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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蕭秋水

    “是黃泉一路嘶喊過去的烽火與馬鳴

    英雄豪傑死盡散盎俱不復來

    你站在崖前看你染血的手

    縱身一躍也不過是茫茫滄海

    此生未卜大可貴醉佯狂

    狂歌當哭原是壯士生涯

    你封刀後也不問故人何在

    三秋一過武林就可把你迅速忘懷”

    方歌吟在往“七寒谷”的路上,反覆吟唱這首歌。這首歌是昔日方歌吟幼時,往日月鄉村中,聽他的父親力常天吟唱的。方常天時常拿葵扇,搬了張竹椅,黃昏時在大門口乘涼,用一種猶如暮色沙啞一般的聲音,低聲地唱,然後喝了一口醇酒,又抓了一把滷花生,又搖頭反覆的唱。唱唱夜晚就來了。那時方歌吟就也搬張凳子出來數星星……

    星星流逝任狂死了。

    任狂死了。

    任狂死了想到這點,方歌吟心中就一陣刺痛。因為“血河車”的一場血腥風雨……連爹也死了。是“三秋一過武林就可把你迅速忘懷”嗎?

    他心十又一陣難過。雪已下近尾聲。他百日生命之苦難,已然渡過。只聽茫茫雪地上,似有春雪融解的聲音,一條冬眠的蛇,佛始活躍,一隻老松枝上的松鼠,開始蹦跳,一隻冰穴裏的刺螞,開始騰挪……此際他內力極強,這些天地間的生息,無不一一聽在耳裏。

    雪地上有一株神木,高大、壯碩,樹身的年輪圈圈紋紋,它曾遭電極過,然而不倒……

    方歌吟忽然想起他離別師父祝幽,已很久很久了。祝幽教他練武之外,最重要的是讀聖賢書、學儒者事,以反體悟做人的道理,撰文吟詩,他自小對詩書禮樂,遠比對武功更有興味,然而自出江湖……似把這聖賢書、詩詞歌都漸漸疏了。他忽而又想起十幾年前,那日月鄉中國同禦敵的沈耕雲,那好武頑強的沈耕雲,此刻天涯茫茫,不知身在何方呢?他又想起水木清華惋兮清揚的桑小娥,自己得邀天之憐,可以活下去,照顧她,可是她呢……在天涯?還是咫尺?

    他忽然想起背口傳説中的,蕭秋水急於尋覓唐方之心情。

    他如此想,心下大急,向賀蘭山方向急縱而去,此刻他的武功,何等渾厚,提氣丹田,息氣上升,存想於“玉枕穴”問的內力激盪,幾個縱躍間,已遠遠不見……只見高大神木上,一片蒼翠碧綠,忽聽“咋啦”一聲,一塊冰雪,陷了下地,地上可見混混流水,映若陽光,細細流過。

    ……原來是春雪消融了。

    “七寒谷”依然白霧圍繞,依然是林木森然,但已不是“禁地”,而成了“古戰場”。

    “長空幫”與武林豪傑,追擊大風道人等惡徒,直驅“忘憂林”。

    “忘憂林”雖也是“武林三大絕地”之一,但不似“七寒谷”的隱秘,無人可知,“忘憂林”位於綏遠黃河西流,山西的黃土高原大峽谷中。這高地是幾千萬年前的河牀,甦醒之後,披上一望無盡的翠林黛鬱,有説不盡的神秘幽異。“忘憂林”部處於其中。

    雖在其中,唯“一入林中,永無所蹤”,“忘憂林”的秘異,迄今無人探究。

    方歌吟就在赴“七寒谷”途中,探得知悉了這些。這時“七寒谷”已成為武林或好事者憑弔,瞻仰的地方。方歌吟穿出“七寒谷”的陣陣雲霧,出了幽谷,心中忐忑,既為桑書雲等得反敗為勝歡喜,卻又為眾人安危方知而鬱勃難舒。

    這時只見賀蘭山中,一白衣公子舒唱吟哦:“平生塞北江南,遍來車發蒼顏。

    布被秋宵夢驚,

    眼前萬里江山!”

    不知此人年紀,只覺其暗啞喉沙,蒼桑幾許。方歌吟重覆那最後一句:“眼前萬里江山!”,“眼前萬里江山……”得幾遍時,慕然一覺,那人已消失在翠鬱林中。

    山西太原古城,控山帶河,城堅壁固,形勝天然。

    聞名“山西江南”心難老泉,清永環境、蓮池映月,更是勝景。李白傅有詩云:“曹祠流水如碧玉,百尺清潭浮翠娥。”山海經説:“懸甕之山,晉水出焉,曹水共三泉,即難老泉、魚紹泉、善利泉。”以難老泉為最大,清泉迸湧,清明如鏡,因取詩經上名句“永賜難老”,以取為名。在黃土高原上,那裏有水,那裏就是錦天堂,何況是這曹水之源。

    方歌吟到得了難老泉,本擬暫歇,但吃得口“碧螺春”茶,舌底生津,滿口生香,他回來急切趕路,一切名山勝水,都在思念的愫懷中無法入眼,只盼趕到“忘憂林”,見得桑小娥,讓她知曉自己並未身死,並與諸俠共赴大難。

    由於幾日來未曾闔眼,如此日午頭裏恍惚一下,便蒙朧了起來……模糊中聽得簫聲,有人邊唱邊吟哦:“壯歲從戎,曾是氣吞殘虜。陣雲高、狼煙夜舉!朱顏青藍,攤雕弋西弋,笑儒冠自來多誤。寶名夢斷,都江扁舟吳楚。漫悲歌、傷懷弔古。煙波無際,望秦關何處?嘆流年又成虛度!”方歌吟恍憾間也不以為意,只覺日頭高遠,天高地闊,迷茫中不適所從。……忽聽一人喝道:“格老子的,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你還裝模作樣,讀什麼詩詞歌賦?”

    方歌吟猛然一醒,知來了大敵,暗罵自己好胡塗,差點沒栽在別人手裏,即手按金虹劍,斂神凝目以待。

    只見三條大漢,一人頭小瘦削,四肢收縮,但背肌豐厚,右手湘刀左手藤牌,不知是什麼武功家數;另一以又肥又白,鼻孔朝天,手中抓住蚌大布袋,更挺邪門;更有一人粗壯無比,精悍欣碉,手執熟銅棍,三人聲勢虎虎,展開包圈,卻不是衝自己。

    只展他們的包圈,是圈向一名白衣吹笙的儒生;這儒生膝上,置一本書。難老泉的風自池面吹起,荷葉搖動,白衣人膝上的書頁也微微翻動,方歌吟瞥見其內盡是詞章。

    那白衣人埋首吹笙,連眼皮都沒有拈起。那三個異人,十分生氣,那粗壯皮厚的人大聲喝道:“你還裝聾作啞!我們“天羅壇”中“天牛”、“天龜”、“天豬”三大香主挑上了你,你還走得了麼!”

    那形狀如豬的人也眯眼道:“在“七寒谷”之役中,你截斷了“忘憂林”的來援,又跟那那專門搗亂的黑小子是同一夥的,你以為我們不知道!我們又不是比豬還笨……”

    那白衣人又停止了吹笙,向方歌吟道:“那蓮花開了。”

    難老泉水草碧綠、浮荷滿塘,本就極為蔭涼,甚為清美,方歌吟恍憾中忽然想起桑小娥在賀蘭山中的驚歎:“多美麗的花二好熱鬧的開謝!”

    而今伊人音容,卻不得見,不禁黯然神傷,低聲應:“是。”白衣人見他神不守舍、也不去理他,逕自吟搓:

    “雖九死尤未悔的花開花謝

    常在院前謝謝開開

    風和雨勒止了馬收起了劍

    一掃把,把花和葉都趕向天涯”

    方歌吟只覺意境高遠,竟不醉而有釀釀之意。那白衣人又在吹笙,音調悠遠,彷佛把難老泉一切都吹成了靜止的永恆。那三名“天羅壇”的香主抑不諸詩詞音律,聽不耐煩,三人同時發動。

    那“天牛院”的牟遮倫,熟銅棍“呼呼呼呼”連舞三、四十個圈,棍影如山,當頭打落,足可開碑裂石!“天豬院”的未有深,麻袋一晃,搶步向前,別看他肥矮痴腫,動作卻快,閃電一般,麻袋已當頭罩落!“天龜院”的金馬侖,卻看他一滾,藤牌護身,乃砍白衣人雙腿!

    這三人奇相奇狀,但配合得天衣無縫,出手勢度無匹,方歌吟情知這三人猝爾出手,換作當日的自己,也殊難招架,便拔劍欲出,忽聽“嘯、嘯、嘯、”三聲。

    只見三人當場怔住。原來白衣人依然吹笙,但三道厲勁,自笙口射出,閃電般打中牟遮倫“關元穴”,朱有深的“中極穴”,全被打中,怔立當堂,金馬侖為人十分膽小,搶攻之前,先置藤牌護身,是以那一道急勁,本打向他眉梢的“陽白穴”,卻給他誤打誤撞,以藤牌擋中,雖則如此,金馬侖仍被震得右手發麻,白衣人一抬足,已把他倒出去,“嘩啦”落入池中。

    就在這落地的剎那,一道白芒射出,出自中途,劇然一分,左刀古劍,慘呼兩聲,牛遮倫、未有深兩人身上,俱噴出一道血泉來!

    這時金馬侖藉力一翻,想自池中躍起;他是“天羅壇”的香主,武助畢竟不弱,但眼才出水,已見同伴盡歿,心中慌惶,乍見方歌吟看向自己,心中一動;原來他記性甚好,隱約記得此人是“七寒谷”中的敵人之一,他在彼役中被“長空幫”打得心驚膽顫,使以為這人也是“長空幫”徒,當下心生一計,大呼道:“你這人,殺了桑幫主,還來動粗……”

    這時白衣人目現盛光,向他步去。方歌吟一聽,猛然站起,攔在他面前。白衣人只覺前有一座高山仰止、鐵壁銅牆。方歌吟只覺迎面一道匹練破空,紫電穿雲。金馬侖卻趁這虛隙,“呼咕”翻入水底,藉水遁出渠水江口。

    那白衣人忽然抬頭,看了方歌吟一眼,道:“很好,很好……”

    方歌吟滿腹疑雲,正欲啓齒,那白衣人一揮手切道:“你出手罷。”

    方歌吟稍作遲疑,只覺對方雖未有動,但殺氣看如寒林漠漠,飛襲而來,他的“金虹劍”不催而出了!

    方歌吟迄此已無可挽回大勢,猛抄住劍,一招“怒劍狂花”,就送了出去!

    此時他的功力,已非同小可,這一劍隨手揮酒,劍氣金芒,裂地而起立白衣人沖天而起,喝道:“好劍!好花!”

    方歌吟己身不由己,隨手又攻出“旭月初升”!

    只見金芒大盛,白衣人身形盡罩於劍芒之中,已退無可退,避無可避,卻忽然如烏雲蓋日,一刀一劍,已架住金虹劍。

    方歌吟只覺一股大功湧來,金虹劍欲折欲裂,為解此急難,當下一掌劈出!

    這一招出手,已運用了任狂所教的“一氣貫日月”,勢道非同小可,白衣人不敢硬接,忽然刀劍一收,人已飛出池中“不繫舟”上,迎風而立,飄飄欲仙。

    方歌吟至此已佩服到極點,急忙斂神收劍,長揖恭聲道:“敢問前輩……”

    那人一笑,又吹起笙來,悠悠幾聲,然後才道:“好極,好極,我們退棄江湖數十年來,已鮮逢你這樣的年輕高手……他若能見到,必定歡喜無已,歡喜得很。”

    方歌吟心中一寒,不由再問:“前輩是……”

    那人不答,顧而言他:“你心地不錯,但應自重,學“血河派”武功,注重天地間之無情,但無情則易無義,無義則易無道,劍道易得,正道不可沉淪,當年蕭秋水學劍,寧取深情,不取無情,寧可忘情,不求寡情,便是如此。”

    方歌吟只覺看如一盆冷水,迎面覆來,慕然一驚,也覺然一醒。近日來他為“血河派”

    精奧武功所迷,舉手投足間,莫不是一個殺字,與他初出江湖之心裏,已大相違渤,卻懵然未悟。而今聽得這白衣人一語道破,汗搭落下,悻然而悟:適才雖之為白衣人氣勢所迫,但不也是對一跟自己素昧平生的人痛下殺手麼……

    白衣人深深地望他,忽然笑了一笑。他雖滿臉皺紋,年歲已然不小,笑起來卻皺若鼻頭,露出白列列的兔子牙,甚是可愛。只聞他道:“你好自為之。若能見蕭秋水,有緣向他討教,更有大進益,大覺悟。”

    方歌吟眼前閃過童年時的一幕:風雨雷電,劍光一閃,天驚地動,羣魔伏誅……方歌吟渴切地道:“前輩,若能讓我得見蕭大俠……”

    那白衣人作勢打斷道:“連我亦未見蕭秋水久矣。”説長長一嘆,含笑向方歌吟道:

    “你若想見他,明年中秋,到峨嵋山一帶去看看罷,如果有緣,或許能相見……”説着又長嘆一聲,方歌吟腦海裏一直響他那句話:“如果有緣,或許能相見”、“如果有緣,或許能相見”……只見白衣人越去越遠,草池一片深翠,春茵菱綠,方歌吟不禁放聲追問:“前輩可就是……”

    那人笑道:“我姓林,數十年前,別人只教叫我做“公子”,而今老了……”只聽他漫聲吟道:

    “……迸今陵谷茫茫,

    市朝往往耕桑。

    此地居然形勝,

    似曾小小興亡!”

    聲音充沛悠長。

    這當口日頭燦亮,方歌吟顧盼之間,頓失其人所在,只見滿目陽光,滿庭方靜,彼人何在?耳際裏只嗡然傳來前次和這次白衣人所念的詩句:“眼前萬里江山……似曾小小興亡……”方歌吟不禁憫然而坐,竟似痴了——

    完稿於一九八零年五月二日.

    “養生主”完,全文未完。

    請看“血河車”故事第四集“人間世”

    大結局.方小娥病中.

    “不動瀑布”行原訂日.

    “神州奇俠”第六集

    “神州無敵”出版前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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