笑道:“我真想不到此子竟能如此不為富貴利祿所溺,真有這等抱負,如能在他手上扭轉乾坤,倒也是一件快事,不過這是一項震古爍今的掀天事業,是否能成功,那只有委之天數了。”

    説罷又説道:“更難得的是今日庵中長老倒有一大半在此間,恰好讓大家公決一下,要不然,這等大事便我和老師父也不能獨斷咧!”

    孤峯上人忙道:“是你那高足年羹堯打算有什麼舉動嗎?這還是策以萬全才好,如今天下初平,人心厭亂,韃虜雖從各方大做其粉飾太平的文章,卻外弛內張,處處戒備森嚴,萬一事有未蕆那就糟了。”

    肯堂笑道:“要説他打算有所舉動,那未免言之過早,如果要孟浪從事,便我也用不着再和大家商量,早已回書誡斥了,他不過只是因為有機可乘,做一個將來舉義的佈置而已,但如能因勢利導,卻真是一個不可失的良機,所以我才如此説,反正此事必須請大家公決,我們且到艙內再為細説便了。”

    説罷相攜入艙,白泰官跟在後面一看,只見那船是一個畫舫式,一共前後四艙,門艙稍短,中艙長有丈餘,寬也六七尺,中間擺着一張圓桌,周圍和上炕上,均坐有人,另從左側門有一門可通後艙,那獨臂大師跌坐在炕上,單手捻着一串佛珠,桌子的上首,坐着一份龐眉古目的老人,正是少林南宗名宿蒲田林雲龍,下首一份禿頂無須,一臉皺紋乍看便活像一個穿宮老監,正是江寧名諸生而以綿拳馳名的金振聲,還有一位蓬頭垢面,有類乞丐箕踞在右窗下面的,卻是餘杭奇丐舒三喜,最異相的是淮北九里山王彭天柱,生得鐵面銀髯,身高七尺以上,身穿一套哆羅麻短衫褲,手中卻握着一把長可尺許,鐵骨黑油紙大扇子,當窗而坐,那氣象之威猛,簡直是一尊不抹臉的活閻羅,偏他身邊卻站了兩個粉妝玉琢的孩子,年紀都只有六七歲上下,一個男的梳着一條沖天小辮子,一個女的雛發覆額,全穿着白麻褲,人又生得極俊,分外顯出他的高大黑醜來,再仔細一看,那女孩子正是獨臂大師的小徒弟,呂晚村的女兒呂四娘,那男的卻是孤峯上人的徒弟朱旭,泰官暗中一點人數,果然現在江南的長老已經到了大半,連忙上前一一施禮,又將趕來經過詳細説了,接着顧肯堂又將雲中風的信遞在獨臂大師手上,自己也拆開年羹堯的信一看,不禁一皺雙眉道:“這孩子什麼全不錯,這件事卻未免忒嫌荒唐了。”

    孤峯上人笑道:“是不是,也許他對那馬天雄沒有把話説全,書中已有立刻就動手舉事之意了,本來嘛,少年人哪裏沉得住氣?既如此,你還須切戒才是。”

    肯堂看了獨臂大師一眼,連忙搖頭道:“他對匡復大計倒一點也不孟浪從事,而且也説得非常中肯,目前只打算借韃王允禎這點機緣,在各省全佈置下去,等日後韃虜諸王爭儲,同室操戈,互相殘殺之際,再為相機動手,這本與我們的看法差不多,不過他因韃王以血滴子相托,可以趁此佈置一批人,卻是我們沒有想到的,如果真的他能有此權力,那倒是一個機會,我説他荒唐的卻是另一件私事咧。”

    獨臂大師看完中風的信,卻滿面笑容看着肯堂道:“老衲無狀,有一件不情之請,顧老檀樾能見允嗎?”

    肯堂不禁愕然道:“老師父有什麼事要和我商量不妨明説,何必如此客氣?是為了小徒無狀,風姑娘已有信來呈明嗎?”

    獨臂大師笑道:“老檀樾先不必問這個,老納相求的是貴門生那封信能賜一觀嗎?”

    肯堂不由躊躇,獨臂大師又笑道:“老檀樾難道有什麼難言之隱嗎?這就奇怪咧,平日為了這兩個孩子的事,你不也有意撮合嗎?那位周檀樾更是力主其事,以致老衲才寧可把一個可傳衣缽的好徒兒,還之塵俗,成全他二人這段因緣,在華山留下一信給小徒,準其出嫁,如今鳳丫頭的信上雖沒有好意思直陳其事,但已委婉説明貴門人也有信到老檀樾,並有公私均望訓示之語,顯見得他兩個全有這意思,只不敢做主才向你我請示.如何你反遲疑不決起來?”

    肯堂苦笑道:“豈但他兩個本人均都有意,那雲霄老賊已經托出韃王允禎把我那門生的父母全説妥了咧。”

    孤峯上人在旁不由大笑道:“我道什麼事情荒唐,原來是為了這個,他兩個既然一個願嫁一個願娶,又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連老師父也答應了,你這糟老頭兒又作梗的哪一門?硬教門生不許娶媳婦這不是笑話?你也許因為他兩人在一起已久,未免有涉嫌疑,須知風丫頭是奉命而行,便貴門生既是一個龍驤虎躍的角色,自然難拘小節,這卻算不得桑間濮上之行咧。”

    肯堂又搖頭道:“我豈是一個想吃兩廡冷肉的傢伙,不過此事實有末妥之處,幸而他在事前有此一信,不然我對老師父還真不好交代。”

    説着,把那封信遞向獨臂大師手上正色道:“老師父一看此子的信便明白了,卻不是我出爾反爾咧。”

    獨臂大師接過那信一看,又看着肯堂微笑道:“老檀樾原來為了這一點名份為難,這卻無須顧慮。你這業師雖不知門生已有媳婦,我卻早已託人各方打聽過,久經明白此事,不過這不僅只是為了成全他兩個一雙兩好的姻緣,卻另外還有個千斤重擔要寄託在他兩個身上,便不得不從權咧。”

    接着又笑道:“知徒莫若師,你那貴門生雖然抱負不凡,又是一個將相之才,但驕矜之氣未除,有時更不免有些婦人之仁,正是成大事者的大忌,我那風丫頭卻極精明果斷,事理頗清,真正遇上大事,更極有分寸絕不含糊,如果把他兩個撮合起來,倒真如周檀樾所言,是高足的一大內助,我們為了將來大事,自不得不教風丫頭吃點虧,而且她還有一層深意是人所不知道的,哪便是因為父兄失德,為同道所不齒,提起來就難過,揹人常對我説,如有替父兄補過的方法,那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你想她素來也是一個自視極高的孩子,無端的怎肯自甘做妾,雖然高足再是一個人傑,如果不是為了匡復大計,她能如此遷就嗎?所以我勸檀樾不必固執,反正吃虧的是我的徒兒,決不説老檀樾教徒不嚴,勒逼師妹做妾便行咧。”

    肯堂大笑道:“既然老師父肯如此成全,又是為了匡復大計,我豈有固執之理,不過只是太便宜了此子咧。”

    接着又道:“話雖如此,我看還有必須商量之處,決不能只憑他二人的信便代為做主,萬一稍有不慎,便須遭人議論,如依拙見,最好等了馬天雄來,詳細問一下,再由老師父和我寫上一封信去託周路二兄就地查明再為決定,比較妥當,老師父以為如何?”

    獨臂大師又笑道:“此事我極放心,倒不消慮得,現在要商量的,一項是那血滴子我們是否派人,第二項是馬天雄已在鎮江露了面,又夾着韃虜離間我們與少林派的事,還有那韃虜現在種種懷柔設施,我們對這個外弛內張的局面如何對付,才是要緊的。”

    旁坐的彭天柱哈哈大笑道:“你們兩親家方才所談的是兒女姻事,我們自不便開口,如果照老師父方才説的,那便全是本庵大計了,我們便不得不開口咧。”

    接着又一捋海下銀髯搖着鐵扇道:“如今三藩已平,黃梧、施琅兩個老賊又把海疆鄭氏的根基斷送了,韃虜還有什麼顧忌的?他所怕的,不過是我們這些分散在各處的老不死再起來犯難,所以一再的籠絡人心,想盡法子,要把我們這些人安排起來,才好安安穩穩的當他的太平天子,做定了我們的主人,要依我説,什麼也不用管,只給他一個不斷的舉起義旗,各地方鬧得他個不得太平,時間一長,拖也把他拖倒了,那年小子既有這好心,韃王又肯教他在各地佈置勢力,我們正好多派人去,只等羽毛一豐,翅膀一硬,他兄弟鬧不鬧窩裏炮不管,我們便反他娘,好漢怕個馬蜂窩,各地方大夥兒一齊動手,還愁不把那韃子殺個精光?”

    孤峯上人笑道:“彭兄説話向來爽快,論理自然應該如此,不過做起來,卻沒有那麼容易,一則目前人心擔於安樂,一般讀書人早已被科舉籠罩了,便是我輩也老成日漸凋謝,意氣日就頹唐,要打算起義談何容易,二則這年羹堯,雖然有此抱負,又深明大義,但他出身漢軍旗,聞得近來又與韃王結了姻親,是否能始終不渝也着實可慮,即使他從小就受肯堂先生薰陶,頗知夷夏之分,那韃王既有奪儲之意,定非弱者,是否對他能深信不疑。授以全權也必須先弄清,然後才能決定是否派人,豈可盂浪從事?”

    接着又道:“倒是那江南織造曹寅,既訪了因師兄於前,又復替李元豹斡旋於後,這其間顯有作用,這卻不可忽視,京口諸位,雖然利用馬天雄這點浮光掠影把他罩住,他自必向北京去探詢請示,但望不要弄巧成拙才好。”

    泰官忙道:“上人對於此點倒不必耽心,那馬天雄臨行之際,韃王卻有此命,並有委紮在身,便使去查詢也不怕,至於説到怕弄巧成拙,我與曾靜等人早已推得乾乾淨淨,他差馬天雄來邀請我們是一回事,我們答應不答應又是一回事,那不過免得他們在江南的官兒再來騷擾,藉此做個擋箭牌而已,目前已經算是將這一陣擋過去,今後如何應付。卻非京口諸人可以做主,所以才命我趕來向老師父和各位長老請示,還望老師父和各位做一決斷才好。”

    金振聲笑道:“這事大家倒不必向深處想,那曹寅我知道,向來便是一副名士派頭,織造一缺雖是閒曹,卻很有錢,他雖不敢公然養土卻頗好客,門下各色人等俱全,此事也許適逢其會亦未可知,要依我説,最好先將鎮江諸位請到庵中,再從長計議,即使要設法應付,也必須先派人去問明鐵樵大師,和在京的周路各位,把事弄清楚了再説,否則便難免失當咧。”

    舒三喜猛一掉頭道:“金兄未免把這事看得輕了,你須知道,曹寅雖然是閒散官兒,也的確是個有錢的主兒,可是方才白老弟已經説得很明白,孤峯大師也曾提過,那李元豹卻是江南總督的師爺,他想拉攏了因大師事小,挑撥離間武當少林兩派卻事大.你又安知不是江南總督把他兩人支使出來,一個做紅臉一個來做白臉咧,一個做大官的人,成天的辦公事還辦不過來,為什麼有這閒工夫來做這事,這其間不是大有文章嗎?要依我這叫化子見識,卻半點也大意不得,至於那年羹堯替韃王辦血滴子要教我們派人去,只要肯堂先生和老師父能信得過這個人,不妨派上一批人去,反正閒着也閒着,假他的勢力,做我們佈置,倒沒有什麼不可以的。”

    彭天柱把手一拍道:“照哇,舒三哥不枉是個做過指揮籤事的人,這兩句話我佩服已極,大家猜想,那姓曹的,就再損死了到底是一個官兒,要與他一點關礙沒有,何必為一個江湖朋友向老魚和那馬小子賠不是,這其中便是透着放不過我們去咧。反正大家誰也沒有想把這顆腦袋囫圇着帶到棺材裏去,只要能有個機會幹一下,便也對得過洪武爺和祟禎爺,真説要動手,別的不敢説,這淮徐海一帶全有我咧。”

    舒三喜一搔頭上那二寸來長的灰色短髮笑道:“老彭,你怎麼這麼大歲數,還不脱當年在高鷂子部下的毛豹脾氣,雖然承蒙誇獎,小弟卻不是這個意思咧。”

    彭天柱一手捋須,不由一怔道:“你不分明説借他的勢力來做我們的佈置嗎?那不是打算動手舉事是什麼?”

    孤峯上人大笑道:“彭兄,你錯了,舒兄的意思是先行佈置,卻不是立刻就動手咧,你那附近的子弟兵,總有一個時候會用上,卻不是目前!”

    彭天柱這才會過意來,也大笑道:“我就是性子急一點,其實也是説的等佈置好了以後的事,卻不是説現在咧。”

    肯堂眼看眾人又慨然道:“如論我這門生,倒真是一個具有抱負,血性中人,便這十多年不見,也有個耳聞,不但我能信得過,便老師父和周路二兄也知之甚詳,不過韃酋決非弱者,他這一手,能否瞞得過人家,卻在未可知之數,如依鄙意,倒和金舒兩兄略有所同,最好專人北上去問明周路二兄,再做決定,至於那李元豹挑撥離間一層,我的看法,完全和舒兄一樣,不但必出那江南織造所使,弄巧了,也許就是北京那韃酋的授意亦未可知。好在此事已被我們揭穿,那傅天龍又被魚翠娘和白老弟撮弄過來,只須派上一個人和他一同赴嵩山一行,向鐵樵大師説明便可無礙,至於曾靜借馬天雄向曹寅弄了一手玄虛,這事卻利害得失參半,不過既已做了,那也只有等北京回信再説,以我逆料那曹寅如屬授意而來,也必先向北京韃王允禎處打聽一下,在這目前決無枝節可言,所以白老弟回去,不妨將鎮江諸位請來一敍,便我也對那馬天雄須略有詢問,但今夜所談之事,在北京未有回信之前,卻不必令他知道。”

    説罷之後,獨臂大師趺坐在炕上,忽然二目一睜,精光四射道:“今天在座諸位檀樾長老全是太陽庵上香受戒的護法,什麼全可直言無忌,實不相欺,老衲數十年來,因修大乘。早已悟澈色相皆空,但只有一念未忘,那便是家國之痛與匡復大明社稷這個願心,自從昔年顧老檀樾北上回來,道及已經教出這一位好門生之後,我便時刻在心,起初聞得他以一個貴公子,竟折節下交江湖人物,鬧得聲播九城,便覺有點意思,所以特為一再差人北上,專一探聽他的舉動,後來周檀樾,路檀樾、以及在京的甘檀樾全都説他確實有為,因此我也自己去暗中查訪一次,果然各人所見略同,這才命風丫頭暗中察着,設法認識,一再相試,誰知他自離開顧老檀樾之後,竟是一日未忘師訓,立志要為先人雪恥,要為漢族爭光,我想這也許是一個匡復之機亦未可知,所以我目前的看法,和顧老檀樾完全一樣,決不以為此子尚有不可信之處,可是他是否可以擔起這付重任與韃酋是否容他任意佈置,不過此事所關者大,便老衲也不便完全做主,還望諸位檀樾各盡所知,共商大計才好!”

    這時黃松筠將那一罈酒交給後艄管船香工夥計,説明開壇温兑新酒之法,才回到前艙來笑道:“我雖人在後艙,老師父和諸位長老的話全聽得清清楚楚,大家的看法雖然小有出入,意思卻是一樣,反正此事必須先詳細問問那馬天雄,又必須要等周路二公回信,便此時要商量,也不能立刻決定,何妨邊吃邊談,不然不但有負這湖上風月,這位白大俠從午後趕來,還沒有吃過半點東西咧!”

    眾人忙道:“既有此事,你為何不早説?我們只顧在這裏商量大事,卻教白老弟枵腹從公,不豈有此理嗎?”

    説着,忙命先將酒菜取上,那條船,原系太陽庵已有,表面算是迎迭香客之用,船上艄公夥計全系僱用,實際全是門下弟子充任,以備巡察各地佈置,自黃白二人上船,便行開向湖中,此刻已經離岸裏許,到了水天空闊處,月色也全上來,中艙窗户全開,只見雲斂晴空,碧波如鏡,一輪明月,照得湖上便似玻璃世界、水晶宮闕一般,那七十二峯,盡在煙波縹緲之中。

    近的只如青螺矗立水上,遠的已非自力可及,只像一抹微雲,除間有漁歌相答而外,簡直萬籟俱寂,少時酒餚送上,眾人團團坐定,獨臂大師先向白泰官笑道:“老衲不飲,難以奉陪,白檀樾長途辛苦還請多用一杯。將來只有索命小徒和顧老檀樾高足奉敬了。”

    泰官方在遜謝不敢,金振聲舉起杯來大笑道:“愚兄別無他好,惟有紅友卻不可暫離,既如此説,待我先代老師父敬老弟一杯如何?”

    泰官慌忙舉杯道:“我既忝在本庵門下,奔走之勞,理所當然,怎能教金老先生代老師父賜酒。”

    肯堂笑道:“這不是為了公事,乃當師父的應有的謝意,不但老師父,便我也要敬老弟一杯咧!”

    説着也舉起杯來,泰官又遜謝再三道:“這是那小鷂子馬天雄的事,與我何干?怎麼能勞兩位長者。”

    肯堂大笑道:“信雖由馬天雄帶來,卻是老弟轉交,豈有不謝之理?”

    泰官才把酒吃了,那林雲龍又舉杯笑道:“我這杯酒不是謝你,卻是要罰你,快請幹了再説。”

    這話一説,不但泰官愕然,連眾人也是一怔,彭天柱忙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人家辛苦了大半天,反要罰他這不豈有此理嗎?”

    林雲龍笑道:“適才你們大家説了半天,我所以沒有開口的,便是為了我雖出身福建少林寺,卻曾到嵩山住過些時,和鐵樵是同門師弟兄,你既把這消息送來,便不容我不到嵩山去一趟,對他把話説明,這一路跋涉不是你替我找出來的嗎?怎麼能不罰你咧!”

    白泰官將酒一飲而盡道:“果然該罰,不過這一杯酒,老前輩此行還不能算已定局,這大熱天長途跋涉,卻實所非宜咧,你老人家真有此意嗎?”

    林雲龍愀然道:“我已離開少室好多年,趁此也好去朝一朝老祖聖像,看看幾位舊友,所以才藉此走這麼一趟,也並非專為此事,如果要説是歲數大了,老師父比我不更要大得多?他老人家還不是每隔上些時必要到各處走走嗎?”

    獨臂大師笑道:“若得林老檀樾到嵩山去一趟,那便更好。”

    正説着,那舒三喜忽然看着窗外微噫一聲道:“這是些什麼人?怎麼也在這個時候,泛舟湖上起來?”

    眾人不約而同,全向窗外一看,只見一隻敞篷大船,帶着一片笙歌,竹肉嗷嘈而來,不由全有點奇怪,看看船漸來漸近,兩下相隔不過三五丈遠近,只見船中艙裏,羊角風燈之下,也陳着一張圓桌,正中一張藤椅上靠着一個偉丈夫,一手抹着唇上兩片八字鬍子,一手揮着一把雕毛羽扇,兩邊一邊坐着兩個少女,正在彈唱着,對面卻坐着一個藍衫少年,一手拍着檀板,一手擎着一隻大杯喝着酒,那桌上杯盤狼藉,似乎一路酣飲而來,已經有些時候,金振聲不禁笑道:“那中間坐的不是新近遷來東山的什麼魏翰林嗎?這人自稱是北直滄州人,是一位太史公,又做過一任知府,舉止卻絕不像個讀書人,一到此地就蓋起花園,遍拜本地學中朋友,還在他家裏設了一個什麼洞庭詩社,除好酒好肉,款待些舉貢生員而外,又時常到蘇州去弄些著名娼優來取樂,今天大概在岸上玩得膩了,又到湖上來咧。”

    彭天柱冷笑一聲道:“這廝也不知從哪裏颳了一大批地皮,卻到這裏來享用,如果在二十年前,我不把他弄得家產盡絕,宰了扔下湖去喂王八也不算是九里山王。”

    舒三喜笑道:“你想宰他嗎?須知人家卻想交結我們咧,他到此地來,也不過半年,卻已踅向太陽庵去過四五次咧,有一次還託了里正張二老爹和鄉飲大賓楊曉亭到庵裏去説,願意把那山南一片果園施在庵裏,作為山田,後來還是老師父説,我們這是家庵,一向清修慣了,從未領受十方佈施,才算是把他擋了回去,後來又推説因病許下願心,送了二百兩銀子香儀,是我權充庵中香工,推説老師父不在庵中不敢代收,又把他擋了回去,這以後才不來纏擾,但他像看中庵側那塊石坪,隔上一兩天,必要到西山去在那兒站上一會,看看湖光山色,據他説,實在因為那是庵產,不便褻瀆三寶,否則必定要花錢買下來,作一個燕息之所,要依我看,這廝也許別有用心亦未可知。”

    彭天柱大吼一聲道:“這廝如果真打算窺探我們,那便是他活得不耐煩咧,不管他是什麼出身,我也非把他那腦袋扭下來不可。”

    金振聲連忙雙手齊搖道:“人家近在咫尺,你吼什麼?真要他別有用心,卻不是這等對付咧。”

    獨臂大師也道:“果有此事還宜慎重,所好我們庵中,並無不可告人之處,不是真正自己人決不知道那條秘徑入口,他如果真要窺探,倒不妨讓他看去。”

    舒三喜笑道:“這廝要依步法,倒很像一個練家子,我真不相信他是真正的讀書人,可惜我已露面,要不然非戲弄他一陣,試試他的斤兩不可。”

    彭天柱道:“我自從到這裏來,可算沒有露過面,待我去揍他兩下如何?”

    肯堂笑道:“這卻使不得,你且別忙,只要他存心窺探我們,我自有道理,忙也不在一時,最好還以不露痕跡為妙!”

    説着,那船已來得更近,相隔不過丈餘,卻因這邊船上並無燈光,又是篷窗俱全,外面看來,一點也不見艙中人物,相反的,這邊看那條船上卻一覽無餘,只見那位魏太史年約五十上下,長方同字臉,一條懶龍也似的髮辮全盤在頭上,又生得濃眉大眼,蒜頭鼻子,闊口,招風大耳,膚色更黑中帶紫,雖然穿着一套白生絲短衫褲,手中揮着羽扇,卻半點書卷氣俱無,倒是對坐那個藍衫少年,雖然敲着檀板,像個清客模樣,卻是一個俊人,神態之間也還不俗,兩船相近,驀聽那魏太史笑道:“王兄江南望族,世代簪纓,交遊一定很廣,曾聽説過幾位奇士的下落嗎?”

    那少年道:“晚生對江南知名之士也都有個耳聞,但不知老大人問的是誰?”

    那魏太史一面抹着兩片八字鬍子,一面又笑道:“我問的便是那位顧肯堂先生,現在還健在嗎?”

    黃松筠聞言,不禁一肘肯堂悄聲道:“人家在打聽你咧,我看此事有點蹊蹺。”

    肯堂正要答話,忽聽那少年笑道:“這位老先生和乃兄亭林先生一樣,終年全在外面浪跡江湖,十年也難得回來一次,他老人家又是孑然一身,從未成家,卻到哪裏打聽去?不過就晚生所知,去年有人曾在長沙嶽麓山看見過他,精神倒還健朗,還和二三十年前差不多,只可惜遊蹤現在何處,卻沒有人能知道咧。”

    接着又道:“老大人怎麼忽然問起他來?這位老人家脾氣卻古怪得很咧!”

    那魏太史搖頭道:“我也不過問問罷了,你想我既在此間落了户,對於這江南一帶的知名人物,能不知道嗎?”

    接着又道:“還有一位以畫龍著名,蜚聲畫苑的周潯周先生你知道嗎?”

    少年道:“周老先生武進江寧兩處倒全有家,不但畫龍有名,而且還是一位遐邇馳名的儒醫,更精於技擊,那真是一位奇土。”

    魏太史又搖着羽扇道:“王兄果然説得不錯,你既知之甚詳,能設法令我一見嗎?”

    少年笑道:“此公倒是來者不拒,只要他在家,你願拜訪,決無擋駕之理,只不過你如老老實實的有事求他,只要他能答應,無不答應,求醫求畫,甚至江湖朋友慕名較藝,窮途求助,無不使你如意,可是一遇上官紳拜訪,他是決不款待,你如逼之過甚,他又極為刁鑽古怪,也許一下弄得你啼笑皆非,下台不得,不過現在他也不在家,據説已經北上訪友去了,至少二三年才能回來,所以你想一見又辦不到咧!”

    魏太史方道:“那還有一位以畫鷹得名的路民瞻路大俠咧,他在家嗎?”

    少年大笑道:“老大人怎麼專一打聽這些人,老實説他們這幾位雖然聲名遠播,卻全有一身怪癖,平常人哪裏能輕易攀得交情,這位路老先生,素來就住周宅,他二人倒是常在一處,如今已經一同北上咧。”

    説着放下檀板,微笑道:“這些人向好處説,全是遺老頑民,向壞處説卻全是前明遺孽,陰蓄異志,不利本朝,如依晚生看,老大人不提這些人也罷,否則讓外人知道,也許不方便咧!”

    正説着,忽見一條小船,由湖中疾馳而來,月光下看去,船頭上一人手挽雙槳,一下便掀起尺許高的水頭,浪花飛濺,那船一上一下,其快簡直像一隻大鳥般撲來,船艄也有一人似在掌舵,但船身甚小,彷彿一葉,瞬息之間,已到魏太史的船邊不遠,再看時那船頭上是一個六十歲以上的駝背老人,那後艄掌舵的卻是一個二十來歲的白衣少年,兩船相隔只有丈餘,忽聽那小船頭上的駝背老人冷笑一聲道:“鄧佔魁,你這弒主逆賊,還認得我老人家嗎?這二十年來,你冒了主人之名,降了韃虜,居然也沭猴而冠做起官來,卻累我南北奔波了好幾年,始終打聽不出你的確實下落,我老人家已自分此願難償,卻想不到今夜,居然也有相逢之日,你我卻須好好算清這筆舊帳咧。”

    説着,只見黑影一閃,那駝背老人,已經一躍上了大船,那魏太史,倏然雙眉一豎,霍的從藤椅上跳了起來,也大喝道:“裴駝子,你這背主潛逃的老賊,我不深究已是格外施恩,竟敢口出胡言夤皮行刺,那就不能怪我咧!”

    那駝背老人猛然哈哈大笑道:“姓鄧的,已經到了這種場面,你還打算説大話欺誰?”

    説着,把手向小船上一指道:“大膽惡奴,你以為趁在亂軍之中,將主人一家十七口斬盡殺絕,便可永除後患嗎?須知蒼天有眼,小主人已經長大成人,今夜便是你挖心祭靈的時候咧。”

    説着,雙掌一分,便向中艙撲到,那魏太史見狀,情知不妙,身子一側,便向炕側小門一閃,待向後艙逃去,誰知就這一剎那之間,那對座的藍衫少年,已經騰身而起,越過兩個歌姬,將那艙門堵上冷笑道:“大人不必驚慌,有話但請對這老者言明,一分是非曲直,全有我咧。”

    那魏太史冷不防手起一掌,實向少年當胸推去大喝道:“閃開,這事你管不了。”

    卻不想那藍衫少年右手一抬,竟將手腕刁住,向前一送,咕咚一聲,便似倒了一堵肉牆,向艙側直摜了下去,只嚇得那四個歌姬,一齊叫聲啊哎,閃避不迭,那駝背老人,一見魏太史已被藍衫少年摜倒,趁勢一腿,將那張圓桌掀翻,霍的一聲,倏從小腿肚上,拔出一把雪亮匕首,便待向魏太史刺下,那魏太史原也有一身功夫,只因二十年來,養尊處優,全已放下,早年更被酒色淘空,近來雖因保養得法,看去只有五十上下,實際歲數已到花甲之外,身子又早發了胖,因此功夫全散,但實在是個行家,被藍衣少年一下摜倒之後,因那潛力頗大,便知那藍衣少年身手也自不凡,情急求生,連忙大叫道:“我有皇命在身,王兄千萬不可聽那老賊胡説,但能救我一命,必當厚報。”

    那藍衫少年聞言,忙向駝背老者喝道:“老丈且慢動手,我有話説。”

    那駝背老者,猛一抬頭一翻怪眼道:“你這相公,真打算替這賊説話嗎?須知此賊弒主求榮,天理人情均所難容,老夫為報此仇卻非容易,你如開口,卻實難遵命咧。”

    那藍衫少年大笑道:“他如果系弒主逆賊,便我也難容,但老丈如不説明原委,我卻也難見死不救,在這曲直未分,是非未白之前,你如打算動手殺他,不嫌太早嗎?”

    那魏太史聞言,霍的一下,忙從地下跳將起來,正待開言,那藍衫少年卻面色一沉道:“你且慢分辯,我還有話要問這位老丈咧。”

    那魏太史,一見藍衫少年鐵青着臉,絕不是方才清客模樣,哪敢再開口,藍衫少年又向駝背老者道:“老丈方才説他冒名弒主,究竟是何原委,還請先行説明,在下方好決斷,否則卻難聽你一面之詞咧。”

    那駝背老人冷笑道:“如由我説,也許你這相公未必全信,如今只須問他自己便行咧。”

    説着,一手挺着那把匕首,向魏太史兩眼一瞪道:“你這奴才今天大限已到,要想死得痛快,還不快對這位相公把真情趕快説出,否則我裴駝子,不把你活剮了一塊塊生吃下去也不算是當年李公子部下的飛天神駝裴老幺。”

    這話一説,不但那藍衫少年一怔,便這邊船上的諸人也自一驚,那九里山王彭天柱,猛一抬頭竟要叫出來,卻被肯堂攔着悄聲道:“你先別開口,他決不會阻止人家報仇,那駝子也不會立刻他去,少時還有戲看,你如一嚷,便誤大事咧。”

    彭天柱才把那一聲老駝嚥到肚裏去,接着忽聽那魏太史又把頭一偏道:“你教我説什麼?須知當年的事早已過去,如今我卻是朝廷的三品大員,而且奉有皇命在身,你如真想殺我,便這位王少爺也未必能容,如依我的意思,冤家宜解不宜結,你既來上這麼一趟,不妨由我送你兩萬銀子,便算前帳一筆勾銷如何?”

    駝背老者大笑道:“我倒真想不到,你竟肯給我兩萬銀子,這倒遠非始料所及,人生誰不為財,何況我已這大年紀咧,不過這事,我一個人卻做不得主,你還須再去問一問另一位主兒才好決斷。”

    魏太史一見駝背老人口風已轉,不由大喜道:“你説是那個孩子嗎?那更容易,他如要錢,我不妨再出個一兩萬銀子,便想圖個出身,我現在還有這力量,一切在我,你只把他喚來,我們當面説明便了。”

    駝背老者又是一陣哈哈大笑道:“你錯了,那孩子一切聽我的,他哪裏做得了主?我説的是另一位咧。”

    魏太史不由又是一怔道:“那麼到底是誰咧,人在這裏嗎?”

    猛聽駝背老者大喝道:“鄧佔魁,你當真以為錢能買命嗎?須知我説的便是當年永曆爺駕前隨軍參贊,魏景星魏老爺,只要他那在天之靈,肯容我饒你這條狗命萬事俱休,否則你卻不必妄想咧。”

    説罷,倏的右手一挺那匕首,左手揸開五指,一把抓定那魏太史的胸脯,又大喝道:“你再不説實話,我便要得罪咧。”

    魏太史一面大叫道:“王兄快些救命。”

    下面卻飛起一腳,向駝背老人襠下踢去,誰知那駝背老者只冷笑一聲,兩腿一合便將那隻腳夾往,魏太史只叫得一聲啊哎,那隻腳便如被鐵鉗夾住一般,只痛得滿頭大汗,連聲道:“我説了,當初原是我的不是,只求你暫將兩腿鬆開,不然我真受不了咧。”

    駱背老者看着那藍衫少年道:“相公,你看得清楚,這不可能怪我咧。”

    説着,兩腿一鬆,魏太史猛然一挫,又待倒下去,駝背老者一手提着又大喝道:“你這膿包,還不快説,我老駝卻耐不得咧。”

    那魏太史又看了那藍衫少年一眼,滿臉乞憐之色道:“我本不姓魏,原來姓鄧叫鄧佔魁,和這位裴老幺裴爺全在流寇裏混過,我們全是李公子李嚴的部下,後來李公子被闖王宰了,我和他便一同投奔高傑高總鎮,那時我還是一孩子,全仗他攜帶才投到高總鎮帳下,不想不久高總鎮又被許定國殺了,我們又一同逃往揚州,一時舉目無親,身邊缺了盤纏,不合攔路行劫,被駐軍捉住,本該就地正法,卻幸得一位魏景星魏太史看見,他本和駐軍當局有舊,國憐我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他又身帶殘疾,力為説項,救了兩條性命,又收為長隨,後來局勢大變,魏太史帶着全家和我二人一同逃回廣西原籍,又在永曆爺駕前做了隨軍參贊,駐守湘西,大清兵馬南下,各處派人招降,只一投誠均以原職錄用,但那魏太史卻始終倔強,便這位裴爺也一味頑抗,是我因為天命所在,不容不知順逆,又因為要顧全那一方百姓,所以趁這位裴爺患病在牀,殺了姓魏的一家,取他的告身文憑,冒名降了本朝,幸蒙皇上聖恩,不但未曾深究,並且放了兩任知府,他卻扶病帶了那魏景星的幼子逃去,想不到如今卻來尋仇報復,此事當時雖然是我心狠手辣一點,不過卻實在是為了投降本朝才不得不如此做法,還望王兄代為做主。”

    那藍衫少年冷笑道:“原來這其間,還有這許多周節,不過你現在已經優遊林下,哪還會有皇命在身呢?”

    那冒名魏太史的鄧佔魁卻默然不語,藍衫少年又道:“你為什麼不説?那一定又是託詞求生了,我卻犯不着多管這閒事咧!”

    鄧佔魁忙道:“王兄不必誤會,我雖已經告了終老,但實奉了皇命,來這太湖一帶,暗中察看江南前明遺孽有無蠢動,也算是一位密查欽差大臣,你如救我一命,自當厚報,便這位裴爺我也不願再結深仇,只要他能饒我,萬事總可商量,還望二位成全。”

    那駝背老者裴老幺,倏然又冷笑一聲,看着籃衫少年道:“如今他已説出實情,相公你待如何?這等弒主逆賊,天地之間,還能容得嗎?”

    那藍衫少年一使眼色道:“這廝所為,自難容得,不過他如今既系奉旨而來,你如真的就此宰了他,這附近一帶豈不從此多事,如依我見,還里老丈高抬貴手,稍看薄面,暫且饒他一命,將來再説如何?”

    那裴老幺,把眼一翻冷笑道:“什麼皇命在身,實不相欺,老子便專要和韃虜做個死對頭,適才我是因為你尚有三分公道,所以才容他多活一會,讓你把話聽清楚,既如此説,便恕我要連你一齊得罪咧!”

    説罷,更不怠慢,一挺匕首便向那藍衫少年刺來,那藍衫少年猛一閃身,避過匕首,手起一掌,便向裴老乏腕上切去,裴老幺右手一縮,左手一掌也向藍衫少年打去,兩下一連四五招過去,那邊船上的彭天柱更忍耐不住,打算助陣,肯堂又一力攔着道:“你且別忙,這事少時便見分曉了。”

    正説着,倏聽那裴老幺一聲長嘯,聲如龍吟,那小船上的白衣少年忽從後艄一個紫燕穿簾,上了大船,一把挾起鄧佔魁,飛身便又竄回小船,先是啪啪兩個嘴巴,似又在脅下一點,那鄧佔魁方叫得一聲“救命”,便閉過氣去,那裴老幺也猛一抬腿將那藍衫少年踢下湖去,只聽得撲咚一聲,水花濺起丈餘,便不見再上來,那裴老公卻一挺那匕首,又奔後艙,一下趕出五六個船夥僕役來,大喝道:“明人不做暗事,你等聽清楚了,我叫神駝裴老幺,把這鄧佔魁帶走的是我,踢那相公下湖去的也是我,明日當官不妨直説,誰要找我,教他到廣西十萬大山去,老子自會在那裏等着他,記得嗎?”

    那些人和四個歌姬嚇得抖顫不已,有大膽的連忙答應道:“記得,記得。”

    裴老幺又大喝道:“既然記得,老子便走咧。”

    喝罷,猛一掉頭,便似一隻大鳥一掠縱向小船,提起雙槳仍向湖中劃去,只一會工夫,便不見了形影,那大船上一陣騷亂之後,也將船搖向東山而去,彭天柱不禁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舉起杯來一飲而盡道:“好,這才出我心中一口悶氣,我真想不到飛天神駝今天竟做了這樣一件痛快事,如非肯堂先生攔着,那我真想要去扯他過來痛痛快快的喝上一場,再用那個王八羔子的心肝來下酒才是意思。”

    眾人也各自議論紛紛,只獨臂大師和肯堂卻笑而不言,停了一會,將船放乎中流,舒三喜又笑道:“如依方才這事看來,更足證韃虜對我們這些人,一步也不肯放鬆了,這位假翰林還不是和那江南織造用的一樣手段,今夕如非天網恢恢,落在我們眼睛裏,也許還矇在鼓裏咧!”

    獨臂大師笑道:“那也不見得,這廝雖然用心良苦,佈置也算周密,卻早在我們顧老檀樾妙算之中咧!這場心機算是又白費了。”

    眾人不由全是一怔,彭天柱揮着那把大鐵扇,睜大了眼睛道:“難道那神駝裴老親是你們支使出來的,那就難怪肯堂先生一再攔着我,不讓我叫出來,又説自有道理咧,既如此説,還不快告訴我,他在哪裏?不然便要悶煞我咧。”

    金振聲笑道:“這卻未見得,倒是那個小秀才很有意思,也許是顧先生所使亦未可知,不過他適才那一番做作,卻擔着很大嫌疑,只要那些歌姬船夥據實一説,遇上精幹官吏便難免受累了。”

    彭天柱又瞪眼一怔道:“那小子一上來倒不錯,還有兩句人話,我正怪他只做了半截頭的好漢,難道他倒是肯堂先生差出去的?怎麼我在本庵沒見過咧?”

    黃松筠笑道:“本庵上過香的弟子,何止數千,單這吳門一帶就有好幾百,你怎麼會一一認識?伺況你又不常在庵中,諸弟子上香之後,便分散各地,自安生理,非奉差遣傳喚,或有要事,不得擅自往來,這人我倒依稀記得,好像是那有名的吳門俠少王熙儒,如果猜得不錯,那便也是肯堂先生的弟子咧。”孤峯也含笑點頭。

    正説着,白泰官看着湖面上,忽然笑道:“大家請看,也許他已來咧!”

    眾人看時,只見那波平如鏡的湖面,果有兩條水紋,左右分開,直駛而來,便似一條大魚穿波戲水一般,轉眼之間,已到船頭,倏然從那湖中呼的一聲,竄起一人,足下踹着水,露出半截身子,一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高聲道:“來的是太陽庵香船嗎?”

    舒三喜從窗中探出頭去,一看正是那藍衫少年,連忙大笑道:“我們正是太陽庵的香船,老師父和各位香客全在船上,你快來吧!”

    那人答應一聲,一躍上了船頭,且不進艙,先在船頭叩了三個頭,高聲道:“門下弟子王熙儒有要事,面呈老師父和諸位長老。”

    獨臂大師把頭一點道:“你進來吧,方才的事,我們全看見了,那飛天神駝裴老幺咧?”

    王熙儒道:“現經湘江老漁袁老前輩安置在復明堂候命。”

    接着脱下衣衫,略微一擰,復又穿上,走進門艙看着肯堂道:“弟子奉恩師之命,設法接近那魏翰林,並查訪他的來歷,近日方知大概,除將確有可疑之處,已略陳而外,正打算進一步,探聽他住到東山來的用意,誰知從前天起,便見那位裴老前輩不斷在魏宅前後打量,直到今日午後,弟子因約好那魏翰林遊湖,見他腳步和跟神均各有異,便疑那魏翰林也許有事得罪江湖朋友,前來找場,所以暗中拿話一點,約往謝五娘酒店一談,誰知他竟不認帳,只教弟子少管閒事,弟子又隱約告訴他,和那魏翰林另有過節,並且露出指日復明暗令子,他卻佯作不解,但又裝瘋賣傻,暗示彼此一家是友非敵,便自走開,弟子本擬趕赴西山稟明,無如已經約定那魏翰林,實在無法分身,正想過了今夜,再向恩師請示,誰知那位裴老前輩,適才竟動了手,弟子明知這條船打着朱光王佛旗號,並有香陣,一定是庵中香船,但拿不準船上有無外客,所以始終沒敢驚動,只有借那斐老前輩一腳下水,暗中跟去,對他把話説明,並邀往復明堂前茅屋稍坐,候老師父和各位長老示下,又不料老師父和各位長老全在這條船上,反失之交臂,這才又從水中趕來,還望老師父和各位長老作主。”

    肯堂捋須略一沉吟道:“那冒充翰休的鄧佔魁現在如何?裴老前輩曾對你有話説嗎?”

    王熙儒道:“那鄧佔魁現經袁老前輩安置在復明堂耳房,據裴老前輩説,這裏既有老師父和諸位長老主持,自應事事由東,所以他是一切候命而行,並説方才孟浪從事,還請老師傅和各位長老恕罪。”

    獨臂大師笑道:“既如此説,那我們便非先到復明堂去走一趟不可了。”

    説着,忙命轉舵駛向復明堂,肯堂又為王熙儒向諸長老一一介見,舒三喜看着他笑道:“你方才那一手並不含糊,只是雖然將那鄧佔魁的話逼出來,卻留下馬腳,難免因此受累呢?”

    熙儒道:“舒老前輩但請放心,弟子已經熟思過了,那船上的老大便是本門弟子,決不會把話説實了,只那四個歌姬,卻難免把話漏出去,不過如到當官,弟子也自有話説,少時到過復明堂,弟子便去搶先報案,自己先把腳步站穩,就不怕他了,這姓鄧的,雖然奉有韃酋密旨,是否和江南各衙公然聯絡還未可知,除非日後韃酋追得太嚴,或不免追究弟子,否則他外表不過一個致仕知府,府場做事,誰肯多事深究?何況他對裴老前輩説的話,四個歌姬、船夥等人全都聽見,弟子和裴老前輩交手被踢下湖去,是大家目睹的,也未必便能向弟子身上做咧。”

    肯堂把頭一點道:“話雖如此,你卻不可大意,須知目前韃虜對我們一步也不肯放鬆,處處全是着着進逼,牽一髮便可動全身,他既派來這樣一個人,焉有出了事便置之不問之理,船上雖然是自己人,那四個歌姬,卻難保不將所見所聞一齊説出,那你便不免涉嫌同謀咧。”

    熙儒一面躬身稱是,一面慨然道:“弟子既蒙恩師教誨一場,又蒙汲引在本庵門下,此身早已許國,即使因此牽累,也願以一身當之,禍福早巳在所不計了。”

    肯堂方説:“話不是這等説法,臨難不苟,固然是我輩應有態度,但是在無害於仁,不悖於道之下,如可避免還宜設法避免才對。”

    猛聽那彭天柱把那柄鐵扇向桌上一拍道:“好小子,方才我還當你是個半截頭的好漢,能如此才不愧是顧肯堂的門生,本庵弟子,掉腦袋,丟性命那又算得什麼?既如此説,你放心,只要你因此受累,我老彭便把這顆白頭饒上,也非把你救出來不可。”

    王熙儒連忙申謝,但心想:“這位老人家説話好喪氣,你如真把一顆白頭饒上我也完咧!”

    接着肯堂又問道:“你打算如何報案,現在盤算定了沒有?這是一上來第一着棋,一切須防失足,卻不必向好處想,先要做最壞的打算才對!”

    王熙儒道:“我想湖上盡有在夜間打漁的,少時等去過復明堂,我便設法入水,讓打漁的將我打起來,然後假裝甦醒過來,託他引見里正,説明遊湖被人尋仇打入湖中經過,再由里正一同報到城裏去,這樣他便查究起來,我也有話説。”

    肯堂又道:“你報案如何説法咧?”

    熙儒道:“弟子已經盤算過,準備連在那假翰林門前看見裴老前輩的事都不隱瞞,至於裴老前輩湖上尋仇,喝破鄧佔魁弒主冒名降清之事也直言無隱,只將那廝奉有韃酋密旨查訪我們的事不提,其餘全和盤托出,再説明弟子系因護衞那廝,才致被裴老前輩打落湖中,幸得漁人相救不死,懇求官府緝兇歸案訊辦,這樣-來,他便再不説理,也決無將一個原告,當作兇手羽黨之事,而且弟子在吳門也是一個世家子弟,本人又是一個生員,平日人緣並不太差,或許可以無礙。便向極壞處説,即使那四個歌姬咬定我曾攔他逃入後艙,但他一經説出奉有密旨在身,我便捨命護救,也決落不了不是,實不滿恩師説,弟子之所以借裴老前輩那一腳,落在湖中,便是替自己留下一着説話的餘地咧。”

    獨臂大師不由笑道:“這孩子倒想得真面面俱到,也真虧你咧,現在已在水中泡了這麼久,還不快將濕衣脱下,向船上夥計借一套換過,夜深了,天氣雖熱,那濕氣也受不得咧。”

    王熙儒笑道:“謝謝老師父,不過弟子到過復明堂還要下水去,卻不須再換咧。”

    肯堂一看月色忙道:“時候不早咧,你既要搶一個原告,遇救的時間卻不能過久,還是趕快去吧,那復明堂無須你再去了。”

    熙儒答應一聲,又向各人告辭,走出門艙,一下便竄入水中,這一次卻聲息毫無,只湖面略微晃了一下而已,眾人俱各稱讚不已,少時那船,行近一個小峯,忽見兩條漁船,一面下着網一齊高聲道:”來船是香客嗎?為什麼夜間趕路,這等忙法。”

    船頭夥計連忙答道:“因為客人們全要在朱光王佛面前燒炷頭香,所以不得趕早些!”

    接着又道:“老師父和各位老施主全在船上,非從此經過不行,請你把網收一收行嗎?”

    那靠近的一條漁船,忽然走出一個精壯漢子,提着一把雪亮的五股漁叉大喝道:“你們不看見那船桅上打着朱光王佛燈籠,船頭上擺着平升三級的香陣嗎。既然老師父法駕來此,還不快些開網。”

    一聲喝罷,那網向下一沉,兩船分開,中間讓出一條水來,獨臂大師那船,直向小峯搖去,不一會到了峯下,只見沿岸一帶垂楊環繞,當中用磚石砌成一個水碼頭,靠着碼頭,二面全是漁船,那小峯並不太高,月光下看去也只有幾處竹籬茅舍,眾人將船在碼頭泊定,才一下船,那緊靠着碼頭的漁船上,又一邊走出一個精壯漁夫來,各抱魚叉,唱諾笑道:“我們知道那王相公一去必有人來,卻想不到是老師父法駕親自趕來。”獨臂大師含笑向兩人各道辛苦,便向峯上走去,一會兒在峯腰一家倚山而築的茅屋前面停了下來,黃松筠走向那竹籬外面白板扉上敲了三下,又敲了一下,那門呀一聲開了,一個老漁人迎了出來,一見獨臂大師和諸人,也只笑着唱了一個諾,便迎了進去,裏面卻是三間茅屋,雜陳着網罟漁具、燈灶等物,並無異樣,到了屋內,那老漁人方大笑道:“方才那小王相公,忽然引了一老一少兩個人抬着一個豬玀到這裏來,原説只在這外面稍坐,等稟明老師父再説,我還怪他不應擅自引進生人,誰知查問之下,竟是當年有名的飛天神駝裴老幺師徒,那豬玀又是東山新近搬來的什麼魏翰林,是我怕在外面不妥,所以趕到復明堂去,如今全在內面,並且告訴小王相公,諸夫今夜遊湖全在船上,老師父和諸長老來此一定是為了此事了。”

    獨臂大師笑道:“今晚是孤蜂上人做主人,邀了大家遊湖,卻想不到先是白檀樾有要事趕來,才到湖上,又遇上此事,逼得大家不得不來料理一下,以致遊興全賒,由此便可想見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了。”

    那老漁人不由一怔,向白泰官道:“你又有什麼大事從鎮江趕來?是我那魚大哥出了亂子嗎?”

    白泰官一看那老漁人也是太陽庵長老之一,湘江老漁袁祟義,忙笑道:“這-季是老前輩值堂嗎?又多辛苦咧。”

    袁祟義大笑道:“我是禿子當和尚,將就材料,住在庵裏固然閒得難過,便附近下院也不如這裏好,而且我又本來是個老漁户,住到這裏來更合適,所以才商請老師父調來這裏奉伺香火,説不上什麼季不季的,也許要終老於斯咧。”

    接着又道:“你別先問這些沒要緊的事,你從鎮江趕來,到底是為了什麼咧?”

    白泰官道:“説來話長,停一會到了內面再行奉告如何?”

    袁祟義把頭一點,走向屋後壁牆上,將一幅姜太公釣魚圖捲了起來,裏面卻是一個神龕,供着金龍四大王牌位,還有一付小小五供,燭淚狼藉,殘香猶存,再提起神龕左側一根小釘,將那神龕向右側一推,便露出了一個二尺來高一尺來寬的石洞,眾人魚貫着,傴僂鑽了進去,那石洞裏面卻有石級,可以拾級而上,升高丈餘,那石級向左側一轉,又上去丈餘,便見一條從山石中鑿成的石頭甬道,蜿蜒曲折而前,自入洞以來,除每一轉折處,必有一鐵燈檠照路而外,絕不見半點天光,等走進去數十丈,忽見一座三丈來寬,一丈來深的大石堂,入眼是八根蟠龍朱漆抱柱,中間高懸着一塊朱地金字橫匾,大書着復明堂三個大字,正中靠着後壁朱漆神龕之中,供着思宗烈皇帝御容而外,長明燈下襬着一張方桌,兩邊各排列着七八張交椅,這時那裴老幺正坐在下首最末一張椅子上,那白衣少年侍立在一旁,一見獨臂大師率了眾人進來,立刻站了起來,迎着把手一拱拜伏下去道:“罪民裴虔雖然聞得長公主現在江南創立太陽教,志在光復大明天下,卻不知道這太湖一帶盡屬轄境,更不知法駕便在鄰船,以致未能請示,冒昧便向人尋仇動手,一切尚請海涵恕罪。”

    獨臂大師連忙扶着笑道:“裴老英雄高義孤忠,世所罕有,老衲及此間諸人均欽仰已久,怎敢當此大禮,至於方才之事,太湖雖為老衲及諸志士圖謀匡復之所,卻與一般山寨略有不同,亦未能盡依江湖規定,何況老英雄本不知此間底細,十年薪膽,一旦狹路忽逢大仇,焉有不報之埋。”

    説着又道:“此事少停再説,老衲此來實為率眾相迎,略盡此間地主之誼,卻非專為此事咧。”

    接着彭天柱一把扯着大笑道:“老駝子還認得九里山王嗎?數十年不見,你不但人已變成一個老梆子,便説話也學得文縐縐的,遠不是當年的豪氣咧。”

    那裴老幺定晴一看,也大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這傢伙,數十年不見,你倒還是一個哇呀呀的角色,一點也沒有改,但自從高鷂子一死,便不見有人提起你來,這一段光陰你卻在哪裏混過來?”

    彭天柱又哈哈大笑道:“你問這個,那話可太長了,這幾十年來,從淮北到華陰,我成了一個老客,一會兒開墾,一會兒佔山,反正沒有閒着,如今才到這湖上來,不久又該回去咧,你有空到我那圩子裏去住上幾年如何?”

    舒三喜也上前笑道:“老駝,你還認得當年一劍縱橫,今日江湖行乞的老友嗎?”

    飛天神駝裴老幺不禁一怔,仔細看了半晌,卻記不起是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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