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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回 苦志望神尼 幾樹寒芳成獨賞 痴情憐慧婢 一丸靈藥起餘生(1)

    湖南嶽州(現改岳陽縣,古稱巴陵)西門外十餘里,有一村落,地名林祠,寥寥二三十户人家。因在洞庭沿岸,本屬魚米之鄉,居民生活大都還過得下去。只內中有一家姓林的,起初原是明初顯宦之後,當初並非土著,上輩由閩宦遊到此,喜歡巴陵山水風物之勝,政績又好,罷官以後不願離去,便在當地建業安居。林家雖是詩書世裔,無如人丁不繁,讀書人又不善治生,兩三代後,便逐漸衰落下來。這末一代,名叫林少琴,更是個放蕩不羈的風流才子,少年時裘馬翩翩,詩酒清狂。彼時家道雖不似前,還算有一些祖遺田產,可供揮霍,人又風雅文秀,喜客好文,不問是華簪貴介,白衣小人,或是緞流黃冠,豪客佳俠,他都一體延接,來者不拒,譽重三湘,賓從如雲,也曾豔絕一時。只是才情雖好,文運不佳,始終一領青衫,不能飛黃騰達。四十以後,見一班同學少年,昔時文宴之友,多已躋身顯要,自己儘管名冠當時,高出濟輩,如今仍是故我依然,毫無善狀,本就感喟,淡了名心。再加近年家業益發衰敗,照着以前那等一揮千金,只圖取快一時,不同明朝的豪情勝概,本來早被自己敗光。所幸娶妻賢美多才,過門以後,見夫婿風流,性又豪邁,知道天性如此,攔勸不住,除一面用心整理餘產,仍聽揮霍外,一面用大題目婉言規勸,劃出頃許祭田,不許動用。家中人口又單,連同愛女綠華,全家親族共為三人,所以目前還能生活下去。可是人情勢利,近始深知,再照以前那麼胡鬧,其勢連祭田也保不住。不特被人輕賤,也太對不住祖先父母。經此一來,覺着衣冠之輩絕少性情,江湖上人轉多血氣。索性連文酒之宴也不再參與,閉户讀書,蒔花教女而外,每遇春秋佳日,不是攜帶眷屬徜徉於湖山,便是獨個兒泛舟於三湘七澤之間,到處選勝登臨。再不便是古剎尋僧,玄關訪道,不時暗中留意,想在風塵中結識兩個異人奇士。過了兩年,雖然身世頗多感憤,生活反倒比起前些年來安適充裕了。

    林妻孔氏,本是聖裔華族,大家閨秀,賢美多才,治家能幹,用盡苦心,居然把一個敗家的多情夫婿挽救回來。從此白頭廝守,不愁温飽,也頗高興。但是多年不育,倒是一樁憾事。過門近二十年,只生一女綠華,更不再孕。夫婿偏又生具至情,以前雖在選色徵歌,風流放蕩,只是少年好勝,乘興逢場。每值酒蘭燈-,立乘輿車歸來,常把男女居室認為人生穢事,眼界又是特高,極少當意。屢次勸他納妾,都被厲詞拒絕。常説:“生子不肖,不如無有,一切均是命數。我夫妻有此掌珠,足可自慰,一樣都是親生,何必和世俗人一樣分什男女?”孔氏強他不過,老想丈夫強詞奪理,只是夫妻情重罷了,真要遇到天生麗質,也未始無動於衷,便能免俗。無奈暗中物色了多少年,到底佳人難得,所見盡是一些庸脂俗粉,休説丈夫那麼高眼界,連自己也看不上眼,就此耽延下來。到了中年,越發愁急,除亂託親友外,時常要丈夫帶了同出遊玩。此時婦女多處深閨,輕易不出庭户。孔氏年輕時容華絕美,少琴曠達不羈,夫妻情分又厚,攜帶眷屬泛湖遊山,雖是家常便飯,但是孔氏生性嫺靜,勤於治家,知道夫婿清狂,遊蹤所至,舉眾屬目,實非心願,以前每次都是強而後可,近年卻自動請求起來。少琴自是明白,也不説破,盡由她去。

    這時綠華年已十六,出落得骨秀神情,美慧絕倫,儘管幼受親庭鍾愛,卻是賢孝非常,性情尤為温婉(姑射仙林綠華與女崑崙石玉珠,為武當女劍仙中最美秀傑出人物,拙著《蜀山劍俠》、《青城十九俠》均有記載)。只是林氏夫妻愛她過甚,從小不與纏足。綠華見父母無子,終鮮兄弟,平居也以男兒自命,欲終身侍奉父母,丫角終老。攻讀書史之外,日常隨着乃母操作家務,雜事都做,一點沒有尋常閨閣習氣。孔氏因前些年丈夫喜歡交遊浪費,家道中落,一些田產連同自己陪嫁妝奩,十九賣掉,雖然暗中佈置,藏有一些,連同那百畝祭田,也還稱一個小康之家,但丈夫未省悟前,不特不敢顯出,還須假作一些窘態,十幾名男女僕婢逐漸裁撤,只剩一看門老僕和一婢一媪。所居後進花園之內房舍頗多,有好幾處院落,更擅水竹花木之勝,丈夫具有潔癖,家居飲食無不精緻,全體均須打掃清潔,自己縱然長於指揮調度,幫同料理,這三名男女僕婢依然忙不過來。總算丈夫看出家況為難,不似以前考究精細,勉強可以敷衍。見愛女小小年紀,也來相隨操作,既是心疼,又恐弄粗了手腳,始而勸止。愛女偏不肯聽,背了自己,什粗劣的事都做。知她素孝,不忍過於呵斥,兀自心中難過。繼見她竟是能幹異常,不特治事井井有條,更具巧思,花草竹樹,一經整治,便越繁茂雅潔。加以落地時節,曾夢女仙手持綠萼梅一株相贈,取名綠華,也由於此。從小便愛花木,愛梅尤勝,自從花園經她整理以後,平添出兩三百樹梅花,每屆花時,香光如海,冷豔無倫。連那庖廚女紅,也都精絕。一切雜事,都少她不得。操作雖然勤勞,人卻一年比一年出落得秀美。

    更有奇處,綠華看去那麼温婉清麗,體力卻是甚好。因從小常聽乃父談起遊俠中人行徑,並説日常都在物色異人奇士,欲與結交等語,不由心生嚮往,老想將來能遇到紅線、隱娘一流人物,拜她為師,遊戲人間,才稱心願。只苦於自己是個深閨少女,除遇春秋佳日,隨侍父母遊春賞秋,偶然攬勝登臨外,輕易見不到一個外人,休説古劍俠傳中一流人物,便想學上一點武藝都無從學起,空自夢想罷了。孔氏只説她受了乃父薰陶,父女二人痴做一路,談起好笑,卻未在意。

    嶽州洞庭湖為全國第二大湖,面積廣至近三千平方公里,江河支流縱橫交錯,境內河流甚多。林祠花園門外,便是一道小河,因地勢低斜,內有伏泉,又與湖口相通,清波粼粼,永不幹涸。夏秋之間,洞庭水漲,也就水流較急,漲將近岸而止。林園池塘和屋後頃許祭田,均得河水灌溉。下流頭河底暗礁頗多,稍大的船便不能過。對着園門有一紅欄小橋,當林家盛時,兩岸滿植桃杏楊柳,另有小門與園中荷花相通。每當勝日良辰,花時月夜,主人常偕賓客同乘小舟泛舟入湖,賓遊之盛,一時無兩。後來家道中落,水門早廢,橋上紅漆也剝落。對岸一片水田,僅遠遠田岸上有幾家農舍,地勢幽僻,除偶然來往園中的婢僕外,輕易不見人跡。那兩岸花樹,並不隨園主人的盛衰而榮瘁,每到春來花發,依舊是香光滿眼,處處芳菲,物麗景明,觀之不盡。近年因綠華愛梅,除在園中遍植梅花外,又把河岸空隙之處添植了數十株梅花。小橋流水,疏影暗香,相映成趣,景極幽勝。巴陵魚米之鄉,素稱富饒,絕少盜賊乞丐,園外野景極佳,園門常開。

    綠華無事時,不是強勸母親同往門外遊涉散步,便是獨個兒去往橋上閒眺,往往斜倚橋欄,傍晚方歸。梅花開時,更是引為日課。這一年,正是正月半間,因頭年冬天遇到從來罕見的一場大雪,天氣也比往年要冷得多,梅開較晚,尤其是河邊所植,直到初春頭上才含苞欲吐,有了開意。內有兩樹綠萼梅,又是綠華最心愛的,從年前起,天天前往探望看視,惟恐被雪凍死,一面還要服侍父母,照料家務,忙了個不亦樂乎。

    十六這一天,林少琴夫妻去往內戚家中夜宴。戚家錢明遠,乃少琴姨表兄弟,廣有田業。有子錢秀,已然入學,甚是鍾愛,見綠華美慧賢孝,幾次央人和當面求親。綠華自是厭惡不願,便少琴夫妻也覺錢秀俗子,非愛女之匹,又看出愛女氣憤心意,屢以婉言拒絕。無如少琴窘時,錢家曾經幫過兩次忙,不好意思使其難堪罷了。錢家便請林家夫妻夜宴,也是別有用心。本連綠華一起邀請,事前錢妻親來,還囑孔氏務必要把綠華帶去。綠華早猜透這一家老少的鬼心思,如何肯往。林氏夫妻自然也不肯強她。綠華一人在家,閒中無事,知道後園門外河橋畔幾株心愛的梅花,清晨已有好些半開,晚來香光當越繁馥。十六晚上,月兒正圓,連日晴霽,正好細細領略。日頭未落以前,便獨個兒立至門外河岸小橋一帶遊行賞玩,先在橋上憑欄眺覽。綠華喜着淡雅衣飾,這時倩影娉婷,獨立紅橋之上,斜陽影裏,吃兩岸香雪,一灣流水一陪襯,越顯得花光人面,掩映爭輝,縞袂清寒,丰神絕世,便是周仇復生,也難畫出這等人物境地。一會,斜陽紅暮,遠清煙生,冰盤大一輪明月,由東方漸漸升起,掛向林梢,霽宇無雲,明光畢照,疏影橫斜,水越清淺,暗香浮動,月下黃昏,景物更轉清麗,置身其間,真有出塵之感。

    那幾十樹梅花,對於主人也似懷有知己之感,一時疏花密萼,齊放輝光,越顯精神。綠華徘徊花下,枝枝細看,暗忖:“今年花晚,日裏來看,這花十九未開,有的梅萼只有豆大,怎只半日工夫,竟會開得如此繁豔?”越看越愛,只管流連花間,不捨離去。

    時光已經入夜,月兒漸高,景更清絕。正觀賞間,小婢青萍忽自園內走來,近前説道:“天不早了,請小姐回房用飯吧。”綠華這才想起為時已晏,略一尋思,便答道:

    “難得今天的花開得這麼好,又趕上大好月色,天氣又不甚冷,我還想再玩一會。反正此時此地決無人來,你去把年下醃臘隨便撥上一點,温上一壺我去年釀的香雪釀,再用碗裝點飯,用那湘妃竹的茶几一手端來,我就坐在橋旁老梅樁上用飯。吃完,少時我自會端進。我家人手不多,從去年臘月,忙過十五,好容易有點閒空,你們自在吃完歇息,不要管我。”青萍笑道:“小姐太愛梅花了。天剛黑不久,少時夜深,風露太冷,你穿得又單薄,會傷風受寒呢。”綠華笑道:“我此時還未覺得冷,既你好心,把牀頭那件淡青羅斗篷也帶來吧。”青萍笑諾,如飛跑去,不消片刻,果用竹几將酒飯端來。除斗篷外,又取了一張狐皮錦褥,鋪向梅樁之上。綠華助她擺好,見菜有五六樣,俱用三寸許小碟盛着,説:“我吃不下許多,你帶幾樣回去,少時我不好拿。”青萍説道:“小姐那麼能幹,生得比畫上美人還好看,叫人一輩子也不捨得離開,吃東西偏又那麼秀氣,真像個不吃煙火的仙女,我老疑心你將來要成仙呢。”綠華笑道:“你亂説什麼?還不快走。”青萍道:“我吃完了就來的,這梅花實在開得太好,也陪小姐賞玩一會。”綠華説:“我己説過,你不要來。”青萍已轉身走去。

    綠華素日耐冷,斗篷並未披上,獨個兒坐在明月梅花之下,也不畏夜深風露,翠袖單寒,竟自淺斟低酌起來。才飲了一兩杯,忽聽身後有一很乾澀的老婦聲音説道:“小姑娘清興不淺。可能分潤與貧尼一杯麼?”如換旁人,當此夜靜無人,林野獨坐之際,突有異聲發自身後,本身又是一個盈盈弱質,深閨少女,怎麼也得嚇上一大跳。幸而綠華素來膽大心細,雖未疑神疑鬼,也未免暗吃一驚,連忙放杯回顧。見來人乃是一個半老女尼,穿着一身葛布僧袍,倒也整潔非常,不似尋常化緣貧尼,衣履塵積。只是相貌醜怪,從來未見。身材瘦矮,還不怎異樣,一顆頭顱,卻只有前半邊腦袋,後腦好似被人削去,只剩前半面目。偏是突額高顴,獅鼻虎口,額上皺紋重疊。一隻似睜似閉的細長眼睛,快要長到鬢角邊去。上面兩道細長壽眉,由兩邊眼角掛將下來,長垂寸許。兩耳垂輪,幾達頸際。比巴掌大不了許多一張臉,卻生着這樣五官,簡直無一相稱。面色紅紫,瘦得露骨,月光之下,甚是光潤,不現絲毫枯瘠之容。一手伸出僧袍之外,捻着項下一串念珠,指爪細長,白潤如玉,説完那幾句話,便立定在綠華的面前,不言不笑,靜待答話。人雖矮小,舉止神情,甚是莊肅,看去自然有威。

    綠華聰明機智,知道身後河岸雖有一行花樹,但是前行二三步,便有支渠阻隔,過去又是水田,自來無路可以通行,不比上流河岸寬闊,後園一帶向無人跡往來。而且自己耳目甚靈,有人在附近走動,決不至於無聞無見,怎會人已近身,未曾絲毫覺得?來處又是死路。心中好生驚異。生性好勝,雖看不出對方來歷和心意善惡,仍然不願示怯。

    心念微動,略微定神,便含笑起立,讓座道:“月明花豔,良夜獨酌,正覺孤影相對,無人同共幽賞,難得老師父忽然飛降,真乃幸遇,焉有不願之理?不嫌塵俗煙火,容弟子敬奉三杯,等小婢少時前來,再行洗盞更酌如何?”此時老尼已在側面一個高約半尺的梅樁上坐下,仰面向着綠華,靜聽答話,不發一言。聽到當中幾句,倏地雙眉斜飛,微微動容,欲言又止。直等説完,才行答道:“我不吃葷,人也只喜見你一個。這酒彷彿不差,還可擾你兩杯。你那小婢雖還靈巧,我卻不願相見。我知壺中的酒不多,你如誠心請我,自去取來我用,不要外人知道來此,否則我就走了。”綠華亦在暗中查看老尼神色,見她説時雙目微一睜合之間,似有精光隱射,舉止神情又那麼端莊穩重,相貌身材雖然醜怪矮小,卻另具有一種威儀,令人望之自生敬意。心中一動,忽然福至心靈,暗忖:“這位師父的相貌來勢,實在奇怪。自己從不喜歡醜人,偏偏與她投緣,莫非是個有道神尼不成?且不説破,我先試她一試。以免遇見異人,失之交臂。”聞言忙答道:

    “弟子遵命,不喚人來就是。請問老師父,寶剎何處?法號怎麼稱呼?因何至此?”一面傾去杯中餘酒,重新將酒斟入,恭敬遞過。老尼接酒,答道:“你果然還好。我住在武當山,生相奇特,人都叫我半邊老尼,我也如此自號,舊日法名,久已不用了。我還有話要和你説,你父母已在路上,雖然途中有點耽延,回來也快,沒有多少時候好談。

    你那小婢青萍,見你久不回去,恐一人膽怯,前來作伴,就便來收傢伙,接你回房。你快趕去,將她阻住,就便再取一壺酒來吧。”綠華見老尼接酒時指甲又細又長,指甲比玉還白,無名指和拇指上各帶有一枚鐵環,烏光錚亮,映月生輝,形制奇古,分明哪裏見過,偏是急切間想不出來,正打算如何設法相試。及聽老尼如此説法,心想:“青萍來接,還可説在意中,名字如何知道?我再看看到底來否?”忙即答道:“老師父不喜見她,待弟子親取酒去。”説罷起身,便往家跑。

    剛進園門不遠,果見青萍迎面走來,越發驚異。惟恐老尼走掉,不暇考問,假意嗔道:“今晚我喜歡一人賞月,你怎不聽我話,偏尋了來?”邊説邊拉青萍往藏酒室中急趕。青萍也邊走邊説道:“小姐也不看看天,到什麼時候了?着涼不説,深更曠野,萬一遇見什麼東西,豈不嚇人?小姐放手,我收東西去。”綠華拉她同行,防的就是這一件事,急道:“我向來説話,永無更改。你就陪我同玩,也等明天。今夜我興還未盡,特地趕回取酒,你快把大壺洗了拿來,我再玩一會,自會回房,卻決不許你跟去。再不聽説,我生氣了。”青萍和綠華年紀相仿,愛極這位小姐,甚是忠心,覺着小姐素來對她並不以奴婢相待,時同遊玩,怎麼今晚變了脾氣,並還面有怒容?如不依她,果真發怒,尤其是酒要這麼許多,好生不解。剛一發問,綠華便裝作生氣,畢竟素日主僕情厚,知她忠心愛主,又改笑容道:“你莫胡猜擔心,我是想請梅仙吃酒,禱告她明夜開些好花與我們看,有人在側就不靈了。你平時最聽我話,不要使我掃興,快些去取吧。”青萍也是美慧非常,綠華又待她甚好,惺惺相惜,把個小姐敬愛如命,見綠華時喜時怒,神情又十分匆迫,料非無故,無奈不忍拂她心意,只得低頭跑去,將壺洗淨取來。綠華將酒灌滿,重又叮囑:“不許前往,明日我自會有話對你説,包你喜歡。主人就快回來,你稍微歇息,少時怕還要吃宵夜,須我兩個去做呢。”邊説邊走。

    青萍還想送到園下,綠華執意不允,半途接過酒壺,將青萍強逼回去,轉身就跑,心中亂跳,惟恐老尼走去。出門一看,且喜老尼還坐原處,心才放定。故意説道:“老師父真靈,如看見一樣。家父母想也快回來了……”話還未完,老尼接口道:“你這妮子,怎忘本來,這算得了什麼?你跑累了吧?我剩這大半杯酒,做犒勞吧。”綠華天性好潔,如換往日,便別人用過的杯著,不經洗滌,也決不會用,何況飲人殘酒。明明是自家的酒,對方偏説犒勞,因對老尼自生敬仰,聞言也未尋思,道謝接過,急取新酒還敬。剛想起來去匆匆,忘了温熱,便聞酒有異香。人口之後,方覺酒味雖與前相似,卻是另有異處,中雜異香,略帶少許藥味。老尼已起身説道:“此酒送我,壺也暫借一用,今夜君山還有友人相待。十八子夜人靜,再來尋你,不要忘了。”綠華聽見老尼要走,忙道:“老師父暫留雲步,弟子有話稟告呢。”老尼微笑道:“我既踐言前來,便不會舍你而去,以後相見日多,忙此一時作什?”説罷,提壺沿河往洞庭的一面走去。綠華知留不住,不知怎的,心中老大不捨,忙喊師父,待要追去,趕出十幾步,老尼還是從容前行,卻未追上。忽聽身後青萍急喚小姐,回頭一看,青萍正由園內趕出,急問道:

    “時已深夜,小姐一個人往哪裏去?又走得這急?”綠華聽出她並未看見老尼,不等説完,忙往前看,就這聞聲回顧,兩句話的工夫,人已不見。斷定是位神仙中人,前來點化。雖嫌青萍作梗,未及追趕,且喜還有後約。便埋怨道:“我不過一人在此玩月散步,有什打緊?叫你不要來,偏來。”

    青萍明明看出她向前急跑,來時還聽喚人之聲,索性有人也好,偏未見有人跡,心疑遇什邪祟,舉止反常。再一細看綠華臉上,不特無什晦氣,反更玉潤珠輝,光彩煥發,宛如瑤殿仙娃下臨凡世,美豔之中,別是一種説不出來的清麗高華之致,比起往日還要好看得多,直不信人間會有這等絕色佳人。那一雙眼睛尤為奇怪,本來澄波明媚,黑白分明,這時星眸炯炯,竟是隱蔽精光,令人不敢逼視,不禁看得呆了。綠華笑道:“你也不收東西同我回去,老看我臉作什?”青萍笑道:“我看小姐長得比畫兒上的仙女還美,平日就喜歡看,簡直捨不得走開。今晚小姐的舉止神情有好些異樣,還在擔心,適才細看,氣色更好,比起往日還要好看得多,像明珠美玉一樣,自然具有光輝,真個好看極了。”綠華本已覺出周身舒暢,神志清靈,與往日不同,知是那杯殘酒之故。佯嗔道:“痴丫頭,哪有此事。你愛看我,叫你跟我一輩子,也不要嫁人可好?”青萍微羞,又喜道:“只怕小姐隨便説的笑話,照我本心,恨不能下一世都隨着小姐不離開呢。”

    説完失驚道:“我真該死!老爺大大回來了,聽説路上還遇了點事。小姐請先走,我一人收吧。”綠華素孝,想起老尼所説,忙道:“也好,你收了快來,怕還要消夜呢。”

    説完,隨手抓起斗篷,披向身上,往回便走。趕到二老房中一看,父母面上俱有忿色。忙近前去請了個安,笑問道:“爹孃生氣,是為女兒在後門賞月麼?”林氏夫妻見了愛女,立轉喜容,同聲笑道:“你一人在家無聊,後園外又沒有人,怎會怪你?只擔心你受寒,又不該防我們回來,無人作伴,把青萍打發回來罷了。”綠華方答:“女兒不冷。”把斗篷脱下。孔氏已一把拉向身旁,望着臉上,笑問道:“青萍説你月夜賞花,取酒不少,怎麼面上毫無醉容,反而光彩?”隨向少琴笑道:“他一家子老少真想瘋了心。就算我華兒孝心,立志不嫁只是説説,也要配得過才行。你看華兒不但聰明賢孝,這等容華,不是我夫妻自誇,便圖畫中人也沒她好,他那寶貝兒子配麼?卻使出這等下作主意來,真叫人有氣。從此斷了往來也好。”

    林氏夫妻俱都曠達,不拘小節。綠華也頗大方,不作尋常兒女子態。親友眾多,見她天生麗質,均喜提這一門親事。綠華只守定終身不嫁之説,任人數説,也不避諱害羞,有時反向父母陳説心志,並無顧忌。聞言笑問:“可是錢家表舅母又説什惹厭的話麼?”

    孔氏氣道:“他夫妻那一套自鳴得意的醜話,我和你爹這一年多已聽得厭了。誰家不願娶個體面媳婦,為想女家願意,誇耀門第富有,也是人情,單説還不管他。都是你爹去年冬至夜一時酒醉,乘興和別人説:‘我女兒就嫁,也嫁一個文武才貌俱全的好女婿,酸丁錢奴打算娶我女兒,真是作夢。’那人本是想為錢家作説客的,你爹明明是取瑟而歌,叫人帶話,使他父子息此妄念。不知是那人討好,傳話時加了枝葉,還是老錢夫妻錯會了意。本來認定他那兒子會做八股,長得富厚,以為才貌是沒得説,武也學過,雖然見異思遷,什麼都學,哪樣也未學會,到底不算外行。一面勸他兒子,學文習武,暗中還想好一條詭計。今天我們到他家剛一落座,便叫他兒子拿了一本不知何人代作的臭詩,與你爹看。我便知道要出花樣,這頓飯決不好吃。去年我回復得那等斬釘截鐵,雙方几乎斷了往來,如不為以前承過他一點情,今天都不會去。倒要看他們老了臉皮,如何説法。哪知終席不談此事,相待卻殷勤已極,先還以為自己多疑。行時蠢子説他家相隔遙遠,如今各省流寇四起,地方上不安靜,埋怨他爹孃不該留到深夜,執意要送到家來,你爹知你最厭惡他,一口謝絕。始而他還力爭,説不幾句,忽又改口,説我和你爹將來後福無窮,永遠安樂養老,豈是尋常盜賊所能侵害,他實多慮,既不令送也罷。你爹每日在外閒遊,哪裏都去,雖因朝政不修,盜賊紛起,嶽州魚米之鄉,仍是好好的,輕易連偷兒都沒聽説有過,哪來明火打劫之事?就説夜深路遠,所經之地,左右都有人家,何況還有好幾名轎伕。當他胡説,懶得答理,略微敷衍,便自上轎迴轉。”

    “才走出兩三里,剛到青菱灣,先遇見一個滿頭白髮,手持枴杖的貧婦阻路,説她有一獨養女兒,先拜在武當山一位老尼門下,因為犯規遭劫,轉世投胎,今已長大,特意把那老尼請來,度她重入師門,已然應允。因她夫妻先來,算是地主,欲請老尼君山賞月,就便商量此事,偏她向不帶錢。丈夫更是一個窮叫花,不但沒錢,還逼她也打扮成了這副窮相。老尼少時便往君山赴約,無錢待客,又素不肯無故取人錢財,知我夫妻慷慨,想賣兩丸藥,換幾兩銀子用。我見那婦人穿一身單衣,雖然破;日,卻極乾淨,相貌極美,如非一頭自發,決當她是個二十多歲的少婦,神情也頗莊重,説話偏是那麼瘋瘋癲癲。方要取點錢與她,你爹已看出有些異樣,在後轎直喊,叫我帶有多少,全數奉贈,你爹專愛做這類事。新年底下,那貧婦我又越看越好,便把帶的一荷包小錠全數倒出送她。正想問她幾句話,她已遞過一個包有兩粒丸藥的紙包,不容我發問,也不道謝,轉身就走。你爹此時不知因哪一樣看出她是個異人,一面招呼我送她銀子,一面招呼落轎,親自趕去。我雖也覺出那貧婦來得奇怪,並未想到她是一個異人。見你爹同了兩名轎伕,連喊帶追,雖不信是中邪反常,卻也好笑。正覺半夜三更,在田野地裏急喊亂跑,不像樣子,待要着人去追,他已回來,説走慢了一步,貧婦已然走向河那邊去,喊了幾聲,只答少時再見。不知何處有橋,沒法跟蹤,一會人已走遠,只得回來。因她午夜向生人借錢,必有急用,看神情又是大家風範,想請回來,問明情由,多送一點,並無別意。我知你爹是因本地人都愛説神説鬼,恐轎伕日後傳揚出去,故意如此説法。

    稍談兩句,重又上路。又走了兩三里,見路漸荒涼,一無人家,不是白天所行之路。一問轎伕,答説可以抄近一點。月明如晝,也未理會。哪知走着走着,忽聽一片呼嘯,由樹林內跑出一夥強盜,全都戴有鬼臉殼(面具),手執刀槍,明晃晃的,連人帶轎一齊圍住。”

    綠華聞言,不禁“哎呀”了一聲。孔氏忙道:“華兒莫擔心,如若有事,我們還能平安回來麼?底下才有趣呢。那為首強盜其勢洶洶,口中吆喝,先把兩個人抓出來,洗乾淨,送他們一齊回老家去。那幾名轎伕早跪在地下,哭喊大王饒命,鬧成一片。我先也被他嚇昏,後見你爹已走出轎,和為首強盜分説:‘我家雖非富有,對苦朋友向不吝惜,尤其是江湖上人最喜結交。要錢好説,何必如此?我夫妻新年赴宴,身邊所帶無多,你連衣服全剝了去,能值幾何?素無仇怨,我一書生,殺我作什,與其徒害人命,並無所獲,轉不如交個朋友。只着一同夥隨我到家,今夜固是量力相贈,便日後如有為難,也可隨時尋我取用,留個長期接應,豈不甚好?’哪知盜首隻管持刀威嚇,一會説要殺你爹,一會又説要先殺我。對於你爹所説,直似一個不懂人話的畜生,一句不曾在意,所答也非所問,全不對題,一味虛張聲勢,並不真個動手,不時向來路上張望,意似焦急。你爹何等聰明,時候一久,看出內有隱情。因擔心我害怕情急,萬一短見,故意喝道:‘我説了這一會,你們全不理睬,想是命中註定要殺,容我夫妻死在一處好了。’説罷,便試探着往我轎前走來。強盜並未攔阻,仍亂晃着刀槍,亂吵不已,並有一人往林內走去。同時我又發現有兩名轎伕口裏乾號,哭喊大王饒命,卻在對使眼色暗笑。我起初原想嶽州大地方素無盜賊,不過窮人想財為盜,未必有什麼別的舉動。早打好主意,如被你爹説服,破財無妨,真要迫我出轎,便見機行事,以防凌辱。心神一定,也看出許多破綻。此時你爹已明白大半,我卻看出強盜雷大雨小,並非真要殺人。”

    “後來盜首想因時候越久,我夫妻已在隔轎説話,去了懼意,不怎理他們,覺着不是意思,故意用刀惡狠狠指着你爹的臉説道:‘你以為我們不敢殺你麼?你做夢呢。因為今日頭一次發利市,照例見紅,非殺一人不可,偏是弟兄們忘了把利市牌和將軍令帶在身旁,如今着人去取,便宜你多活片刻罷了。’隨聽林內有一婦人聲音冷笑,接口道:

    ‘滿嘴鬼話,待要嚇誰?一會自有你們好看,才知你們在作夢呢。’我還當是他同黨説話,盜黨已一陣大亂,盜首立時怒喝,爭先持刀往林內找去。那夥強盜共是九人,圍着我們的還有六人正在發威叫囂,又聽林內人説道:‘你們衣食父母來了。’你爹偏頭一看,只見來路上蹄聲得得,跑來三匹馬,並不甚快,跑着跑着,內中一匹忽往斜刺裏樹林中跑去。旁立六盜忽然各持刀槍,發起威來,一個竟伸手來拉你爹,説要拖到林內殺害。我當時疑心來的是他們同黨,正在害怕,忽聽馬上兩人老遠大聲急喊:‘無知狗強盜,竟敢殺我的老長親,叫你們知道錢小英雄的厲害。’我剛聽出是錢家寶貝兒子的口音,隨聽噹的一聲,好似鐵東西撞在石地上。盜黨急喊道:‘壞了,二頭子已然中鏢,來人本領高強,是個英雄,我們留神呀!’立時一陣大亂,兩馬也已跑到。這六名強盜,一個扶起倒地同伴往林內逃避,餘下四個上前迎敵。”

    “你爹越發明白,回到轎前,説今晚的事必有蹊蹺,我們靜以觀變好了。我也探頭出望,月光照見小錢和同來一人全都衣冠不整,皮袍上好些破碎,露出毛裏。對於盜黨卻是耀武揚威,口中大罵,手裏拿着一根棍,沒見怎打,那四個盜黨竟被打跑,齊往林內逃走。他也不追,朝我走來,意似想要表功賣好。剛説:‘我早知這條路上不安靖,偏不聽勸,果然差一點沒出亂子。可恨強盜跑掉。’忽聽一婦人接口罵道:‘放你孃的屁!這些無賴才跑不掉呢。’循聲一看,正是先遇見的那自發貧婦,不知何時走來,在旁發話,小錢想是被人揭穿,羞惱成怒,罵聲老乞婆,手剛一舉,我看見同來那人暗中扯他衣服,似叫他不要動武,已是無及。同時轎伕中有兩名也幫小錢喝罵,上前去推,還沒近身,這貧婦把手一揮,全數跌倒在地,爬不起來。她指着小錢笑道:‘男婚女嫁,各憑心願。憑你家財勢,討個尋常美女,只要留心尋訪,並非難事,如何使出這等下作主意?萬一被官人撞見,林氏夫妻再不大量,一個弄假成真,你家有富名,這官司吃得住麼?我本心不想使你當人出醜,才在來路上給你一點苦吃,欲使你錯過時刻,知難而退;你所使打手,由我發落。你不到黃河心不甘,偏要尋來。想是林家該有這場是非,無法代解。可是林女綠華與我頗有瓜葛,決不容人欺侮,為此伸手管這閒事。幸而遇我,如是遇上那位道友,你們想全活回去就難了。你不是説強盜都被你打跑,顯你英雄嗎?

    這個容易,待我喚將出來,休説一對幾人,便一對一,由我指出人來與你動手,只要你打得過,我便能作主,如你心願。你看如何?’隨又將手一揮,那九名盜黨一齊走出,一個還拉了一匹馬,地下倒的人也全立起。小錢意似猶疑,為首盜黨和同來那人已同聲勸道:‘這位婆婆是個有法力的異人。大丈夫何患無妻,索性把話説明,死了這心,只請令親容讓,不要往外傳揚便了。真要由她選人動手,決不容我們作假,萬一刀槍無眼,受傷白白吃苦。’小錢想是先前吃過苦,氣忿忿説道:‘今晚吃你搗鬼欺負,怨我沒本事,暫時且由你發威。你姓什麼?家在哪裏?敢説出來麼?’貧婦笑道:‘狗子羞急,有什用處?我早料你不會死心,早晚自尋死路。此是你父昔年孽重,為富不仁之報。我名崔五姑,丈夫姓凌,家居所在,諒你也找不去。不過此數年中,每年正二月必來君山訪友,暫時也不會離開,只管尋我便了。’小錢氣忿忿答了一個‘好’字,狼狽上馬,和同黨走去。貧婦便囑轎伕抬送我們到家,不許怠慢;今晚之事,不許告人。否則對他們和小錢俱都不利。”

    “你爹和我一同稱謝,想要挽留她同回。她説多少年行雲流水,不願往人家走動。

    那兩丸藥,上附用法,不論重傷重病,服了就可痊癒。並説我兒日後另有遇合,不宜當作尋常閨中女兒看待,將來全家都有好處。天已夜深,可速回家。目前各省流寇四起,狗子所説道途不靖,並非全是假話,不過離此尚遠,這一半年內,還不致有事罷了。綠華如能習武,實是佳事。説罷,便作別走去。我們知攔不住,只得上轎回來。

    “你説今晚的事多麼氣人?如非遇到這位異人解救,豈不惹厭?他們也不想想,就算此計成功,你父女不願意這門親事,有什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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