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地主,有一塊潔淨大石!
這塊潔淨的大石,緊靠着長江岸邊上。
右邊,遠望廬山,雲封霧鎖,難見真面目。
對面,江中內,一螺擁翠,大孤由近在目前。
夜深,人靜,唯有這滾滾長江東逝水東流不息,不時地,響起一兩聲浪濤拍岸的嘩嘩之聲。
除此,是難再聽到一絲聲息。
此時,在這塊潔淨大石之上,面對長江,迎着江風,卻正對坐着兩個黑黝黝的人影。
居左人影高大,長髯飄拂。
居右人影頎長,英挺脱拔。
是鐵面神駝古寒月與慕容繼承。
顯然地,這老少兩人,正在談話。
江風頗大,站得遠,聽不清這老少二人是在談些什麼,站近一點就聽得清清楚楚了。
聽,是慕容繼承的話聲:“……家母以為恩叔當時已經遇害,十九的來每每悲痛不勝,負咎自責,認為恩叔要不是為了我慕容一家……”
古寒月截住了話頭:“幼主萬莫再作是語,老奴雖粉身碎骨也難報恩主大恩於萬一,回想當年情況,主母似乎不應知道老奴挖目斷腳……”
慕容繼承“哦”了一聲,道:“那是義父他老人家説的!他老人家當時站得太遠,以為恩叔已然遇害,所以僅救去家母,恩叔是被哪位……”
古寒月道:“老奴是被一位隱世高人所救!”
慕容繼承道:“這位隱世高人是……”
古寒月道:“便是老奴也不知他的名號!”
顯然,老和尚曾交待他暫勿透露。
慕容繼承道:“那麼,恩叔這挖目斷腳之傷也是那位高人所療治的了?”
古寒月道:“不錯,腳因血脈已斷,無法續接,只得裝上兩條木製假腳,但老奴這一對眼珠卻仍是自己的,是由那位高人在現場拾得……”
慕容繼承道:“這麼看來,這位高人之高深精湛醫術,稱得上扁鵲再世,華陀重生!”
古寒月道:“幼主低估了他!”
慕容繼承道:“怎麼?”
古寒月道:“這位高人胸羅萬有,學究天人,功參造化,老奴以為扁鵲、華陀也不及他十一!”
慕容繼承道:“這位高人可諳武學?”
古寒月道:“修為之深,舉世無雙,為當今宇內第一人!”
慕容繼承有點不服,道:“恩叔,當今宇內第一人,該是先父!”
古寒月道:“恕老奴豐直言,恩主之胸羅,或可與之互為伯仲,但恩主的武學,卻難與之相頡頏!”
慕容繼承挑眉道:“侄兒義父他老人家與他相比呢?”
古寒月道:“老奴不知幼主義父是哪位高人,未敢加以比較!”
慕容繼承道:“現在可以稟告恩叔了,侄兒義父自號‘一缺老人’,號雖‘一缺’,但侄兒卻深知他老人家無所不能,無所不精,一身修為,舉世難有敵手,智慧、胸羅堪與先父並稱!”
古寒月道:“那應該是毫無所缺了,他老人家名諱……”
慕容繼承道:“他老人家姓‘樂’,單名一個‘全’字!”
古寒月脱口詫異説道:“這麼説來,不是九妙秀士百里相……”
慕容繼承頓然一怔,道:“恩叔這話……”
古寒月自知失言,忙截口説道:“沒什麼,老奴以為幼主藝出九妙秀士百里相!”
慕容繼承惑然説道:“恩叔為什麼以為侄兒藝出九妙秀士百里相?”
古寒月道:“這個,這個,老奴只是由幼主所學路數推測,適才折劍莊上,幼主所使掌力是何名稱?”
慕容繼承道:“義父他老人家所處創,名喚‘恨天掌’!”
古寒月道:“那麼老奴看錯了,不是九妙秀士百里相那獨步宇內的‘天絕掌’。‘恨天掌’,這名兒取得怪!”
慕容繼承道:“何止這掌名怪,舉凡他老人家命名的東西,樣樣名兒都怪,譬如,所居名‘憤世小築’,書房名‘怨天軒’……”
古寒月道皺了皺眉説道:“這位老人家,似是對天上人間兩皆不滿!”
慕容繼承皺眉説道:“恩叔説得一點不錯,他老人家極湍地怨天憤世!”
古寒月皺眉説道:“幼主可知為什麼?”
慕容繼承搖頭説道:“不知道,他老人家雖然最為鍾愛侄兒,但對於這件事,卻絕不許侄兒提起,不許侄兒問!”
古寒月道:“皺想必在什麼隱衰!”
慕容繼承道:“侄兒也這麼想。”
古寒月略一沉吟,道:“樂老人家現在隱居何處”
慕容繼承道:“侄兒也不知道那地方叫什麼,只知道那地方在長白深處。”
古寒月道:“長白終年積雪,那地方。想必冷得很!”
慕容繼承道:“可不是,侄兒起初真有點受不了,日子一久,慢慢的也就習慣了,十九年下來,也根本也不覺得冷了”
古寒月略一沉吟,突然改口問道:“那位樂老人家既稱‘一缺老人’,想必年事相當的高了!”
慕容繼承道:“不錯,他老人家今年高齡八十,鬚髮已霜!”
這就更不對了,看來,那老和尚這次是走了眼,料錯了。
古寒月沉默了一會兒,道:“幼主十九年來,一直未離開過長白?”
慕容繼承道:“沒有,學未成,年未長,他老人家不準遠離!”
古寒月道:“主母呢?”
慕容繼承道:“也沒有,怎麼?”
“老奴問問!”古寒月道:“這麼説來,主母跟幼主這十九年來是一絲兒不知仇家動靜了?”
慕容繼承搖頭説道;“不,知道,但知道得不多!”
古寒月一怔,惑然説道:“幼主如何知道的?”
墓容繼承道:“義父他老人家説的。”
古寒月道:“樂老人家常下長白?”
慕容繼承道:“他老人家常來中原!”
至此,古寒月是越發地詫異,越發地困惑,越發地不解了。鐵面神駝見聞淵博,憑他,卻就想不起武林中何時有過這麼一位“一缺老人”樂全?
而慕容繼承口氣,這位“一缺老人”樂全還是位胸羅淵博,智慧高深,武學曠絕,昔年也曾是縱橫四海,睥睨八荒的成名人物。
可是,他十多年來幾已踏遍宇內,窮搜武林,不僅沒遇到過,甚至聽都沒聽説過有這麼一位人物現跡過中原。
詫異歸詫異、困惑歸困惑,他如今卻不便追問,更不便説破,只得暫時藏在心底讓它詫異、困惑下去。
想了一想,道:“樂老人家都説了些什麼?”
慕容繼承可沒留心古寒月那長眉頻皺的異樣神色,道:“他老人家説,昔年仇家都已隱姓埋名,銷聲匿跡,分散各處,很不容易找到他們!”
古寒月點頭説道;“樂老人家説得不錯,事實上,的確如此!”
慕容繼承目中寒芒突閃,冷然説道:“就是他們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要一個一個地把他們找出來,恩叔追查了十多年,難道也未……”
古寒月道:“老奴最近才找到了兩個!”
慕容繼承目中寒芒再閃,道:“哪兩個?”
古寒月道:“血盟十友第九、第十,司徒文與冷如冰!”
慕容繼承道:“這兩個匹夫現在何處?”
古寒月道:“原隱君山軒轅廟,冷如冰被老奴點了殘穴,廢去一身功力,司徒文狡猾奸詐,被他逃脱了!”
慕容繼承道:“僅點殘穴,恩叔何太心慈手軟?”
這還叫心慈手軟?
古寒月心頭一震,道:“幼主錯怪老奴了,老奴平生嫉惡如仇,下手向不留情,所以這麼做,只是為了留待幼主!”
慕容繼承忙斂態改顏,道:“侄兒無狀,恩叔見諒!”
古寒月長眉一軒,真誠之情形之於色,道:“幼主何出此言!幼主就是對老奴施以打罵,老奴也不敢有半點怨怪之心,主僕有別,幼主以後萬莫再這麼説話!”
慕容繼承道;“侄兒何來天膽,恩叔這話豈不折煞侄兒?恩叔與先父兄弟論交,情逾手足,多少年,先父家母對恩叔始終欽敬有加,尊為兄長,這次侄兒離開長白時,家母猶一再曉諭叔對慕容一家大恩大義,不許有一日或忘!故此敢請願叔從此莫再主僕互稱,否則侄兒罪……”
古寒月一臉激動,正色截口説道:“幼主出身武林世家,當知武林中最重誓言,主僕之份,豈可輕改?老奴為報恩主大恩,今生永為奴僕,聽憑驅策,任何人無從改變,幼主若是有異議,下一輩子再説!”
神威畢現,隱隱懾人,慕容繼承一時還真不敢多説。
仰望滿天星斗,長夜已後四更。
半響,古寒月打破沉默,道:“幼主離開九江後,將往何處尋覓仇蹤?”
慕容繼承又挑起一雙劍眉,道:“侄兒要去趟‘埋劍堡’!”
古寒月神情一震,道:“幼主要找‘獨臂劍客’郝百通?”
慕容繼承道:“正是!”
古寒月嘆了口氣,道:“老奴斗膽,敢奉勸一句,能放手時便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武林八劍罪不及死,殺一傷一也應讀夠了!”
慕容繼承神色微變,道:“事關先父威信……”
古寒月道;“恩主若在,他也不會讓幼主這麼做!”
慕容繼承道;“侄兒師命在身……”
古寒月道:“可否容老奴見過樂老人家後再説?”
慕容繼承道;“侄兒説過,不敢有絲毫耽誤!”
古寒月道:“那麼……”
慕容繼承截口道:“恩叔是要侄兒違抗師命?”
古寒月鬚髮俱顫,垂首改口:“老奴不敢!”
慕容繼承道:“恩叔一生忠義,頂天立地,人間奇豪,侄兒相信恩叔必不會要侄兒違抗師命。”
古寒月身形劇抖,默默不語。
良久,方又抬起頭,老臉抽搐道:“好吧,幼主既然決意要這麼做,老奴不敢阻攔,不過,老奴在此想請求一點,還望幼主俯允!”
慕容繼承道:“只要不是阻攔小侄,恩叔請説!”
古寒月道:“老奴另有他事待辦,暫時不能隨行。”
慕容繼承道,“這不要緊,侄兒可以一個人去!”
古寒月目光深注,搖了搖頭,道:“幼主可以先去,不過,老奴敢請幼主等老奴趕到以後,再行動手!”
慕容繼承略作沉吟,毅然點頭:“侄兒遵命!”
古寒月道:“多謝幼主!”
慕容繼承想了想,道:“恩叔大概什麼時候可以趕去?”
古寒月道:“由今天算起,老奴半個月內一定趕到!”
慕容繼承道:“恩叔不會有什麼耽擱吧?”
古寒月毅然説道:“幼主放心,半個月裏,老奴不到,幼主就不必再等好了!”
慕容繼承點頭説道:“侄兒遵命!”
古寒月沒再多説,站起身來,道:“江湖詭譎,人心險惡,老奴不能追隨左右時,還請幼主自已珍重,多多小心,老奴就此別過。”
慕容繼承跟着站起,道:“恩叔非走不可麼?”
古寒月道:“受人之託,豈能不忠人之事?”
慕容繼承道:“是什麼事……”
古寒月道:“事不算太大,老奴目前不便説明,日後幼主自會明白!”
慕容繼承低下了頭,旋又抬起頭,道:“十九年來,只以為天人相隔,永無再見恩叔之日,心中無時不為此鬱郁,總算恩叔吉人天相,相逢如同隔世,但剛見面又要分離,侄兒……”
真誠之情,溢於言表,這才是赤子心聲。
古寒月暗暗好不感動,心中也多一份安慰!
老臉上,飛閃一絲抽搐,強笑説道:“幼主放心,老奴此事一了,定必兼程趕到左右就是!”
慕容繼承點了點頭,低頭不語。
古寒月巨目深注,心中一陣黯然,躬身一拜,騰射而去。
慕容繼承恭謹長揖,一直望着那魁偉身形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方始站直身形,回顧滾滾長江,一聲輕嘆,突然騰身,人化長虹,電射不見。
這老少二人方逝,距離江邊這塊巨石約摸二十餘丈外的樹叢裏,幽靈般飄出一個文士裝束的中年人。
中年人白面無鬚,一身黑衣,身材頎長,飄逸瀟灑,俊美已極,只可惜那冠玉般的俊面上,肉色顯得慘白,神情顯得陰沉,透着神秘、詭異!
而且,那雙目光也太以犀利,犀利得令人見了不舒服,被他看一眼,會打心底裏冒寒氣,毛骨悼然,渾身打哆嗦!
黑衣文士神色冷峻木然,望着慕容繼承逝去處,唇邊倏地浮現一絲極其輕微的得意笑意。
須臾,又轉望古寒月逝去處,唇邊那絲輕微笑意轉濃,且更透現出冷酷、狠毒意味。
但剎那間,這令人望而生懍的笑意盡斂,一聲冰冷輕哼,身形隨風飄起,鬼魅般一閃而沒。
口口口口口口
折劍莊內,仍是一片黝黑,一片寂靜,寂靜得如同死域一般。
驀地裏,一條巨大黑影掠空疾射而至,直落畫廊東端,畫廊東端左側,就是巨靈劍客武維揚那間雅緻潔淨書房。
這時,兩扇房門緊閉,書房內暗無燈光,不聞一絲聲息,當然沒有聲息,因為巨靈劍客死了已多時了。
巨大人影甫一落地,便輕聲發話:“武老大,古寒月來了,點燈吧!”
竟是鐵面神駝去而復返。
古寒月他又來幹什麼?
他明知武維揚已死在慕容繼承掌下多時,怎麼還要武維揚點燈?死人如能點燈,那可不成了奇聞了?
八成兒,這位鐵面神駝有點神智不清!
可不是?聽!
書房裏哪有一絲動靜?
當然仍是黑漆漆的,沒人點燈,除非武維揚陰魂不散。
顯然地,古寒月一怔,他又輕聲發話。
“武老大,是我,古寒月!”
是誰也不行,書房內仍沒動靜,還是一團黑。
本來嘛!他又不是茅山老道,他怎能讓死人起來點燈?
這位鐵面神駝可也真是……
兩道懍人冷電熠熠閃射,古寒月飄身上前,暗凝真力,舉手微按書房門。
看情形,他是要震斷門後那根門閂。
但,兩扇書房門砰然向內打開,夜深人靜,聲響傳出老遠。
門哪兒拴了?不過是虛掩上的。
古寒月毫不猶豫,閃身而入。
就是伸手難見五指,書房內的一桌一椅都休想瞞過他那雙能黑夜視物、明察秋毫的神目。
只一眼,他立刻心神猛震,訝然欲絕,愣在當場。
他看見桌旁地上躺着個人。
這個人,正是巨靈劍客武維揚!
武維揚本就死在慕容維承掌下多時,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這,只有古寒月心裏明白!
不,還有一個人知道,那就是此刻正躺在地上的武維揚!
突然,古寒月身影疾閃,直掠桌前,點上了燈。
立時,書房內一片光明,這下看得更清楚了。
鬚髮蒼蒼的巨靈劍客武維揚,仰面向天,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口半張,雙目暴睜。
古寒月身形一陣顫抖,彎下腰去,伸手-探鼻息,鼻息已絕,再摸摸那張老臉,觸手冰涼。
分明,已死了多時了!
古寒月懷着駭凜心情,收回了顫抖的手,鬚髮俱張,緊閉着嘴,臉色剎那數變,呆呆愣立。
這是怎麼回事?
不錯,慕容繼承是親手殺死了武維揚,而且親眼看着武維揚倒下去的,但,那是假的,是一出只瞞着慕容繼承一人的假戲。
慕容繼承是發了掌,而且掌力七成。可是,那一掌沒發,全被古寒月在外面暗中以獨步宇內,所向無敵的兩儀神罡,消解於無形。
武維揚身形顫抖,應掌而倒,那是他做作逼真。
然而,如今這位做作逼真的巨靈劍客,竟真的死了!
這是怎麼回事?
莫非,兩儀神罡失了靈,失了效?
這絕不會,古寒月他有自信。
莫非,他用的功力不夠?
也不會,事關重大,古寒月不敢大意,兩儀神罡他用上了八成,八成兩儀神罡,足夠消解那七成掌力。
莫非,他功力不及慕容繼承?
更不會,老和尚説過,他如今一身功力已與那宇內第二人的九妙秀士百里相不相上下,剋制慕容繼承已綽綽有餘,這不是兒戲,老和尚斷斷不會騙他,那麼,是另外有人趁機加害?
古寒月神色凝重,巨目暴射寒芒,彎腰揮手,劃開了武維揚的衣釦,前胸,一隻烏黑掌痕赫然入目。
剎那間,這一想法,又被推翻。
一點不錯,這種掌力正是慕容繼承那特有的“恨天掌力”。
這,説明武維揚是死在這種掌力之下。
致命的既是這種掌力,那就等於説人是死在慕容繼承之手。
推翻了他最後一個想法,前面三個想法自然成立,只是尚無法肯定是其中哪一個而已。
也就是説,武維揚間接的死在他鐵面神駝之手。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由我而死,這份歉疚,夠人受的。
古寒月身形劇顫,嘴角滲血,伸出兩指、顫抖的手,準備為這位故人合上眼皮。
但就在這時,驀地裏,他霍然旋身,面對門外黝黑庭院,沉聲發話:“哪位朋友夜臨折劍莊?何不進來談談?”
門外,黝黑庭院中,響起了一個蒼勁的話聲;“我,化子,還有瞎子、聾子!”
三個!宇內頂尖高手,風塵怪客,難纏人物:“一窮雙殘”!
古寒月威態一斂,尚未接話。
門外,黝黑庭院中,又響起了一個尖鋭説話聲,冰冷説道:“古駝子,折劍莊是你的麼?”
古寒月沒在意,悽然説道:“折劍莊雖非古寒月所有,但,莊主與古寒月多年故交,跟古寒月所有沒什麼兩樣,古寒月代亡友迎客……”
蒼勁話聲震聲接口道:“古駝子,武老大真的死了?”
話中有因,聽得古寒月一怔:“柳化子,你……怎麼説?”
蒼勁話聲説道:“先別問我化子,答我問話,武老大真的已遭毒手?”
古寒月道:“是真是假,你三個可以進來看!”
蒼勁話聲道:“我三個就是為此來的。”沉聲輕喝:“瞎子、聾子,走,進去瞧瞧!”
話聲落處,書房內燈火一陣搖晃,一暗復明。
就在這一暗復明的一瞬間,書房內,已多了三個人,一字並肩而立,擋在書房門口。
中間的一個,鶉衣百結,鬢髮如霜,面色紅潤,長眉鳳眼,是個身材矮胖的老叫化。
兩旁的兩個,長相一模一樣,高瘦,黑衣,面色慘白,除了左邊的一個比右邊的一個白眼多了些以外,根本分不出誰是誰!敢情,乃是一對孿生兄弟!
三個人兩種神色,老叫化面含悲怒,左右兩個一臉木然,六道目光一起落在地上武維揚身上。
古寒月目光輕注,道:“柳化子,古寒月可曾騙你!”
“沒有騙我!”老化子猛然抬頭,鳳目中暴射逼人寒芒:“古駝子,你好狠的心腸,武老人跟你何仇何怨?十多年不見,沒想到你竟變得這般……”
“這般什麼?”佔寒月截口説道:“柳化子,你話可要説清楚些,誰好狠的心腸?”
老叫化厲聲説道;“化子説的是你,怎麼樣?”
古寒月長眉倏挑,但旋又淡淡説道:“不怎麼樣!”
老叫化道:“諒你也不敢拿化子怎麼樣!”
古寒月沒在意,望了他一眼,道:“柳化子,你説,我心腸狠在何處?”
老叫化道:“這還用説麼?”
古寒月道:“柳化子,你準知武老大是我殺的?”
老叫化道:“要是你下的手,化子三個早就跟你拼了,哪還會站在這兒跟你羅嗦?化子知道不是你!”
古寒月一怔道:“那你化子怎説……”
老叫化怒聲説道:“慕容繼承殺人,你見死不救,跟你殺的又有什麼兩樣?”
古寒月心頭一震,瞪目凝注,道:“柳化子,你怎知……”
老叫化截口説道:“化子知道就是知道,怎麼知道的,你管不着!”
古寒月道;“誰管得着?”
老叫化道:“誰也管不着!”
古寒月長眉一挑,道:“柳化子,你不説?”
老叫化道;“不説!”
古寒月道:“柳化子,你該知道我的脾氣!”
老叫化道:“古駝子,你也該知道化子的脾氣!”
雙方針鋒相對,都不含糊!
古寒月道:“柳悟非,你可別惹我!”
老叫化“窮神”柳悟非道;“古寒月,老實告訴你,化子是正在火兒頭上,憋了半天了,誰惹化子,誰倒大黴!”
古寒月道:“柳化子,相識不是一天半天了,誰還怕你?”
柳悟非道:“化子可也不見得就怕了誰,不妨告訴你,我三個今天找的就是你!”
古寒月道:“找我怎地?”
柳悟非道:“打架!”
古寒月道:“只怕這架打不起來!”
柳悟非道:“化子卻以為準打得起來!”
古寒月道:“一定要打?”
柳悟非道:“一定要打!”
古寒月道;“就憑你們三個?”
柳悟非道:“很夠了!”
古寒月道;“單打獨鬥,還是一起上!”
柳悟非道:“‘一窮雙殘’向來不仗人多,但對付你這個血性朋友,卻偏要聯手合擊,全力痛懲,出口怨氣!”
古寒月道:“有把握?”
柳悟非道:“化子三個向來不做沒把握的事!”
古寒月默然片刻,道:“總該説個理由!”
柳悟非道:“師出有名,為好朋友報仇,先打了你,再找那慕容繼承!”
古寒月臉色一變,道:“找古寒月幼主?找他幹什麼?”
柳悟非道:“你多此一問!”
古寒月道:“你知道武老大是古寒月幼主殺的?”
柳悟非道:“那麼是誰?”
古寒月道;“我!”
“一窮雙殘”勃然色變,居左黑衣人尖聲冷然説道:“武老大交的好朋友!”
居右黑衣人也道:“為報自己的恩,出賣朋友,這種人,令人齒冷!”
看來,沒一個是真瞎,也沒一個是真聾,既看得見也聽得見,還稱的什麼瞎子、聾子?
柳悟非一張紅臉突變煞白:“古駝子,你承認?”
古寒月淡然説道:“涉嫌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古寒月幼主,一個是古寒月本人,既不是古寒月幼主,當然就是古寒月本人!”
柳悟非鬚髮俱張:“古駝子,你真的承認?”
古寒月道:“我話説得很清楚,還用多説!”
聾瞎雙殘冷哼一聲,作勢欲撲。
柳悟非突然一聲冷笑,雙臂一橫道:“瞎子、聾子,別上他的當……”
目光凝注古寒月,盡射蔑視不齒色,接道:“古駝子,對朋友,你不忠不義,全沒血性,對‘十絕’,你的確是個赤膽忠心,拼死賣命的好奴才……”
古寒月竟然沒在意,淡然截口道:“柳化子,你莫非認為殺武老大的不是我?”
柳悟非道:“你這一套少在化子面前耍!”
古寒月道:“你有什麼證據認為不是我殺的?”
柳悟非冷哼一聲,翻腕丟過一物,道:“你睜大眼睛,自己看去!”
那是個小紙團,打開紙團,只一注目,古寒月立即心神震動,臉色驟變,詫異欲絕!
紙條上,龍飛風舞十六個小字,寫得是:“慕容行兇,神駝賣友,折劍莊上,巨靈授首。”
沒署名,不知出自何人手筆?
剎那間,古寒月恢復平靜,又是一副淡然神色:“化子,憑這個,你就能認定人不是古寒月殺的?哼,你這套手法……”
柳悟非厲聲説道:“古駝子,你説這是化子弄的鬼?”
古寒月道:“總不會是別人給你的吧?”
柳悟非道:“可正是別人給的!”
“誰?”古寒月冷然淡笑:“窮神?”
柳悟非大叫説道:“放你的屁,化子什麼時候騙過你?”
古寒月仍沒在意,道:“那麼是誰?”
柳悟非老臉一紅,道:“化子要知道是誰,不早告訴你了?”
古寒月道:“這話怎麼説?”
柳悟非道:“怎麼説,就怎麼説,我跟瞎子、聾子在廬山頂上喝酒下棋,不知是哪個兔崽子丟過來的!”
古寒月道:“憑你們‘一窮雙殘’這塊招牌,竟未……”
柳悟非道:“招牌砸了,栽跟頭就是栽跟頭,化子不在乎,怎麼樣?”
古寒月淡笑不語。
居左那位假瞎子卻突然冷冷説道:“化子,你上當了!”
柳悟非一怔説道:“化子上了什麼當?”
假瞎子説道;“不但全告訴了他,而且連紙條也給了他,他這時要是拿起來一賴,哼!”
柳悟非恍然大悟,至此,他才明白古寒月為什麼一直跟他東拉西扯,原來是別具甩心,故意繞着圈子套他。
他哭笑不得,好不難受,一瞪眼,方待發作。
古寒月臉色一轉鄭重,悲聲説道;“化子,夠了,別鬧了,我沒那麼好的心情,老實告訴你,連我都不知道武老大是誰殺的!”
柳悟非冷哼一聲道:“鬼才相信,眼前這情形該怎麼説?”
“我自然會説給你聽!”古寒月道:“不過,在我説給你聽之前,你先得答我一個問題,這紙條上只寫着慕容二宇,你怎知就是幕容繼承?”
柳悟非道:“索性全告訴你好了,化子跟瞎子、聾子,碰上了蒼老三的徒弟。”
古寒月一怔道:“誰?”
柳悟非道:“伍亮!”
古寒月道:“在哪兒?”
柳悟非道:“他往河南,途經武昌!”
古寒月道:“八成兒他是要去埋劍堡!”
柳悟非道:“那當然,你主僕要上門殺人,人家不能不通知一聲……”
古寒月心中一陣絞痛,道:“你既然碰見伍亮,就該知道……”
柳悟非道:“伍亮都告訴我了,蒼老三是十絕那不肖後人打傷的,是你救的,但化子們三個並不感激你,為朋友兩肋插刀,你應該。”
古寒月道:“這我明白,古寒月不用你三個感謝!”
柳悟非老臉一寒,接道:“但你卻不該袖手旁觀,見死不救,看着你那幼主瘋狂濫殺,再下手武老大,化子不明白這種事你怎做得出來?”
一肚子冤屈無處訴,他也不願訴,為慕容一門,他頭斷血流,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古寒月望了柳悟非一眼,道:“化子,你錯了!”
柳悟非道:“化子是錯了,打當初我就不該交你這個朋友!”
古寒月道:“我這個朋友怎麼樣?”
柳悟非道;“好朋友,有血性,能生死與共的朋友!”
古寒月淡然一笑,道:“化子,你還不知道古寒月的為人?”
柳悟非道:“以前我不知道,現在我太知道了!”
古寒月挑了挑長眉,道:“化子,你聽我説……”
柳悟非冷笑説道;“你最好少説兩句,你磨破了嘴,説得天花亂墜也沒用!”
古寒月道;“化子你當真信不過我?”
柳悟非冷然説道:“我很想相信你,只是那紙條做何解釋?”
古寒月道:“化子,你我可是幾十年的朋友……”
“你不配!”假瞎子突然插口説道:“我三個只恨當初瞎了眼!”
古寒月臉色一變道:“瞎子……”
假瞎子冷然截口道:“我不瞎,但我寧願當初是個瞎子!”
古寒月巨目寒芒方閃,倏又一嘆説道:“隨你怎麼想吧!”
柳悟非鳳目暴睜,威態懾人,厲聲説道:“武老大已經躺下了,我三個還能怎麼想,要我三個相信你不難,你還我們一個活生生的巨靈劍客來!”
古寒月道:“我辦不到!”
柳悟非渾身劇抖,道:“那你就少説!”
古寒月唇邊驟起一絲抽搐,道:“我不在乎你信不信我……”
假聾子突然説道:“那最好不過!”
古寒月沒理他,接下去道:“不過,我要告訴你化子,武老大不是死在古寒月幼主及古寒月之手!”
柳悟非厲聲説道:“難不成他是死在我三個之手?”
古寒月鄙笑不語。
假聾子説道:“駝子,你説,武老大是死在何人之手?”
古寒月淡然説道:“説出來你三個也不信,還是不説的好!”
假聾子道:“何妨説説!”
古寒月道:“我不想枉費口舌!”
柳悟非仰天怒笑,戟指説道:“古駝子,大丈夫敢作敢當,你怎麼變得連這點膽氣都沒有!”
古寒月挑憂慮説道:“只要古寒月敢作,天大的事古寒月同有不敢當的,可是,事要不是古寒月主僕做的,古寒月犯不着硬往自己頭上頂,替別人背黑鍋!”
柳悟非怒態未斂,道:“那你怎不説是誰?”
古寒月道:“你該知道,古寒月平生是有多少説多少,從沒欺過人。”
柳悟非道:“那你還等什麼?”
古寒月一揚手中紙條,道:“我認為武老大是死在此人之手!”
柳悟非縱聲狂笑,道:“駝子,你總該挨着點邊兒!”
古寒月沒在意,道:“化子,我説你不信……”
柳悟非冷笑説道:“何止化子不信,你問問瞎子跟聾子信不信?”
古寒月沒問,他知道根本問是多餘,道:“化子,你為什麼不聽我説完?”
柳悟非道:“不有下文?”
古寒月道:“豈只還有,多的是,重要關鍵都在後頭!”
柳悟非大笑説道:“好故事,越往後越精彩,只可惜……”
假瞎子忽地插口説道:“化子,讓他説!”
柳悟非道:“瞎子,你聽他編?”
古寒月臉色一寒,沉聲説道:“化子,聽不聽在你,不過,你話右要説清楚些,最好別把我惹翻了,否則,我可不在乎……”
柳悟非勃然大怒,鬚髮俱張,方要發作。
假瞎子又一咳説道:“駝子,你説你的!”
古寒月目光一掃三人,正色説道:“你們三個,聽着,十九年前,古寒月恩主黃山約鬥武林八劍,逼令他們退出武林,這件事你三個可信?”
柳悟非與假瞎子、假聾子異口同聲,説道:“不信!”
古寒月道:“為什麼?”
柳悟非道:“十絕宇內奇才,一代仁俠,不是那種爭名好勝之人,武老大八兄弟仗劍除奸,行俠仗義,也做得不錯!”
古寒月道:“你三個明白這個就好,但,黃山約鬥八劍卻確有其事!”
柳悟非臉色一變,道:“好個十絕!”
古寒月望了他一眼,道:“化子,你剛才怎麼説的?”
柳悟非道:“那你説確有其事!”
古寒月道:“是確有其事,但我可沒説那約鬥八劍之人,確是古寒月恩主!”
柳悟非道:“那麼是誰?”
古寒月道:“我要知道,不早就好了!”
柳悟非目光惑然投注,道:“駝子,這件事,我三個怎麼不知道?”
古寒月道:“除了那人跟武老大八兄弟,天下武林,沒一個知道!”
柳悟非道:“怎麼説?”
古寒月道:“武老大八人是不願説,也不敢説!”
柳悟非道:“那你又怎麼知道的?”
古寒月道:“古寒月隱身暗處,竊聽了幼主跟武老大的談話!”
柳悟非點頭未語。
古寒月望了他一眼,又道:“化子,你知道古寒月幼主為何要殺武老大八兄弟?為何單單放過蒼老三而找其他七人?”
柳悟非道:“説你的吧!”
古寒月道:“只因為蒼老三履行諾言,自黃山返來後,立即封劍退隱,而武老大等七人,卻遲了三年!”
“一窮雙殘”霍然色變,假瞎子道:“這麼説來,那人畢竟還是十絕?”
“你錯了!”古寒月目光移注,道:“古寒月幼主不是奉的父命,乃是奉的師命!”
柳悟非詫聲説道:“你那幼主之師,又如何知道?”
古寒月道:“這就是令人懷疑及不解之處,附帶我還要告訴你三個疑點,十九年前,當黃山約鬥之時,古寒月正追隨恩主,遠赴唐努烏梁海追誅雪衣八魔,而且,古寒月恩主身中八魔歹毒暗器,歸途中,未過杭愛山便不幸故世,恩主他又如何能分身於千里外的黃山約鬥八劍?……”
柳悟非沉吟説道:“你那幼主之師是誰?”
“不知道!”古寒月道:“此人自稱‘一缺老人’樂全,你三個可曾聽説過?”
“一窮雙殘”俱皆搖頭,柳悟非詫異投注,道:“自稱?駝子,你沒見過此人?”
古寒月苦笑説道:“十九年前,古寒月護送恩主靈柩及待產中的主母,回返梵淨山十絕石府,途經賀蘭山,遇血盟十友,逞兇攔路,欲毀棺瀆屍,以報那當年君山之仇,古寒月以一當十,浴血苦戰,慘被挖目斷腿,幸命不該絕,被-高人救走,至今乃是十九年來第一次見到幼主,怎會見過此人?”
柳悟非道:“這麼説來,十絕夫人當時便是為這一缺老人所救了?”
古寒月道:“那還用問?當必如是!”
柳悟非略一沉吟,尚未説話。
假瞎子突然説道:“駝子,你説十九年前,曾被皇甫嵩兄弟挖目斷腿?”
古寒月道:“不錯!”
假聾子白眼珠一翻,道:“那麼,如今你……”
古寒月截口説道:“你沒聽我説,被一高人救走麼?”
假瞎子道;“我不聾,但高人也該有個姓名!”
古寒月道:“你還記得,當年‘金頂’那位老和尚不?”
一窮雙殘知情猛震,大驚失色,假瞎子駭然震聲:“駝子,你是説‘聖心’神憎?”
古寒月點頭説道:“瞎子難得好記性!”
柳悟非接口説道:“駝子,聖心大和尚沒死?”
古寒月道:“誰説他死了?至今猶健朗如昔!”
柳悟非動容點頭,道:“錯非是他,別人也救不了你!”
抬眼凝注,問道:“駝子,你説,這件事是那一缺老人授命你那幼主……”
佔寒月點頭説道;“不錯,他説為維護十絕威信!”
“維護威信?”柳悟非冷哼説道;“你知道這會有什麼後果?”
古寒月道:“我駝子比你明白!”
柳悟非怒聲説道:“那你為什麼不加阻攔,反袖手旁觀?”
古寒月挑眉説道:“誰説我不加阻攔,袖手旁觀?”柳悟非一指地上武維揚屍體,道:“這怎麼説?你阻攔不住?”
古寒月愧然點頭,道:“幼主年幼無知,他奉的是師命,為的是亡父威信,古寒月為人奴僕,怎好強攔,但我絕未袖手旁觀!”
柳悟非冷冷説道:“駝子,我不懂!”
假瞎子道:“我兄弟也莫測玄奧!”
古寒月暗暗一嘆,道:“我不能硬攔,難道我不能換個別的辦法?”
柳悟非道:“那麼辦法?”
古寒月道;“我超前先到一步,跟武老大商量好一個扮演假戲的辦法,然後隱身暗處,等幼主到了以後又現身勸阻,勸阻無效,為不忍眼見故人……唉,只好藉故退避室外,暗中以我兩儀神罡消解幼主掌力,武老大則佯裝中掌倒斃……”
柳悟非鳳目暴睜,冷然説道:“結果假戲真做了?”
古寒月滿面痛苦歉疚色,搖頭道:“不!我有自信,武老大可以安然無恙!”
柳悟非道:“如今武老大躺在你的眼前!”
古寒月黑臉抽搐,道:“所以我説武老大不是死在古寒月主僕之手!”
假瞎子冷哼一聲,道:“駝子,你那幼主的功力如何?”
古寒月道:“天下無匹,合你三人之力也難接十招!”
假瞎子冷笑道:“到底是吃了誰的幫誰!”
古寒月長眉陡挑,巨目電閃威稜:“瞎子,古寒月可曾騙過誰?”
假瞎子一震説道:“那麼,是真的?”
古寒月道:“你可以去問問蒼老三!”
假瞎子默然不語,但旋又冷笑道:“駝子,那你是拿武老大一條老命開玩笑了,你一身功力不過勉強能跟我三人中兩個聯手扯平,如何竟圖消解……”古寒月冷冷説道:“古寒月已不是十九年前的古寒月!”
“如今的古寒月又如何?”
古寒月冷然説道:“只怕合你們三人之力,難敵我手下三招!”
“放屁!”柳悟非狂笑道;“駝子,少在我三個面前閉着眼胡吹,你有多少斤兩,別人或許不知道,我三個可是摸得清清楚楚!”
古寒月淡然説道:“不信你三個可以試試!”
柳悟非大笑説道:“我化子平生就喜歡讓人當場下不了台,駝子,站穩了!”
向雙殘一揮手:“瞎子、聾子,咱三個一掌教他倒下!”
話落,三隻右掌齊抬,虛空按了過來。
是按,不是擊!
雖説按,可比凌厲一擊厲害得多!古寒月泰然安詳,容得掌力逼體,方始舉掌相迎,依着葫蘆畫冀,照樣輕輕地按了過去。
雙方掌力一接,高下立分,強弱立判,真假當即分明。
古寒月身形未動,衣袂不揚。
化子、瞎子、聾子,威震宇內的一窮雙殘,卻一連退出了好幾步,才好不容易站穩身子。
站穩是站穩了,三張老臉可都變了色,瞪目張口,六道目光盡射詫異驚駭色,作聲不得。
古寒月淡淡一笑道:“三位,如何?彼此都該明白,你三個各出六成功力,古寒月可也是隻用了六成,一成沒多!”
一窮雙殘沒一個吭聲,良久,柳悟非方瞪大了眼,道:“駝子,你莫非有什麼奇遇,吃了什麼……”
“化子糊塗!”假瞎子冷冷説道:“除了那老和尚成全,還有什麼別的緣故!”
柳悟非恍然大悟,默默不語。
假瞎子看了古寒月一眼,道:“駝子,算你行,我三個等於栽在老和尚手下,栽得並不丟人,那麼,我問你,武老大又是怎麼死的?”
古寒月道:“我只能告訴你,武老大不是死在我主僕之手,有九成九是那以紙條示警之人暗中乘隙下的毒手!”
假瞎子道:“何以見得?”
古寒月不答反問,道:“你知道他叫你三個來此用意何在?”
假瞎子道:“何在?”
古寒月冷笑説道:“借你三人之口,栽贓嫁禍!”
假瞎子道:“此人跟你駝子何怨何仇?”
古寒月道:“我連他是誰都不知道,怎知他跟我何怨何仇?”
這話不錯!
假瞎子一時無語。
話鋒微頓,古寒月又道;“我雖不知道他是誰,雖不明白跟他何怨何仇,我卻知道,他主要並不是給我駝子栽贓、嫁禍!”
假瞎子道:“那是誰?”
古寒月道:“古寒月幼主,慕容繼承!”
假瞎子道:“駝子,這總該有十理由!”
古寒月道:“我猜透幾分,只是不敢斷言!”
假瞎子道;“何妨説説看。”
古寒月道:“我懷疑武林中有沒有一缺老人樂全此人!”
假瞎子冷笑道:“駝子,你是不相信你那幼主了!”
古寒月道;“我是不相信那一缺老人樂全!”
假瞎子道;“怎麼説?”
古寒月道:“據古寒月幼主所説,一缺老人胸羅淵博,智慧超人,堪稱罕見奇才,而且功力高絕,宇內無匹,這麼一位人物,怎麼會名不見經傳,默默無聞?倘若武林中果然有這麼一位人物,你三個跟古寒月又怎會一直不知?”
假瞎子沉吟未語。
假聾子卻突然説道:“駝子,不錯,是理,以你之見?”
古寒月道:“武林中沒有這號人物,一缺老人樂全,是另外一個人改了名,換了姓,掛的假招牌!”
假聾子震聲問道;“誰?”
古寒月道:“九妙秀士百里相。”
一窮雙殘俱皆一震,旋即,假聾子冷笑説道:“沒道理!”
古寒月道:“怎麼沒道理?”
假聾子道:“成名不易,闖出來萬兒,更重於性命,如要我聾子把成了名的字號換招牌,殺了我我也不幹,你會幹麼?”
“話是不錯!”古寒月道:“但若為了扭人利己,為了達成一樁極大陰謀,該又另當別論,何況九妙秀士這塊招牌並非不要了,改名換姓,以另一人物出現,根本無損於‘九妙秀士’聲名!”
假聾子滿面惑然,道:“駝子,我不懂!”
古寒月道:“説得明白點,只因為他收錄了古寒月的幼主,而又不能讓天下武林知道古寒月幼主之師便是他九妙秀士百里相,否則,他那陰謀便無從得逞!”
假聾子道:“‘九妙’是正非邪,我更糊塗,他有什麼陰謀?”
古寒月道:“摧毀古寒月恩主‘十絕’俠名家聲,取而代之!”
假聾子道:“駝子,‘十絕’、‘九妙’交情可不錯,這可是眾所周知的事!”
古寒月冷冷説道:“骨子裏‘九妙’心智深沉,極具城府,為人心胸狹窄,不能容物,多少年來,-直嫉恨古寒月恩主聲名在他之上,使他一直無法登上天下第一人寶座!”
假聾子目光凝注,動容説道:“駝子,這是你説的?”
古寒月道:“我不賴,而且也不單是我這麼説!”
假聾子道:“還有誰?”
古寒月道:“聖心大和尚!”
假聾子神情一震,低頭陷於沉思!
窮神柳悟非沉吟説道:“這老和尚功力通玄,佛法無邊,胸羅萬有,智慧如海,他能仰窺天機,俯燭人事,這話要是他説的……”
古寒月截口説道:“唯有是九妙,這諸多疑點,才能連貫起來獲得解釋!”
柳悟非抬眼凝注,道:“駝子,你就解釋給我三人聽聽!”
古寒月道:“他先以十九年悠長歲月,全力栽植古寒月幼主,使得古寒月幼主性情跟他一樣,功力也鮮有匹敵……”
柳梧非道:“怎麼樣?”
古寒月道:“然後再捏造黃山事……”
“駝子!”柳悟非截口説道:“這可是確有其事!”
“不錯!”古寒月道:“是確有其事,但那約鬥八劍之人,不是古寒月恩主!”
柳悟非道:“是誰?”
古寒月道:“不敢斷言,有可能是他!總之,有人冒充了我恩主身分是實!”
柳悟非道:“駝子,武老大八兄弟昔年沒見過十絕?”
“沒見過!”古寒月道:“縱然見過也沒用!”
柳悟非道;“怎麼呢?”
古寒月道:“很簡單,以百里相獨步宇內,高明無似的易容術,喬裝改扮成古寒月恩主,該不是難事。”
柳悟非道:“相貌或可裝扮,但那言談、舉止、氣度……”
古寒月冷笑説道:“那你是對百里相一身能耐,瞭解得太少了,……何況,八劍兄弟,根本未見過古寒月恩主。”
柳悟非皺起白眉,略一沉吟,道:“駝子,你説下去!”
古寒月道:“然後命古寒月幼主追殺八劍,以維護十絕威信!”
榔悟非道:“慕容繼承就聽他的?”
古寒月道:“十九年前,古寒月幼主尚未出世,對當年事自然茫無所知,授命者是恩師兼義父,當然信以為真!”
柳悟非道:“駝子,你沒説話?”
古寒月答:“説了,沒用!”
柳悟非道:“怎麼,他不相信你説的?”
古寒月道:“可以這麼説!”
柳悟非道:“化子不信!”
也難怪他不信,鐵面神駝跟慕容家是什麼關係,慕容繼承他怎麼也不敢不信這位恩叔。
古寒月道:“事實如此!”
柳悟非皺眉搖頭,道:“化子難懂!”
“這不難解釋!”古寒月道:“化子,我問你,救生身之母以前,復收養傳藝造獲以後,對古寒月幼主來説,這是什麼?”
柳悟非道:“恩!大恩!”
古寒月道:“那你就該明白了!”
柳悟非道:“你駝子對他慕容一門的恩,也不小!”
古寒月道;“但總大不過生身之母!”
柳悟非一怔説道:“駝子,這又怎麼説?”
古寒月道:“那一缺老人捏造黃山之事時,古寒月主母也在座,只是她未置一詞!”
一窮雙殘大為詫異,柳悟非蹬目説道;“駝子,這又是怎麼回事?”
古寒月道:“這正是古寒月唯一百思莫解之處!”
柳悟非默然不語,沉吟良久,又道:“駝子,説下去!”
古寒月道:“古寒月幼主既信以為真,為維護乃父威信,為達成師命,他自然逐一找上門來,而那百里相思慮周密,猶不放心,暗中-路跟蹤……”
柳悟非瞿然説道:“化子明白了,那百里相看穿了你的把戲,先給我三個報了信兒,然後乘你未轉回之前,殺了武老大!”
古寒月道:“你化子的話,只説對了一半!”
柳悟非一怔,道;“怎麼説?”
古寒月道:“他給你三個報信之時,還沒看穿我跟武老大演的假戲,他以為古寒月幼主不會不遵師命,武老大必死無疑!”
柳悟非皺眉沉吟,道:“不錯,只有這樣,這些事兒才能連貫得起來……”
假聾子突然冷冷插了一嘴;“只可惜那一缺老人是個糟老頭子,不是俊美風流、瀟灑飄逸的九妙秀士百里相模樣!”
“你糊塗!”古寒月冷冷説道:“他百里相既喬裝改扮為古寒月恩主,難道不能換裝易容,一變面為一缺老人樂全?”
假聾子啞口無詞以對,良久方道:“無論怎麼説,你這只是懷疑、推測!”
古寒月道:“不錯!古寒月沒有明確證據!”
假聾子道:“沒有明確證據,你就不能任意指人!”
“對!”假瞎子冷冷説道:“除非你能證明……”
古寒月截口説道:“我能明確證明殺武老大之人,是古寒月幼主之師!”
假聾子道;“怎麼證明?”
古寒月一指地上武維揚屍體,道:“武老大胸前致命掌傷,與古寒月幼主那獨特掌力一般無二!”
假聾子冷笑説道:“怎見得武老大不是死在幕容繼承掌下!”
古寒月挑眉説道:“聾子,古寒月的功力,你三個可是試過了?”
一句話堵住了嘴,假聾子默然半響方道:“那沒有用,除非你能夠證明慕容繼承之師是百里相,否則……”
“聾子!”古寒月長眉一挑,道:“否則怎麼樣?”
假聾子冷冷説道:“否則我三個也不能就那麼輕易地相信你!”
古寒月巨目圓睜,威稜電射,但倏又盡斂威態,道:“那麼,我剛才説的,是白費了!”
假聾子道:“差不多,空口難於取信於人,我三個要的是證據!”
古寒月似已忍無可忍,鬚髮暴張,沉聲説道:“聾子,你又有什麼證據指古寒月主僕殺人?”
假聾子冷笑説道:“有,我三個是現場緝兇!”
古寒月強忍了忍,道:“聾子,你敢不相信我?”
假聾子道:“有什麼敢不敢的,武老大可是相信朋友,下場如何?”
古寒月勃然大怒,顫聲説道:“聾子!你可別欺人太甚!幾十年的交情,古寒月只是不願為了這件冤屈事兒,就此翻臉!”
假聾子火上澆油,冷笑説道:“你這種朋友,令我心寒齒冷,我這趟來,本就打算當着武老大不遠英靈,跟你劃地絕交!”
“好聾子!”古寒月渾身劇顫,巨目盡赤道:“你劃劃看!”
假聾子道:“你當我不敢!”
古寒月赤紅目光凝注,神態怕人,道:“你劃劃看!”
柳悟非跟假瞎子冷眼旁觀,沒-人吭聲,顯然,他倆跟假聾子,是一個鼻孔出氣。
別看假聾子嘴硬,他還真有點震懾於這位鐵面神駝之威,遲疑着,一時未敢抬手。
古寒月冷哼一聲,方待發話。
驀地裏,夜空中傳來一聲悲憤狂笑:“聾子!你還猶豫怎地?你不劃我劃!”
一條青雲電射而至,人未到,酒氣熏人!
來人一襲青衫,三綹長髯,俊朗飄逸,醉意盎然,一臉悲憤色,入室曲膝長拜,淚如泉湧:“武老大,東郭逸遲來一步,料不到你已長眠不醒,與世永辭,從此天人永隔,舉杯形單,好不悲痛煞人!英靈不遠,泉下有知,東郭逸先奠你一杯,再跟那無情無義的冷血人算算這筆血帳!”
翻腕自袖底取出一隻硃紅小葫蘆,一隻杯酒,擎杯斟滿,振腕潑地,然後,撫屍大慟,聲淚俱下。
古寒月鬚髮顫動,鐵面抽搐,默然不語。
假瞎子跟假聾子神色冰冷,木立不動。
柳悟非則舉袖連拭老淚,伸出顫抖的手,輕拍東郭逸肩頭,啞聲説道:“酒鬼,人死不能復生,你就歇歇吧!”
東郭逸突然住聲收淚,呼地站起,兩道如炬目光,直逼古寒月,咬牙切齒,戟指大罵:“古寒月,你這無情無義的冷血匹夫,我恨不得把你碎屍萬段,挫骨揚灰,你,你,你還算得人麼……”
古寒月啞聲苦笑道:“酒鬼,連你也不相信我?”
“呸!”東郭逸悲怒説道:“要我相信你,除非日出西山,武老大死而復活……”
突出一指,虛空劃地,堅硬無比的鋪地花磚上,應指現出一道寸餘深小溝,宛如刀割,接道:“今夜算你命大,僅就劃地絕交,錯過今夜,江湖再次相逢,一窮雙殘、‘醫’、‘卜’、‘酒’,跟你誓不兩立……”
話鋒微頓,回首輕喝:“化子,那小畜生已往埋劍堡,還不快走!”
彎腰抱起武維揚屍體,當先舉步出門。
一窮雙殘神情一震,柳悟非道:“酒鬼,你怎知……”
東郭逸道:“化子,快走,路上再説!”
柳悟非沒有再問,偕同雙殘,閃身跟了出去。
剎那間,偌大一間書房內,就只剩下古寒月一個人。
古寒月狀若呆痴,木然而立,鬚髮顫動,緩緩垂下頭去,背後孤燈,將他那高大身影映在地上,顯得孤獨、淒涼已極!
多少年好友,就為了這件事,對他不齒、蔑視、不相信他、不諒解他,再加上我不殺伯仁,伯仁卻由我而死的那份引以為咎的自責,他心裏的痛苦,真是難以言喻。
剛才若非那位“落拓青衫西風醉客”東郭逸的突如其來,朋友間的破裂,還不至不可收拾,糟到這般地步?!
他不明白,一向行事謹慎,遇事冷靜的東郭逸,今天為什麼會激動得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他。
也許,眼見老友身亡,加上誤會,他是太傷心,太悲痛了,既然如此,那麼空口的解釋,實在也是多餘的。
他明白,這件事太複雜了,不是單憑口舌所能澄清的。
不過,他有這麼一個想法,為恩主,縱然是被天下唾棄,武林不齒,他也在所不惜,的確不錯,正如假聾子所説,指控九妙秀士百里相陰謀陷害的説法,只是根據推測,儘管明知不錯,卻苦無證據,猶待細心求證。
他很明白,百里相極具心智,功力高絕,而且又精擅易容之術,要想抓他的證據,可是難比登天!
看來,十九年前聖心神憎的話,應驗了,這果然是一場浩劫,一場血劫,血風腥雨從此將籠罩武林。
心頭一塊重鉛,越來越沉重,沉重得使他覺得難以負荷,承受不住……
良久良久,古寒月突然一聲滿含憂慮的長嘆,右掌微抬,反臂虛空輕彈,燈滅,室暗,一片黝黑。
口口口口口口
這個小鎮,距桐柏縣城只有幾里,坐落在桐柏縣城跟桐柏山之間,几几乎是在桐柏山的山腳下。
小鎮上,沒有多少人家,屈指算算,最多不過百來户,大部分靠種田耕作為生。
農家樸實,靠雙手養活一家老小,知足而常樂。
每個地方,無論大小,都難免有過往的客商。
既有過往的客商,供人歇腳打尖的酒肆客棧,也就應運而生,這個小鎮,自也不能例外。
小鎮雖小,名頭可很響亮,只要一提桐柏山下的這個小鎮,百里內沒有人不知道的。
那倒不是小鎮本身有什麼驚人之處,而是禿子跟着月亮走——沾了一個大户人家的光。
這個大户人家,不在小鎮上,在小鎮近旁,桐柏山的山裏,有點像是避世隱居的人家。
説這户人家是避世隱居,可一點兒也不差!
小鎮上,甚至包括附近幾個縣城,沒人不知道這大户人家的主人,當年曾是武林中叱吒風雲、響噹噹的人物。
十多年前,突然封劍歸隱,卜居到這桐柏山來。
這大户人家的主人,極為熱心公益,樂善好施,人和氣而容易親近,每遇荒年,莊稼收成不好,小鎮上的居民,絕餓不着,他會命人從山裏出來,挨家挨户贈糧送賑,賙濟貧窮!因此,家家禮拜,户户焚香,這大户人家的主人,成了居民們心目中的大善人、大恩人。
山裏要有什麼事兒,只要有人招呼一聲,大夥兒能立即放下莊稼,爭先恐後地跑到山裏去幫忙。
別説一天不做活,家裏老小餓不着,就是餓得着也無話可説,想想看嘛!沒有人家,自己一家老小早就餓死了。
人,都是這樣,以心換心,只要捨得,你給人家半斤,人家準還你八兩,何況受惠的是本性淳厚的莊稼人。
雖然這大户人家的主人,是居民們心目中的大善人、大恩人,可是他怪得很,平素很少出來,打從他在山裏定了居,安了家,十幾年來,總共也不過出來三四次。
所以,人人都知道這位大善人,大恩人,人人都受過恩、受過惠,但見過他的人,卻是少之又少。
不過,附近幾個縣城的人都知道,這個大户人家在山裏的居業,名喚“埋劍堡”,主人的名諱,叫郝百通。
提起埋劍堡,堡主人郝百通,百里以內,沒人不知道。
口口門口口口
這是一天的晌午。
響午時分是吃飯當口,小鎮上,僅有的幾家酒肆,每逢這時候,生意都不錯,特別是西街的“一品香”。
一品香要説怎麼好,怎麼大,自然比不上縣城裏的大酒樓,可是他是這小鎮上首屈一指的一家。
其實,這首屈一指的“一品香”,也不過是一間大瓦房,談不上什麼舒適、雅緻,小鎮地處偏僻,又小,有這樣也算不錯了!
尤其,“一品香”能做到酒菜乾淨,招待親切,這就更加難能可貴了。
和氣能生財,可是一點不錯!
瞧,想吃想喝的,都喜歡往西街跑。
這時候,“一品香”的門口,突然走進了一個人。
這個人,是個身材頎長的黑衣少年人,劍眉入鬢,風目重瞳,長得是既俊朗,又英挺!使人在看了他一眼之後,就會禁不住還想着第二眼、第三眼……
只可惜,他眉宇間隱隱地透着一股森冷煞氣,這卻又使人看了他一眼後,便把那本想再看的第二眼,給嚇得縮了回去。
只因為那股子森冷煞氣,能使人在一觸之下,打心底裏往上直冒寒意,機伶打哆嗦,渾身不自在。
如此,誰還會再看,自找難受?
黑衣少年眉梢兒微挑,緊閉着嘴,模樣兒顯得有點高傲,站在門口,目光略一掃視,負手直往裏走!
就這麼一眼,滿座酒客不自主地全低下了頭,連他們自己也都説不上理由,只覺得黑衣少年目光太過犀利。
黑衣少年,看中的是靠東牆邊一副座頭,剛坐定,夥計就躬身哈腰,滿臉堆笑,一團和氣的站到面前。
黑衣少年似乎懶得多開口,低低説了幾句,揮了揮手。
話聲雖低,夥計可聽得清清楚楚,哈着腰,轉身走了。
須臾,夥計送上酒菜,小心翼翼地放好之後,搓搓手,哈着腰,笑問:“客官,還要點什麼?”
黑衣少年淡淡説道:“不要什麼了!”
夥計一躬身,轉身要走。
“慢着!”黑衣少年適時又開了口。
夥計聞聲停身,笑道:“客官有什麼吩咐?”
黑衣少年道;“沒什麼,我想打聽件事兒!”
夥計滿臉熱誠,道:“什麼事?客官!”
黑衣少年看了他一眼,道:“有個埋劍堡的所在,是不是就在這附近?”
夥計立刻眉飛色舞,道:“對,對,埋劍堡離這兒不遠,就在山裏……”
黑衣少年點了點頭。
夥計略一遲疑,笑問:“客官准是外地來的,寶地距此恐怕還不近!”
黑衣少年雙眉微軒,道:“不錯,怎麼?”
夥計笑道:“我説嘛,要不是遠地來的,怎會不知埋劍堡……”
黑衣少年冷冷看了他一眼,道:“聽你這麼説,似乎這附近沒人不知埋劍堡?”
夥計立即提高了嗓門兒,笑道:“那是當然,本地人誰要説不知埋劍堡,準讓人笑掉大牙!”
這一提高了嗓門兒,滿座酒客聽得清楚,立刻又紛紛抬頭,目光盡射訝奇,一起投射過來。
黑衣少年自有所覺,雙目如電,熠熠環掃。
這一環掃不要緊,滿座酒客又連忙低下了頭。
不,不能説滿座,因為還有一雙目光,不閃不避,毫無怯意,仍然緊緊盯着這邊。
這雙目光,來自黑衣少年左側不遠的一副座頭上,那是個白面無鬚、俊美瀟灑的中年黑衣文士。
此人之俊秀,不讓黑衣少年,但,眉宇間那股子森冷煞氣,卻較黑衣少年更濃更重,更加慎人。
黑衣少年自有所覺,擺了擺手,示意夥計離去,然後偏過了頭,犀利目光,迎逼了過去。
黑衣文士仍未躲避,反而報以微笑。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那年頭,對讀書人,誰都有好感,誰都敬重,誰都會另眼相看。
人家報以微笑,這是禮貌招呼,因之,黑衣少年也微微點了點頭。
他一點了頭,黑衣文士又有了反應,帶笑開口:“尊駕不是本地人?”
人家開口搭訕,黑衣少年自然不好再轉回頭來,更不好不理,遂目光深注,搖頭説道:“不是!”
黑衣文士笑道:“我也來自外地,尊駕哪兒來?”
黑衣少年道:“江西!”
“真巧!”黑衣文士笑道;“我也剛從江西來,尊駕是江西人?”
黑衣少年搖頭道:“不!北京!”
“巧極了!”黑衣文士輕擊桌面,站了起來:“我也是北京人,難得異地遇鄉親,尊駕請過來坐,如何?”
敢情無巧不成書,巧事兒全讓他碰上了!
黑衣少年淡笑説道;“萍水相逢,怎好打擾……”
黑衣文士笑道:“能得相逢便是緣,彼此均非世俗人,何必拘於俗禮,來,來,來,坐過來,咱們一見如故,隨便談談!”
人不親土親,這讀書人灑脱、豪邁,可不同於一般迂腐書呆子,天下沒幾個,很難得!
説着,更離座走了過來,親自為黑衣少年移過杯箸。
這一來,盛情難卻,黑衣少年不便再拒,只好站起跟了過去,坐定,黑衣文士熱和感人,擄起衣袖,替黑衣少年滿斟一杯。
互敬一杯,舉杯仰幹之後,黑衣文士望了望黑衣少年,笑問:“老弟貴姓?”
尊駕變成了“老弟”,這一來,更近了!不但土親,連人也親了!
黑衣少年尚有幾分拘謹,道:“複姓幕容!”
“原來是慕容老弟!”黑衣文士笑道:“我姓關,草字心人!”
“關心人!好名字!”
黑衣少年淡笑欠了欠身。
關心人伸手按上他的肩頭,正色説道:“老弟,我痴長几歲,託個大,稱呼你一聲老弟。老弟,我是個讀書人,讀書人都難免幾分文謅謅的拘謹,可是我就不喜歡這些,平素放蕩不羈慣了,咱們萍水相逢,異地遇鄉親,很不容易,所以,咱們之間,最好別講那一套倒人胃口的俗禮,行麼?”
黑衣少年淡笑不語。
關心人臉上又現笑容,道:“老弟,住在北京哪兒?”
黑衣少年搖頭報笑,道:“我是北京人,可是自小在外長大,從沒去過北京!”
關心人有點尷尬,笑了笑,道:“原來如此,那難怪……”
望了黑衣少年一眼,接道:“老弟剛才打聽埋劍堡?”
黑衣少年點點頭説道:“不錯!”
關心人道:“是親?”
黑衣少年搖搖頭。
關心人又問:“是故?”
黑衣少年又搖了搖頭,仍沒開口。
關心人滿面惑然,道:“那是……”
“沒什麼!”黑衣少年開了口,道:“只是隨便問問!”
關心人笑道;“老弟,你該問我!”
黑衣少年微微-怔,道:“怎麼?”
黑衣文士道:“我在桐柏住了七八年了,附近的事,我熟得不能再熟!”
黑衣少年“哦”了一聲,笑了笑,沒答腔。
關心人會錯了意,眉梢一桃,道:“怎麼?老弟不信?”
黑衣少年尚未答話,他已然接着又道:“老弟且聽聽我説得對不對……”
話鋒微頓,接道;“埋劍堡,坐落桐柏山中,堡主姓赫名百通,是當年武林中聲威盛極一時的武林八劍第二劍獨臂劍客!”
讀書人竟曉武林中事,這文士不含糊!
黑衣少年神情震動,道;“不惜,關兄怎……”
關心人目光轉動,輕笑接口道;“秀士不出門,能知天下事,要是連在這近在咫尺的事都不知道,那該是十足讀死書的書呆子……”
又是一聲輕笑,接道:“這是當年事,當年事個個傳説,人人皆知,我能知道,這算不了什麼,老弟且再聽我説説獨臂劍客的近年事……”
黑衣少年如今可感了興趣,動了心,道:“我洗耳恭聽,關兄指教!”
關心人仰乾一杯,雙眉一揚,笑道:“好説!那位獨臂劍客自昔年突然封劍退隱後,便在這桐柏山中,斥資興建了一座龐大的石堡,為表示他從此不問武林中事,所以把這座堡,取名為‘埋劍堡’,其實……”
看了黑衣少年一眼,道:“老弟,別人不知,唯我獨曉,獨臂劍客當年仗以縱橫武林的那柄神兵,也就埋在埋劍堡中……”
黑衣少年帶笑點頭,靜聽下文。
關心人笑容一斂,眉鋒忽皺,顯得有點神秘,接道:“説來也怪,既然封劍退隱,過的便該是與世無爭的恬淡清靜生活,而這位獨臂劍客卻把他這隱居之處築得牆高壁厚,門户嚴謹,並且在堡內養着幾十個武林高手,生似是怕有人侵犯他這埋劍堡一般,如今想想,我有點明白了,八成兒是怕人潛入埋劍堡,偷掘了他埋在地下的那柄神兵……”
黑衣少年雙眉微軒,口齒啓動,欲言又止。
他這想説什麼,而終於沒説的情狀,可全落在了關心人眼中,關
心人目光深注,笑問:“怎麼,老弟,有高見?”
黑衣少年淡笑搖頭,道:“沒什麼,武林人物闖蕩半生,沒有不樹敵的,武林中事一但沾上了身,就是想丟也丟不掉,我以為,他可能是怕有人找上門去尋仇!”
“對!”關心人輕擊一掌,嘆道:“有可能,有可能,老弟高見,老弟高見,來,來,來,咱們共浮一大白再往下談!”
一杯飲盡,關心人沉吟着説道:“要説有人會上門尋仇,想想又似乎有點不對,獨臂劍客退隱期間,熱心公益,樂善好施,乃是出了名的大善士!”
“好個大善士!”黑衣少年淡笑説道:“如今雖對人有恩,只可惜當年在江湖上結怨太多!”
關心人一怔,抬眼凝注,良久方道:“老弟,我要再問你一句,你可當真跟獨臂劍客非親非故?”
神情很鄭重!
黑衣少年聽出話中有因,眉梢一挑,淡笑説道:“一點都不假!”關心人似乎放了點心,道:“毫無關係?”
黑衣少年道:“我連見都沒見過!”
關心人道:“那麼老弟打聽……”
“我説過,”黑衣少年道:“隨便問問!”
關心人唇邊浮現一絲神秘笑意,道;“老弟,套一句江湖話:‘光棍眼裏揉不進砂子’,交朋友貴在坦誠,我料想老弟絕不會是隨便問問!”
此人厲害!到底書讀得多、事見得多!
黑衣少年目中突閃冷電寒芒,淡笑不語。
關心人看得清楚,可是他竟不怕這懍人目光,笑了笑道:“老弟,行了,我看穿了你,如今我敢斷言,老弟你必是武林中人,而且一身武學甚是驚人!”
黑衣少年很平靜,淡笑道:“關兄想必也會武!”
“我?”關心人大笑説道:“讀書材料,先父曾有意要我經商,可是我手不離算盤,俗不可耐的生活,務農乾脆就這樣混下去了!”
敢情,他士、農、工、商,樣樣
黑衣少年也笑了。
關心人笑聲一斂,突然壓低了聲音,道:“老弟,讓我大膽的猜一猜,老弟九成九是那獨臂劍客朝夕防備的一類人物,對麼?”
黑衣少年臉色一變,尚未接話。
關心人臉色一整,緊跟着説道:“老弟,咱們是鄉親,我可是誠心交你這個朋友!”
黑衣少年威態一教,默然不語。
關心人眉梢微桃,道;“老弟……”
黑衣少年一笑接道:“關兄明眼人,何必一定要我説?”
“説得是,老弟!”
關心人誠懇之情形於色,郝笑點頭:“那我就放心了!”
黑衣少年目光深注,道:“關兄似乎話中有話?”
關心人默然未答,沉吟良久,才抬眼説道:“老弟,能在這裏碰上鄉親,能結交你這位非常人物的武林朋友,我值得,今兒個我是豁出去了……”
舉杯痛欽,“叭”地一聲,放下酒杯,臉上,沒有一絲兒笑容,有的卻是一片凝重、義憤,接道:“不錯,老弟,郝百通是附近幾個縣城婦孺皆知的大善人,荒年放賑,嚴冬贈衣,天下的好事,都讓他一個人做盡了,可是,老弟,天下的壞事,可也讓他一人給做絕了,表面上一派仁義道德,骨子裏……唉,不説也罷,提起來我就恨,恨我這個虛有其表的鬚眉男子漢,昂藏七尺軀,百無一用是書生,書生雖有一腔正義,不畏邪惡,不屈於威武,但到底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心眼通天,一手掩盡天下人耳目,有心無力,動不了手!”
一仰脖子又是一杯酒,他是拿酒出氣,拿酒泄憤。
也許因為酒意,雙目有點紅,略一沉默,又道:“老弟,別問我他那暗地裏的所作所為,這一言難盡,我也不敢説,説了不但沒人相信,恐怕會引起公憤,招來橫禍,老弟這一趟要是有把握,那不用説,要是沒把握我奉勸老弟還是再忍忍,由哪兒來,回哪兒去,埋劍堡可不啻龍潭虎穴,進去了,恐怕很難活着出來……”
黑衣少年眉宇間煞氣浮動,淡笑地説道:“他既然一手掩盡天下人耳目,別人不知,關兄又是如何……”
關心人慘笑説道:“老弟敢是不信?”
黑衣少年剛耍答話。
關心人已然慘笑着又道:“老弟若問我怎麼知道,我可以告訴老弟,關心人便是受害人之一,只為了幾百兩銀子的借款,家貧償還不起,關心人雙親便慘遭殺戮,舍妹亦被搶入埋劍堡作為抵押。”
舉袖拭淚,舉杯痛飲,接道:“為救舍妹,關心人曾到處借貸,籌資還債,去年春天好不容易湊足了一千兩銀子,連本帶利償清了所欠,贖回舍妹,豈料,贖回來的,只是舍妹的一具棺木,原來舍妹早巳被那郝百通老狗逼死了……”
強忍心酸悲憤熱淚,又慘然一笑,道:“老弟,這就是我為什麼知道的道理所在!”
黑衣少年沒説話,但神色看上去好不怕人。
默然片刻,關心人又道:“老弟,咱們是鄉親,我還是那句話,有把握為世除害,沒把握,你多忍忍,否則螳臂擋車,暴虎憑河……”
黑衣少年倏然、斂懾人威態,淡然笑道:“多謝關兄,我自己知道該怎麼做……”
推杯站起,接道:“我已不勝酒力,打擾酒興,至感不安……”
關心人跟着站起,一把抓住黑衣少年雙手,道:“怎麼,老弟要走?”
黑友少年點點頭。
關心人沒挽留,略作沉吟,道:“老弟住哪兒?”
黑衣少年道:“南街八方客棧!”
關心人鬆了手,道:“好吧,那麼老弟請先行一步,晚間我再去拜訪!”
黑衣少年沒多説,告辭而去。
臨出門、塞了一錠銀子在夥計手中,而且關照夥計,兩桌一塊兒算,歸他!
黑衣少年走了。
望着黑衣少年背影,關心人臉上突然浮現一絲詭異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