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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大清國的叛逆

    那羹堯回到秘閣小坐之後,便也出府回去,等到家步入書房之後,已經燈火通明,忽見馬天雄迎着笑道:“年兄,您這病一好,便又不容安閒咧。”説着,取出一堆信件來道:“您瞧,單隻各隊的稟帖就這麼多咧!”

    羹堯也笑道:“您代閲過沒有?有沒有重要的呢?”

    天雄道:“除開該您自己看的兩三封而外,我大概全看過了,都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不過派在六王府的明福祥説那邊前晚出了事,死傷不少人之後,現在已經查明是兩個女人所為,又斷定去人,必由十四王爺所派,正打箅對十四王爺報復咧。此外便是張桂香也有信來,説是那程子云已經改了計劃,暫時停止要她出來,並且説,程子云除和十四王爺計議,另外派人去請畢五回來,廣為延納江湖人物之外,還要再來請您咧。”

    羹堯接過那堆信件,眉毛一皺道:“這個怪物怎麼老是看中我咧?照這麼一説,那我倒是非去一趟不可了,不過六王爺府內,怎麼知道去的是兩個女人,又出於十四王爺所使咧?”

    天雄道:“據明福祥信上説,六王府新近來了一個能手,外號叫鬼影兒賽管輅鬱天祥,表面上是個相士,實際上卻有一身好功夫,並且也懂點兵法。一來以後,便在房上查出兩個女人腳印出來,所以斷定是兩個女人乾的。又因為六王爺曾在宮中説過十四王爺的壞話,讓十四王爺受過皇上申斥,便斷定是十四王爺所差。最後他又拿出看家本領來,袖佔一課,説依卦爻推查,這兩個女人,確為十四王爺所差,兄弟爻變為官鬼,遙來相剋,必主有骨肉相殘之事,這才把個六王爺説得深信不疑,如今已經待若上賓咧。”

    説罷,不禁大笑不已,羹堯也笑道:“原來這等大事,他卻委諸一個江湖術土,這也就可笑得很,不怪馬兄齒冷。不過這個姓鬱的,竟能從房上腳印查出前夜之事系兩個女人所為,也還有點小聰明。好在他既認定是十四阿哥所為,那我們也可以暫時聽他狗咬狗去,且等信息再説。”

    説着,便自落座,就燈前將那一堆信件,略微翻閲了一下,忽然發現一張全帖,上面寫着世愚弟胡期恆頓首拜,不禁問道:“我這胡世兄是什麼時候來的,馬兄曾代延見嗎?”

    天雄道:“見過了,他本來是來拜您,您不在家,便求見令兄,無如大爺也出去了,我怕人家有事,所以只有代您見了,問他來意如何,有無要事,誰知竟也是一個倜儻少年,而且和您有極厚的世誼。不過據他説,並無幹求,只因一度出京南旋,有好幾年沒見,只渴念舊雨圖一長晤少敍離衷而已。”

    羹堯不禁放下信件大笑道:“目前我正有事躊躇未決,此君一來,這事便更好辦了。”

    天雄道:“年兄原來果然有事未決,那就難怪您這些時,神色不安了。既然這位胡兄能代籌劃,即便着人去請來如何?他有地址現在小弟處咧!”

    羹堯看了天雄一眼微笑道:“他雖然與我乃系總角之交,相契無殊昆季,人也極其肝膽相照,但是此事他卻無法為我代籌,倒是馬兄或可為力,稍停容再請教如何?”

    天雄不禁一怔道:“小弟自受年兄恩遇以來,除家父存亡未卜,時切胸懷而外,只要年兄如有驅策,無不從命。既然有可以效力之處,為什麼反而秘而不宣,直到今日才説出來,難道還對小弟有什麼信不過嗎?”

    羹堯笑道:“非也,小弟自與馬兄邯鄲一遇之後,訂交迄今,無不磊落相處,焉有信不過之理?實在小弟對於此事也直到今天,才能做一個決斷,並非秘而不宣,少時容再説過,您便明白了。”

    説着,一口氣將那一堆信件看完收好,一面又喚來貼身僮僕,去到廚下,備了幾樣酒菜,屏退左右二人對飲,一面笑道:“馬兄向來磊落,無異古之俠士,為何對於自己身世,還有未經談及的,今夕無人,能盡情相告嗎?”

    天雄不禁又是一怔,接着看看羹堯,舉杯哈哈大笑道:“年兄問得極是,小弟一向本有難言之隱,不過對於年兄卻非自諱,有所欺瞞,實因一經説出,彼此或者反有不便之處,所以才一直未曾陳述,如今您既然以此相問,便不容不説了。但是小弟實在是一個大清國的叛逆,説出來以後,還望年兄有以自處才好!”

    説罷,擎杯又大笑道:“現在小弟尚是座上客,只等説完,或許便是階下囚咧。年兄如果不忘相交一場,家父稍有信息,還望格外成全,便足感盛情了。”

    接着一飲而盡,將空杯向羹堯一照。羹堯見狀,也哈哈大笑道:“馬兄,您且慢説下去,容待小弟一言,然後再談如何?”

    説着,先將自己杯中殘酒一飲而盡,又替天雄把酒斟滿然後笑道:“馬兄,您説這話,就該先罰上三大杯才對。您以為小弟方才-問,便有歹意不成?老實説,你我訂交雖已多日,直到今天才算是一個真正的知己咧。”

    接着自己先將所斟那杯酒一飲而盡道:“小弟如有言不由衷,天實鑑之,便有如此酒。”

    説完又放下酒杯,看看天雄道:“小弟雖然籍隸漢軍旗下,父兄又均一時顯貴,最近更與雍邸結成姻親,但自從恩師顧肯堂先生教誨以來,即深知夷夏之防,誓以匡復漢族山河、一雪先人之恥為己任。適才所以説要仗馬兄為力的,也正在此。您這麼一來,不但看得小弟便如一般行屍走肉的貴介子弟一樣,也辱沒了您自己過去對小弟這一番結識咧,豈不該罰三大杯嗎?”

    天雄不由又吃了一大驚怔了一怔忙道:“年兄,您是有身家的人,如今又是皇親國戚,別人説得這話,您卻説不得咧!”

    羹堯立刻面色一沉道:“馬兄,這不是小弟信不過您,轉是您信不過小弟了,小弟便縱有事,也不敢相煩咧!”

    天雄略一沉吟慨然道:“年兄不必誤會,小弟實在萬想不到,以您如此家世,卻有這等胸懷與這等抱負,所以才不免失言。不過,您既如此説,小弟過去種種想必已經在燭照之中,如果真有所命,便更當萬死不辭。但不知是何差遣,能先對小弟説明嗎?”

    羹堯臉色一轉,又大笑道:“馬兄,您又錯咧。小弟便是因為不幸生在這個家世,才打算裹轟烈烈的幹出一番掀天事業,為我這漢軍旗三字雪恥,為祖先補過。您如真看得起小弟來,還請不必再以這些不入耳之言相戲才好。”

    接着正色又道:“我要托馬兄的,便是因為我那恩師自從束髮授書以來便諄諄以夷夏之防見誨,如今小弟實欲乘滿清諸王互相猜忌,羣起奪嫡之際,稍有建樹,打算相煩致書恩師,請示方針,並與江南諸俠,暗中聯絡。老實説,此言既出小弟之口,入馬兄之耳,便無異以闔門百口相付了,還望您不見疑才好。”

    天雄聞言連忙拜伏於地道:“年兄果真以此重任相付,小弟便粉身碎骨也不敢辭。”

    接着又慨然道:“小弟自馬寶舉事,揭竿響應事敗以後,家父在遼東又所謀未蕆,身陷囹圄,久已灰心萬狀,不想邯鄲得遇年兄忽然折節下交,感恩之餘,也只想藉大力,得再見家父一面,侍奉天年,略為年兄稍盡犬馬之勞,然後便浪跡江湖以沒世了。想不到今日又復有此奇遇,今後這一腔熱血,便不患沒有能灑的地方咧。”

    羹堯連忙也伏地叩拜道:“既承馬兄慨允,以後便當誓其生死,同謀大顯,一切還望不必再行見外。”

    説罷,扶起天雄一同入座,舉杯互矚,索性連自己和中鳳的事也説了。天雄笑道:“原來年兄與此女,還有如此師門淵源,您過去對她若即若離,卻是為了這個原故,那就難怪咧。不過,以小弟看來,如若雙方師長得知年兄有如此胸襟與抱負,此女又以身相許,便是為匡復大計,也不會不答應咧。您但放寬心,小弟此去決不辱命便了。”

    接着又道:“這場喜酒,小弟算是吃定了。不過欲謀大事,必有羽翼,年兄既然假着雍邸之命,掌握着這十隊血滴子,只憑和雲小姐兩人決難兼顧,何不蹈此機會,索性和雍邸説明,託言替他網羅豪傑,暗中由長公主和令師薦上幾位能手來京,慢慢佈置好了,萬一有事,不更好得多嗎?”

    羹堯笑道:“我也原有此意,才托馬兄去辛苦這-趟,此行不但要求長公主和我那恩師多派得力志士前來,共襄大計,便馬兄中途如遇靠得住的能手,也不妨多聯絡。明日我必抽暇前往和他説明,好在目前各王府都在爭相羅致人才,他決無見疑之理,這正是一個極好機會。我自去年入京之後,又已和他説明,將來必於各省分佈人員,均須用人,只要真志同道合之士,正不妨多方網羅,不過這去取之間,就全在馬兄了。”

    天雄大笑道:“既如此説,小弟承命之後,使放手做去呢。我想這也許烈皇帝在天之靈,暗中庇佑,遂生年兄這樣人物,又予這等機緣,令我漢室重光咧。”

    羹堯舉杯一飲而盡,慨然道:“小弟不才,雖有此志,更幸逢遭際遇,略有機緣,不過這種震古煉今的掀天事業,決非-二人之力所可勝任,今後還須馬兄多方匡扶才好。”

    天雄道:“小弟本敗軍之將,又迭遭坎坷,供奔走則有餘,翊贊大業則不足。目前宇內雖久在韃虜控制以下,但四方豪傑之士實多,還望長保虛懷,多方延納,自不難有為。不過雍邸為人,鷹鼻狼顧,又機智多詐,實非易與,此際羽冀未成,諸皇子又虎視眈眈,羣起角逐大位,自不得不借重年兄,以謀擴展,將來一旦志得意滿,恐怕就不是這樣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在這發軔之初,一切還望善刀而藏,鋒芒不必太露,否則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便難説咧!”

    羹堯不禁默然,半晌不語。天雄又道:“本來疏者不間親,年兄對於雍邸為人,當然比我看得更清楚。不過爭天下者,決不可以常理相衡,小弟因受年兄知遇,現在又付以如此大任,才敢如此説,還望恕我直率才好。”

    羹堯笑道:“馬兄所見極是,怎麼又客氣起來。小弟所以思索的,也正在此。在這發軔之初,大權決不可旁落,我現在便深深懊悔這血滴子總隊,不應以雲家父子為骨幹咧!”

    天雄笑道:“這倒無妨,以我看來,雲家父子,除老山主,確實是一個腳色而外,其餘均機智有餘而魄力不足,更無大志遠圖可言,何況那最傑出的一位小姐已是年兄內助咧!”

    羹堯道:“馬兄休得取笑,須知小弟所以如此,已便是深知她和父兄完全異趣。那中燕又是一個見利忘義的熱中之士咧。實不相瞞,小弟之所以有這番佈置,便是打算用這個做一個根基,萬一到了須用之際,一旦變生肘膿固然可慮,便是尾大不掉,也就無法運用咧!”

    天雄又笑道:“小弟並非戲謔,實在唯其如此,所以雲小姐這一個角色才更重要,有了她,不但是個大助力,同時更是維繫雲家父子的一股潛力。即使他父女異趣,父女到底是父女,只老山主一天健在,我們的行藏不露,便決無關礙可言。轉是像李飛龍夫婦這等人卻再來不得咧。”

    羹堯不禁點頭,當晚小筵以後,各自就寢。第二天清早起來,羹堯便徑往雍王府來見雍王,秘閣相見之下,雍王首先大笑道:“二哥大喜,昨日小樓一談,想必盂光已經接了梁鴻案咧。您兩位天生是俠女奇男,以後還望不拘形跡,相互慰藉才好,要不然小弟便轉為多事了。”

    羹堯不禁漲紅了臉道:“王爺不必取笑,昨日我只遵命一行,略問病狀便自回去了。”

    雍王笑道:“小弟也只在使二哥一識門徑,至於去留久暫,這便不是我所應問咧。”接着又道:“玩笑是玩笑,正經是正經,二哥昨日所言極是。自您走後,小弟實在並未回到後面,又在正間小坐,獨坐深慮,倒又想起一件事來。那十四阿哥既命程子云一再邀二哥前往必有用意,目前他又打算聯合六阿哥,以傾太子和諸王。雖然我非首當其衝,如果讓他二人聯絡成功,到底於我不利。二哥昨談之計,固然可用,最好能再有一人,從中略加挑撥,加速他們的交惡,才更與事有濟,二哥能趁這機會,前往十四阿哥府中一行嗎?”

    羹堯道:“既是王爺有命,我去一趟也好。不過,另外還有一件大事,須先稟明王爺,我才敢着手去做,那又比此事要緊多了。”

    雍王道:“我已有言在先,我這府內府外的事,但憑二哥做主,你為什麼又客氣起來?是有關血滴子的事嗎?”

    羹堯道:“王爺雖然不棄,付以重任,羹堯焉有擅專之理。此事便也因六阿哥和十四阿哥而起。我昨天回去之後,也就目前局勢細細替王爺想了一下,第一,各位王爺既然各自招賢納士,我們也決不可以後人。便以血滴子一項而論,底下的人雖然不少,但足以獨當一面,功夫才識夠瞧的還是不多。此刻還不覺得,一旦要真的運用起來,便感不敷了。二則諸王此刻着眼全在京城以內,對於京外各省均未留意,這正是我們爭先一着的好機會,所以我打算,差人出京,去到各省多方羅致出色人物,一面把這血滴子推行出去,做進一步的打算,王爺以為如何?”

    雍王把手一拍:“這果然是一個刻不容緩的當前急務,不過,為了羅致人才,我也曾差載澤弟兄出去過多次,誰知這兩個奴才,雖然自命不凡,卻一個人才也找不到,弄來的,只是一般江湖術士,草莽武夫,只徒亂人意而已。所以去年我才親自出京一趟,如要佈置血滴子,這便更難得其人了。如今我固不宜遠行,便二哥新入館閣,也無法分身,卻叫誰去咧?”

    羹堯笑道:“如果王爺以為此意可採,倒有一個人可以先差他出去一趟,等他辦得稍有端倪,王爺和我不妨再請假到各地走走,這便事半功倍了。”

    雍王道:“二哥物色的人,當然可以去得,但不知是誰咧?這一個人多少要有點眼力才好,只要能不事招搖便稍假權力也還無妨,你且先説説看,大家再來商量好嗎?”

    羹堯又笑道:“如論眼力操守,此人倒全可去得,不過他卻未必肯利用權力行事咧!”

    雍王猛然拍掌笑道:“既如此説,大概是那馬天雄了。如果他肯去做這等事,自然是好的。不過我自託刑部設法去查點他父親下落,迄今尚無迴音,未免內疚,此事你和他説過嗎?”

    羹堯道:“説是已經説過,不過,他卻説不奉王爺之命決不敢擔此重任。並且説明此去,決非三月五月便可回來,萬一他那父親有信息,便須派人前往通知,即使所事未蕆,也須先行趕赴四川,所以這事更非王爺決斷不可了。”

    雍王略一沉吟道:“他真肯去,自應假以時日。至於他父親如果健在,我也必設法取來,令其團聚,以盡人子之心,決無要他再去奔走之理。不過此事不稍假權力卻是不行,便來往傳信,也自非由驛遞回來不能迅速,此點還望二哥稍加開導,命其用我府中護衞出京採購為名,便一切可以便宜行事了。但是打算聘些什麼人,如何佈置,二哥有個腹案嗎?”

    羹堯道:“目前如以武技論,不過武當少林兩大宗派,文學之士則大抵全在江南。我打算教他從京裏出發,先從晉豫一帶物色起,然後繞道江南湖廣再回來。至於血滴子的佈置,直隸一省我已有個大概,無庸他去。也想從晉豫向江南做去,只不過只教他約略打聽聯絡,等採訪明白,某地有某些人可以羅致,某地方某些人可以相托,然後再由我們去函延聘,或者命他將人邀約晉京再為面試,以定去取。這樣好嗎?”

    雍王不禁皺眉道:“如此説來,他這往返一次,怕不要一二年嗎?這如何能等他回來再為決定呢?不如教他專辦江南湖廣等省。那晉豫一帶可由雲中雁去料理,依我看,反正他在雲家堡一時還不能來,各地消息又靈通,如果由他辦豈不省事,二哥意下如何呢?”

    羹堯沉吟道:“這樣分開自然快得多,而且晉豫一帶雲家父子也比較熟悉,不過他一門五人連張傑算上已經佔到六個,事權過重,卻非所宜咧!”

    雍王看了他一眼笑道:“二哥,你怎麼忽然説起這話來,難道你對我還有什麼嫌疑可避嗎?須知我之竭力促成你和雲小姐的姻事,便是為了雲氏父子兄妹打成一片,將來才好做事,你如因此反覺權重,那便與我的意思恰恰相反了。再説,我向來做事用人別無他長,就只一個果決與置信而已。須知成大事不拘小節,如果每用一人,每治一事,先存下一避嫌之心,那倒反是對我不能置信了。”

    羹堯連忙躬身道:“羹堯承王爺如此見重,敢不如命?那麼晉豫之間便由中雁去辦也未嘗不可。”

    接着又笑道:“不過羹堯對於此女,是否能不辜負王爺美意,卻一時還未能決咧!”

    雍王愕然道:“這話又是怎麼説咧?難道昨日小樓一晤,還不足以盡此中衷曲嗎?不過據我得自各方面消息,她自二哥去後已經其病若失,這事你也反覆不得,如再打算變卦,不但云小姐情有不甘,便我也不答應咧!”

    羹堯連忙紅着臉笑道:“其實此事,並不如王爺所揣測的那樣。在我更是一本初衷,前後始終如一,絕無反覆變化可言,怎麼到王爺一説,便又故做驚人之筆,要來打抱不平咧?”

    雍王搖頭笑道:“此事含糊不得,你説的始終如一,絕無變化反覆,到底是何所指呢?究竟還是和以前一樣故意推託,還是你們本來就早已有約,卻存心令我這冰人為難咧?二者必居其一,今天倒非先請數不可了。”

    羹堯不禁面上愈赤,只有搭訕着道:“此事實非推託,更非事前有約,故意作態。實在因為我對此女,一向均視為畏友,屈為妾媵未免不當,恐為外人議淪,所以才一再有拂王爺盛意。而且我正室尚未迎娶,忽有此議,不也忒嫌違制嗎?王爺如果實在有意成全,還請體念下情才好。”

    雍王大笑道:“我自邯鄲一遇便有此意,不想這把冰斧幾次幾乎砍折,直到今日,才逼出二哥一句話來,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咧。”

    説着又道:“二哥,您講放寬心,小弟決不落人褒貶,將來決計還您個面面俱到,不受半點議論便了。”

    羹堯聞言,不禁臉上有點熱熱的,半晌不語。雍王又笑道:“如今我也學您那句老話‘我們且不談這個’,方才我們所談之事,一切均照計議而行。就由二哥分別通知雲馬兩人,並煩代擬一個採辦江南物品的扎子囑咐馬天雄帶去,再支上幾千銀子,打成江南莊票,以便隨時應用便了。”

    説罷,站起身來道:“今天我真痛快極了,本該陪二哥盤桓一天才對,無如大學士陳作倌適有約會不得不去,恕我暫時失陪了。”

    説罷徑去,羹堯獨坐將委扎辦好,交人去繕寫用印之後,滿心打算將和天雄雍王兩番計議去告訴中鳳,無如眾目昭彰之下臉上卻有點訕訕的,始終鼓不起勇氣來,再向借蔭樓走去,看看日午正在躊躇不定,忽然值廳小廝來稟道:“奉王爺之命,留年二爺在此小酌,少時便來奉陪,屆時還有要事相商,請年二爺務必在此稍待,千萬不要離開,王爺馬上就來咧。”

    羹堯口裏答應着,心中不禁非常詫異,暗想,他方才明明説要到大學土陳作倌處赴約,怎的又趕回來,莫非有什麼要事亦未可知。又坐了一會,果然僕從已將酒餚送上,只設了兩個座頭,但卻不見雍王人來,不由在室中徘徊着,忽聞中鳳在室外笑道:“王爺有什麼事傳喚,便這等急促,卻須立刻就來咧?”

    正在想着,這又是雍王存心弄玄虛,中鳳人已進來,一見雍王並不在座,室中只有羹堯一人,不由臉上一紅道:“方才是王爺着人傳話,説有要事相商,並命立刻就來,怎的他本人反不在此處,倒只有您一個人呢?”

    羹堯方説:“他早已出府去咧。”

    忽然那值廳的小廝又笑嘻嘻的遞上一張紙條道:“王爺説他有事一時不能回來,就煩年二爺將早晨所商之事轉達雲小姐咧!”

    羹堯接過紙條一看上面大書着:“臨行匆匆,未遑道及,晉豫佈置,即煩先與雲小姐一商,並乞轉商雲老山主以定行止,庶免唐突,如雲氏喬梓不便遵行,仍從兄議為是。薄洽餚饌,務請代做主人,勿卻是幸。”

    下面蓋一個禎字花押。心想,雲氏父子此時究系客卿地位,事前由中鳳轉達一下也未嘗無理,便將紙條遞了過去。中鳳一看忙問所以,羹堯連忙以目示意,將和雍王所談全説了。中鳳沉吟半晌,又看看羹堯眼色,心知必是託故令天雄南下,不禁笑道:“如論晉豫之間的事,我大哥自然比較熟悉,佈置也比較容易。不過這個職責實在太重,怕不太相宜,我既奉命自當轉達家嚴,但年爺如見着王爺,還請代為懇辭才好!至於那位馬爺能否兼顧,那更不敢贊一詞了。”

    説着又道:“我在後面早用過飯,恕不奉陪咧!”

    一面也以目示意,把頭微微一點。羹堯笑道:“這是王爺的意思,我也不敢擅專,還請女俠把話傳到,能使令兄勉為其難最好!”

    中鳳又笑了一笑道:“既如此,年爺且請用飯,待我就此便去稟明家父,由他再來和王爺年爺當面説明不好嗎?”

    説罷徑去,羹堯礙着旁有從人,不便多説,又不便強留,只有目送中鳳出去,獨自用飯。飯罷方見中鳳扶着雲霄走來,連忙起身迎接,一面笑道:“適才所談,女俠想必已經轉達老山主了,王爺因為未得老山主見允,惟恐唐突,所以才請女俠先容,但不知老山主於意如何呢?”

    雲霄笑道:“老朽自蒙王爺恩遇,小兒女等無一不在德庇之下,只要有差遣,焉敢推託。既承王爺和年二爺見重,自當效力。不過山西方面,原系老朽故鄉,故舊所在,便不加布置,一旦有事,也可運用。河南向非轄境,少林健者,又多曾為十四皇子網羅,老朽卻不敢大膽承諾咧,此點還望年二爺代為稟明王爺才好。”

    接着又笑道:“老朽自得罪前明宗室之後,為防禍患,也曾各方接納人才,如論江湖豪傑自不乏人,假使真欲於此中求一將相之才卻不可得咧。王爺能得一年爺已足使四方豪傑之土望風相從,義何必外假呢?”

    羹堯忙道:“老山主過於溢美了,羹堯一介書生,怎麼克當此語?如今王爺便為求才若渴,才把老山主請來,以便借您江湖威望以策將來,何必太謙咧?便去年之事,那鐵樵大師,不是就因老山主一書而召回畢五嗎?怎麼此刻對於河南又不敢承諾咧?”

    雲霄道:“這個卻又不同,那是江湖規矩使然,因為畢五無故拔我鏢旗,於理不合,所以他的掌門人,才不得不將他調回。假使反其道而行之,我如此刻派人侵入河南境界去召致江湖人物,佈置這血滴子,而不事先去打少林掌門人的招呼那一樣也非受譴責不可,一個不巧也許就此造成不解之仇亦未可知,這怎麼敢率爾答應咧。”

    羹堯道:“照這一説,那李飛龍原是少林門下,如果差他去專辦河南一省,有沒有用處咧?”

    雲霄搖頭不語,半晌方道:“年二爺,您雖然以貴公子而名滿江湖,功夫也自驚人,但是實際閲歷究竟不多。江湖道上雖然是一個好勇鬥狠的場面,卻也全以義氣德望為先,是非曲直為重。慢説李氏弟兄夫婦,乃是少林逐徒,即使功夫再好,交遊再廣,一旦聲名狼藉,那就全完咧。如果全借官中之力,他去或可收效一二,但想假藉江湖力量,便轉足以敗事而有餘了。”

    中鳳也笑道:“年爺,您為什麼要提到他咧?這種人如果當鷹犬用,有叫也許能略見功效,您要想讓他去網羅人才,那瞧吧,物以類聚,包管會給您招來一大批為人所不齒的江湖下三濫呢!您要他佈置這血滴子,那更危險極了,説不定也許就把您給全賣了還不知道咧。”

    羹堯不禁又躊躇:“那麼到底該派誰去才妥當咧?”

    中鳳又笑道:“天下事欲速則不達,如不慎之於始,一個錯着之後,要想再把它改過來就太難了。依我看,您不如等馬爺從江南迴來,再讓他到陝甘豫去一趟。以他在陝西的聲名,是決沒有為難的。至於少林一派,他更有極深淵源,畢五等人雖和十四王爺有關,用他,到底比用李飛龍好多了!至於湖廣川滇關外等省,那隻好等他回來以後,看他這次江南之行,是否能羅致幾個真正有作為的朋友,再為決定了。否則只圖一個快,濫竽充數,日後這流弊所至,便難説咧!”

    雲霄也捋須笑道:“鳳兒這話雖然説得直率一點,倒也十分中肯,便老朽也是這個意思。這等大事卻千萬草率不得,招賢納士固然要緊,但是如果弄來的全是些雞鳴狗盜之流,比較自愛的,便因之相率裹足了。此點,年爺還須和王爺相商一下才好。”

    正説着,忽聽雍王在室外笑道:“不用商量,雲小姐和老山主的話對極了,便我也是這個意思,最好是寧缺毋濫,要不然不但端人正士裹足,一旦發生意外,這般宵小如果招搖起來,更令人可畏呢!”

    眾人聞言,連忙起身迎出來道:“王爺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們奉諭之後,正在這兒商量此事,既然王爺回來,便可當面請求核示了。”

    雍王看了羹堯一眼又笑道:“我原意是想請二哥和雲小姐商量一下,再由雲小姐去向老山主請教,為什麼您二位反將老山主請出來咧?這未免又失我敬老尊賢的本意了。”

    雲霄連忙躬身道:“老朽怎當王爺這等重視?方才我已和年爺説過咧,老朽一家均在王爺德庇之下,只要有呼喚,無不願受驅使,即使肝腦塗地也在所不辭,方才所言,並非推諉,實在是量力而行,否則便是僭越了。”

    説着又把適才所談,略微述過,雍王一一點頭,又談了半會,雲氏父女方才辭去。雍王等二人去遠,又向羹堯把眉頭一皺道:“二哥向來磊落可貴,怎麼對於雲小姐反而又拘束起來?老實説,今後她不但是二哥的內助,也是我們這血滴子當中的一條好臂膀。二哥在正室未經過門之前,自不能先娶她,但有好些事必須經過商量,您如因此反而自己避起嫌來便不好辦咧?再説,我們本就脱略慣了的,您這忽然矜持起來,不要教她又生疑見外嗎?”

    羹堯不由紅着臉笑道:“原來王爺是這等用心,您的盛意太可感了。不過現在既有此議,我又一時未能完全決定,如若孤男寡女常在一處廝混也未免不便咧!”

    雍王哈哈大笑道:“二哥您這又矯情咧。山樓小住,雪夜促膝談心,這些往事,大家不都如在目前嗎?怎麼可於昔日,而不可於現在呢?實不相欺,今日之事,實我又弄狡猾,便雲老山主面前,我也已道及,我輩行徑究異俗人,便他知道,也決不會嫌你是個毛腳女婿,至於府中上下人等,更決不敢妄加議論,以後那借蔭樓上正不妨常去小坐,便我這秘閣之中,她也不妨常來,如一着乎形跡,那反又是世俗兒女了。”

    羹堯不由答應不好,不答應也不好,只又含糊支吾着,另談他事,直到黃昏將近,方才攜了那封委扎回去,又就便向某票號,提了五百銀子,劃了五千銀子的江湖匯票,向天雄笑道:“今天一天,我已把事辦妥,江南之行,便決定奉託了。”

    説着,便將與雍王接談經過説了,又將委扎銀票遞上。天雄駭然道:“只五百兩銀子還怕不夠用的,為什麼要這許多?真的還要帶聘金不成?那小弟可無法承應咧。”

    又將委扎接過一看,不禁皺起眉毛道:“這一來我真成了王府差官,沿途還得攜帶職事,着州縣官打公館迎接,又是升官又是發財,我真有點受不了咧。要依我看,這玩藝和銀票全不必帶,只年兄寫上一封信給尊師肯堂先生,最好再由雲小姐寫上一封信給獨臂大師,便行咧。真的這麼一招搖,不但我無法承應,恐連獨臂大師也無法求見了。”

    羹堯笑道:“我知你必不肯,但是這是他的意思,我焉有駁回之理?還請從權將這委扎藏在身邊,以備萬一之用。這銀子不妨仍存我處,將來恩師如派人來,也許有用得着的時候。至於我和雲小姐的信自然要寫,一切請馬兄為我委屈才好。”

    天雄笑道:“您這真是開玩笑咧。既是官,又是銀子,再説委屈那還要怎麼樣才算不委屈咧。不過小弟福薄,受之惟恐一個鎮壓不了反因此生災,那就反而不妥了,所以才只有辭謝,您這麼一説,我倒不好再推辭咧,不過此行非快不可,小弟還有一事奉商,年兄能暫時割愛,借用一下嗎?”

    羹堯笑道:“馬兄如有所需,小弟無不從命,是想用那匹踢雪烏騅代步嗎?何日成行,只管騎去便了,何必如此客氣咧?”

    天雄道:“並非小弟必需要藉此馬,實因長途跋涉,非此一馬恐誤時日,致使佳期晚慢,那就使小弟不免負疚了。”

    羹堯忙道:“怎的馬兄也取笑起來,此行所關實大,您卻不可因此細故,反將正事誤卻呢!”

    天雄笑道:“這也是一件天大的正事,年兄怎麼能以細故視之咧。老實説,小弟此行雖然為了向兩位老前輩請示匡復大計,但有一半也便為了年兄和雲小姐效力呢。如若説完全為公絕無私意存乎其間,這便矯情了。”

    羹堯不禁臉上又有點訕訕的,笑着道謝了,當夜便一再斟酌,寫了一封信給肯堂先生説明別後經過和與雍王遇合,隱約之間又將不忘教誨志在匡復的話説了,並懇立即派人共襄大計,最後才提到自己和中鳳的事,請代決定,並請獨臂大師代為作伐,連馬天雄出身家世也約略介紹了,一直到夜深方才寫好睡去。

    羹堯第二天一清早又起身前往雍王府,在秘閣略坐之下,便徑向後園而來。等到借蔭樓外,正好孫三奶奶從院子裏出來,一見羹堯走來,連忙請了一個早安,一面笑道:“年二爺您來得好早,俺小姐也方才起來正在院子裏練劍咧。”

    羹堯含笑點頭一面便向院子裏走去。孫三奶奶正待回身進院子稟報,卻被羹堯攔住。等進院一看,果見中鳳穿着一身絳色夾襖褲,把一方紅巾包着頸,在湖山石下一片隙地上舞着劍,正是自己所傳那路劍法,有的地方竟已爐火純青,較之自己不相上下,那身法之美妙更勝一籌,不由失聲叫好。中鳳回頭一看,不禁收劍把臉一紅嗔道:“您怎麼不聲不響的?這麼早就走來,倒嚇了我一大跳呢。”接着提劍在手又笑道:“既已來了,就請樓上坐吧!”

    羹堯方説:“您不妨把這趟劍法練完再説,否則豈不有誤清課?二則這趟劍法到了您手裏便更加神妙,我也正想一開眼界咧!”

    中鳳又嗔道:“您一清早趕來,就專為看我練劍嗎?這趟劍法本來是您的傳授,我不過依樣葫蘆而已,又有什麼好看的?我知您很早就到這裏來,必定有話要説,稍遲如有人來,便不方便咧。”

    説着,連忙把羹堯讓到樓上,回頭見孫三奶奶不知早又踅回,在院落門外佇立着,便不説什麼,到了樓上落座以後,方才紅着臉含笑道:“師哥,我已知道您這麼早趕來的意思咧。”

    説着,從窗前書案上,一本書裏取出一封信來道:“是不是為了那位馬爺南行,恐怕我師父閉門不納,要我寫去一封信代為介紹。您瞧,我這都給預備好咧!”

    羹堯不勝詫異,暗想:“前日你還不許我對馬天雄談到師門淵源,怎麼現在又把這封信預先寫下呢?”再接過那信一看封皮上面寫着吉便敬煩代呈

    江南黃葉村太陽庵

    慧大師親啓

    中鳳拜幹

    幾行端秀楷書,但那信卻封固得牢牢的,上下封口均蓋着印記,不由一怔道:“師妹這信是如何寫的,能見告嗎?”

    中鳳笑道:“左右不過説明此間的事,請她老人家將您的信轉給顧師伯而已,我因恐有人來看見不妥,才把這封好,難道還有什麼私弊不成?”

    羹堯只有將信收好,一面將兩日經過詳細説了。

    中鳳紅着臉搖頭道:“這位雍王爺真厲害極了,我們以後,還得分外留神才好,您卻千萬不可百密一疏,因此便謬託知己咧。”

    羹堯正色道:“這是何等事,我焉有謬託知己,便敢大意之理。不過既承師妹告誡,日後更當隨時檢點。”

    接着又笑了一笑道:“師妹便真看得此人厲害極了嗎?依我看來還恐未必呢。”

    中鳳不由失驚道:“怎見得咧?您既説這話,便有輕視之意,難道他有什麼落在您眼裏嗎?”

    羹堯笑道:“即以目前這血滴子而言,事情何等重大,他卻把這全權託付在我身上。這總隊人選,除李飛龍夫婦而外,幾乎便全是我們的人咧。雖然他不恤一切來籠絡我,但這種做法不嫌偏重嗎?”

    中鳳不禁用一雙妙目看着他冷笑道:“這隻能怪您看錯了,人家才一點不偏重咧。您以為照這個局面,憑您的力量便可以控制這個血滴子總隊嗎?對不起,人家早替您分派得好好的咧!”

    羹堯道:“此話怎講咧?難道他對老山主和令兄等,還另有安排嗎?”

    中鳳又覷了他一眼道:“你以為我的父兄遇上事,便全向着您嗎?老實説,我父親雖然或許另有打算,但他老人家已到暮年,心有餘而力不足,哪裏還能做出事來?再説,他因為得罪大明宗室,已和一般遺老志士們決難再合,目前得此棲息,已屬喜出望外,豈有還肯再隨您冒險犯難之理。”

    接着道:“至於我那幾個哥哥,大哥雖素有智囊之稱,但他實在是個自了漢,稍涉風險,已自必策萬全,您只看父親二哥三哥,我全家都來了,他卻帶着大嫂,託辭結束山寨一切未了手續,迄今仍住在雲家堡,便可想見了。我那二哥卻是一個極熱中富貴利祿的人,假如你只稍泄機密,他不挾以邀功才怪。至於三哥,更純然是個江湖人物。他們又能共擔大事嗎?要依着我的看法,人家不但絕未偏重,並且把這一個總隊早已布成鼎足之勢咧。”

    説着又紅着臉道:“如今我父兄和張傑算是一起,李飛龍夫婦又算一起,您再算算看,您那可以共生死舉大事的,還有幾位咧?您只知道他正極力籠絡您,須知他一個也沒放過咧。老實告訴您,人家是眼光四射,表面上哄您這傻子,其實大權一點也不肯旁落,我説他厲害就在這個地方。您的消息雖然靈通,手腕也自不弱,可是人家到底是個主兒,誰能全向着您嗎?就我知道的,他這幾天,便和二哥一同出去好幾次,您又知道他們在搗什麼鬼咧?”

    羹堯聞言,不禁又失驚道:“原來近日他又和二哥單獨拉攏起來,怎麼我一點也不知道咧?”

    中鳳抿嘴一笑道:“您彆着急,您不知道的事多着咧。本來這就是一個鬥智的事,您只要能明白這人決非易與便要好得多。如果這等大業卻毫無阻礙一蹴可成,那便盡人得而為之,還用得什麼英雄豪傑之士呢?”

    羹堯忙又愕然道:“除此以外,還有我不知道的事嗎?”

    中鳳臉上又是一紅,微笑道:“那很難説,您事事留心,看着肘腋之間全是勁敵,那便行咧。別的不説,那張桂香的事,您也很明白嗎?”

    羹堯心知桂香必然另外有事落在中鳳眼中,但因中鳳説時,兩頰飛紅,語焉不盡,未便再問只有含糊道:“師妹觀察人物,本來勝我多多,以後還望不時賜教,免我失算才好。”

    中鳳又覷了他一眼道:“您這話又恭維過甚咧。天下事本來當事者迷旁觀者清,只要您肯納逆耳之言,我難道還能隱諱不成?”

    接着又悄聲笑道:“那位馬兄江南之行事不宜遲,我這樓上,您也非久留之地,現在我要下逐客之令咧,您能不見怪嗎?”

    羹堯雖然仍有留連之意,但當不住中鳳話已出口,只得搭訕着道:“那我便先去咧,無論各方,但有消息,還望師妹多多為我留意才好。”

    説罷便起身下樓,匆匆仍回秘閣,卻不見雍王出來,一問左右,方知一起身便已出去。稍坐之後,便也回到自己府中,將函件密交天雄收了,又一再囑託。天雄接信之後,一看中鳳之函已經封好,不由微笑道:“此次南行,雖承二兄之命,但在勢小弟必須向那雍王稟辭請示之後才能啓程,今天是決走不了咧,只好明天清晨動身了。”

    説罷,將函件用油紙包好,藏在身邊,當天雄向雍邸稟辭過雍王,將那匹龍馬調好,換上一付平常馬鞍,自己也換上一套長行衣服,打了一個小小包裹,第二天便自登程南下不提。

    羹堯為了送別,也起了一個五更,晌午稍倦,正躺在榻上假寐着,忽然門上進來報道:“回二爺,十四王爺和前此來過的那位程師爺來拜,您是接見,還是擋駕?”

    羹堯朦朧中卻想不到允-竟會親自前來拜望,正在吩咐擋駕,少時再到王府晉謁,只聽一陣急促靴聲,那程子云已在室外花廳上大笑道:“年兄,不必擋駕咧,俺和王爺已經進來了,難道您還好意思轟咱們出去不成?”

    羹堯更想不到,程子云竟和允-衝將進來,只有皺着眉頭隔房高聲道:“羹堯何人,敢當王駕親自來訪?既如此説,便請程爺代為呈明,容具衣冠拜見便了。”

    説着,取過官服,便待更換,卻見門簾一掀,程子云已經探頭進來,哈哈大笑道:“年兄怎麼又鬧起官場儀注起來?實不相欺,今天這個餿主意又是俺出的,您瞧,不但俺是一身便服,便俺王爺也是微服來,您真要打算換上官服再出去便俗咧。”

    接着遙聞允-在外邊也笑道:“久聞年雙峯是倜儻不羈的真名士,彼此又辱在婭姻,所以我才依了程老夫子之計,微服來訪,除我賓東二人之外,只一僕兩馬而已。如果您一定要以官服求見,那我們也只有先行回去換上官服再來了。”

    羹堯未及答言,那程子雲更來得老實,一把奪去官服,竟把臂扯將過去。羹堯無奈,只得一身便服走出室外,一看允-身穿京醬貢緞袷衣,外罩玄色花緞馬褂,果然是一身便服,連忙拜伏下去道:“羹堯何人,敢當王駕親自來訪,還請恕過接待來遲。”

    允-笑着扶着道:“年兄當世人傑,只許謁見,便足邀光寵,怎麼一再客套,難道便看得我這般俗惡,不足論交嗎?”

    説着又笑道:“我與四阿哥乃系同母弟兄,年兄既與四阿哥郎舅至親,為何這等見外呢?”

    羹堯連忙遜謝不敢,又一面肅客就座,又謝過前此失約之罪,寒暄之下,允-竟自深致傾慕。那程子云又在一旁幫腔打着邊鼓,暗示不但願對羹堯結納,便對雍王本着同母弟兄之情,也應相互照顧,以免為外人所乘。羹堯雖知二人此來必有用意,又得桂香密函相告於前,但還拿不定究竟是一着什麼棋子,一面看着二人,一面躬身道:“羹堯辱承王爺枉顧,如有垂詢,自當遵示,即以雍王爺而論,就羹堯所知,他對王爺也非常關切,適才所談當容轉達如何?”

    允-笑道:“年兄果能如此,不但日後非常請賜教不可,也是我與四阿哥的大幸。不瞞您説,我之所以急於一見,也便在此。目前外面不利於我兄弟的正多着咧。如果四阿哥與我再不相諒,那便彼此均覺勢孤了。”

    羹堯不禁心中一動,索性假作失驚道:“羹堯末學初進,乍入仕途,實在不知外面情形,以王爺和雍王爺,皇上都聖眷極隆,難道還有人敢蓄異謀嗎?”

    程子云哈哈大笑道:“年兄交遊極廣,又與雍王爺是至親至戚,這北京城裏,還有什麼事能瞞得了您?您這不是明知故問嗎?老實説,俺今天之所以陪王爺來這麼一趟,便是想和您開誠佈公的談一下,您還有什麼避忌的?老實説,以目前諸王的情形來説,雍王爺如果不能和俺王爺聯合起來,再有您年兄和俺兩個參贊其間,那便任憑其他的幾位王爺手段再高明些也不足懼咧。否則那就難説了。”

    羹堯見他搖頭搖腦,又不時將一雙怪眼從那一付大墨晶眼鏡內面向外窺視着,不由十分好笑,忙道:“小弟雖然不才,當着王駕在此,焉有明知故問之理。目前諸王,雖然或者不免有意氣用事之處,但我自信雍王爺向來與諸皇王無爭,讀書習射之外,更絕少與聞政治開罪於人,難道還有人連他也放不過嗎?”

    允-笑道:“年兄也許真不知近日之事,所以才這樣説,如果照您這一番話,依我推斷,恐怕便連四阿哥也未必盡得其詳咧。”

    説着又笑道:“年兄以為四阿哥目前不問外事,便無人攻訐嗎?須知樹大招風,誰教他也是一個親王咧。老實説,他就壞在這個讀書習射與人無爭上面,所以人家對他就更加攻訐呢。”

    羹堯又假作愕然道:“這又是什麼道理?難道讀書習射與人無爭也與諸王有礙嗎?”

    程子云不等允-開口,先大笑道:“年兄這一問,便是真不知近日之事了。據俺所知,八阿哥和六阿哥、三阿哥便是為了雍王爺只一心讀書習射不問外面的事,深得皇上嘉許,所以才竭力攻訐不遺餘力。最初只是六阿哥在宮中搬弄些是非,如今連八阿哥、三阿哥全連起來咧。自古説親一層緊一層,所以俺王爺才打算和雍王也聯絡在一起,才好外禦其侮,本來他親哥兒兩個,沒有什麼不可以當面説的。不過因為一向俺王爺平日就傾心年兄,正好藉此一見,二來能由年兄把這話先容一下,比較更婉轉些,還望年爺不要見疑才好。”

    説着,又從那大玳瑁邊墨晶鏡裏面,向羹堯臉上張望着,一手摸着頷下虯髯。

    羹堯笑道:“原來真有這等事,那就不怪外面有些風言風語了,如非程兄今日説明,我還不知道咧。既如此説,我想雍王爺,現與十四王爺份屬同母弟兄,決無不願聯絡之理。待小弟明日便將此事陳明雍王爺,一俟奉諭以後,再行轉呈王爺便了。”

    允-聞言微訝道:“年兄近日也聽見有些風言風語嗎?那就更事出有因了,能就所聞,略告一二嗎?”

    羹堯又笑道:“巷裏傳聞雖然很多,但以鄙意衡之,大抵未必可靠,怎能輕信?那是羹堯一時失言,還望王爺原諒才好。”

    程子云猛笑道:“年兄既有所聞,何不痛快説出來,大家再來權衡虛實,以便應付,以後不但兩位王爺要共大事,便俺與年兄也須時有計議,為什麼又蟹蟹蠍蠍的起來?”

    羹堯看了他一眼道:“其實説也無妨,不過我也得諸傳聞,這捕風捉影之談,王爺和程兄卻不可置信咧。”

    説着,又看着兩人道:“以我所聞,六王爺因為前幾天晚上府中出了點事,傷了好幾個護院把式,現已查出是一女人所為,據説頗疑王爺所使,現已聘了能手圖報復咧。依我看來,王爺固無派一女人黑夜之間前往生事之理。便依六王府而論,雖不算警衞森嚴,也決不會容一女人滋事殺人,仍令逃去,所以説,這種傳聞決不能信也就在此。此外據傳六八兩王現在合養着一羣喇嘛,現已對王爺在暗中設壇詛咒,據説七天見效,四十九天必致瘋癲失常。但此訊傳來已經好多天,王爺不還無恙嗎?這豈非更是齊東野人之語,不經之談?只此兩事,便可想見全系謠言,不值一笑了。”

    允-不由一怔,連忙笑道:“這果是不經之談,六阿哥對我雖然暗中攻訐,焉有派人夤夜生事之理?再説,即使要派人前去窺探一二,也決無謀及婦人之理。不過,六阿哥重用一個紅教喇嘛,這倒不假。只是詛咒的卻不是我一個人,聞得被詛咒的第一個是太子,便連雍王爺也在其中咧!”

    羹堯又看了他一眼道:“我不早説過這是齊東野人之語嗎?要依拙見來看,恐怕就連這設壇詛咒的話也有傳聞失實呢。要不然太子雖時有狂疾,怎得兩位王爺健康猶昔咧?”

    程子云把頭連搖道:“年兄此語又是書生之見了,那六王府生事一節雖然純屬子虛,這喇嘛設壇咀咒一事卻是真的。要依俺看來,千古魘魔之術大抵假設,或許那喇嘛暗下毒藥以神其説,連六王爺一齊瞞過亦未可知。所以太子已得狂易之疾而兩位王爺並未受害的,也許人家對太子下了毒,而兩位王爺福大,一時尚未得手。總之這事寧可信其有,卻不可疏於防範,萬一百密一疏那就糟了。因此俺已對俺王爺府中每一個人全不時考查,以防奸人混入,年兄今後也要小心才好。”

    羹堯笑道:“既是王爺和程兄全這麼説,我必將此事對雍王爺説明,也嚴加防範便了。諸承關切,那將來只好由雍王面謝咧。”

    兩下又談了一會,允-才攜了程子云告別而去,臨行又堅訂後約,並囑代向雍王先容。羹堯送至府門之外,只等兩人上馬,方才回到書房,略將各處送來文件批閲之後,便又向雍邸而去。這裏允-程子云兩人回到十四王府之後,允-首先笑道:“今天雖然又抬舉了那年小子一次,卻得來一個極要緊的消息,也可謂不虛此行了。不過依我看來,這年小子頗奸滑,四阿哥更夠精明陰鷙的,老夫子那條移禍江東之計卻未必有用咧。”

    程子云大笑道:“王爺慢慢再瞧罷,並非俺敢誇口,不管他再奸滑陰鷙些,憑俺這三寸不爛之舌,也非教他墮俺計中不可。您瞧,今天俺只約略數語,那小子便漏出這樣重要的消息來咧。老實説,他雖然是個了不起的英才,可是一遇上俺,那便不得不輸一着咧。”

    允-道:“老夫子的話,我當然極相信,不過既有這消息,六阿哥定必謀我日急,那移禍江東之計雖好,卻緩不濟急,還須稍加布置才好。要不然,他既聘來能手,自非先向我這裏生事不可,如果猝不及防,出點亂子就糟了。”

    程子云略一沉吟,又把腦袋一晃道:“果真他要派人前來生事,那俺倒是求之不得咧。不過王爺慮得也未嘗無理,既如此説,待俺把李飛龍夫婦找來,吩咐幾句,再按孤虛遁甲之法,在這府中佈下一陣,王爺便可高枕無憂咧。”

    允-笑道:“老夫子打算怎樣佈陣法,能先見告嗎?”

    程子云晃着腦袋道:“那容易得很,俺這奇門大陣法,無須多人,只按生傷休杜,死景驚開八門布就,任他千軍萬馬也不易進來,如果讓他進來便不用打算再走,少時待俺稍加布置,您便明白了。”

    説着,便命人去請李飛龍夫婦,並傳闔府護衞和護院把式,一齊來到西花廳,聽候差遣。不一會先是李飛龍進來,一見允-程子云連忙行禮,並請示有何遣派,程子云把手一擺道:“稍停等大嫂來,俺自有吩咐。”

    李飛龍入府數月以來,仗着不惜小費,各方拉攏,上下全套了交情,人緣已是不錯。自暗中任了血滴子提調和領隊之後,心中更加高興。雖然和張桂香,不能在一處,又守程子云之戒,無事不得出府門一步,但有錢能使鬼推磨,不但府外的俏娘們可以送進來消遣,便府裏丫頭僕婦,也被括上好幾個,已經大有此間樂不思蜀之慨,除恐事敗出亂子而外,簡直算是志得意滿已極。這時,忽見允-和程子云傳喚自己夫婦,又傳闔府護院把式,不由心中大吃一驚。再聽程子云説,要等桂香來才有話吩咐更加有點着慌,但偷眼一看允-顏色不惡,才算心下略放,只有站在一旁等着發落。不一會,府中護院把式和護衞人等,已經黑壓壓的立滿了廳前,桂香方才出來。只見她頭上鬆鬆挽了一個墜馬髻子,身穿一套銀紅夾襖褲,又把一條葱綠汗巾束着纖腰,臉上雖然新施了-重脂粉,卻玉頰睡痕猶在,一路俏步走來,看見廳上站了好多人,先向允-妙目一轉笑道:“是王爺傳我嗎?看樣子今天有大事咧。”

    允-笑着把頭一點道:“可不是有大事,要不然,能把人全傳來嗎?你且等着,聽程師爺吩咐便了。”

    桂香看了程子云一眼,便挨允-侍立一邊。接着程子云略向廳前一看道:“今天所以把你們傳來是為了這兩天謠言很多,也許有人要來俺府窺探,可是大家絕不要驚慌,只要每夜依俺的措施,來人包管討不了便宜去。”

    説着,一掐指頭,計算了一會,指定某些人守某處,某些人守某處,一一佈置好了,並命各人用竹筒藏好了火繩,一有動靜如何應付。又吩咐,一交三鼓,府中無論何處一概將燈火熄滅,禁止通行,誰也不許離開所守地方,才令散去。

    接着大笑道:“俺這奇門陣,只生明開三門可以出入,正好俺和李爺夫婦各守一門,便萬無一失咧。”

    説罷,又將所佈陣法詳細指點了,派定李飛龍守明門,桂香守開門,自己守生門,然後向二人把手一拱道:“二位請多辛苦,只要能拿住一兩個賊,以後他便不敢來咧。”

    桂香笑道:“哎呀,我還真想不到,您竟還有這一手。照這麼説,您真成了諸葛亮,連八陣圖也擺上咧。不過,您只如此如此一陣吩咐,並未説明誰要來生事,萬一來個貓兒、黃老爺子,我們也拿來繳令,那不誤事嗎?”

    程子云也笑道:“大嫂,您要問這個,那可得問您自己才對,這不全是您給招來的嗎?怎麼問起俺來咧?”

    桂香微訝道:“您説什麼?誰是我招來的?這可得説明才好。”

    允-道:“這是正經大事,老夫子怎麼又對她開起玩笑來?”

    説着,把去年府中所聞一切全説了,接着又道:“這事雖不敢保其必有,但是到底有備無患的好,你夫妻就多辛苦吧。無論來人與否,將來我對各人,都是要有一分犒賞的。”

    桂香面色一轉,又看了程子云一眼道:“怪道您説是我招的咧,原來是為了此事。既如此説,我倒希望那賊人來一下,好讓我也見識見識咧。可是我得先説明,咱們是奉命而行,各守泛池,一切照您的指示去做,要真的賊人打我守的門户進出,自然照計而行,此外我可就沒法兼顧呢。”

    程子云大笑道:“那個自然,好在您開門便在後園,賜書樓左近,除那一帶,自然用不着過問,便李爺的明門也只在前廳右側,如今俺既派定,自然不用再照顧別的地方,不過一到時間便須熄滅燈火,各就所守門户,如果讓賊人從自己的門户走了,那俺可不客氣,要請王爺治罪的。”

    桂香回顧李飛龍道:“當家的,你聽見沒有?這是程爺的軍令,可不是鬧着玩兒的。”

    李飛龍連忙點頭答應,桂香又向程子云覷了一眼道:“程師爺,這事非同小可,您還有吩咐的沒有?要是沒有其他的話,那我便先回賜書樓去預備預備咧。”

    程子云點着頭,在那墨晶眼鏡裏。又偷看了桂香一下道:“此外沒有話了,不但大嫂該預備預備,便俺也得向各地再查看一下咧!”

    桂香一轉身,偷着眼向李飛龍使了一個眼色,又調向允-回眸一笑道:“王爺我先去咧。”

    説完又一扭嬌軀,向後園而去,這裏三人也各自散去。那桂香回到賜書樓之後,真的將兵刃暗器全拂拭檢點了一下,又走向那程子云提定的防守地點看了一看。等到黃昏以後,吃過夜飯,將窗兒放下,打算再假寐一會以便上夜。誰知那房門忽然呀的一聲開了,允-又悄悄走進來道:“您怎麼這個時候又睡起覺來?時候還早着咧。”

    桂香猛然一翻身坐起來,白了他一眼也悄聲道:“王爺,您為什麼又來咧?我今夜還須上夜,多少也得歇一會兒才好。實不滿您説,今早您走了之後,我到這會子,身子還不得勁兒,真要遭上厲害敵人,那可不得了咧!”

    允-笑道:“那能一定怪我嗎?不過你請放寬心,我現在來的意思,倒不再想擾你清夢,實在住在你這兒比較放心些。固然,萬一有歹人到來,也尋不到這賜書樓上。再説,即使他來了,你也可以替我擋上一陣,到底要比宿在別的地方要好得多,如今你不妨靜靜的先睡上一會,我也在這兒先讀上一會書,到時候,再叫你起來,不大家都好嗎?”

    桂香笑了一笑道:“如此也好,那您千萬不能説了不算咧!”

    説着,仍向牀上睡倒,閉上眼睛,假寐着。允-也真的尋出幾本書,就燈下信手披閲,不知不覺二更過去,前面更夫已經敲着梆子,一路吆喝着,命各地上夜人等熄燈,這才慌忙喚醒桂香道:“是時候了,你該起來咧。”

    桂香在香夢沉酣中忽被驚醒,一問之後才知二鼓已過,連忙起身,揹着銀燈將緊身衣服換好,匆匆喚來婢媪,取過茶水,略一洗漱,渾身束紮好了,將兵刃暗器佩上,向允-道聲:“王爺且請安置,我先去上夜咧。”

    便向程子云所指定地方,原是賜書樓左側的一座假山,那假山高可三丈,山後不到三十步,便是院牆,中間只隔着一處更房,便到牆根,站在山上,可眺全園,並及牆外民房。偏偏那天午夜以後,天上濃雲密佈,不見星月,四周一黑如墨,又不見半點星火,等縱上山巔一看,只見四面一片全是黑沉沉的,什麼也看不見。半晌之後,才略見遠近木石房屋,但也黑影憧憧而已。立了好半會,絲毫不見動靜,方笑唾一聲暗道:“這不是沒有來由嗎?只憑這怪物鬧鬼,卻害老孃連覺也睡不成,真要守上個三兩天沒有人來,我不再當面燥脾他兩句才怪。”

    正想着,猛見西花廳房上,一點紅星微閃,接着像火蛇也似的晃了兩下,正是有了動靜的暗號,不禁心中又微訝道:“那地方正是那怪物自己守的生門,這來的人偏從他那裏進來咧。”忙將暗藏燃着的竹筒也準備好了,以備報警,誰知道她這裏卻始終不見動靜。

    在另一方面,程子云本來也久經束紮好了,出來卻比桂香還要早上半個時辰,早已在西花廳屋脊上好半會,起初也拿不定有人來,但因一切佈置發號司令全是自己,萬不容先自疏忽,所以一本正經的站在鴟角後面,真的對着西邊一帶民房上,睜大了眼睛張望着。看看將近一個時辰,不但露水沾濕衣襟,那冷風也時襲頭面,不由自己也暗説:“俺這一着棋真下得不高明.他媽的,只憑那年小子的一句話,便這樣沉不住氣,老在這風露之中站下去,不是痴漢等老婆,自己給活罪自己受嗎?”

    但一轉念之間,又想到這是教允-死心塌地相信自己的一個大好機會,只要一下能拿兩個賊人,以後便更要説得嘴響呢。萬一他能一下登了大位,那豈不是初出茅廬第一功,不禁又十分高興按着那把刀,越發向遠處注視着,便像一隻貓在洞口等老鼠一般,兩隻怪眼連動也不動一下。忽見對面民房上黑影一閃,似乎有一個頭,從下面衚衕內,竄了上來,心方一喜。但那個人頭卻始終不離院牆頭,不上也不下,雖然兩下相距也不過三五丈遠,無奈天太黑,竟看不出所以然來。依那性子,就恨不能趕去看一下才好,但又不便離開,只有兩下乾耗着,又等了半會,才聽見“咪呀”鳴聲,一閃而沒,原來卻是一隻黑貓,不由自己氣得説不出話來。又隔了一會,那地方忽又黑影一閃,現出一個瘦長身形來,一上牆頭便彎着腰手搭雙眼,四面張着。程子云不由暗道一聲慚愧,一下在鴟角後面藏好,只見那人,略辨方向之後,猛然身子一長,竟向府中竄將過來。看那起步和縱落之勢,靈妙異常,心知來人決非庸手,連忙取出竹筒,將火繩向後連連晃動。那人似已驚覺,但只略一猶豫便仍深入,而且竟向自己立身之處,便似蜻蜓點水一般縱來,轉眼便到了西花廳西邊一帶耳房上,兩下相隔不過丈餘。雖然外面一黑如墨,隱約已可看見,來人是個瘦長個兒,渾身束扎得十分利落,臉上還似蒙着一層黑紗,一見面,先冷笑道:“朋友,你別弄鬼,先接着這個。”

    接着右手一揚,哧的一聲,一枝甩手箭便奔咽喉而來。程子云把頭一低,那枝甩手箭真從頭上飛了過去,右手擎刀護住門面大喝道:“朋友,您想是六王府來的了,老實説,俺程子云已經在此候駕多時咧。”

    那人又冷笑一聲道:“我久已知道,這兒有你-位清客咧。不過傢伙頭上沒有眼睛,這可不是下棋唱曲鬧着玩兒,好騙飯東。要依我説,這是護院把式的事,你還是下去睡大覺比較合適,要不然你二太爺萬一收招不住,可得在你身上留下記號咧。”

    程子云不禁氣得肺都炸了,也冷笑一聲道:“好小子,你叫什麼名字,快些報上名來,俺要讓你翻出手掌左,也不算山東道上的小諸葛。”

    那人哈哈大笑道:“本來你算什麼東西,老實説,你二太爺走遍山東河南還沒聽説有你這一號咧。”接着手按腰下,大喝道:“你既如此不識抬舉,且接着你二太爺的傢伙便了。”

    説猶末完,只聽得嗆啷啷一串響聲,早飛起一條索鞭來迎頭蓋下。程子云連忙擎刀迎敵。那人一條索鞭使得呼呼風響,直將程子云裹在當中,鬧了個風雨不透,饒得程子云刀法不弱,一時也難取勝,又被絆住,無法脱身,將來人引入陣中,只急得他厲吼連連,一連打了幾聲口哨向下面報警,無如桂香存心要他好看,明明聽見來了敵人,卻只站在那小石峯上動也不動。那李飛龍又因他事前曾有各守門户不許亂動之語,也只守在前面大廳東邊,不敢前來接應。其餘護院把式人等,更因他説得那奇門陣法神妙已極,敵人只一入陣中便非束手就縛不可,又説明在先,如有動靜,任憑如何,只敵人不來進犯所守門户,決不許妄動,所以附近雖然也有人看見聽見,卻一個也不見前來。偏生書本上説得那陣法雖然頭頭是道,五行生剋陰陽變化,更極有道理,這時真的用上,敵人不入伏兵之中,卻不見妙用,不由心中愈急,手中那把刀也因之漸感散亂,來人那條索鞭卻越發緊逼上來,真累得他渾身來汗,忍不住大叫道:“你這廝到底姓什名誰,為伺夤夜到俺這府裏生事?再不説明,那可別怪俺也要下辣手咧!”

    那人大笑道:“你二太爺自然有姓名,只是此刻卻不便告訴你,有什辣手儘管使出來,只管山東驢子學馬叫打算嚇誰?你二太爺卻不愛聽這一套咧。”

    説罷,鞭法一緊,越發逼上來,程子云一見勢不好,知難力敵,好不容易才得賣個破綻,虛晃一刀竄過屋脊,向後園走去,那人方喝一聲道:“你這廝胡吹亂謗一陣卻向哪裏走?二太爺如不在你身上留點記號,也枉來一遭咧!”

    正説着,猛聽程子云大喝道:“無知小子,竟敢如此狂妄,看俺暗器取你狗命。”

    説着把手一揚,卻不真有暗器打出來,那人方在一驚,程子云已經穿過兩重房屋,離開後園不遠。那人一見受騙不由大怒道:“無知滑賊,竟敢騙你二太爺,還不給我留下命來再走……”

    一聲喝罷,一抬手,一連兩枝甩手箭向程子云打去,倏見程子云叫聲哎呀,身子一挫,似已受傷倒向房上,那人連忙縱身過去,正待揮鞭當頭砸下,猛又聽程子云大喝道:“來而不往非禮也,你這小子且瞧這個……”

    倏見三點寒星,分上中下三路打來。那人叫聲不好,連忙抖索鞭,錚的一聲,將上面一枝袖箭打落,趁勢身子一側,又避開中間一枝袖箭,卻在左大腿上插了進去半寸的深,雖未傷骨,卻奇痛異常,不由大怒道:“姓程的,你並無真實本領,只憑詭詐取勝,這也算是英雄好漢嗎?”

    説着把牙一咬一抖索鞭,一個怪蟒翻身,又向程子云打到。那程子云一個燕子穿簾,早縱向後圍牆上冷笑道:“你這小子知道什麼?俺這叫兵不厭詐,勝者為強。你要不服氣,咱們不妨到這裏來,再較量兩下,你可別説俺專打落水狗咧。”

    那人不由氣得説不出話來,把心一橫,一手揮鞭,一手拔出那枝箭,向房上一扔,厲聲道:“無恥狗賊,你二太爺今夜如不殺你決不回去。”

    説着,又向園中趕來。誰知一腳才踏上後園牆頭,再看程子云時,已經杳無蹤跡,四邊又不見半點燈光。方一躊躇,忽見前面火繩又亮,接着,唆,唆,唆,從兩側牆根下,打出一排弩箭來。那人原也能手,見狀心知入伏,一面將那條索鞭掄圓護着身形,一面待向後退去。誰知這一來,四面八方,火繩一齊閃動,便似無數火蛇在那黑暗之中,互相呼應一般,卻不見半點人聲,但見火繩一亮,才動腳步,必有弩箭暗器打來,這才心知不妙,但自己仗着武工精純,竟仍向園中闖進去。方從牆頭躍下,又吃一陣灰瓶石子幾乎打着,幸喜一經縱落,竄出丈餘之外,便又不見動靜。敵人既然設下這許多埋伏,為何不來追趕,得隙之下,更不怠慢,略辨方向,不敢再由前院出去,一見直北,似較接近圍牆,心想牆外也許就是民房,連忙提鞭從一條小徑上向北方奔去,一路無阻,也不再見火繩閃動,心方一喜,看看已離圍牆不遠,猛見那小山頂上,火繩又亮,火光一閃,突然飛也似的縱下一人,一手揚着一把緬刀嬌喝道:“大膽賊人竟敢夤夜犯我王府,是好的趕快留下名來,束手就縛,也許可以饒你不死,否則那就難説了。”

    原來那縱落的正是桂香,她在那小石峯上,早就已經看見程子云敗進園中,初意本待立刻來援,後來一聽兩人喝罵之聲,知道來人已經吃虧,因此不欲出來,反令程子云説嘴,仍在小崖上面看着熱鬧。忽然不見程子云動靜,倒反是來人追進園中,不由心中更加詫異,忍不住,二次又想下峯迎敵。但程子云始終並未露面,心疑另有佈置,所以仍舊等着。這時一見來人已到峯下,竟圖從這裏出去,如何容得,這才仗着那把緬刀,竄將下來攔住去路。那人一聽哈哈大笑道:“來的想是玉面仙狐張桂香了,我正想向您請教一二咧,您就多賜教吧!”

    説着一抖鞭,一見面就是玉帶圍腰,攔着纖腰打來。桂香連忙一個旱地拔葱,竄起丈餘,避過-邊,乘勢一抖緬刀,閃身進步,一刀向來人右臂上砍去。那人更來得利落,身子一側避過刀鋒,隻手一抖,那條鞭猛然掣還,一個白蛇歸洞,鞭梢轉向桂香頭上打來。桂香因仗緬刀是件削鐵如泥的利器,一扯縴腰,避過鞭梢,順手一刀,便向鞭上削去,滿擬來人兵刃必折無疑,誰知只聽嗆啷一聲,火星直冒,一下震得虎口發麻,那條鞭依然無恙,不由心下大吃一驚,連忙跳出圈子,但看那刀時,忽聽來人撮口一聲胡哨,竟打出血滴子的暗號來,心中不由一動,連忙刀交左手,右手一打手勢,也低低答了一下口哨,來人又是哈哈一笑,冷不防一收鞭,卻打來一物,桂香一把接住,卻軟綿綿的,心中更加明白,連忙又一遞暗號,一面大喝道:“你這大膽賊人,不見真章,便敢逃走,這左近一帶,全是我的泛地,如果讓你走了,也不算我玉面仙狐的厲害。”

    説罷,刀尖微向西北角一指,那人會意,也大喝道:“你這娘們休着賣狂,好男不與女鬥,你二太爺去咧!”

    説着,直向西北角走去,桂香也嬌喝道:“大膽賊子,你敢向哪裏走?”

    便一直趕將下去,那人哈哈大笑道:“你有本領再跟我到六王府去一趟,便算你是好的,要不然,這兒不過這兩塊料,我算已經見識過咧。”

    説着,足下一緊,已離西北圍牆不遠,倏然前面火繩一亮,又射出一排弩箭,當頭一名護院把式,握刀卓立,正大喝一聲:“你哪裏來的毛賊,竟敢夜擾王府該當何罪?”

    那人又冷笑道:“這不全是你們興出來的嗎?怪得誰咧?”

    説着,一掄那條索鞭,便似一條烏龍也似的,迎面打來。那位護院把式,姓張名傳標,原是一個小頭目,一組三人,守着所謂死門的這條出路,一見那人被桂香一路趕將下來正打算截住立功,方才揮刀現身出來,吆喝着,卻不料來人索鞭來得異常神速,相隔還有三五步遠近,嗆啷啷一聲,已經迎頭蓋將下來,倏覺眼前一黑,頭臉已被一件東西罩着,接着脖子一涼,連個哎呀也沒有喊出來,便只剩一具腔子倒在地上,其餘二人不由一怔,那人已經越過身邊,一個黃鶻摩雲,上了牆頭,一抖索鞭哈哈大笑而去。這裏兩個把式見那張傳標倒地不起,不由大驚失色,再定睛一看,腔子上那顆腦袋已經不知去向,不由齊聲發喊道:“不得了咧!張頭目的腦袋已教強盜帶走了!”

    正好桂香也已趕到,一問所以,連忙命人點上燈光請來程子云,一看那腔子創口上已經潰爛,漸化黃水,不由冷笑道:“程師爺,您布得好陣法,您瞧,人家偏從死門上走了,不但沒死,倒反把咱們護院頭目的腦袋給帶走了,這倒好,反正死門上總得死上一個,您的話總算驗了咧。”

    程子云不禁睜大了眼睛,把臉漲得飛紅道:“這並不是俺這陣法無用,只怪來的這傢伙太過厲害了,俺在這死門上,本來布有七八處埋伏,只要一進來,便不用打算出去,所以才捨命把他引來。誰知他好像深知俺這陣法也似的,竟反向您守的開門衝去,卻從開門又繞過埋伏折回來,以致才被他走了。如果大嫂不信,只要隨我一看這番佈置就明白了。”

    桂香唾了一口道:“謝謝您,我才不看咧,您那埋伏留着給王爺看吧!”

    説着,憤然作色,便待回去。這時闔府燈火全明,上夜各人,全提着兵刃走來,程子云紅着臉搭訕着道:“此事原也非稟明王爺不可,不過賊人厲害,也許再有調虎離山之計亦未可知,你等仍然各守門户,以防再生意外,少時待俺稟明王爺再説。張傳標那具屍身暫時也不要動他,等待明天,也許還要報官請驗咧。這案情太大了,他們堆子上和該管衙門,也未免太有忝職守咧。”

    眾人方才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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