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蒼茫“咦”了一聲,一時説不出話來。
方歌吟只見劍花撩亂,不知如何應變,當下以攻代守,一招“三潭映月”就遞了回去。
四婢急忙收招,因不知方歌吟那一劍,是攻向誰人,四婢劍法一轉,竟是劍招稍遞,似守似攻,方歌吟也瞧不出破綻,那一劍也只好消解成無形。
這下連隔船的桑書雲也震了一震,道:“武當劍法的『蒼松迎客』!”
四婢只不過與方歌吟交手三招,已用了三種劍法,饒是桑書雲、嚴蒼茫這樣的高手,也沒法看出她們的師承來。
方歌吟遽然變招,一招“怒劍狂花”就掃了出去,只見一柄金劍,化作點點金芝,四婢招架不迭,忽然劍尖伸縮不已,如星光閃爍,“叮叮叮叮叮叮”一陣密響,竟以劍尖點中方歌吟的劍鋒,消解“怒劍狂花”的招式。
桑書雲嘆道:“好一招浣花劍派的『漫天風雨』!”
方歌吟手中萬點金虹,忽然合而為一,金虹之芒縈長,一時照灼得四女睜不開眼來,忙驚呼身退,這一招正是天羽廿四式中如同日烈的“旭日初昇”,即是洛水渡中,方歌吟用來對付假冒“鐵肩大師”的第一招。
金虹大現,四婢退得雖快,但仍被劍芒所刺,方歌吟只想一雪恥辱,而無心傷敵,所以一收金虹,四婢方才舒得一口氣。
只聽船艙一人聲音清麗,即語音冷峻地道:“果是天羽奇劍。”
方歌吟抱拳道:“教主驗證無訛。晚輩可就告辭了!”
只聽那銀樣的聲音道:“天羽奇劍,也沒什麼了不起!”
方歌吟一聽氣極:“既無了不起處,教主何不試試!”
恨天教教主冷笑道:“既要我試,何不放膽進來!”
方歌吟仗劍一挑,掀開船艙紗簾。大聲道:“那麼教主就莫恨在下無禮了。”大步跨了進去,布簾刷地又落了下來,遮住了一切視線。
同時間,那恨天教的船就移動了起來,而且航駛得非常之快,桑書雲失聲道:”
糟了!”
船瞬間已離長空幫的船二三十丈開外,桑書雲的船便於航行,但卻並不如恨天教的快捷,桑小娥急叫道,“爹,他……”
桑書雲嘆道:“若在陸上,爹還有辦法,在這大江之中……”
嚴蒼茫卻“嘿、嘿”笑了兩聲:“方世侄的安危嘛,他藝高膽大,那會有事———”説著,恨天教的船蘋已如紙鳶一般,不消片刻,便已遠去。
方歌吟一踏入船艙,乍見艙中直如房中,紗帳的軟牀、雕花的衣櫥、和精緻的梳妝枱,台上有清澈的明鏡,鳳仙花葉塗指甲的小刷、刮指甲用的小挫刀,分明是雅緻的女子閨房。
方歌吟正想退出去,忽覺船身動了,心裏一凜,反身欲走,忽然白影一閃,一種蘭花般的香氣撲鼻,方歌吟覺得闖入香閨,是自己不對,正欲於話,忽然白芒一閃,白玉般的劍鋒,閃電般疾點方歌吟“檀中穴”。
這一劍又急又快,劍未刺到,已發出劃空的“哨”地一聲,方歌吟直劍“指天一劍”,白玉劍尖刺在金虹劍身上,發出“叮”地一響,響聲甫起,白玉劍又已刺到了方歌吟的小腰去。
這下劍意倏忽,與第一劍之迅急,又回然不同,方歌吟攻勢凌厲的天羽劍招,居然都無及攻出,只好又是一守,用“長江大海”一招,硬生生以不斷的撩撥,把對方的劍招架走!
對方清哼一聲,眼前一花,又發了一劍,這一劍出時,白玉的劍身忽然顫動不已,方歌吟閲歷不廣,但見識頗豐,曾聽祝幽説過,有一種犀利的劍法,屬純剛陽劍勁,每招劃出,劍身自然顫動,最是無法捉摸,正是“鐵衣劍派”的家傳絕技。
方歌吟與對方交手三招,已屢遇奇險,卻連對方容貌也未及看清,他反劍“頂天立地”,“叮叮”兩劍,震開如白玉般的劍,正欲反攻,那劍卻“嗖”到了他的咽喉。
方歌吟大掠之下,飛快身退,那劍鋒的寒意,使他喉核上炸起一串雞皮疙瘩,只聽那人哼了一聲道:“應變得好!”
方歌吟卻已退到牀邊,後無退路,那白衣人刷刷兩聲,左砍一劍,右砍一劍,然後中間才一劍剌出,這左砍一劍、右砍一劍,看來無用,卻正好封死了方歌吟企圖左衝或右突的退路,那一劍正中紮下,方能命中。
這種未出手先斷敵後路的劍法,是昔年泰山派斷門道人的絕招,方歌吟實摸不清對方來路,情急生智,一個翻滾,滾上了牀,軟枕輕被,滿牀皆香,方歌吟雖避過這劍,但已到牆角,再無任何退路。
這下方歌吟知道不爭取主動,再無生理,大喝一聲,一劍“開道斬蛇”揮出,並藉劍勢以覓退路。
那白衣人冷哼一聲,反手一振,“錚”地一聲,居然也是一招“開道斬蛇”,”
乒”地雙劍相交,白玉劍缺了一個米粒小口,方歌吟卻被震得“砰”地撞在壁上,虎口發麻。
這一交兵,顯然論劍説,金虹劍勝白玉劍,但論功力,方歌吟則不及,最令方歌吟驚赫無已的是,白衣人竟然也會“天羽奇劍”,方歌吟駭然叫道:“你,你……“猛看見竟是一白衣女子,就這麼一眼,竟有説不出的一種雅淡的美,方歌吟一時説不下去,先手再失,對方“嗤”地一劍,竟就是“長天一劍”!
劍勢倒反撩上,方歌吟挺而走險,飛身而上,意圖撲出困境,白衣女子一手仗劍,壓制住金虹劍的反擊,另一掌倏然拍出,竟是昔年“剛擊道”以威猛成名的“金蘭掌”,砰地擊在方歌吟後腦上,方歌吟大叫一聲,仰天跌下,一時覺得如夢似幻,那白衣女子又化作桑小娥,病容的師父又變成傲氣的師伯,便再也分不清是夢是真……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桑小娥的笑靨和嗔傲,那洛水茫茫,有一葉小舟,然後他和她就到了舟上,忽然舟上還有一人,在對他冷笑,仔細看,原來是“無情公子”,方歌吟握緊了劍柄,又發現那舟子分離了,斷舟只載著嚴浪羽和他,江水不斷自破缺處湧入,而桑小娥卻踏著斷舟,漸漸遠去遠去……
然後遠去的人,又逐漸清晰,那悲傷的音樂,彷佛又無怒無喜起來了,那琴韻錚琮,有一種説不出的落寞,好像高手站在山巔,大風起兮,衣袂飄,而這人彷佛是宋自雪,也彷佛是他那不願學武願學文的師父祝幽……方歌吟猛然乍起,只見一個白衣女子,正側向看他彈琴,琴聲已到了尾聲。
方歌吟發覺自己原是睡在牀上,臉上不覺一熱,摸摸後腦,果真有點疼痛,而暈眩尚在,方歌吟知不是夢,慌忙坐起,又恐驚動琴韻,只見那白衣女子,隨隨便便坐在那兒彈琴,神態卻極是幽雅,那一股如蘭的芳香,仍清淡少聞。
只見那女子的側臉,顴骨微聳,但肌膚調襯,十分均勻,眼睛清盈如水,腿毛十分幼長,大約三十年紀,但神態十分高雅,卻連方歌吟小時所見的白衣觀音娘娘風雅,也有所不如,這女子如人間仙子,可以叫人愛慕,更有一種説不出的情感。
就在這時,琴聲忽斷。
白衣女子緩緩同頭,高潔不可逼視。那女子聲音很是好聽:“你叫什麼名字?”
方歌吟給這一問,只覺那女子語音甚是温馨和祥,不禁恭聲道:“晚輩方歌吟┅┅”
白衣女子的手指修長白皙,是一雙彈琴的好手,她伸開手指,專注地看著,忽然問道:
“你是祝幽的弟子,還是宋自雪的?”
方歌吟想起這女子曾以“天羽奇劍”攻破自己的天羽廿四式,顯然跟自己師門有關,當下答道:“家師『江山一劍』……”
方歌吟不敢直稱祝幽的名號,那女子卻奇道:“祝幽窮其一生,不過學得“天羽廿四式”其十至十一,而你怎會連『頂天立地』都學會了呢?”
方歌吟聽到這女子這般説,對師父可大有了解,定有淵源,故謹聲道:“晚輩在半年前,曾遇見師伯,他指點了我半年———”
那女子霍地站起,几上琴絃,齊發出“錚”地一響,白衣女子一臉英俠之氣,逼人地道:“他還沒死?!”
方歌吟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好據實道:“師伯已在三個月前仙逝了。”
那女子頹然坐倒,細長的手指,竟“崩”地不意挑斷了一根弦,淚珠在眼眶中打旋,顫聲道:“他……他死了……”
方歌吟實不明所以,眼見這女子聽説宋自雪未死,如此激動,一旦得知他死了,又如此傷心。
那女子痴痴地坐在琴邊,眼睛卻發著亮,輕輕地彈著那琴絃,清越地唱了起來:
……生要能盡歡。死要能無憾。
唯望如願,獨去萬里,蘋影流浪……
這樣唱來,好像沒有悲歡,可是一股澈底的愴痛,卻非傷悲所能形容,歡愉所能表達的。
那琴每彈至斷絃處,都發出“喀”地一聲,但不覺難聽,恰好是那絃斷般的感情。那女子唱著唱著,忽然側頭問道:“你師父、師伯有無跟你説起,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方歌吟因聞絃歌,而傷悲莫已,不禁呆呆地點頭,那女子淡淡一笑道:“那你應該知道我是誰了,我是你師母。”
方歌吟腦門轟地一聲,幾乎跌倒:這白衣清麗高雅的女子,居然就是殘忍可怖地殺傷毒害師伯的……那女子見他如此駭然,也不驚訝,淡淡地道:“我就是林雪宜,毒殺宋自雪的,就是我。”説著緩緩轉身,正面向著方歌吟,只見她正面更是清脱動人,又不能迫視,只聽她緩緩地道:“我不像,是不是?”
真的不像!這在他面前,淡雅温淑的女子,竟是忍心下毒手,殘害師伯的兇手嗎?方歌吟不覺惘然。
那女子淡淡一笑,道:“我現在改姓宋,你知道為什麼嗎?”方歌吟的思緒才剛想到難怪這女子諳天羽劍法,原來都是宋師伯教她的,想到這裏,恨意陡生,但面對這宛若蘭質的女子,竟也發作不出,這時那女子繼績説下去:“我是你師母,也是你師伯的人,一生一世,我都是宋自雪的人,就算我真個殺了他,我還是你師母。”方歌吟聽得茫然。
宋雪宜垂目,雙手放在琴絃上,白色的袖衫,靜柔無比,“十多年前,我在武當山下,結識得宋自雪。我那時立志要學遍天下武術,宋自雪卻心高氣傲,認為天下武學,不如自創一家天下莫敵的武功。他為人快意恩仇,決不做作,而且才氣縱橫,我最敬重的就是他。”
宋雪宜幽幽一嘆又道:“但在我結識宋自雪前,便已與祝幽在一起了。我父親原本也是吒叱風雲的武林人物,後經仇家追殺,祝幽一力維護,被對方震傷心脈,所以學武進境極慢,那時我年紀還小,因感荷他對家門之恩,以身相許……可是祝幽是真君子,他見我性格凜烈,應不會喜歡他的,所以從未碰過我一根手指,任由我到處學藝遨遊……”
宋雪宜停了一停,莞爾笑道:“家父的名字,想你也聽説過,由始到終,武林人皆稱“林公子”而不名之……”
方歌吟“嘎”了一聲,一時説不出話來。
“林公子”這三個字,在四、五十年前的武林,實在是太有名、太重要了。
“林公子”就是三百年來罕見的大俠蕭秋水幾名貼身弟兄之一,蕭秋水昔年名動天下,劍挑權力幫,勇闖唐家堡,力戰朱大天王,苦鬥少林武當,不但當世無匹,就是武林之中,也鮮少出來這等人物!
而林公子就是隨蕭秋水闖蕩江湖忠義之一。
宋雪宜繼續道:“祝幽是我家的恩人,然又不圖報,我與他個性不合,但終身許他,卻是情願……與宋自雪在後,因知他心高氣傲,少不中意,即大事殺伐,霸道縱橫,又知道他武功很強,所以也沒告訴他祝幽的事……”
宋雪宜説到這裏,忽又悽然一笑,有些微憂傷的問:“你説,我喜歡的是誰?”
方歌吟不知如何作答是好,宋雪宜卻並不期望有回答:“以個性來論,我相報的是宋自雪,對祝幽我是敬重,而對自雪,我是愛慕。但我又不能負祝幽……我跟宋自雪相處的這些日子,天天學劍、論武、傲視羣倫,很是快樂。但自雪對祝幽雖時常譏諷他蠢,但在我面前,卻謂天下人中,祝幽是他唯一敬重而有真情感者,他也説:祝幽是真正宅心仁厚的人,是真君子,而他是真小人……”
宋雪宜抿嘴笑道:“他説他平生最恨偽君子,寧取假小人!我就喜歡宋自雪這種個性……後來他硬要我去見他的師弟,我生恐他看出我逃避,所以便隨他去……啊,那次見面,祝幽沒有道穿,他佯説他病,全身顫抖,眼光雖沒有看我,我才知道他對我也是有著深情的……我很難過,跟他暗地裏見了幾次面,他直説自雪和我才相配對,我説不是……但自雪十分警覺,他覺得我和祝幽有蹊蹺,便暗自跟蹤偷聽,聽得一半,不知以前因果,就衝動若狂,奔了出來……”
方歌吟宛若見到那一晚的慘境,宋雪宜完全墜入了那晚的情緒中:“……我記得他,披頭散髮,仗劍出來,衣衫給玫瑰花叢刺破幾處,一點也不像他平時傲視羣雄的樣子……他指著我説:我一生只深愛過一人,奶卻騙我……説完猛指著他的師弟,狠狠地道:你對得我住?!祝幽要解釋,自雪拔出了金虹劍,劍芒灼燼了我的眼睛,只聽他説:拔你的劍!祝幽沒有拔劍,卻要上前去奪他的劍,我知道他是怕宋自雪殺我,自雪卻沒有殺我,一出手就在祝幽背心拍了一掌,我驚駭尖叫,便拔劍相抗,打了十幾個回合,他説:不必打了……我同頭看,地上一大灘鮮血,祝幽已經不見了……他説:他那一掌,沒有人能活得下去……我恨極了,説你聽我解釋,他説不必解釋,奶只要重新跟我好,我便前嫌盡消……我忽然靜了下來了。”
宋雪宜本來越説越沈湎,也愈説愈激動,胸襟起伏不已,直到最後一句話,才慢慢平息了下去,卻令方歌吟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宋雪宜繼續道:“我個性執拘,跟自雪是一樣的。我那時在想,他如此不信我,我覺得很羞辱,也不必解釋了,我要報仇。祝幽是我恩人,也是我夫君,他殺了他,我也要殺他。
可是我武功還不是他的敵手,我要忍。他當作殺了祝幽便沒事了,不是把我看為水性楊花的女子麼?他那種霸氣,是我最心儀的,也是我最抗拒的,所以我要忍著、等著、等候報復的一天。”
宋雪宜沈默良久,又道:“……他見我依順,也真一諾千金,從不追究,也不問起,所以我更恨,恨他心狠手辣,殘殺同門……恨他自以為是,不瞭解我的為人,更恨他自以為大量寬宥,而我根本沒有錯……我那時當然不知他沒有下重手殺祝幽,我是一直等到你説是祝幽門徒後方才知道,祝幽並沒有死,還收了你這徒弟……當時發生現場,還有『追風一劍』
蕭河在,他把祝幽之事,走報我家,我家罵我不忠不義,叔叔李黑,也寅夜趕上山來,挑戰宋自雪,但又被他殺得重傷,從此我恨絕了宋自選”
宋雪宜哼了一聲又道:“快意恩仇?快意恩仇!他快意恩仇,我們快意什麼?!
……我那時只想教訓教訓他,讓他知道世上的事,不是……唉,這本來是我和他的同一想法,同一個夢想啊,我卻成為要打碎他的人。於是我學盡了他的武藝,有時心裏仰慕,便強迫自己想到祝幽老實含冤的臉容……於是那天晚上,我請他吃飯,喝酒,他也很高興,江湖人知道他武藝高強、膽色過人,不知他不勝酒力,淺嘗即醉,那天他心情特別好,吃了很多,喝了很多,那知道吃的是毒藥,喝的是斷腸酒……那天他很高興,興沖沖的跟我説:
“我有這樣好的知音,吾願足矣,今後我要立的是大志,圖的是大計,作的是大業……”自雪那時,已有意加入朝廷,殺退金人,我那時聽著,心裏一酸,忍不住要掉下淚來,他因醉暈,也沒發覺,還自言自語的説:“其實我還有一事,未告訴你,我並未……”我沒有讓他説下去,因恐被他真情所動,不忍下手,又勸他喝酒,他笑笑不再説話,只顧喝酒,想他那時,定必想跟我説,他未真個下手殺卻祝幽的事……”
方歌吟聽著,只覺一陣陣椎心之痛,宋雪宜兩顆淚珠兒滾落下來,卻毫不為意:“……
我把那菜和酒,都下了極重的毒藥,因知他功力好,怕毒他不死,反而痛苦難受,所以下手絕不容情。他發作時,已經千腸斷碎,痛不欲生,但他最痛楚的,反而不像是腸胃,而是心裏,他撞跌了椅子,臉容抽搐,狠狠指著我説:“奶,奶———”便説不下去,然後萎然而倒,大叫道:“罷了”———跟著沒了聲息,忽又沖天而起,向我撲來,當時他未拔劍,我錯以為他要瀕死反撲,所以下手也不容情,只求保命,一出手先斬了他雙腿!”
方歌吟聽得心口一痛,宋雪宜神色木然:“一個錯誤連接一個,到最後是不走也不行了,而走下去就是錯下去,人在江湖,身不由已,我斬斷他雙腿,他就倒了,我以為他已死了,當下放聲痛哭,不覺暈眩過去……醒來後發現他居然沒死,不但沒有死,而毒都逼出體外,但因毒性太烈,未能全自額頂散發,結果全部毒質,在臉上發作,他一張臉容,於是全毀,更可怕的是他逼毒之際,全力運功,無法禦敵,而他臉容全改,我教中弟子護法、不知他是誰人,又見我昏倒在旁,以為是仇人大敵,先鎖起來再説,又見他斷雙腳不殘,定必高手,所以以雙鐵環鎖穿他的左右脅骨……我醒來時,一切大錯已鐫成,而他的苦難尚未過去……苦難似永遠不會過去……”
方歌吟聽得驚心動魄,又恨不得什麼都沒聽到,那段悽烈的故事,幾令他有毀滅自己的衝動,宋雪宜又道:“……他的苦難尚未過去:你知道一個女子狠起心來,會做些什麼嗎?
她既要殺他,就會讓他死,無論多殘忍,也會讓他死,非死不可,非殺不可,我當時寧願他死了,我也自刎,而不忍令一個傲嘯江湖的人,變成這樣一個臉容全毀、雙腿殘廢、終身被鎖……的活……活死人……”
説到這裏,宋雪宜臉色透白,“於是我要殺他,他雙眼還完整,盯著我,居然很平靜的説:“我會收個徒弟,來報此仇的。”聲音全啞,沙澀難聽,我也不願聽,更不忍聽,於是要立刻結束這一場苦難,便一劍刺去,他……他居然還能運起神功,掙脱鐵鏈,以一手支地,一手與我拚鬥,我連手都嚇軟了,畢竟是他呀……他脱門而出,我心裏意念一轉:我把一個人傷殘至此,實生不如死,我絕不能讓他苟延殘喘,所以一狠心,就發出了暗器……你知道一個女人心狠起來有多狠嗎?……”
方歌吟一直怔在那邊,一句話也答不出來,不過宋雪宜也無意要他答話:“……我名字裏有『雪』,他名字也有『雪』字,我覺得我們都像那寒冷的雪,無情……”宋雲宜苦笑了一下又道:“我的暗器,打瞎了他一雙眼睛,可是他還是逃得了出去,我有什麼辦法,我又有什麼辦法?”宋雲宜悲聲道:“我多願意不殺他,我喜歡的人,我要生生世世和他在一起……我多希望不傷他,我敬佩的人,在武林中,我和他是讓人羨慕的俠侶……可是我做了,我已經作了,你説我該怎麼辦?……他走後,天涯海角,我也追不到他了,也不能當面對他説出我心裏的話。他如果被我所殺,我也一定自殺;但他沒有死,我也只有苟活下去,因為在這人世間,只有我,最知他,也只有我,最念他,我要活下去,記住他的英容,發揚他的俠名,要痛苦的活下去,而不是一死了之。”宋雪宜花容慘淡地道:“所以我姓宋。雖然我沒嫁過去,但我已是他的人了。祝幽在天之靈,必不會見怪,我已經替他報了仇了,……那時我這樣的想。自雪被我下手那晚,還拿起筷子,擊碗而歌:『生要能盡歡,死要能無憾……』你知道嗎?那是他最喜歡的歌:生,要盡歡;死,亦無憾……”
宋雪宜講到這裏,方歌吟想到屈居暗無天日的石室中整十年的宋自雪之慘狀,和寂寞的逝亡,不禁淹然落淚。
是不是已經盡了歡?是不是已經沒有了遺憾?
琴几上氤氲著檀香的霧。
宋雪宜靜靜地端坐,沒有再説一句話。
方歌吟終於低聲喚了一聲:“師母。”
師母。師母。雖然這女子使他師父喪命,師伯含恨,但仍是值得喚這一聲“師母”的。
宋雪宜緩緩舉目:“嗯?”
方歌吟決定把事情告訴她:“我師父他,……他也已死了……”
宋雪宜眼睛一茫,很平靜的合上眼睛,再沒有睜開過。
方歌吟雙膝跪下,守在她身邊,也沒有再驚擾。
他心裏卻覺得,這世界上,他彷佛有了個親人,在天涯海角,他不只是孑身一人了。
宋雪宜良久徐徐張開雙目,瑩亮燦人:“我今年近四十,看來年輕,心已老了。
你叫我一聲師母,我已抵受得起,……我知道我剛才為什麼要出言相激你過這船來?”
方歌吟搖首,宋雪宜道:“因為我聽説你是天羽派的,以為又是冒充。近年來,有很多人趁宋自雪消聲匿跡於江湖,而冒充假借,為禍武林,不少人都給我殺了。你一上船來,我見你用正確的『天羽奇劍』,便知你確是天羽門人,但想起宋自雪説過要徒弟找我報仇,我以為你來意如此,所以先一試你的武功。……你能接我七招,已經很不容易了,後來你欲突圍而出的身法,我看不像宋自雪的:他一生只有前攻,而不必逃脱,也不用突圍,他被我毒殺那次,是唯一次潛逃。你逃脱的身法,倒是像祝幽的弟子,祝幽平生為人,素重退讓三分,不到必要時,寧可認輸,也不願打,寧可逃亡,也不願殺人。”
方歌吟心中很是感慨,師父和師伯,同一師門,性格卻如此相異。
宋雪宜輕悠的嘆了一口氣,又道:“我知道宋自雪素來不輕易授人武功,他看得起你,你必有令他十分激賞之處。……你既是祝幽弟子,十幾年侍奉他藥茶水酒,也算是如同父子,你跟宋自雪,又有相知相惜之情,是他毀容殘廢後,逝世之前的唯一衣缽傳人,掌執天羽派,光大門户……我宋雪宜一生,只欠他們兩人,我也把我集合各派武藝所研得之菁要,盡傳於你,我是你師母,你不必推拒。”
方歌吟很是感動,真是無可言表,竟跪下去,“咚咚咚”叩了三個響頭,宋雪宜展顏笑道:“你是忠厚少年,正有祝幽的仁德,也有宋自雪的猖狂,而且能在三個月內學得天羽廿四劍,聰悟定必過人……你最好把奶的過往,説與我聽。”
方歌吟覺得這女手,容顏清雅,如琴似蘭,但語音神態,令方歌吟深心感動,好似母親温柔慈藹叮嚀一般,方歌吟也不知怎的,宛若天涯浪子,遇見親人,一一把過去的事情,説與眼前這女子聽。
這女子聽得專神,時拈琴發出“錚琮”幾聲,幾次拂琴,就讓方歌吟心頭一暖,彷佛倦馬疲人,遭知音安慰一般温熙。