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分五更。
不同的人,各有不同的夜,不同的夢。
故在短短的五更,世人已夢盡人間所有滄桑聚散、悲歡離合、生離死別。
然而對於一個沒有夢想、沒有眼淚、沒有笑容、沒有親朋、只有寂寞的少年人……
他的每一夜,又是如何度過?
特別是昨夜。
昨夜悄悄溜去,抬頭已是晨曦。
秋風陰冷,吹綻一樹樹的楓紅,楓紅如血浪般冉冉散開。
每塊楓葉皆鮮紅欲滴,紅得就像是一滴血淚。
已是深秋。
步驚雲冷冷提着刀,穿過血紅的楓林,踏上通往天牢的曲折小路。
他走得比平素更慢,每一步均異常沉重,恍似不願前行。
只因他要去幹一件世所不容的事。
霍步天死了,梧覺、桐覺死了,繼潛、繼念死了,今日,連霍烈也要死了,從今以後,霍家將要絕子絕孫!
他加入天下會本要為霍家報仇,豈料到頭來剛好相反,霍家一脈勢將徹底斷在其冷手之上。
迴心一想,也不知是霍家欠他,還是他欠霍家?
門開了,霍烈回頭一望,他知道,死亡即將降臨。
因為名副其實的死神已站在他的眼前。
真正的死神僅會為世界帶來悲哀與死亡,死神本身卻是不哭的。
眼前的死神,他縱然不哭,但他為這麼多人帶來死亡,自己心中可有半點悲哀?
霍烈佯裝若無其事,淡淡一笑,道:“你來了?”
步驚雲緩緩把鐵門帶上,一雙眼珠只專注望着手中的刀。這柄刀雖然極盡平凡,此刻在黑暗中卻冷冷發光,似在嘲笑着今天握刀的人,儘管冷眼冷麪,然而一顆心,可冷得過手中的刀?
霍烈瞧着他這個樣子,温言道:“孩子,別要責備自己!我橫豎要死,死在誰的手上有何分別?你今日所作一切,倘若皇天有眼,亦必會……原諒你……”他説着説着,聲音亦漸哽咽。
是嗎?
步驚雲聽後暗想:那為何抬頭看天,從未發現半隻眼睛?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只因皇天根本無眼!
造化似乎特別“眷顧”步驚雲,總為他製造這麼多意料之外的悲哀,還有恨!
包括步驚雲昨日的恨,和今日將要新添的恨。
人間有恨,太多的恨!
霍烈雖然聲音哽咽,但仍未有落淚,續道:“孩子,事到如今,我只求你一件事。”
他的語氣如此凝重,步驚雲亦不由牢望着他。
“應承我,無論前路如何艱苦,你必須支撐下去直至為大哥報掉大仇為止。”
步驚雲牢牢的看着他,良久良久,終於點頭,堅定地道:“我,仍然是繼父心中的霍驚覺。霍家永遠不會絕後,因為雄霸必死在霍家後人手上。”
在此之前,他從沒開口對霍烈説過半句話,此刻甫一開口,霍烈登時驚喜不已。
他喜,並非因為步驚雲終於開口對他説話,而是對他承諾。
一個口若懸河、輕易作出承諾的人,大都半途而廢,或是草草收場。
不輕易出口的,這種人最可怕,有恩必報,有恨必雪,一旦開口應承,肯定辦到。
霍烈聽得他重新承諾,很是放心,嘆道:“很好……那潛兒和念兒也算死得不枉了……”
他這句話説得不無悲哀,強忍的眼淚又再次於眼眶內不住打滾,勢將奪眶而出,然而對這個不哭的孩子,他老大的一個男人怎可示弱流淚?他忽地轉身,揹着步驚雲,假裝打了個呵欠,手順勢向雙眼一抹,便偷偷把快要滾下來的眼淚抹掉,一切若無其事。
饒是如此,步驚雲可在此倉促之間,瞥見他拭下來的老淚?
步驚雲突然再次開口,問:“你,有沒有其他心願?”
他口舌笨拙,然而此番心意,霍烈怎會不明?
在此命絕前的一刻,他深深感動,於是轉過頭來,以手輕拍步驚雲的肩膊,微微苦笑道:“沒有了,不過……如果可能的話,希望你能把我們三父子的屍首燒為灰燼,把骨灰帶給陝西彌隱寺的不虛大師……不虛大師是我的摯友,這次我們來行刺雄霸他亦曾加勸阻,相信他定會把我們好好安葬,唸經超渡……”
不虛大師?
原來霍烈也認識不虛大師?
步驚雲心中一陣失笑。
怎麼兜兜轉轉,在他身邊來來去去的都是同一堆人?
霍步天、黑衣叔叔、雄霸、不虛大師、霍烈,他們有些互相認識,有些互不認識,然而大家全都牽連於此事之中。
想真一點,莫非一切有所註定,半點由不得人?
命運,彷彿早已部署了步驚雲的每一步,每一着。
它本已安排他去會不虛大師,即使避過一次,也避不過第二次。
這就是捉弄。
步驚雲正自沉思之間,忽聞霍烈道:“孩子,你如今就立即動手吧!”
步驚雲抬首,靜靜的凝視他的面,未有舉刀。
霍烈悽然問:“我太像我大哥,你殺不下手?”
步驚雲並沒回答。
“孩子,不要心軟,心軟就不能報仇,更不配當男兒漢!”
他説着突然一把捉着步驚雲握刀的手,手勁一吐,狠狠便把其手中刀向自己心房一戳,鮮血登時激濺而出,濺得步驚雲滿額滿臉滿頸都是血!
血熱面冷,他的冷麪,可會被霍烈的熱血所融化?
事出突然,步驚雲並沒抽刀,因為已經太遲。
他的刀已貫穿霍烈心房,且由背門破出。
血,正自霍烈的心房源源滲出,沿着刀鋒刀柄,染滿步驚雲正握刀的手,但他的手並未有絲毫顫抖。他的臉也一樣。
不要懼怕!
不要哀傷!
不要痛哭!
只要復仇!
霍烈已奄奄一息,他虛弱地看着這個孩子那張如舊木無表情的臉,看着他那隻未有顫抖的手,一直逞強忍着的老淚終於不聽使喚,狠狠滑下他的臉龐,他嘴角卻泛起一絲苦澀笑意,若斷若續道:“大哥……在信中……常……説,他有……一個……了不起……的兒……子他……他説……得對!驚覺,你……真的……很了不起,因為……他始你……不哭,你……很……堅……強……”
是的,連他自己也要哭了,這個孩子依然不哭,真是談何容易?可是他雖把面對生離死別而不哭的步驚雲視為堅強,一般人卻定會視之為冷血。
霍烈説到這裏,已然支撐不住,口中猛地噴出一大蓬鮮血,但他堅持下去,一字一字地吐出他最後的一句話。
也是他最想説的一句話:“但……我……知道,你……你……的……心……卻……在……哭……”
“哭”字甫出,他的身子倏地劇烈抽搐起來,一隻手緊緊抓着步驚雲的肩膀,象是不忍心留下這個孤單的孩子,獨自去面對未來的莫測的噩運。
他就這樣定定注視步驚雲,良久良久,目光始終沒有再移開過。
因為從此以後,他的一雙眼珠已無法再動。
血,滴答,滴答,滴答……
血,一點一滴落到地上,漸漸凝成一條血路,淒厲地朝天下第一樓延伸而去。
血,是霍烈的血,自他的頭顱滴濺下來,血滴如淚。
他的頭顱已被一刀斫下,此際散發披面,滿目冤屈不忿,真的死不瞑目。
頭顱並不伶仃,因為一旁還伴着一雙比它更伶仃的腳,正在踏着這條真正的血路。
腳是屬於步驚雲的。
他的臉還是一貫的木無表情,然而霍烈在他額上面上頸上的血仍未抹去,就像所有的血都是從他頭上流下一般,模樣異常嚇人。
嚇得從樹上落下的楓葉也不敢飄近。
他始終沒有流淚。
天下會並不是落淚的地方。
江湖也不是落淚的地方。
可是走至半途,忽爾雨粉霏霏,連天,竟然也開始哭泣……
雄霸看見步驚雲的時候,他早被雨水打得全身濕透,臉上的血亦給洗盡。
只是,霍烈頭顱的血猶未滴乾,還在一點一滴的落到第一樓的地上。
血未乾,頭帶恨!
雄霸並未因他這個模樣而感到半絲驚訝,相反顯得有點高興,讚道:“好!幹得好!雖然我們終究無法尋出其黨羽,但殺一儆百,相信此後欲謀害老夫的人亦不敢再輕舉妄動。”
猜對了,若非今次之事,步驚雲真不知道雄霸的“三絕”居然如此厲害!他親眼所見,霍烈三父子還未瞧清是怎麼一回事已悉數被制,要殺雄霸,當真不宜輕舉妄動。
步驚雲聽罷雄霸所言,默然點了點頭,眼神並未出賣半分蛛絲馬跡。
原來在此需要之時,步驚雲也是異常出色的戲子呢!
不過人生如戲,試問世間,誰又不是戲子?
現實之中,大家為着生存,為着達到目的,盡皆施展渾身解數,七情上面,傾情演出,但求獲得一個自己滿意的大結局才落幕去。
可是在此舞榭歌台,步驚雲落的卻是重重血幕,試問誰願欣賞?
這台戲雖才剛剛開始,未嘗獲利,他已賠上霍烈的血,真的血本無歸,但戲,還是要繼續演下去的。
因為此恨未終。
步驚雲依然凝視雄霸,目光雖近,心卻異常遙遠。
他的心,正在默默地。悄悄地不斷盤算,繼續佈下他復仇的天羅地網。
雄霸並沒發覺步驚雲在演戲,更沒發覺他正在布着天羅地網來對付自己,他續道:“驚雲,明天開始,老夫便正式傳你排雲掌,不過今天,我先給你介紹一個人。”
言畢向身後的帷帳深處使了一個眼色。
一條人影自帷帳深處悠悠步出,當這個人逐漸步近薄薄的帷帳時,步驚雲已可隱約辨見此人容貌。眼前人是一年約十六的修長少年,身披一襲淡灰素衣,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就如他那身素衣一樣,淡淡的,毫不顯眼,卻又令人瞧得十分舒服。
再瞧真他的臉,怎麼説呢?他長得不算俊俏,然眉清目秀,鼻樑挺直,嘴巴方正,一臉的忠厚表露無遺。
此人雖年方十六,但臉上那股忠厚與老成持重已遠遠超越他的歲數,他一點也不像個初出道的江湖少年。
或許,他最特殊的地方,就是他太平凡!
平凡雖不會惹來豔羨目光,不會技驚四座,不過,平凡往往是最致命的殺着,因為誰都不會去注意、防範一個平凡的人,於是他便在眾人不知不覺間“得道成仙”。
雄霸側臉瞧着此平凡少年,眼神中的欣賞之情簡直無法遮掩,他對步驚雲道:“驚雲,這個便是你的師兄秦霜。”
然後又轉臉對那平凡少年道:“霜兒,這個就是你的新師弟步驚雲!”
秦霜?原來這名平凡少年就是雄霸的第一入室弟子秦霜?
雄霸笑着續道:“霜兒率眾攻打千峯寨報捷而歸,豈料歸途中聽聞老夫被刺之消息,憂心之下,旋即把門下託付副帥,自己連夜兼程,第一時間趕返天下會,一來為探望老夫是否無恙,二來,當然是要見見他的小師弟步驚雲……”
雄霸邊説邊笑,笑容何其滿足,何其燦爛!顯而易見,他對秦霜的信任並不是裝出來的。而這秦霜,他那一臉忠厚縱然易份,但是他回望雄霸的眼神,當中所流露的那股忠心之情極其自然。他對雄霸是徹底的尊敬、服從,一切皆發生真心的。他並非文丑醜那種面笑心不笑的人物,可以看出,他對雄霸,絕對忠心不二!這個人才可能是步驚雲復仇的最大障礙。
雄霸笑聲之中,秦霜已氣定神閒地步至步驚雲跟前,他拱手一揖,淺淺一笑,道:“驚雲,以後我倆便是同門了,若你此後有何疑難,不妨向我直説,我必然竭力相助,我就住在西面的‘望霜樓’。”
他一派得體之言,説得甚為誠懇有禮,但步驚雲並沒有拱手回禮。
他的右手還提着屠刀,左手還提着被屠者血淋淋的人頭,滿手血腥,滿手罪孽,如何回禮?
秦霜固然瞧見他手中的刀和頭,似亦甚為體諒,只是步驚雲一聲不作,也沒點頭回應,卻令他大感意外。
而且,他雙目的冷意,冷得根本不像在看着一個活人,在這個孩子的眼中,似乎所有人都是死人一樣,殺與不殺,全無分別!
此時雄霸亦察覺場面的尷尬,遂道:“驚雲,為師尚有一事與霜兒磋商,你且先把這個頭顱處置掉吧!”
其實步驚雲如何處置霍烈的頭顱,雄霸根本無心理會,因為他殺一儆百的目的已然達到。
步驚雲只緩緩的轉身,緩緩的步出天下第一樓,霍烈的頭猶在滴血……
好多的血,多得步驚雲難以與雄霸算清!
雄霸看着他冉冉消失的背影,忽然問身畔的秦霜:“如何?”
秦霸淡然道:“他很冷。”
雄霸笑道:“很好,老夫要的正是這樣的人。”
“但……”秦霜欲言又止。
“哦?”
秦霜毫不諱言,面露憂色道:“他,冷得令人心碎!”
是的!秦霜説得一點沒錯,他冷得令人心碎。
可是他做夢也沒想過,這個喚作步驚雲的小師弟,在許久許久以後,終於幹了一件使其痛如刀割的事,真的令他心碎。
徹底心碎!
※※※
雨下得更急,更劇,一直下至夜深人靜。
滂沱大雨,像是企圖把今早一段不堪的血債,要以雨聲掩蓋,私下了結,讓這段血債隨聲湮沒人間……
不!上天太不公平,絕對不容就此私下了結!
步驚雲赫然仍提着霍烈的頭,和那柄屠刀,在此漫天的風雨中,他冷然地佇立。
自今早步出天下第一樓後,他就一直的向前行,終於行至這裏。
這裏是天下會一個人跡罕至的偏僻角落,他就在此由早站至如今夜闌人靜,並沒有人發現他,他也不想被任何人發現。
自霍步天一死,周遭所有人的生生死死,於他,只覺全是莫名其妙的身外事,他一直如死神般冷視蒼生興亡,然而今天,他再不能冷視!
因為今天,他親手殺了一個和霍步天一樣的人霍烈!
連最親的人也可以殺了,還有誰不可殺?
他有一種完全墜落於黑暗的感覺,一種萬劫不復、永無翻身的感覺,不單身體,還包括他的靈魂!
如今方才驚覺,霍烈等人原來比他幸福多了。
慷慨赴死何其乾脆容易?一死便可一了百了!但偷生的人卻要揹負所有死者餘下的痛苦,簡直重得連腰也無法挺直。
但步驚雲的腰依舊挺着筆直,任憑暴雨把他打得全身濕透,他沒有向命運折腰!
他只想破例一哭,為霍步天,為霍烈,為每個慘死的霍家之人,好好哭上一場!
他一頭散發盡濕,髮絲下他的前額,雨點沿着發端滴到他的眼睛裏,再由他的眼睛狠狠滑下他的面龐,似“淚”。
卻非他真正的淚。
他的身休已漸漸給雨水打至凍僵,他可以感到支撐自己的力量正一分一毫地流失,他始終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他快要倦得倒下僵斃……
天際忽爾劃過一道閃電,步驚雲抑壓多年的不忿終於再難按捺,他勃然抬頭!
揹負驚天動地冤情,挾着排山倒海恨意,他猛然把口張開,張至嘴角也迸裂出血,使盡殘餘的所有氣力,向天怒吼一聲:“讓我一哭!”
可惜同時驚雷乍響,頓時把他有生以來、積壓多年的一聲怒吼狠狠蓋過!
在茫茫天地之間,紅塵眾生的痛苦何其渺小?千年如一日,一切恩怨糾纏在眨眼間便會過去,根本微不足道!
步驚雲始終沒法哭!
驚雷過後,他凍僵的身子已因此怒吼而心力交瘁,隨即腿一軟,一倒,一滾,便滾進一旁的陰溝裏。
霍烈的頭也同樣滾進陰溝內,那柄屠刀則掉到地上。
他的面浸在溝內的污水中,他只感到透不過氣,可是渾身倦得半分氣力也使不出來,他知道,他即將在此窒息。
步驚雲心中不禁湧起一陣淒涼苦澀,啊,原來結局竟會是這樣的!
結局其實並非這樣。
這個人跡罕至的偏僻角落,此際居然有人經過。
就在決定性的一刻,一雙手突然把步驚雲的臉抽離水面。
“她”來了。
“她”終於在步驚雲寂寞的命途中出現。
一切都只是因為是命運對步驚雲的殘酷捉弄。
※※※
“啊,看!這是什麼?”
“好象是個人。”
“不錯!看來還是我們天下會的少年門下呢!他的頭浸在溝水中,讓我們合力把他拉上來吧!”
“算了!這些少年門下根本無足輕重,年中不知有多少這樣的人抵受不了嚴格的訓練而自盡呢!若我倆還不及時回去,必會給主管毒打一頓的!”
“你……好吧!就讓我獨自拉他上來好了。”
“哎!燈給雨撲熄了,我倆還是快點走吧!”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不走,你要走便自己走吧!”
“你……你真傻!我不管你了,我先走一步!”
“……”
※※※
雨停了。
步驚雲悠悠甦醒過來,睜眼一看,入眼盡是黑暗,眼前依然是漫漫無盡的黑夜。
黎明原來並沒到來。
但這場豪雨後,天際的烏雲悉數散去,月光又皎潔地映照着大地。
步驚雲這才發現自己早被移往樹蔭之下,身畔正坐着一條人影。
雖有微弱的月色,步驚雲仍無法瞧清楚此人樣貌,僅隱約看見擺放在其身旁的提燈,提燈本用以照明夜路,此時亦被雨水撲滅。
那人見步驚雲坐起來,雀躍地問:“你醒過來了?”
是一個女孩的聲音,年紀聽來和步驚雲大致相若,語音非常温柔。
原來是這個女孩救了他。
步驚雲僅微微點頭,但那女孩在幽暗中也依稀辨見他點頭的動作,道:“幸虧我今日忙晚了,又要趕着回去向向侍婢主管報到,才會走此偏僻捷徑,否則,你真是不堪設想……”
哦,原來是天下會一個稚婢,看來她還是出盡吃奶之力把他拉上來的,心地倒好!
女孩柔聲道:“雖然看不見你,但瞧你的身形,年紀大約和我不相上下吧?”
“……”
“啊,你……你是啞的?”女孩有點訝異,因為步驚雲始終沒有作聲。
步驚雲輕輕搖頭。
女孩更訝異:“那……你為何不説話?你不喜歡説話?”
此話一出,黑暗中的步驚云為之一愕,怎麼……怎麼問題如此似曾相識?
他記起來了,就在霍步天第一次看見步驚雲的時候,他也曾問他為何不喜歡説話。
隨後,霍步天便試圖改變步驚雲孤僻的個性,盡力把他從寂寞深淵中拉上來。
如今這個女孩,卻把他從陰溝中拉上來,難怪一切似曾相識。
女孩道:“不喜歡説話不打緊,切莫自暴自棄便好了。希望你適才不是自己故意把臉埋在溝水裏吧?”
她很聰明,可惜猜錯!步驚雲怎會自尋短見?他絕對不會比雄霸早死!
不過他既不否認,女孩更是肯定,還一片熱心以身作則,安慰這個不哭死神哩!
“其實世上又有什麼事情不可以解決的呢?像我,我孃親早死,爹為要替雄幫主遠行辦事,便把我留在天下會,一去三年,完全不知所蹤,生死未卜,我惟有留在天下會為奴為婢等他回來……”
畢竟是個十多歲的女孩,這樣容易便把自己的身世和心中話,向一個陌生、不知面目的少年和盤手托出,真是童言無忌。
步驚雲從來也沒如此把心中的話説出,也許,他根本從沒機會説出,也沒有人想知他心裏的話。
黑暗之中,由於大家均看不清楚對方,女孩的膽子也大了一些,她又道:“希望無論以後發生何事,你還能夠堅強的活下去,不要自暴自棄,能夠活着的很……可貴的……”
這女孩似乎也很懂事,只是説到這裏,聲音竟然有點沙啞,可能她適才那句“活着是很可貴的”令她想起自己的爹生死未卜,一時感懷身世吧?
黑暗中步驚雲瞥見她以手抹臉,跟着輕輕一拭,一滴水珠赫然飛濺到步驚雲手上。
他的手很冷,這顆水珠卻是温熱,難道是……
淚?
啊,是一個苦命的女孩呢!也不知曾在天下會受了多少刻薄、委屈?
步驚雲從沒流淚,也從沒接觸過真的眼淚。
眼淚究竟是怎樣的?
如今他終於知道了,是熱的。
而且這還是一滴女孩的淚,這滴熱淚,可會燙穿步驚雲那冰冷的血手?
自加入天下會之初,步驚云為矢志報仇,曾在心中暗暗決定,絕不會對這裏任何一草一木、任何人發生任何感情,可是,人非草木,誰能無情?
他雖一直壓抑自己,不再與任何人溝通,然他做夢也沒想過,在這黑暗的角落裏,居然會有一個不知面貌的可憐女孩,為了勸解他而感懷身世,哭了起來……
這個好心腸的女孩,正如霍步天當年一樣,在黑暗中扶他一把。
曾在黑暗中扶他一把的人,他絕不會忘記,也不想忘記……
在此身體如此虛弱的一刻,他以玄冰成的圍牆可有半絲空隙,讓人間温暖乘虛滲入?
二人就這樣默然相對,過了良久,倏地,遠處傳來一個女孩的叫聲:“喂!主管説,若你還不回去,以後都不用回去了。”
聽這聲音,是適才與她同行的女孩來催促呢!與此同時,一盞提燈在兩丈外乍現,顯見是那女孩一起帶來,她並沒有再走近。
雖然多了一個提燈,畢竟距離太遠,燈光照至這裏已極微弱,步驚雲與那女孩始終還是緣慳一面。
女孩又再關懷的問:“你,好點了嗎?”
她的語音温柔得像是暴雨後的月夜,悽迷而平靜,步驚雲靜靜點了點頭。
女孩姍姍站了起來,道:“那……我真的要走了,主管兇得很!若然再遲,定會把我打死的!”
啊!天下會總以幫主威名至上,其他人命,何其低賤?
她的語氣竟帶些微微歉意,像是此刻丟下了步驚雲,有點不好意思。
“你自己先在此好好休息,待會才回去吧?”
她説着轉身,正要舉步離去,步驚雲驀然一開尊口,簡單地吐出兩個字:“謝謝。”
語調雖仍冰冷,已是他最大努力。
他終於説了。
女孩很是詫異,眉頭稍皺,道:“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隨即又微微一笑,道:“不過,我希望能再遇見你。”
言畢轉身,這次是真的走了。
僅餘下步驚雲仍獨坐於此偏僻角落裏。
春風奇蹟般掠過,一股雨後秋寒陡地向他襲來,黑暗與冰冷,又再次向他迴歸……
步驚雲忽然記起,適才在黑暗之中,他並沒有看見她。
他只是聽見她!
他完全不知她是什麼模樣,也不知她是誰?
她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