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歌吟猶在洞中,不斷要突破那水流的逆力。他在激流的沖滌下,數次險遭沒頂,但都仗自身發的絕大內力,衝回洞中,得以苟全。
漸漸地他學會將己身體內的大力,與流水中的無形巨力,融合一起,有幾次幾乎能突破而出水面,但終因末諸水力流變而旋入狂雨驟風般的深水中。
方歌吟又努力了幾次,一次比一次接近突破,而自己精神體力,只覺充沛無限,暢愉無盡,方歌吟急於出困,屢次試闖,卻不知自己叨力,亦因此隨而增遞。他在龍門急流之中修成“龍門神功”,與他日白衣方振肩在龍門急流上獨創神功,意態上、境界上竟不謀而合。
這回他再下水,已是深夜,他仗若肩光漾溼磷憐波光,數度衝突,正在使力對抗魚流中的逆轉,突而氣海一塞,巨流分四五處夾卷而至,幾令他生生漲爆斃死。
他急摧內力,喉頭竟如骨絞,情急之下,將任狂所授的“一氣貫日凋”,自四肢百體中突撞而出,一時間,喉頭的“咽泉穴”,自天突、璇磯、華蓋、紫宮、申庭數穴一氣而通,任脈一通,督脈大振,此時息關大開,功力出入氣海腹中,而產生大元氣、大無畏、大威力,夾雜激流穿山碎石之勢,“呼”地一聲,衝破水面而起,竟有一十五丈餘高,才歌吟不禁“啊呀”地一叫。
如有人在黃土高原上下望,月光下只見一人溼漩灑地忽自水底挾起,又扎手扎足的怪叫掉落下去,必定震訝無已。
方歌吟自己不知內息已充沛一至於斯,全力衝激下,脫離水面如此之多,一時收勢不住,又沒頭沒腦的落下漩渦裡去。他一方面不識水性,全仗閉息運滔心力以抗,另一方閉息運潛的內力與空氣中的壓力不一,他一時無法適應,只好又落回漩渦中去。
惟方歌吟的“龍門神功”,經已練成,再落下水去,也應付得來,再折騰了半夜,終於遊離了急流,又到了天亮,才溯水到了岸上,不住喘息。能站立得起來時,第一件事,便面向急流漩渦申叩了九個響頭,心中默唸道:“衛老前輩,我受了你的武功,銘感肺俯,沒齒難忘,如有報答的,只有重振血河派的聲望,不讓血河派之學,蒙塵汙垢,以謝前輩厚恩。”他感念恩師祝幽,故對師伯宋自雪、武林狐子任猛、血棕萬里衛悲同等,皆不以師父相稱。
這時滾滾濁流,東流而去。冷月當空,萬里荒煙,悠悠歷史,蕩蕩版圖,方歌吟忽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只覺人生在世,不過滄海一粟,只不過是荒漠的黃土高原的晚上有人出來看皓月千里,江水蕩蕩而已。
這時辛深巷已商議出結果:“晚上奇襲到懸空寺去。”梅醒非素以辛深巷馬首是瞻,自是同意。那邊廂兒蕭蕭天和桑書雲正聊了起來,蕭蕭天問起伊小深的事,桑書雲照實相告,知道結識伊小深在後,因衷心愛她,也不知她先前的底細,只知曉每逢她若有所思,桑書雲追詢於她時,她總是支吾過去。桑書雲知愛妻不想重提舊事,他全心愛她,便也相就不提過去。
後來伊小深產下女嬰,即是桑小娥,桑書雲參與圍殲血河派之役,大捷而歸,伊小深乘馬來迎,說起戰役,桑書雲笑說:“血河派已滅。”伊小深又問起衛悲岡,桑書雲道:“聽說已給大俠蕭秋水打下龍門,可惜沒緣親見。”伊小深一聽,自鞍上跌下,因產後體虛,竟不治身死。
桑書云為此事,自是哀傷莫已,耿耿長恨,抱憾迄今。伊小深臨死前向桑書雲呼道:
“我對不住你……”三聲而竭,又呼喚“江南”數聲而殘,更令桑書雲百思不得其解。
蕭蕭天聽了之後,仰天長嘆道:“桑幫主確有所不知,小深原本跟其義兄唐潔之結拜,後唐潔之為人所殺,蕭大俠代之復仇,她便忠心跟隨蕭大俠,但蕭大俠因唐方姑娘之事而肝腸寸斷,隻身飄零,小深便為華山派的人伏擊,後為衛悲回師兄所救。那時我派中華危樓及區區,都對小深有情,說來真慚愧,還為此大打了一場,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和華危樓的怨隙,便由此而生。後來才知道,小深鐘意的是衛師兄,而衛師兄乃當時武林中眼中釘,江湖上肉中刺,衛師兄不敢和小深在一起,免其受連累:“可笑當時我倆尚不自知,若苦追求,情結越深,小深芳心早有所屬。後來小深不想我們愈陷愈深,便說:“我有三件心愛事物,若我喜歡誰,便送給了他。那三件事物,落在誰手裡,我們始終不知……但終究未送給我們。伊小深這一是要我們知難而退,只是情關難渡,我們還是不堪自拔……”瀟蕭天說到這裡,苦笑起來,頷下黃鬚,飄幌起來。
桑書雲本待問他那三件是什麼事物,但又怕白已所無,有點不敢血對這個答案,訕訕然不敢問。
蕭瀟天繼續說了下去:“衛師兄驚才羨豔,名震江湖,年紀輕輕,即家喻戶曉,他生平好七好:好功、好名,好文、好武、好鬧、好色、好結交天下英豪。只是天下英雄妒之忌的多,願與真誠相待者恐無幾人。他與小深,咳咳,不瞞桑幫主說,當時男才女貌,正是天生一對,但衛師兄年輕得志,眄視萬物,見識超凡,不但武藝超凡入聖,連文章尺膜,也詞采斐然,對男女間事,當然難以做到德行無虧。
他含英諸華,跟許多女子皆有往來,伊小深卻莫可孰忍,離開了他。……”蕭瀟天說到,長嘆了一聲,黯然道:“那時我們都很自私,以為小深不理大師兄,便可能遍依自己,豈料小深一去無蹤……其實我們都知道,大師兄最深愛小深,他對其他所有女子,只是逢場作戲,而且他才情漪漪盛哉,不可過抑,剛強俠烈,如飄風驟雨,精力奇強,元氣淋漓,並世俊彥,除蕭大俠外無可相擬,而又不想牽累小深,所以無可宣洩,才致如此沉耽於荒淫之中。……小深走後,他一天跑來找我喝酒,那是與瀟大俠決戰前夕,醉後他掀開衣襟給我看,只見他胸膛盡是一刀一刀的深痕,有的猶在濺血……”宋雪宜在一旁不禁“啊”了一聲,因為她想起昔日斬殺宋自雪的情況,為這番話所激起了畏怖。
蕭蕭天繼續說:“我道大師兄武功高絕,何致傷重於此?細問之下,才知道衛師兄在小深走後,念茲在茲,無時能忘,便日砍一刀,在身上心上,才能消解眷戀之情。他既不敢留住小深,又怕名聲不好,羈絆小深,反而累了她,直到如今,小深不再原晾於他,他只求速死。那時大師兄,與蕭大夥決鬥在即,他已心喪欲死,我覺得大大不妙,果然大師幾-去不復返,據說蕭大夥失手將大師兄打下槐門,也甚懊喪,從此不出江湖……唉,衛師兄和蕭大俠英雄一世,霸業王圖,卻還勘不破啊!”
桑書雲卻不知伊小深有過這麼一段經歷。如此聽來,暗香浮動,只覺得恍惚間什麼都不真切起來,心裡有些莫名的傷悲,微小的失意,似有點酸,又宛似打碎了什麼心愛的事物般的,好不神傷。卻見在旁的宋雪宜盈盈的望向已,笑容甜咪咪的,抑不可方物。
宋雪宜忽然發現桑書雲望向自己來,臉上一熱,急忙偏過頭去,假作不見。
他們如此談看,便及注意到雪峰神尼那兒發生什麼事。雪峰神尼等一行人到了一處帳棚處,只見淡淡燎繚嫂嫂,供奉許多靈位,旁邊擺有許多陳舊的文獻,以及法衣、法器等等,還有五把精光寒厲竹短刀,一柄金光閃閃的小劍。
雪峰神尼跪了下來,默唸有詞,眾人知她在向歷代掌門師祖參禱,抑見她神色端然,長身站起,向恆山派主掌司職的師妹道:“召集全派子弟於此。”她說話自有一股威嚴,同職的師太不敢有逆,速即召集眾子弟在大殿集合。恆山派雖都是女弟子,但格訓甚嚴,各人一旦集合,立即歸隊站好,鴉雀無聲。群豪不知恆山派在擺什麼陣仗搞什麼鬼,心裡嘀咕;眾尼也不知掌門人要作什麼名堂,心裡納悶。
雪峰神尼見恆山女弟子列隊而立,泰半隊伍,皆疏疏落落,空間甚多,知無數弟子因此役而犧牲,心中不禁一酸,強自忍住傷悲,端然道:“秀峰。”
秀峰師太愕然,得應道:“在。”雪峰淡然道:“此刻江湖沸騰,浩劫方臨,恆山也難倖免於難,今日我帶諸俠上山:也莫非為澄清江湖,同除強仇而已。”
秀峰不明所以,得答道:“是。”
雪峰又道:“只是幾破敝派規矩,帶男子上山者,應遭何罰?”秀華一顫,道:
“這……”雪峰即道:“但說無妨。”
秀華是掌刑師太,對派中懲罰,自是瞭然,當下道:“要五刀追魂,十指離心。”
雪峰追問道;“什麼是“五刀追魂”、“十指離心”?”秀華又是一愕,少停才道:
“五刀追魂”是以法刀穿心、肝、肺、髒、胃,“十指離心”是以神劍斬斷腕。”
雪峰道:“好,很好。”眾下不明所以,雪峰忽然朗聲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當掌門的也是一樣,桓山派的規矩,要用桓山掌門的鮮血來洗,才能重新修正。”
說到此處,大聲道:“秀峰,刀來。”
秀峰一愕,眾下相顧駭然。雪峰一探手,已將法刀搶了過來,手腕一翻,“璞”地一聲,一柄法刀,已沒入她胸前。
這下發生得十分之快,電光火石間,乃已沒至把手。眾下一陣驚呼,天象搶步上前,雪峰皓腕一翻,又是一刀,插入左協,天象大喝;“不可”雪峰悽然撲首,道:“你莫要毀我修行。”這一聲宛若焦雷,只聽懸空寺又傳來鐘聲,天象大師呆立當堂,雪峰又皓腕一轉,“研”又插入一刀。
這時桑書雲、宋雪宜,蕭蕭天方趕了過來,雪峰插入了第四刀,桑書雲要待出手,宋雪宜一把挽住,搖首悄聲道:“沒救了。”桑書雲當即瞭然,如雪峰已然沒活命的希望,不如索性讓她完成心願,才算死得其所,死有所獲。
這時雪峰倒轉第五把法刀,照準自己心窩插去,對崖鐘聲大響,轟轟傳來,眾尼盡皆跪倒,雪峰端坐依然,神色安詳,但月白長袍,盡皆鮮血,緩緩滲出。
天象“璞”地跪倒,痛苦莫能自抑。
桑書雲怕天象有事,即過去相扶。只聽雪峰悠悠道:“從今後素女峰不準男子上山規矩,已由貧道的鮮血所洗清。……掌門大位,將由清一接掌……”只聽清一悲叫道:“師父!”撲將過去,痛哭起來,雪峰一手樓住,輕輕撫慰。
原來恆山派規矩,掌門之位,是由長門大弟子接掌,在派中視為理所當然,清一年紀雖小,但甚受人愛惜,也沒人感到不服,只是不知其中規則的豪客,也不禁咋舌稱奇。
雪峰輕輕拍清一的肩膀,道:“孩子,乖。”清一哭道:“師父,師父,”雪峰道:
“乖,不要哭,不要哭了。”清一仍是哭道:“師父,您不要死,請不要死。”
雪峰皺眉卻笑道:“可有見過大哭的掌門人麼?”清一悲泣道:“我不要做掌門人,我不要當掌門人,我只要師父。”
雪峰往秀峰處望來,秀峰自是會意,她原先對掌門師姊的忌意,早已點滴全無,當下扶向清一,輕輕道:“掌門師侄,你且起來,快起來。”清一揪住雪峰衣角不放,哭道:“我一起來,師父就要死了。”秀峰嘆道:“你起來再說。”清一仍然不肯:“我不起。”雪峰輕輕嘆了一聲,揮了點了清一穴道。
秀峰貼近在清一耳邊說:“讓你師父完成心願罷。”清一穴道被點,渾身軟麻,但心智清楚,卻無法相救。秀峰說到後來,也為之便咽,在派裡她一向跟掌門師姊情感篤厚,對派中刑罰摘賞,兩人人彼此心心同此意,常為人所誤解,暗罵佛口蛇心,但唯其兩人最能將恆山一派的一群女弟子,處理得紀律嚴明,井然有序。
而今掌門師姊,卻要先自己而去了。而自己還在她死前,毫無忌悔的出言頂撞於她。
卻見雪峰神尼神色自若,右劍一揮,左手五指俱斷,將口一銜,以皓齒咬住劍柄,打橫一劃,短劍鋒利無匹,右手齊腕斷落,眾人又是一聲驚呼。
這時“格當”一聲,金光燦燦的短劍,自雪峰口中跌落地上。雪峰神尼微笑張目,這時五柄短及,俱沒入她胸腹之中。只見她雙目神光湛然,端視天象,道:”大師貧尼先行一步了。”天象大師全身骨節,格格發抖,終於似出盡了力道似的,向雪峰神尼合什一拜。雪峰也沒回禮,卻微笑閉上了雙目。
這時“懸空寺”處鐘聲更響,秀峰過去察視,跪拜於地,道:“神尼圓寂了。”一時眾尼皆伏拜,部份群豪,也敬雪峰義烈,跪倒參拜。
這時眾尼皆抑悲低誦經文超度,回想雪峰神尼雖渾號“臉慈心冷”,但對恆山子弟,無論衣食住行、敦品勵志,皆克盡職資,無微不至,心感其恩,都垂淚不已。
·桑書雲心中,卻甚哀恰。他歉叭愧疚,若自己不是顧跟蕭蕭天話說當年,談物論故,也不致如此挽救不及,此耿耿抱恨。他做夢都沒有想到冷傲如梅的雪裝神尼,今番竟也想檸了起來。在空空鐘聲中,他頓覺“三正四奇”,當日何等威風,今日何等寥落,而“四奇”
當中,宋自雪早死,車佔風遇害,嚴蒼茫也死了,皆死於世間種種疑情執,不禁憫然。
蕭蕭天在旁嘆道:“佛禪之中,捨身喂獅虎,化千萬眾生入煉獄者,在所多有,大師節哀。”他勸諭的是天象大師。
天象大師不行不動,嘴角的血卻不住流下,已染紅了一地,點點滴滴,幾日來他受的內仍都似一齊發作,但卻一言不吭。此際“三正四奇”中,三個吒叱風雲,不可一世的正派人物,也僅留下他一人了。他聞蕭蕭天此語,全身一頓。
桑害雲只覺眼兒這老和尚,剛強俠烈,卻有說不出的親切。他雖是人稱第一大稱幫之主,但覺得眼前的一切似虛似幻,唯“長空”而已,連昔日千思萬念的伊小深,也似另有所屬,眼下就只有宋雪宜的倩影笑魘,可以把握。卻見宋雪宜怔怔地瞧雪宋雪宜神尼的屍身,悠然出神,也不知在想什麼?
桑小娥在旁聽得自己母親當年的事,心中好亂,她對父親好生敬重,聽母親如此,心中一個聲音一直喊道:“不是的,不是的?不是這樣子的!”又見父親斜視宋雪宜,她敏感的心靈,早已清楚幾分。
卻見雪華神尼捨身自盡,消解惡規,心中念及雪峰神尼本是遏止方歌吟與自己見面的人,未料而今一至於此。耳際聽得兩個女尼再交頭接耳道:“掌門師姊才一次下山呀,就如此想不開了。”另一尼道:“可見碧落紅塵,還是不要招惹的好。”桑小娥聽得心中一酸,覺得沒什麼依憑,心中暗喊:“方郎,你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